还没好好感受秋的宁静高远,达州城就被冬的帷幕遮了个密不透风。寒气从骨头根儿往外冒,刺溜一下就贯遍全身,冷不丁还会来场雨,阴冷潮湿得让人招架不住。
这时节下“前线”,多半得受罪。今天,我要去采访程国勋,他是普光气田301集气站的站长。
载我上山的司机长得眉清目秀,像个白面书生,开起车来却风驰电掣,我死死抓住扶手,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在晃悠。黄黑相间的隔离墩、披着雨雾的大山、山脚下环绕的丰沛长河,都在窗外嗖嗖嗖地飞速掠过。
目的地到了。我让司机小哥先回去。
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了,每次进山采访,我都叫司机不必等我,以便在山中留得久些。若人家直到日薄西山才来接,也挺好,因为那会儿的山景,实在美丽。
空旷的站场里,明黄色的采气树好似田野里的稻草人,直挺着腰杆,大张着双臂,经年累月,就以这同一种姿势矗立着。雨刚停,湿搭搭的乌云还未散尽,一朵朵连成了一面大盖头,把小站挡在了一片隔世的神秘里。静极了,静极了,只能听见无名的鸟儿飞过时,那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座终古宁静的小站由十几位工人值守,多数人都两班倒、三班倒,忙里还能得个闲。程国勋不跟别人“倒”,八点到站,六点下山,遇到急活儿就守个通宵,像一枚永动齿轮,一转就是六年。
站长办公室里,程国勋正忙着填写工农关系协调记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这是一台很破旧的笔记本电脑,两个按键的键帽已经脱落,为保持和其他场站沟通顺畅,投产后几乎没关过机,已嗡鸣着运行了两千多天,时不时异常嘹亮地响两下,“咔嗒”、“咔嗒”,像疲劳过度的骨关节摩擦碰撞发出的声响,听上去叫人心疼。
与电脑的老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墙角小桌上一棵枝叶纤细、苍翠欲滴的文竹。土里插着一张心形牌子,浇水、施肥的周期被写得很清楚。
“站上人换得勤,这样一提示,大家就都知道该怎么养了。”程国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他的心思,竟细密至此。在这个40岁出头的男人身上,你看不到男人本该有的一切粗粝和暴烈,他更像冬夜里一杯暖胃的红茶,温热沉静。
同龄人中,程国勋得子较晚,他给儿子取了个别致的名字:程邓文斗,寓意孩子在他和妻子邓可春的呵护下成长为文质彬彬、才高八斗的栋梁。
2009年,他被派往普光参建。列车疾驰,穿越山洞,远远近近激荡起了猎猎凉风。一瞬间,双耳嗡鸣,脑袋胀痛,程国勋不由闭上了眼,黑暗中一帧帧闪过的画面,全是儿子那未满两岁的稚嫩小脸。
用肥皂水给法兰连接验漏时,程国勋规定,每分钟冒10个以下气泡属于“微渗”,10个到30个属于“渗漏”,再相应采取堵漏措施,全站8000多个密封点,个个严苛至此。要操的心太多,渐渐地,儿子的脸只会出现在他稀少的梦里,晃一下,又消失不见。
八个月后,程国勋终于能回家休次假,两岁半的斗斗认生了,躲在妈妈怀里不让抱。刹那间,铁骨男儿的一切刚强坚毅,在这个软绵绵、肉嘟嘟的孩子面前,轰然崩裂。
“爸爸,你怎么还没下班,要注意身体,不要总吃馒头加咸菜。”斗斗给程国勋打来电话,“爸爸,你要好好的。”
夜深了,山中的最后一声虫鸣悄然隐没,程国勋的鼻子猛一酸。曾经那个在妻的怀里怄气的孩子,不知何时竟这样懂事了。作为父亲,这一整段好年华里的全部成长细节,他都无从知晓——他缺席太久了。
按照预想的场景,我噼里啪啦按起了快门,因手法生疏,每个场景都要重拍很多遍,程国勋却根据我的要求不断变换着姿势,不厌其烦。挥手道别时,透过车窗,我看见他红工衣敞开的领子里,露出了一圈黑色圆领。
在普光,较为经典的男士着装是红工衣配白衬衫,雪白的衬衫领挺立着,英气十足。而程国勋的打底衣物始终是圆领套头衫,黑的,深灰的,格纹的。
——这就是个最质朴温厚的男人。
接我的司机不再是大清早的那位白面书生,而是个西装革履却脾气暴躁的大叔,嘟嘟囔囔地狠踩了一脚油门。我猛地意识到,要走了,便匆忙撂下一句“再见”。大叔鸣笛开路,搅扰了山里终古的宁静,这声“再见”,也极有可能就是“再也不见”了。
此时不过正午时分,我并没看到期待里黄昏时的大山,却看到了另一帧更为隽永的风景。
一个瘦弱的男人,穿一身红工装,似一副炽热的甲胄,把人到中年的所有苦楚都压在这层坚硬的壳里,不怨不怒,在山中走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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