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活着那年才七岁。我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姐姐大我十一岁,我是母亲三十八岁时生的。听姐说母亲为了生我吃了不少苦。母亲在一家鞋厂上班,每天用小车推着姐姐赶往单位,路上需走一个多小时。姐姐四岁时,母亲曾怀上个孩子。一天,乌云在哈尔滨上空翻滚,快下雨了,风在马路上画着圈,将尘土和废纸卷起。母亲推车走在街上,汗水润湿了鬓角。当她走到大街拐角处,脚下一滑,跌倒在马路上,腰抻了下,她倔强地爬起来,推车疾走。可没等走出多远,腹部一阵剧痛,不由蹲下身去,一股鲜血流淌下来,她流产了。一年后,母亲又怀上一个,但没过多久又掉了。医生说是习惯性流产,需慢慢调养。母亲在八姥姥那儿弄到个偏方,整天熬药,弄得满屋满院子都是草药味。
我出生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饥饿笼罩着这座城市,人们开始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买粮肉豆腐煤布都凭票按人口供应,就是这样也常常有断顿的时候。母亲由于吃不饱,营养跟不上,没几天奶包里就没奶了,我叼着奶头使劲吮吸,累出一头汗,也没有裹出一点儿奶水。我绝望地扯开嗓门嚎,母亲抱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八姥姥端碗苞米面糊过来,母亲谦让,八姥姥说大人可以忍忍,孩子忍不了,会饿坏的。母亲无奈地接过碗,用勺喂我。我不愿吃,还惦记母亲奶包里的奶水。母亲把一勺面糊塞进我嘴里,我觉得没有奶水甜,转了一圈,又吐了出来。母亲嗔怒地打了我一巴掌,说都啥时候啦,你还挑挑拣拣的,这是你八姥姥从嘴里省出来的,别哭啦,不吃就饿着。母亲眼里泛着泪光。八姥姥抱我到院子里,坐在板凳上,指指天,指指地,分散我的注意力,将面糊喂进我嘴里。八姥姥说,对孩子要有耐心,现在大人躁,孩子心里难受,又不会说话,光靠发脾气有啥用。母亲赧然地接过我,说八婶子让你操心啦。八姥姥迈动一双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出院门。我伸出手去,啊啊地喊着。母亲说,你不愿姥姥走是吧?赶明儿妈抱你去看姥姥。
母亲每天上班都用小车推着我,也就是姐姐用过的小推车。有时我望着街景,有时躺在车上打瞌睡,晚上再跟母亲回家。母亲每天饭后都拿着板凳,抱着我来到路边跟邻居唠嗑。女人坐在东头,家长里短。男人坐在西头,闲扯着街上和单位的新闻。大舅坐在那儿,观看前院的王瑞海和界壁儿刘秃子下棋,不时替刘秃子支几招,惹得王瑞海不满,三支两支支急眼了,两个人呛呛起来。王瑞海跟父亲一个单位,是个车工,二十多岁,还没有成婚。大舅母从院里出来,拽开大舅。大舅坐到女人堆里,说今儿个路过火车站,瞧要饭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晕倒在路旁,孩子趴在女人身上哭,四周围着一堆人。一个好心人端来一碗水,女人喝了水缓过劲来。女人从关里来,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跑到关外来,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啦。一个女人掏出个土豆给她,女人把土豆剥开,喂给孩子。大舅说完,周围一片沉静。大舅母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这日子还能熬多久。八姥姥颠着一双小脚走过来,说俺那时候,在家挺不下去啦,才跑到这儿来,俺和孩子他爹一路走到四平,孩子他爹挑着担子,一头担着被褥,一头箩筐里担着四儿,大儿背着有病的三儿,我牵着二儿跟在后面。就在那条路上三儿的命没啦。八姥姥痛苦地摇摇头,那时穷啊,饿得人饥肠辘辘,哪儿还有钱治病。实在走不动了,孩子他爹把祖宗传下来的家谱拿来换点粮食,俺是靠着要饭走过来的。现在解放啦,日子好过多啦,相信政府会有办法的。
二
我出生第二天父亲就走了,调到安达一家农场。父亲原来在一家工厂担任副厂长,姐说那家工厂很大,她和母亲去过,需坐挺长时间的车,工厂里有几座望不到头的厂房,里面有很多机器,吊车吊着零部件穿来穿去。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在机器旁忙碌。姐说等她长大了也到工厂去,当一名女工。她脸上挂着微笑,眼里闪着光泽。我想姐姐喜欢的我也喜欢,我也要像姐姐当个工人。
父亲一走就是挺长时间,连封信都没有。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生活。
我家住的那儿是一栋栋砖房,每栋房前都用木板搭着煤棚,堆放着煤、 子和居家用的物什。煤棚与煤棚间是个窄窄的胡同,勉强能过一辆手推车。胡同留有一条浅浅的沟,用来排水,每到雨季,胡同里经常积满了雨水,人们只能淌水回家。进门是厨房,左右各有一个门,一个门里住着一家人,每家八平方米,共用一个厨房。九岁的时候姐姐就开始做饭,我家吃水需挑回来,挑水要到前院,水管从住家里引出来,整个大院上百户人家都到那儿挑水。姐姐每天放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桶跑去挑水,晚了要排队。姐姐用 子生火,坐上闷罐。天一擦黑,我和母亲回到家,姐姐已经把饭做好,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我发现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显然,姐姐减轻了她的负担。休息的时候,母亲会手把手地教姐姐做饭,姐姐学会了煮粥,炒土豆丝,炖豆腐。我喜欢吃姐姐炒的土豆丝,又酸又脆。由于我比同龄人吃饭早,一岁多我就能独自吃饭了。
一天夜里,母亲坐在床上发呆,我问妈咋啦?母亲苦涩地笑了笑,说,妈没事,你睡吧。我偎在母亲的怀里陪她,可坐一会儿就睡着了。我问姐姐。姐姐说,你懂啥,那是妈想咱爸啦。我说,那为啥不去找爸爸。姐姐说,爸一走就是一年多,在哪儿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朦胧中,我看到父亲回来了,手里拎个兜,走在又窄又长的胡同里,父亲走得很急,胡同里回响着咚咚的脚步声。我叫了声爸爸,扑棱坐起身,呼闪着一双大眼,在黑暗中寻觅。母亲醒了,轻声问道,琪琪,做梦啦?我说,我梦见爸爸啦,爸爸回来了,就在门外。我朝窗外指了指。母亲将我搂在怀里说,睡吧,用不了多久,爸爸就会回来的。
姐姐翻过身,将一条腿搭到我的身上,我伸手去推,她的腿很沉,推不动。母亲挪开姐姐的腿。姐姐睡觉很不老实,常常抡胳膊踢腿的。母亲怕踢着我,就睡在中间,把我和姐分开。
父亲在家的时候,买了很多书,搁在悬空的吊柜里。父亲不在家,姐姐就天天捧着书看,时常看过了点,疯了似的跑到学校,开始撒几句谎,姜老师没有深究,可架不住老迟到,姜老师对她进行体罚,有时让她站着听课,有时让她站在门外。就是这样也挡不住她迟到,无奈之下,姜老师来家访。那天我和母亲刚进屋,姜老师紧跟着走进来,母亲见状,忙起身让座,姜老师将姐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姜老师一走,母亲抄起笤帚疙瘩,问姐姐为啥不好好上学?姐姐不语,母亲举起笤帚疙瘩抽打姐姐,姐姐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抱住母亲的腿,喊道,不要打姐姐,不要打姐姐。母亲脸色气得紫了嚎青的,大声嚷道,你爸一走就是一年多,也没个音信,你这么大了也不让我省心,大的不着家,小的不懂事,你要累死我呀,是不是我早点死了你才高兴。这是又咋啦?八姥姥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站在母亲和姐姐中间,横扒拉竖挡着不让母亲打姐姐。母亲气囊囊地说,都是她干的好事,让老师找到家里来啦。八姥姥夺下笤帚疙瘩,沉着脸说,别动不动就打孩子,我看这孩子挺好的,多懂事啊,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做饭啦,等你进家,饭已经做熟啦。孩子天天闷在家里,丁把儿地看书,这样喜欢学习的孩子上哪儿找去?母亲听了八姥姥的话,醒悟过来,问道,你看的是啥书?八姥姥指着床头堆着的书说,这不,都在这儿。母亲明白了,她甩掉鞋,爬上床,将一摞书放到吊柜里。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指着姐姐说,以后不许你看这些书,把精力用在学习上。
第二天,吊柜上落着一把锁。
三
离我家不远有一条江,江的上游有条江岔子,岸边长着高高的柳树、榆树和低矮的柳毛子。柳毛子上飞舞着各种颜色的蝴蝶,和各式各样的蜻蜓。我最喜欢的是绿蜻蜓,绿蜻蜓个头大,浑身绿色,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傲慢地在空中飞翔。那天,姐姐领我去江岔子,她教我抓蝴蝶,可我不喜欢蝴蝶,我喜欢绿蜻蜓。姐姐说,绿蜻蜓不好抓,要费时间的。我不管,举着网兜,隐藏在柳毛子下,胳膊举酸了,绿蜻蜓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没有歇息的意思。我丢下网兜,累得躺在草丛中。姐姐的网兜里抓了很多蚂蚱,她将蚂蚱装进袋子里,回家用油炒着吃。她用竹竿杵了我一下,问我抓到蜻蜓没有。我摇摇头。姐姐抓起网兜,钻进柳毛子。一会儿工夫就逮住一只绿蜻蜓。我高兴得一下蹦起来,姐姐把绿蜻蜓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捏住绿蜻蜓的翅膀。绿蜻蜓的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抓来抓去,嘴在翕动,似乎向我述说什么。姐姐说,放了吧,时间长了翅膀会捏坏的,赶明儿姐给你扎只笼子,用来养蜻蜓。我一挥手将绿蜻蜓抛向空中,绿蜻蜓划出一道弧线,随即,一展双翅,箭一般飞走了。
我管八姥姥的四儿叫四舅,他比姐姐大三岁。五岁的时候,我就不跟母亲上托儿所了,中午在大舅家吃饭,我像个野孩子到处疯跑。一天,我跟四舅到江岔子玩,四舅在江边钓鱼,我跑进一片柳毛子里,举起网兜,等候着绿蜻蜓。等绿蜻蜓落到枝头,我将网兜悄悄靠近,突然发力,兜住绿蜻蜓,放进笼子里。
时候不早了,四舅嚷嚷着回家。他手上拎个大嘴玻璃瓶子,里面游动着几条小鱼,我好事儿地接过瓶子,一边转动一边看,不想手一滑,瓶子从手中脱落,掉到石头上,摔碎了。四舅一把将我推倒,你咋一个瓶子都拿不住,你赔我。我辩解说,我不是故意的,是瓶子滑没抓住。你还有理了,我最恨这种无理辩三分的人,他抢过我手中的笼子,扔到地上,一脚踩瘪了。我跳起来,喊道,你还我笼子。四舅说,你还我瓶子。争吵了半天,也没有吵出个结果。四舅恼羞成怒,抬腿踢了我一脚,说你把碎玻璃瓶子捡起来,我不让你扔,你不能扔。我端着碎玻璃,撅嘴囊腮地走在后面,不服气地咕哝着。走不多远,胳膊就酸了,不小心将一块碎玻璃掉到地上,摔成几块。四舅回过身,虎着脸让我捡起来。我蹲下去捡,手一下划破了。快到家门口,四舅才叫我把碎玻璃扔了。我气恼地将碎玻璃扔进路旁水沟里。
姐姐正在做饭,看我阴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问怎么啦?我哇地哭了,说四舅打我。姐姐看到我流血的手,脸色突变,她跑进屋去,出来对我说,看着火。我不放心姐姐,远远地跟在后面。姐姐来到八姥姥家,四舅正站在门口,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头撞到四舅的后腰上,四舅被撞个趔趄。四舅回过身,急头白脸地说,你吃错药啦,我招你惹你啦。姐姐说,你凭啥打我弟弟?四舅说,他把我装鱼的瓶子打碎了。你还把他的笼子踩瘪了呢,你多大他多大。四舅说,我不管,他打碎瓶子就得赔。姐姐怒睁一双凤眼,通红着脸说,你这么大个子,欺负一个小孩,亏你还是个男人。四舅狡辩说,男人也不能让人随便欺负。姐姐冲上去,跟四舅撕巴在一起。邻居跑去喊八姥姥。八姥姥颠着一双小脚出来,见姐姐和四舅扯在一处,上前照着四舅就是两巴掌,气呼呼地说,你个当舅舅的,咋和小辈打在一起啦。姐姐披散着头发,将事情述说了一遍。八姥姥扬起手来打四舅,四舅撒腿就跑,八姥姥在后面撵,说今儿个这事就怨你。
对门的薛姨跑过来,喊道,晓婉,你咋还在这里,家里都要着火啦!姐姐一听,撒腿就往家跑。回到家,锅已经烧干了,撂在地上,炉膛里窜出火苗。姐姐愣在那儿。薛姨跟进来说,我刚回来,一进门就见锅着了,忙把锅端下来,这要着起火来,整栋房子都完啦。你这孩子,不是姨说你,你做饭咋能离开呢?姐姐扭头,一把薅住我的衣领说,我不是让你看着吗?你跑哪儿去啦?我说,我怕你吃亏也去啦。薛姨说,你这姐俩唱得是哪儿一出哇。姐姐把事情学了一遍。薛姨说,总算没有出大事,你刚才做的是啥?姐姐说,炖白菜。薛姨端起锅,将糊嘎巴铲掉,帮助把菜炖上。
母亲进屋,吸下鼻子,用疲惫的嗓音问道,啥糊啦?姐姐说,没有,是不是你感冒啦。母亲没有深究,换下衣裳做饭。吃完饭,母亲在厨房刷碗,薛姨也在收拾碗筷,将刚才的事儿说了。母亲听说,撂下碗筷,问姐姐咋回事儿,姐姐看瞒不住就把事情说了。母亲生气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咋能这么粗野,去跟一个小伙子吵架。八姥姥对你和琪琪多好,你咋能惹她生气。再说,四舅是长辈,你咋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先别写啦,去给八姥姥道歉。母亲拽起姐姐就走,把我丢在家里。
四
我两岁那年,父亲回来了。
那天我没去托儿所,而是前后院疯跑。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放下包,蹲下身,说这是谁家的孩子,造得一头汗,别感冒啦。我说,不会的,我从来没得过病。说罢,挣脱开他的手跑开了。
一会儿,大舅的儿子刚子找到我,说家里来人啦,让我赶快回去。我来到大舅家,见那人坐在床上,笑呵呵地和大舅母唠嗑。大舅母把我拉到身旁,指着那人对我说,琪琪,这是你爸爸,快到你爸爸那儿去。我胆怯地回过身,偎在大舅母的怀里,大舅母说,这孩子从未见过你,有些生。父亲感叹地说,也难怪,那年我走得匆忙,只看了孩子一眼就走啦,转眼长这么大啦。大舅母说,可不是咋的,你一走就是两年,也没个音信,可把肖婷累惨啦,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上班,天天起早贪黑的。父亲点点头,陷入沉思。大舅母起身去给父亲倒水,父亲把我拉到身旁,抚摸着我的头说,琪琪,想爸爸吗?我忽闪着眼睛,茫然地点点头,在我心里,爸爸这个概念还是陌生的。父亲拉开包,又合上,显得很无奈地说,爸爸回来得匆忙,也没有给你带啥吃的。八姥姥闻讯,颠着一对小脚来到大舅家,说长河回来啦。父亲站起身,笑呵呵地说,八婶子,你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八姥姥说,不行啦,岁数大啦,好忘事儿,前脚要做的事转身就忘啦。你在那儿做啥工作,咋一走就是这么久?父亲说,我去的地方叫萨尔图,是个小镇,那里发现了油田,起先对外保密没有公开,所以通讯往来也不方便。那儿的生活要比这儿好吧?父亲眉头微微一皱,又马上舒展开,说还行,跟咱这儿一样,粮食也是定量,能吃饱。八姥姥说,那敢情好。
父亲回到家,抓起扁担和桶去挑水,挑了两趟,把水缸灌满,又淘米做饭。姐姐放学,看到父亲,高兴得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兴奋地说,爸爸,你可回来啦,这么长时间,你咋连个信儿都没有?父亲说,我一到那儿,就参加了石油大会战,几天换个地方,也没个固定场所,这信就一直没写。这次我是出差办事,顺道回家看看。姐姐把父亲推进屋,说你歇着,我来做饭。父亲惊讶地说,你会做饭啦?不简单啊。
傍晚,母亲进屋,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脸上露出惊喜。她放下兜,急匆匆地出了门。过了会儿,母亲手里拎着半斤猪肉回来,猪肉一片雪白,只有一点瘦肉。我高兴地跳起来说,啊,今天有肉吃啦。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肉了。母亲说,别喊,把你爸喊醒啦。母亲搁鸡蛋炒了盘西红柿,炒了盘花生米。炖了锅白菜,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进锅里,又抓了把粉条。让姐姐喊父亲吃饭。
父亲脱掉衣裳,洗把脸,坐到桌前。母亲瞧着父亲说,你瘦啦,脸也黑啦,那儿的生活不好吗?父亲夹一片肉放进我的碗里,说那儿生活挺好的,你不用惦记。那你……父亲打断母亲的话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干吃不胖。至于这脸色嘛,天天满草甸子跑,风里来雨里去的,不黑才怪呢。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里里外外的忙活,受累啦。父亲又夹一片肉放进姐姐的碗里。母亲说,你尽给孩子们夹啦,你也吃点。父亲说,我在那儿经常吃肉,还是让孩子们吃吧。母亲说,那儿的活累吗?父亲沉吟了会儿,轻声说,累。
姐姐要带我去玩,我嚷着要陪爸爸。姐姐不容分说地抱起我,走出家门。
姐姐没有带我去大舅家,而是沿着马路来到江边。江边的人很多,有的在洗衣裳,有的躺在沙滩上纳凉,有的在江里游泳。我也想游泳,姐姐拦住我,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啦,姐教你。
日光散尽,江边的人陆续离开。唯有几个钓鱼的人还稳坐在石头上,月亮和满天的星斗映在江中。姐姐指着暗淡的天空,告诉我哪个是北斗七星,哪个是鹊桥。传说牛郎是个孤儿,靠一头老牛耕地生活。有一天,织女和一些仙女下凡,在河里洗澡,老牛告诉牛郎去取织女的衣服,织女做了牛郎的妻子。他们男耕女织,生了一对儿女。不料这事被天帝知道,天帝大怒,派王母娘娘把织女抓回天庭。老牛不忍他们妻离子散,就撞断头上的角,变成一只小船,让牛郎带着儿女乘船追赶。眼看就要追上织女了,王母娘娘忽然拔下头上的金钗,在天空划出一条波涛翻滚的银河。牛郎无法过河,只能在河边与织女相望。他们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喜鹊,每年农历七月七日,无数只喜鹊飞来,用身体搭成一座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
我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
五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一骨碌爬起来四下撒眸。姐姐推门进来,叫我沙棱儿的穿衣裳,她急着上学。我问道,爸呢?姐姐说,走啦,天没亮就走啦。你咋不叫醒我?我喊道。姐姐说,你睡得跟死狗似的,叫你不醒,拨拉你一转身又睡啦,我有啥办法。我上来不讲理的劲儿,喊道,我不管,你把爸爸给我找回来。我觉大是出名的,一旦睡着就是打雷下雨也吵不醒我。姐姐轻声说,弟,听话快起来,不然姐上学迟到啦,你忘了上次老师都找到家里来啦。我说,妈呢?妈是不是跟爸爸走啦,不要我们啦?姐姐说,你瞎说啥,你知道吗?最难受的是妈,昨儿个夜里,我听见妈哭啦。我疑惑地问道,咋啦,是爸打妈啦?姐姐摇头说,不要问啦,你还小,等大了就知道啦。我脑海里忽悠一下,记得下半夜好像醒了一次,听见有人说话。母亲说你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封信,都要把人急死啦。父亲说萨尔图草原很大,我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就是给你写信,也一时半会儿收不到你的回信,你记住没信儿就说明平安,我在那儿挺好的,不用惦念。母亲说咋能不惦念,一个大活人一走就是两年,搁谁受得了。父亲说,等忙过这阵儿,条件好些啦,我把你和孩子接过去,省得惦念。母亲说,我不去,那儿的生活条件差,孩子连个上学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去啦,那不是坑孩子吗?大人苦点不要紧,孩子不能苦着。父亲说,你说得也对,你们去了,我也没有时间照顾家里。母亲说,在这儿有他大舅母帮助照顾,到那儿两眼一抹黑,我真不知道该咋办。父亲叹息了声,说过些日子再说吧。
礼拜天,母亲早早爬起来,把该洗的衣裳都洗了。姐说,琪琪,快起来吃饭。我懒在床上唧唧歪歪地不动弹。母亲说,让他睡,一会儿咱俩走,不带他。我一听,一下从床上坐起身,你们上哪儿去,我也要去。姐姐说,吆,醒着哪,我以为你还睡着呢。姐姐朝母亲挤下眼,笑了。母亲说,快起来吧,今儿个咱们上街去。我麻溜地穿上衣裳,跳下床,跑到尿桶旁,狠狠地撒了一泡尿。
我不知道母亲要到哪儿去,对我来说,只要能跟着母亲出门玩,到哪儿都可以。我们坐5路车,到中央大街又倒2路无轨电车。无轨电车吃力地爬上两个大陡坡,终于停下了。我和母亲、姐姐下了车。这时空中响起一阵钟声,我寻着声音望去,广场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教堂,钟声打那儿传出来的。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姐姐说,那是喇嘛台,俄国人的教堂。我眼前一亮,被那宏伟的教堂吸引住了,教堂的中部是三个黄色的洋葱头屋顶,顶层是黑色的帐篷式房顶,帐篷上面顶着个洋葱头,洋葱头上竖着个十字架。高高的十字架,直刺天空。母亲和姐姐转过街口,往秋林走去,我抓住母亲的衣襟不走,要去喇嘛台。母亲说那有啥看的,去秋林给你买好吃的。我说,不,我要去喇嘛台。姐姐说,一会儿领你去。我蹲在地上不走,母亲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孩子咋不听话呢,下次不带你出来啦。姐姐说,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母亲说,你都去多少次啦,还没看够。姐姐说,我也不知道,每次走到这儿,都想进去瞧瞧。
喇嘛台是桶式结构,屋顶空间宽敞,吊有造型奇特的吊灯,吊灯上燃着一层层蜡烛,把大厅照得通亮,紧挨着墙壁是一组赭石色连体柜,柜分两层,隔出一个个方格,方格的两侧雕有圆形的立柱,底层的顶部是几字形,上层的顶端是人字形,镂刻着各种花纹,往上是十字架。方格里画着各种画像。空中挂着一口大钟。姐姐拍着墙壁说,这是用红松盖起来的,没有一根钉子,听说红松是俄国人特意从加拿大进口的,大钟也是从俄国制造的,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俄国运进来的。姐姐指着一幅画像说,这是圣母像。我目不暇接地四下看着,一位俄国女人走过来,微笑说,小朋友!这儿你喜欢吗?我说,喜欢,这房子真大。俄国女人自豪地说,在哈尔滨虽然有很多教堂,可这一座是影响最大的,它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同意建造的。姐姐好奇地问道,你们为啥要建这么多教堂呢?俄国女人说,这是我们的习俗,只要有俄国人的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教堂,因为俄国人信东正教。
六
一天,我正在院里玩耍,四舅朝我招手,我歪着脑袋寻思过不过去,怕他耍弄我。四舅咧嘴笑笑说,琪琪来,我送你一样东西。我架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四舅两手背在身后,说你把眼睛蒙上。我疑惑地蒙上双眼。四舅说,睁开眼睛。四舅手里托着一只笼子,里面有两只大个绿蜻蜓,比姐姐逮的还要大。我惊喜地喊道,绿蜻蜓。四舅轻声问道,喜欢吗?喜欢。我嗫嚅道。送给你啦。四舅说。我狐疑地望着他,他笑说,咋,还记仇呢?上次是舅舅不好,别生气啦。我接过笼子,露出一对虎牙,笑了。四舅说,去玩吧。我举着笼子,转身跑开,啊,我有绿蜻蜓啦。刚子跟在后面,眼馋地喊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吃完饭,母亲来到街上,和八姥姥,大舅母,薛姨,刘秃子的胖老婆坐在灯下唠嗑。旁边还是王瑞海跟刘秃子对垒,大舅坐在一旁,仍然忍不住支招,惹来两人的反感。
我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跑到大舅母家,刚子正在翻看小人书,我想看。刚子不给,说上次我要看蜻蜓你都不给看,我凭啥给你看小人书。我一拍兜说,明天我买根冰棍,咱俩吃咋样?刚子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说话算数?我掏出三分钱,你看,不骗你吧。刚子伸过手来,我倏地收回手,你要抢啊。刚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行,拉钩。我伸出手,和刚子的手指钩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告诉你啊,不得反悔。小人书写的是杨家将,说杨七郎冲出敌阵,来到潘的营寨,潘不但不出兵相救,还派人将杨六郎抓起来,绑到柱子上,乱箭射死。
我跑出屋,刚子也跟了出来。我们绕着院子跑了一圈,来到街口,只见一个人站在灯下,一手托着小提琴,下颌抵在琴的腮托上,随着琴弓的拉动,响起悠扬悦耳的琴声。我好奇地问是谁,刚子说,他是前院的,在剧团上班。姐姐来到身后,说,乱跑啥,找你找不到,妈都着急啦。我问姐姐拉的是啥,这么好听。姐姐说,梁山伯与祝英台。
每次路过建国第二小学,我都要停下来,朝院里张望,有时趁看门老头不在,溜进校园,两手抓住窗台,伸着脑袋朝教室里观望。这时,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这是谁家的孩子,快回家去,不要影响上课。我回过身,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身后,我说,我也要上学。他笑笑说,你多大啦?我说,七岁。他说,七岁还有点儿小,来年吧,来年欢迎你上学。校门口,中年男子说,张师傅,这小朋友咋跑进来啦?张师傅哈着腰,满脸堆笑地说,王校长,我刚才打水去啦,谁想他跑进来啦。王校长一转身,张师傅黑着脸说,小兔崽子,以后不许来啦,让我看见打断你的腿。我走出挺远又折回来,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门卫扔去,就听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了,我跑进一个胡同,张师傅跑出来,嚷嚷几句,见街上没人,无趣地收拾起碎玻璃。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刚子站在街口,看见我喊着跑过来,说你干啥去啦?你姐找你,在我家呢。知道啥事吗?我问道。刚子摇摇头。我来到大舅家,姐姐正在给自行车打气,说,一会儿姐领你买书包去。我高兴地蹦了起来,啊,我要上学啦。
姐姐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我又转身往回跑,姐姐喊道,你又干啥去?我说,我去拿笼子。姐姐说,那东西上学是不让带的。我说,知道,眼下不是还没上嘛。我登上梯子,爬到大舅家的二层铺上,取下四舅送给我的笼子。在院子里随手摘下一朵倭瓜花,塞进笼子。
姐姐看出了问题,问道,这是谁给你扎的笼子,我扎的没有这么大。我说,是四舅送给我的。他?姐姐怀疑地瞥了我一眼。我说,骗你是小狗。姐姐接过笼子,仔细地看了看,咦,这绿蜻蜓也是他送给你的?我点点头。姐姐由衷地称赞道,这蜻蜓个头真大,他在哪儿逮的,明儿个姐给你逮去。
七
我出事是在回家的路上。那天买完书包,我坐到后座上,姐姐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学校组织田径比赛,她下午参加训练。我一手抓住车座,一手拿着笼子。自行车打建国街拐向九道街,街上有辆大货车正在倒车,准备调头。姐姐想赶在大货车前面超过去。就在自行车越过大货车的瞬间,路旁有个土包,姐姐来不及减速,自行车猛地颠了一下,我从后座上忽地飞了起来,摔在马路上。没等我反应过来,大货车的后轮从我身上碾过。我叫了声,觉得自己慢悠悠地离开了肉体,一缕缕的光从肉体飘出来,飘在空中。我注视着车轮下的肉体,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沿着马路牙子流淌。我伸手去堵伤口,试图阻止流出的血,可创伤面积太大,我无法控制,眼见着血流尽了,脸变得纸样白,肉体也像泄了气的皮球哧的瘪了。
大货车还在动,路上的人见状,忙跑过去喊司机停车。姐姐并没有察觉我不在车上,还在蹬着自行车,当她听见喊声,这才发觉我不在车上。她跑了过来,看到躺在车轮下的我,疯了似的扑过去,将我抱在怀里,喊道,琪琪,咋啦,不要吓唬姐姐,琪琪你醒醒,醒醒啊。大货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我认出是刘秃子。刘秃子见轧死了人,吓得瘫倒在地上。
大夫在胸口听了听,摇摇头说,治不了啦。姐姐紧紧地抱住我,喊道,大夫,快救救我弟弟,他还活着。我望着姐姐那悲痛欲绝的神态,很是心痛,我附在肉体上,想跟姐姐挨得更近些,让姐姐再多抱抱我。人们费了很大劲儿,才从姐姐的怀里把我夺下来,送到另一个房间,护士将一张白色的床单盖到我身上。房间里还有两张床,床上躺着人,身上都盖着白色的床单。一个老头,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儿,面目狰狞。一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安详地躺在那儿,仿佛睡着了。我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太平间。大舅经常讲鬼故事,用来吓唬人,尤其晚上,当他说有小鬼从太平间里出来,专门抓小孩儿时,吓得我后背凉飕飕的不敢出门。
太平间的门被推开,母亲出现在门口。我喊着妈妈,扑向她。我从母亲的身体上穿过,看到母亲踉跄几步,来到床前,许久不敢掀开床单,她的眼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太平间的老头走过来掀开床单。母亲望着我,后退一步,又猛地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姐姐站在旁边,不住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母亲伸手抱住姐姐,将我拢在她们的怀里,哭成一团。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悲伤过,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不由得飞身来到母亲的身旁,摩挲她的脸,说妈不要哭,不要悲伤,我就在你的身边,妈你看看我,我就在你的身边。可无论怎么说,怎么喊,母亲都没有听见。我伸手扯住姐姐的耳朵,告诉她不要哭,我不怨她,是我没有抓住车的后座,不然不会跌下去。姐姐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会疯掉。这时哪怕谁瞪她一眼,责怪她一声,她的神经就会崩断。这不是我要看到的,我焦急地用身体撞她,可我的身体一下穿过她的身体,没起到任何作用。我再次附在肉体上,想通过肉体告诉她们,不要悲伤,不要哭泣。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眼泪晶莹剔透。母亲看见了,惊喜地说,琪琪没有死,琪琪活过来啦,我的琪琪啊。大舅,大舅母围过来,也看到了这一幕。快去喊大夫,不知谁说了一句,有人飞快地跑了出去。过会儿,大夫和护士跑了过来,大夫在我身体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母亲还要扑上去,被大舅母抱住,姐姐一屁股坐到地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薛姨和大舅架起姐姐离开了太平间。我没有走,还在肉体旁边徘徊。周围升起一股寒气,一个半透明的人飘过,俯视着躺在床上的姑娘,她看见我说,快离开这儿,不要让巡官碰见,他会把你带走的。我问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她朝床上一指说,那就是我。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说我是被害死的。我跟一个叫王瑞海的人谈恋爱,他是我们厂的车工,个儿不高,瘦瘦的,但他的车工技术很好,有些技术性很高的活儿,别人干不了,他琢磨会儿就能整出来,厂里的领导很器重他,车间有几位姑娘看他眼热,围着他转。我不是那种爱张扬的人,知道和其他姑娘比起来没有胜算,所以我躲得远远的,不想加入这场争夺战。那天我车一个零部件,报废了两个,还没有车出来。这时下班的时间到了,他走过来,告诉我怎么车这个零部件,在他的指导下,我车好了零部件。我们开始了交往,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到车间仓库领料,被人在身后抱住,我奋力挣扎,说你松手,不然我喊人啦。他说,是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别看小李、小焦整天围着我转,我根本就看不上她们。他说着话,嘴里的热气弄得我脖子痒痒的,他看我态度缓和下来,就把手伸进我的裤子……你还是孩子,说了你也不懂,后来,我把自己给了他。平日,只要一有机会,他就给我使眼色,我就装作领料到仓库去,在那儿草草地把事儿办了,再回到车间干活。姑娘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要是我怀孕不叫人发现该有多好,可还是被发现啦,怨我。那天我不小心被小焦看见,她没有声张,把这事儿告诉了车间主任,主任找到我,让我说出实情,不然就告诉厂里。我就把跟王瑞海的事儿说了,可当主任问王瑞海时,他矢口否认,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追求他,没有追求到,使出这种下策。他说他的女朋友是小焦。主任又找到小焦,小焦承认是王瑞海的女朋友。这事儿在车间传开了,各种流言蜚语让我抬不起头来。最可气的是有人说我不知在哪儿跟谁有的野种要栽到王瑞海的身上。我没有证据证明我跟王瑞海的关系,无法洗清自己,我只有选择死。前天我吃了一瓶安眠药。
八
高山峻岭,雾霭流岚。我在空中游荡,西天飘浮着一片紫色的云,闪着光亮,有些幽灵朝光亮走去,我害怕去那个地方,一头扎进氤氲的雾中。隐约听到说话声,不知谁撞到我身上。那人问道,谁在这儿?我没有搭话,转身跑开。我钻出云雾,没等辨认出方向,就被两个穿戴怪异的人抓住。一个说,你以为雾大就抓不到你吗?另一个从身上拽出一条铁链,一个说,算啦,他这么小,就不用铁链锁了,快回去交差吧。前面是无际的山峦,悬崖峭壁。当我落下来时,脚下倏地生出一条路来,闪出一个山洞,山洞里黑魆魆的,洞首立着一个长着犄角的怪物,说两位巡官怎么才回来,大王都不高兴了。两位也不答话,匆忙往里走。一股阴风迎面袭来,吹到身上又湿又冷。正在这时,前面出现亮光,山洞的凸凹处燃着一个个火盆,将山洞照得通亮。一个高高的平台上,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黑脸大汉,长长的胡子垂到胸前。你两个怎么才回来?大王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两个巡官跪下说,大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锁了三个回来。都是什么来路?一个被车撞的,一个自寻短见的,一个病死的。大王问道,自寻短见是怎么回事?巡官说,她是犯奸科,被人骗奸,气愤不过自尽。大王翻开生死簿,晃晃脑袋说,一个蠢女子,在情感上把命搭进去了,念其刚烈,有情可原,就到阴阳界思过吧。我认出是太平间那位穿着白衣的姑娘,她悲戚地立在那儿。我等得不耐烦,趁巡官不注意,溜到旁边,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我看到一摞子书,就爬上去乱翻。不想被大王发现,谁在那儿?巡官这才发现我不在身旁,忙跑过去,把我抱下来,说大王,这是我们顺道在路上碰到的,是个小孩。大王说,一看就是个淘气鬼,到这儿也不老实。叫什么名字?我挣脱开巡官的手说,叫琪琪。大王看了看生死簿,说你有一难,但命不该绝,你的阳寿是八十二岁。这样吧,你转世做马吧。我说,我不做马。那你做什么?在本官这儿,从来没有谁敢顶嘴。我说,有,孙悟空,八姥姥跟我讲过他的故事。大王不但没恼,反倒笑了,说,看来孙大圣在阳间是家喻户晓啊,本王就破个例,给你重新发配。干什么呢,就在大王思索的时候,他一眼看到我手中的笼子,问道,咦,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巡官抢过笼子,递给大王,大王看了眼,这不是绿蜻蜓吗?我说,是的,我喜欢绿蜻蜓。大王摸摸胡子,笑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绿蜻蜓,那你就转世绿蜻蜓吧。巡官,送琪琪回去。
巡官领着我走出山洞,来到山顶,往下一推说,去吧。我一下飞了起来,眼前亮光闪闪,耳旁响起呼呼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东西托住了我,睁眼一看,是在一片树叶上。我抓住树叶,唯恐掉下去。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到另一片树叶上,问我从哪儿来?我指指天,它惊讶地转动着眼珠,说你从天上来。太神奇了,我去告诉大家。说罢,蜻蜓飞走了,一会儿,一群蜻蜓飞过来,向我问候。我扇动几下翅膀,居然飞了起来,我飞得很高,那些蜻蜓远远地被甩在后面,身下是浩瀚的江水,我看着眼熟,认出这儿是我常来玩儿的江岔子,我降落的地方长着一片柳毛子。我降低高度,贴着江面飞,江中映出一个巨大的绿蜻蜓的身影,我明白了那些蜻蜓为什么会围着我转,因为我的身体要远远的大于它们。我回到岸上,有只绿蜻蜓飞到我身旁,说领我到一个地方去。我跟着它来到一片树林,那儿是蜻蜓的栖息地,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日光的照射,挡住了风雨的侵袭,我落到一个废弃的鸟窝上,里面堆积着蜂蜜、花瓣和蚊虫的尸体。晚上我就歇息在树上。
几天后,我熟悉了周边的环境,在江岔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一天,我落在树上,瞧见一个小孩举着网兜在柳毛子中抓蜻蜓,我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道门呼地打开,我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母亲和姐姐,还有父亲。眼前这个小孩不就是我的影子吗?
九
我飞在空中,俯视着这座生活过的城市,有种异样的感觉。街道两旁建筑的墙上张贴着标语,街上的人神情紧张,步履匆匆,平日那种轻松、祥和的氛围消失了。十多辆敞篷汽车从街面上驶过,驶在前面的是辆广播车,街上的人不由停下脚观看。汽车上站着一圈穿着黄色军装的青年学生,各个左臂上扎着显眼的红胳膊箍,手握红宝书。车厢里押解着两个头戴纸糊的高帽,脖颈上挂着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人名,打着红叉的人。站在两侧的青年学生一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手按住他的头。被批斗的人腿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他旁边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脸色苍白,双目无神。车队驶过,观看的人立刻散开。
几只家雀飞过来,其中一只朝我扑来。我一侧身轻松地躲过。我知道以我的个头和速度,家雀奈何不了我,但我还是不愿招惹它,避免给自己带来危险。我调头朝家的方向飞去。
八姥姥坐在院子里,给鸡剁着鸡食,长长的裹腿下露出一对小脚,脚上穿着黑鞋,鞋上绣着花朵。四舅头戴一顶军帽,穿件带四个兜的军装,左臂扎着红胳膊箍,穿条黑裤子走出屋。八姥姥问干啥去?四舅说,今儿个去抄走资派的家。八姥姥说,长点心眼,不要动手打人,做违法的事。四舅一梗脖子说,现在还有法吗?老子就是法,想做啥就做啥,想批斗谁就批斗谁。八姥姥说,好好的日子不过,咋乱成这样。四舅说,娘,这话到外面可不能乱说,让人听了去,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八姥姥不服气地说,我一个老太太,能把我咋样?四舅说,我的老娘啊,你可别较这个真儿,别说你这个岁数,就是比你大的说绑就绑啦,现在无处说理去,再说了,你也得为我们想想,你要是出点事儿,我们都得跟着遭殃。八姥姥无奈地摇着头,这天咋说变就变了呢?
我落到八姥姥的肩头,喊道,八姥姥,是我,琪琪。八姥姥边剁鸡食,边叨咕。显然,八姥姥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又落到八姥姥的头上,这回八姥姥觉察到了,伸手在头上拂了下,我机警地躲开她的手。八姥姥瞅着我说,这蜻蜓个儿真大,我还是头回见到。我扇动着翅膀,笑说,八姥姥,是我,琪琪,这回你老好好看看。八姥姥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要是琪琪还活着就好啦,他最喜欢蜻蜓,嗨,可惜啦,可怜琪琪他妈,至今还没有缓过劲来。妈妈,咋啦?我心里咯噔一下,朝家飞去。
外面的门敞开着,我飞进厨房,厨房还是原来的模样,碗柜的门咧着,里面摞着盘子和蓝边白碗,炉膛里冷冷的。里屋的门关着,方格的玻璃上挡着一道布帘,看不到屋里的景象。就在这时候,屋内响起一声咳嗽,我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忙飞出屋,绕到煤棚,透过窗户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恹恹欲睡。妈妈。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砰的一声撞到玻璃上,痛得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摸摸头,鼓出一个胞,我顺着窗棂往上爬,爬到窗户的顶端。母亲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发呆。母亲瘦了,背也驼了,一对奶包无力地在衬衣里耷拉着。我拍拍玻璃,喊道,妈妈,我回来啦,我来看你啦,你把窗户打开,让我进去。母亲似乎听到我的喊声,趿拉着鞋,走到窗前,朝外张望。她的眼角堆积着鱼尾纹,满脸的病态,我不由喊声妈妈,眼前一片模糊。
我的离去,对母亲打击很大,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平日上班走惯的路,现在也走不动了,需要停下来歇几气,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机器旁,被人送回家。
有人敲门,母亲回身去开门。姐姐走进屋,她还是那身打扮,眼里露出忧郁。她端起桌上的缸子,一口气把水喝净。母亲问道,你这是到哪儿疯去啦,渴成这样?姐姐说,开批斗会,喊口号嗓子都喊哑啦。母亲说,你一个姑娘家,少出头露面的。姐姐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人人都积极投身到这场革命中,我怎能落在后面,我现在连红卫兵都不是,我要用行动证明我是革命的。母亲不解地说,连学都不念啦,庸啥?姐姐岔开母亲的话,说,妈我刚学会一首歌,你听,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罢他娘的官。姐姐唱完,左手掐腰,右手举过头顶,双目圆睁,露出一股霸气。姐姐神气地说,妈,我唱得好吗?母亲摇头说,好、好。哎,妈。姐姐像是想起什么,问道,我说的军装跟我姨说了吗?现在我们班就我和瘦猴没有军装啦。瘦猴他爸是反动技术权威,我咋能和他比。母亲说,说啦,你姨说现在部队上军装奇缺,都被地方要走啦,你姨夫身上就一套军装啦。那我咋办?姐姐眉头颦蹙,焦虑地在地中央转磨磨,人家都穿军装,就我没有,太丢人啦。母亲说,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姨夫在给你想办法。姐姐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一定要给我弄套军装来。母亲无奈地说,我再跟你姨说说。
十
姐姐到煤棚拿 子,准备生火做饭。我飞起来在姐姐头顶上转,想引起她的注意。自从离开家,我头一次看到姐姐,姐姐扎着羊角辫,显得蛮精神的。姐姐抬起头,惊讶地睁大双眼,绿蜻蜓,弟弟喜欢的。难道你是……琪琪?姐姐伸出手,我落到姐姐的手上。泪水打湿了姐姐的眼睛,她哽咽道,弟弟,对不起,都是姐姐的错。母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你在跟谁说话?姐姐说,妈,你看,弟弟回来啦。母亲走过来,看到姐姐手上的绿蜻蜓,抽噎着说,儿子,你可回来啦,你知道妈有多想你吗?我挥动着手,说不要哭,我挺好的。两只家雀落在房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听懂了家雀的话,有人来了。我慢慢飞起来。姐姐和母亲没有吭声,似乎怕吓着我似的。我飞到煤棚顶上,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走到胡同口,向邻居打听道,邻居朝里指了指。那人来到家门口,这是李长河家吗?母亲拭去眼角的泪水,疑惑地问道,你是?那人说,我姓刘,从油田来。母亲忙把那人让进屋,让姐姐倒杯水。那人接过杯子,一口气把水喝掉,姐姐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那人说,坐了大半天的车,真渴坏啦。母亲说,你再喝点。那人说,我急着赶来,是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王瑞海的人?母亲说认识,他就住在前院,老李在的时候,和他一个单位。这就对啦。那人说,这个人现在是厂造反派司令,前些日子他领人窜到油田,要把李书记抓回厂里批斗,被我们藏起来啦,他上蹿下跳了几天,没有找到李书记,就灰溜溜地走啦。李书记担心他到家里滋事。听说我回家探亲,就嘱咐我到家里来一趟,告诉一声,防备他点儿。母亲纳闷地说,老李在厂里,也没听说和他有啥过节呀。那人说,李书记说这个人技术有一套,脑瓜灵活,那年车间里要选一个副主任,由于这人拈花惹草,跟女人有扯不清的关系,李书记在候选人名单里将他划掉啦,他怀恨在心,这次运动一来,他以为机会来啦,就想伺机报复。母亲说,谢谢你特意跑一趟,我们会小心的。这场运动你们那儿咋样?那人沉闷了会儿说,实不相瞒,这场运动也波及到油田,我们那儿也开展起来啦。有的钻井队停产搞运动,生产已经受到影响。李书记他……那人说到这儿停住了。母亲的心一下揪了起来,担心地问道,老李他?那人说,他也被批斗啦,剃了阴阳头。为啥?姐姐问道。那人说,说他对工人过于严厉,对生产要求严,可不严会出事故的,这年头要想整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行。母亲说,他的心思全在油田上,刚去那会儿,一走就是两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孩子出了车祸,他都没有赶回来送送,你说这样一个人咋也成坏人了呢?那人摇摇头,我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刚到油田还是李书记到车站接的。那年生产任务繁重,粮食紧张,我们经常饿着肚子干活,实在饿得受不了就用野菜充饥,或用水冲点酱油喝。李书记跟我们一样受累受苦,他常常用自己的钱给大家买土豆,一人发两个,饿得挺不住了就吃上一口,长期饥饿,大家身上都浮肿了,李书记也患上了浮肿病。你说这样的人是坏人打死我也不相信。母亲听到这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明白了,前些年父亲回来说那儿的生活挺好,原来是编瞎话,怕她担心。
送走了客人。姐姐和母亲简单地吃了口饭,姐姐望着吊柜,跟母亲嘀咕了几句,来到煤棚把铁炉子搬到屋里,这是冬天用来取暖用的,不知姐姐这时候搬它做什么。姐姐把炉筒子接上,当天黑透,邻居睡下,姐姐将一本书塞进炉子,划根火柴点燃,待书燃尽,姐姐又点燃一本。火光照亮了屋子,我明白了姐姐的用意,她要抓紧时间把书烧掉,免得给家里带来麻烦。炉火将屋子烤得很热,人待在屋里像洗桑拿浴,姐姐推开窗户,使劲地摇着扇子。母亲担心地说,今儿个就烧这些吧,赶明个儿再烧,别把房子引着啦。姐姐这才住手。
十一
我一会儿振翅高飞,一会儿贴着浪花戏水,一会儿在林间草棵上飞翔,带着青草和江水的味道。饿了就在草丛中捕捉蚊虫,有时落到花芯上,像蜜蜂采些花粉吃,增加体内营养。我喜欢雌性蜻蜓,尤其是那些个头大,长得丰满的,它能激起我雄性激素的分泌,让我情不自禁地飞过去,跟它缱绻嬉戏,我用尾钩勾住它的胸脯,引诱它弯起腹部交配。我希望能繁殖很多后代,它们个个英勇,体格健壮,形成一个王国。
每天醒来,我都要喝花芯上的露水。这种露水是天然形成的,它吸足了花芯的养分,喝到嘴里显得清澈、甜润。我围着领地飞翔,伸展筋骨,就像人们早晨的晨练。我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防止外敌入侵。当然,我也会抽出时间回家看看,那儿有我的牵挂。
晌午,温馨的阳光从绿叶的罅隙中折射下来,照在褐色的枝桠上,照在树阴下芊芊草木和花朵上。一对云雀落到枝头,唧喳唧喳地叫着,将我从睡梦中吵醒,从它们的对话,我知道街里正在游行。这引起我的兴趣,我擦拭下眼睛,翅膀轻轻一抖,飞向空中。穿过树林、穿过房屋低矮的住宅区,远处传来锣鼓声,我飞到街道的上空,看到一支支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人人手中攥着红宝书,挥动手臂,喊着口号在街上走过。有红旗方阵、彩车方阵,彩车上站着装扮成工人、农民的学生。街道的两旁是一群群夹道欢迎的小学生和群众。他们都沉浸在忘我的气氛中,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我落到树梢上,不解地看着人们的举动,这是一种我没有体验过的生活,一种使人处在癫狂状态下的充满激情的生活,一种相互猜疑相互倾轧充满火药味的生活。
锣鼓声口号声震得我晕乎乎的,我受不了这环境,觉得神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我翅膀一抖,飞向空中。一个四合院出现在眼前,这是我要上学的学校。校园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去参加游行了。教室的玻璃有的被打碎,黑板上写着打倒校长王永柱,墙上贴着一张张大字报,歪歪扭扭的字体仿佛一条条虫子卧在白纸上。另一个教室的墙上也贴着大字报,我飞进去,看到黑板上写着迫害学生的姜红英罪该万死。我想起来了,姜红英就是去我家家访,对姐姐罚站的那个老师。
家里房门紧锁,显然母亲上班去了,姐姐也不在家。我蜷伏在煤棚上小憩。天刚擦黑,姐姐回来了,她穿着一套军装,哼哼着歌。进屋脱下军装,露出丰满的胸部,我忽然发觉姐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姐姐小心翼翼地把军装叠好,放进柜里,换上一件普通的衣裳。她钻进煤棚,准备生火做饭。我没有动地方,脑袋还晕乎乎的,浑身无力。我的目光落到炉子上,显然,姐姐已经把书都烧了。姐姐每烧一本书,都把书打开,翻看几页,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投进炉膛,有的实在舍不得就放到床头,但过几天还是烧了,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牛虻,青春之歌。这些书都是姐姐喜欢的。
天黑透了,母亲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家,姐姐边盛饭,边跟母亲学说白天游行的情景。说到高兴处还站起身,两手比划着。母亲显然被姐姐的话感染,她捏着筷子,嘴里含着饭菜,饶有兴趣地听着。姐姐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喷到桌上,母亲心疼地劝她歇歇再讲。这时,胡同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瑞海领着两个人走过来,我预感到不妙,他一定是奔我家来的,我飞到窗户上,使劲地敲打着玻璃,告诉母亲和姐姐防备着点,可她们听不见我的喊声。我起身朝薛姨家飞去,薛姨家的窗户开着,薛姨扯着一绺毛线,正在织毛衣,我飞进去喊薛姨,薛姨没有听到,她觑视着眼,两手快速地移动着。我飞到厨房,薛姨家的炉台上放着一个酱油瓶,瓶里的酱油已经不多了。我急中生智,飞快地朝酱油瓶撞去,酱油瓶倒了,滚动了两圈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碎了。我觉得胸部一阵疼痛,忙扇动翅膀飞了出去。薛姨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刚好和王瑞海走个对面。她意识到要出事,等王瑞海过去,撒腿朝院外跑去。
姐姐端起饭碗,刚吃了两口,门外响起敲门声,姐姐起身开门,王瑞海领着造反派冲了进来。姐姐问道,你要干啥?王瑞海瞪着一双金鱼眼,往屋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饭桌上,尖酸刻薄地笑了笑,说,李厂长最近回来没有?母亲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邻里邻居住着,有话好好说,大晚上的你闯进来做啥?王瑞海说,我们要找他核对一件事。姐姐说,我爸已经离开厂子多年,你要找他到油田去找。王瑞海气哼哼地说,把他单位的地址给我,我上次去过,没有找到。母亲叹口气说,这么些年他从来不给家里写信,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王瑞海蛮横地说,要是这样,就别怨我不客气啦。他一挥手,搜。站在身后的两个人,把桌子往边上一推,一个打开立柜,一个窜上床。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喊道,住手!四舅领着几个红卫兵冲进屋,你们要干啥?王瑞海认识四舅,说这跟你没关系,你不要管闲事。四舅说,晓婉是我们的战友,谁敢在她家撒野,就是对我们红卫兵的不敬。她爸是走资派,我们要找他,谁拦我们谁就是反革命。四舅面带愠色地说,谁是反革命不能你说了算,你要动她一个指头,今儿个我就让你躺着出去。王瑞海被四舅的气势镇住了,他想笑一笑,缓和下气氛,可嘴咧了咧没有笑出声,面部的肌肉变得僵硬。他瞥了眼站在四舅身后的四个红卫兵,知道动起手会吃亏,他耸耸肩,说这事没完。
十二
杨柳绿水,野花绽放。我在空中翻着斤斗,叠着花样,觉得这里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需要,我的疆域应该更大些。我朝远处飞去,飞出一段距离,听到醇厚而悠远的钟声,我循着钟声来到喇嘛台,落到高高的十字架上。俯瞰着来来往往的人,一辆有轨电车慢慢驶过,划出一片火花,围着喇嘛台绕了半圈,拐向另一条街道。一辆无轨电车刚驶进广场辫子就掉了,售票员跳下电车,拉起一根绳子,将辫子搭在电缆线上,电车慢慢朝前移动,售票员将绳子挂在车的梯子上,紧跑几步,登上电车。
喇嘛台门窗紧闭,自从运动来了,人们再很少光顾这儿。花窗上一块玻璃碎了,我顺着花窗飞进去。大厅里显得阴暗而冷清,摆放的物品和壁画蒙上一层灰尘,汽车的喇叭声不时地飘进来,扰乱大厅的寂静。我落到圣母像上,俯视周围。这时,一个身穿黑大褂的人飘进来。他脸颊凹陷,双眸紧闭,鼻尖闪有绿光,他触摸着每一个物件,在一张张画像前停下。我奇怪他怎么知道画像的位置。他来到祭坛上的玛利亚像前,默默地祷告。我不由问道,你是谁?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瓦伦提诺·巴雷什尼柯夫神父,是第六任掌院。我在这儿组织做弥撒、祈祷仪式和教区活动。你为啥不睁眼睛?神父说,孩子,我不愿看到这个乱世,我生活在这里多年,熟悉这儿的每一件物品,眼睛对我已经不重要了,过些日子就是圣母安息日,我担心……神父没有说下去。我问道,你担心啥?神父叹息了声,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好的教堂啊,它已融入这座城市,唉,这儿已经不安全了。说罢,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朝后退去,飘到喇嘛台的顶端消失了。我望着神父消失的地方,想了许久,没有明白神父的话。
一座学校的门窗都被桌椅挡住,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一群红卫兵围住学校大楼,想冲进去,里面的学生拼命抵抗,楼顶扔下石块和桌椅板凳,砸到楼下的一些人身上,有的学生头上淌着血,但他们还在不管不顾地进攻。楼顶响起喇叭声,一个女生喊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想起这是姐姐的声音,我早应该想到姐姐就在这个学校读书。一叠传单从楼顶撒下来,传单在空中飘散,有的落到低矮的房顶,有的挂在树上,有的飘落到地上,没人去捡,没人去看,传单很快就被围攻的人踩烂。
我降低高度,寻觅姐姐的身影。一个透明的人飘过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那件黑大褂,我认出是神父。我纳闷刚才他还有脸的,咋这一会儿没有了呢。我问道,神父是你吗?神父说,人的灵魂都散啦,还要脸做什么。他指着下面说,你看这些人,做着多么愚蠢的事,狂热使人癫狂,丧失理智,这是人类的悲哀。我不服气地说,他们在革命。神父嘎嘎笑了两声,笑声在我心里引起一阵抽搐,我差点儿一头栽下去。神父说,这是利益的争夺,自古迄今,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主张,任何一次动乱,历史的变迁,归根结底都是利益的再分配,资源的掠夺。遗憾的是这些人被利用而不自觉,他们应该向上帝赎罪。我仍然不理解,难道姐姐错了?姐姐为了这场运动,将自己心爱的书都烧了,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还有这些人,他们都错了?我说,我不信你的话,下面有我姐姐,姐姐不会错的。噢。神父将他的胳膊伸过来,我没有看到他的手,我躲开他的衣袖。他说,孩子,你还不懂,但愿上帝会宽恕他们,阿门。神父的衣袖在胸前画着十字。
夕阳落下,围攻的学生还没有停下来。道旁宣传车上的喇叭还在声嘶力竭地呐喊,鼓舞着士气。我绕着楼顶飞了一圈,没有寻到姐姐的身影。一群学生往楼下投掷石块,累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个学生脸上灰突突的,光着膀子,靠在墙隅上,举着军用水壶,往嘴里倒水,可倒了半天,才淌出一滴水来。一个女生跑过来,递给他水壶,男生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我惊讶地喊道,姐姐。再看那男生,我认出是四舅。四舅比姐姐大两届,他们在一个学校读书。姐姐说,他们快退啦,时间对咱们有利。四舅喝完了水,用手背擦下嘴说,你快下去吧,上面危险。姐姐说,广播室里有人替我,我给别人送水去。
姐姐拎着水壶朝前跑去。
十三
一个影子闪过,我以为又是一个不甘沉默的幽灵。影子是透明的,只能看见衣裳在空中飘。我好奇地尾随在后面,影子时快时慢,似乎寻找着什么。正在这时候,影子飘落下去,在一栋房前探寻,最终落到一家煤棚上,往屋里窥视。我也落下来,一道窗帘将屋里和屋外隔开,传来说话声。我眯起复眼,认出是到我家抄家的王瑞海,王瑞海虽然住在前院,我还是头一次到他家来。王瑞海正和一个女人在床上,他脱去女人的衣裳,手在女人胸上抚摩。哎,忘了告诉你,我这次转世具有两个特殊本领:一是能通灵,和鬼魂、幽灵对话,知晓禽兽的话语;二是透视眼,夜里能透过砖墙,看到屋里发生的事儿。
后一个特异功能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那天,姐姐烧书,天已经很晚,姐姐的怀里抱着一本《红楼梦》,眼眶里含着泪水。姐姐整整烧了十多天,我每天都守在窗外,直到姐姐烧完最后一本《三家巷》。姐姐仿佛大病一场,她脸色苍白,整整躺了一天。母亲倒显得很平静,仿佛身上卸下了一个包袱,她清楚那些书就是一颗颗炸弹,一旦爆炸就会粉身碎骨。
一天,我来到刘秃子家,那场车祸刘秃子判了两年,关进笆篱子。对刘秃子我说不上恨,虽然他轧死了我,可也不能完全怨他,姐姐如果不抢道事儿就不会发生,刘秃子倒车看不清后面。我不是替他说话,情况就是这样,咳,这也许就是命吧。刘秃子和胖婆子没有孩子,家里只剩胖婆子一个人。可我往屋里一瞧,却瞧见两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一个是男人,一个是胖婆子,男人个儿不高,瘦瘦的,趴在丰腴的胖婆子身上,仿佛胖婆子怀里抱着个半大孩子,如果不是胖婆子主动配合,那男人还真难办成事儿。男人回过身,我认出是王瑞海。我暗暗吃惊,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和刘秃子不是好朋友吗?两个人天天晚上下棋。王瑞海拍着瘦胸脯说,嫂子这事儿就放在我身上啦,笆篱子我有人,用不上一年大哥就会放出来。胖婆子说,我就指望兄弟啦,以后你想来就来,嫂子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王瑞海俯下身,在胖婆子高耸的奶包上咂了一口,喜滋滋地说,真香。胖婆子说,嫂子别的本事没有,要说伺候男人不是吹的,整个大院里的女人都没我这本事,我会让你一天一个样。刘秃子在的时候,天天想要,如果不是怕掏空他的身体,就随他的愿啦。胖婆子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听说你到油田去啦,找到人了吗?王瑞海说,这事儿你也知道?胖婆子说,事儿既然做啦,就别怕传出去,我巴不得你找到他,狠狠地治治他,替我出口恶气,没那疯丫头,刘秃子哪儿能受这罪。王瑞海的手伸到胖婆子的腹下,胖婆子叉开腿,王瑞海戏弄了一番,心满意足地说,放心,我不会让他家消停的,前些日子,我领人去抄他家,看能不能抓点把柄,结果让八婶子家的老四给冲啦,这小子坏了我的事儿。胖婆子说,那老四你可招惹不起,那是玩命的手。王瑞海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当初要不是李厂长挡了我一下,我就是车间主任啦,现在可以干到厂长的位置,想到这些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王瑞海觊觎主任的位置已久,对没整上一直耿耿于怀。胖婆子说,你现在是司令,还有你干不成的事儿。王瑞海说,前段时间我去了那丫头的学校,把她爸的事儿跟造反派说了,够她喝一壶的。我没有想到,胖婆子对我家恨得这么深,我出事儿那天,她还陪着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谁想到她会背后使绊子,人心叵测,母亲和姐姐根本就斗不过她。
女人的叫床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过神来,王瑞海正骑在女人的身上,像青蛙似的运动。影子怨怼地说,不要脸的,也不怕别人听见。我问道,你认识他?影子说,扒皮我也认得他骨头。我问道,你为啥这么恨他?影子说,我就是被他害死的。我像是想起什么,问道,你是白衣姐姐,在太平间是你?影子突然露出一对眼睛,望着我说,你是哪个?我说,我是那个小孩儿。影子奇怪地问道,你咋变成这样?我说,我转世成蜻蜓啦,你呢,你换了一身衣裳,怨不得我们互相不认识。影子说,我是半道儿跑出来的,这仇不报,我无法安心修炼,更无法转世。我说,我也恨他,他要害我爸,害我姐姐。影子说,他的好日子到头啦。我问道,你说有一个姓焦的女人跟他合伙害你,就是这个女人吗?影子摇摇头,不是,他又搞了一个,姓焦的已经被他送进精神病院啦。我解恨地说,这种女人应该得到报应。影子的眼里闪出两道红光,说姓焦的没有病,是她知道得太多,王瑞海怕她揭发,将她送到精神病院。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影子说,姓焦的也是个没有心眼儿的人,王瑞海让她做啥她就做啥。上次害我,也是王瑞海出的主意,她帮王瑞海除掉我,以为就可以跟王瑞海结婚,哪儿知道王瑞海还有其他女人,玩够啦,就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问道,你说的其他女人,就是这女人吗?影子的双眼忽地射出绿光,幽幽地说,就是她。我说,这个女人真厉害,叫得这么凶。影子说,你不懂,这是拴住男人的一个办法。影子自怨自艾地说,我真傻,我就不知道动动脑子,博得男人欢心,像他这种阅人无数的人是不会长久地把心思用在一个女人身上的,何况在车间那个仓库里,咳。我说,你后悔啦,因为你在男女情事上缺少悟性。影子的眼里射出淡淡的光,说,我是看明白啦,人活着就是吃、性两个字。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说,人争来争去,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改善生活质量吗?而生活质量的提高最根本的就是体现在吃上,吃满足了,人再追求的就是性,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就是性吗?什么爱啊、情啊、人类的繁殖啊,最后的结果都体现在性上。我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但我知道白衣姐姐说得有道理,因为每天晚上我在各家看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情景。
十四
姐姐晚上没有回来,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母亲走出屋,朝胡同口张望,幽暗的胡同阒无一人。母亲回到屋里,坐到床上,目光朝四周扫了眼,停留在挂在墙上的镜框上,上面镶着一张照片,照的是全家福。母亲和父亲坐在椅子上,姐姐站在身后,母亲怀里抱着我。这是上次父亲回来时照的相,也是全家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严肃地坐在那儿,在我印象中他几乎没有笑过。母亲倒是一脸的笑容,母亲照相很好看,只是过度的劳累,使眼角爬上了鱼尾纹,头发也显得稀松。姐姐的嘴角上翘,一双凤眼露出笑意。我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记得当时要吃冰棍,母亲没有买,说等照完相再吃。现在想来,母亲是对的。母亲望着照片,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眨眼,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落在胸前。我知道她又想我了,泪水蒙上我的双眼,我飞到窗户上,隔着玻璃喊道,妈妈,我在这儿,琪琪回来看你啦。
母亲用手掌抹去泪水,站起身,锁上门,一头扎进胡同。母亲来到八姥姥家,八姥姥正和二儿媳妇唠嗑。母亲问四舅回来没有,说晓婉这么晚还没回来,我这心里总是不落底。八姥姥说,四儿也没回来,八成被啥事儿绊住啦,要不让二儿去瞧瞧?二儿媳妇说,他被厂里的人喊去啦,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八姥姥说,你说这事赶的,咋都碰到一块儿啦。二儿媳妇说,要不再等等,不行再想办法。母亲从八姥姥家出来,又钻进大舅家,大舅急忙穿上衣裳,骑上自行车,赶往姐姐的学校。
胡同里响起自行车的声音,母亲忙迎出去。大舅进屋说,学校里一片漆黑,没有人,楼前到处是拆散的桌椅板凳和石块,听住在周围的人说,白天发生过武斗,两个学校打了起来,晚上才散,都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母亲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眼前一黑,朝后倒去。大舅一把拉住她,说你进屋等着,我再去瞧瞧。母亲说,这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儿找去?大舅说,可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啊。母亲喟叹了声,说,唉,这丫头真让人不省心哪,你说前脚把弟弟搭进去啦,自己还没日没夜地作。大舅说,大姐,这时候就别说这些啦,我再去转转。母亲说,路上小心些,社会这么乱。
后半夜,母亲倚在桌旁打瞌睡,胡同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母亲一激灵,腾地站起身,朝外跑去。月光下,有人影晃动,母亲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走到近前,看清是四舅,四舅的身上背着个人,母亲认出是姐姐,慌忙问道,这是咋啦?四舅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大姐,晓婉的脚被钉子扎了,我们这是刚从医院回来。母亲说,快进屋,别在外面待着。母亲跑进屋,拽出一个枕头,四舅把姐姐放到床上。四舅要走,母亲给四舅倒了杯水,问四舅情况。
学校被围困时,红卫兵把桌椅拆卸开,当做武器投掷到楼下。姐姐拎着五六个军用水壶给红卫兵和学生送水,不想一脚踩在一块木板的钉子上,姐姐哎呀一声跌坐到地上。四舅听到喊声,跑了过来,他抱起姐姐的腿,钉子已经穿透鞋,扎进脚里。你忍一下,我把钉子拔出来。姐姐咧着嘴说,拔吧。四舅一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痛得姐姐啊的叫了声。四舅脱掉姐姐脚上的鞋,拽下袜子,见伤口乌黑,他瞅眼生满锈的钉子,眉头紧蹙,拿起鞋在姐姐的脚上拍打,用力挤压,想把血水挤出来,忙活半天,血水流得不多。情急之下,四舅抱起姐姐的脚,用嘴去吸,姐姐的脸腾地红了,她想抽回脚,可抽了几次没有抽动,四舅两手使劲捏住脚,用力吸,脸憋得通红。过了会儿,四舅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转身跑进楼,取来一条毛巾,包在姐姐的脚上,说,你在这儿坐着,等他们撤了我送你去医院。姐姐没有争辩,等四舅一走,她扯下毛巾,穿上鞋,继续送水。
围困学校的人半夜才撤,这时姐姐的脚已经红肿起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四舅领着姐姐悄悄溜出学校,姐姐跟在后面走得很慢,四舅二话没说,背起姐姐就走。四舅背着姐姐来到医院,医院里无人,走廊的墙上贴着一张张大字报,四舅挨个屋敲门,走廊的尽头闪出一个人。四舅急切地问道,这么大个楼,咋没人呢?那人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说,都去开批斗会了,你有啥事儿说吧。四舅把他领到姐姐身旁,脱下姐姐脚上的鞋,说,被钉子扎了,你给看看。大夫抬起姐姐的脚,仔细地瞅了眼,问道,啥时候扎的?四舅说,下午。大夫说,咋才送来,脚不想要啦。姐姐听了,脸刷地白了。我只能给你简单处理下。大夫在姐姐的脚上抹些碘酒,上点消毒膏,用纱布缠上,又开些红霉素。叮嘱道,明天不见好,赶快再来看。
十五
这天夜里,王瑞海从胖婆子身上下来,倒在床上气喘如牛。胖婆子收拾利落,挨过身子,一张熟透的倭瓜脸上堆满了笑,胖手在王瑞海的胸脯上摩挲,问道,舒服吗?王瑞海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女人,外表虽然不受看,却挺内秀。胖婆子一扭身子说,你们男人只看女人的脸盘子,却不注重内涵,凡是经我手的男人,哪个不是死乞白赖的,撵都撵不走。王瑞海一巴掌打在胖婆子的身上,你说,你跟过几个男人?胖婆子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嬉笑着说,哎哟,我只是一说,你吃哪门子醋哇。王瑞海说,就你在男人身上的熟络劲儿,干净不了哪儿去。胖婆子叹息了声说,俺这人,除了这身子,也没啥能耐。不过除了刘秃子,只有两个男人沾过俺,一个是刘秃子单位的领导,刘秃子想开车,那领导不同意。俺去找过他,他在俺身上用了两次,终于答应刘秃子开车,等刘秃子开上车,他偷偷找过俺,俺再没有让他上手,气得他牙直痒痒。还有上次我去探监,那个管事的不让看,我就请他吃饭,随后在一家小旅馆把事办了,那管事的才答应。你说我容易吗?王瑞海感慨地说,为刘秃子你是真舍得下血本,刘秃子知道吗?胖婆子说,这事儿俺哪儿能让他知道,他不得跟俺翻脸啊。王瑞海伸手将胖婆子的奶包抓到手里,用力揉搓,胖婆子呻吟了几声。我是第几个?胖婆子说,你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你跟我也是为了刘秃子?妈的,刘秃子找了你这么个婆娘是他的福气,说明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胖婆子说,咳,有啥办法呀,俺一个女人也没啥本事。王瑞海皱了皱眉头,说,等刘秃子一出来,你也会把我甩掉。胖婆子说,不会的,那两个只是走走过场,你是除刘秃子外跟俺时间最长的,只要你不嫌弃俺,俺随时给你,只怕你看见年轻的,嫌弃俺这老婆子。胖婆子说着话,手朝下移去,在那物件上一阵鼓秋,王瑞海有了反应,他推倒胖婆子,骑了上去,说,她们除了年轻,哪有你这本事。胖婆子心疼地说,你也不歇歇,别累着。王瑞海说,你也太小瞧我了,有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我一气干了四次,你信不信?胖婆子一撇嘴说,你就吹吧,刘秃子身体好不好,他最多也就三次。王瑞海一边运动一边说,那是在车间的仓库里,她跟我是一个车间的,是个姑娘,不知道为啥,看见她我就兴奋,就想跟她做那事儿,那天我看她进了仓库,就偷偷溜了进去,第一次比较紧张,怕她喊叫,谁想她挣扎几下,竟然随了我。王瑞海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似乎在想什么。胖婆子缄口不语,她聪明地意识到这事触到了男人的痛处。王瑞海身体软了,打胖婆子身上下来,望着屋顶出神。胖婆子挨过身子,托起王瑞海的头,将奶头塞进王瑞海的嘴里,王瑞海慢慢地嘬吸着,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一会儿,王瑞海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胖婆子像哄孩子似的,在王瑞海的身上轻轻拍着。王瑞海睡着了。
我落到窗户上,目睹了这一切,白衣姐姐愠怒地在窗前旋转,她的衣服随着身体的转动,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蓝。我说,白衣姐姐你歇歇,转得我头晕。白衣姐姐穿过玻璃,飘到胖婆子的头上,扬起手扇了王瑞海一个耳光,随后又扇了一个。王瑞海一动不动。白衣姐姐无奈地出来,气愤地说,我恨不得立刻杀死这个卑鄙龌龊的人,向他讨还血债。我说,没用的,现在你做什么,他都觉察不到,你奈何不了他。白衣姐姐说,我会有办法的,这仇一定要报。我说,那个女人也不是好东西,她怂恿姓王的祸害我们家。白衣姐姐说,那是个不要脸的女人。远处有影子晃动,我嗅到一种气息,对白衣姐姐说,你快躲起来,我觉得情况不妙。白衣姐姐飞速地离去。影子飘过来,一个问道,是这儿吗?另一个在四周转了一圈,说,是这儿。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不见了?我问道,你们找谁?两个巡官认出我,咦,这不是那个绿蜻蜓吗,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想回家看看,顺道路过这儿。你们这是……巡官说,上次跑了一个女的,我们在寻她,她身上怨气太重,放不下世间的恩怨。另一个说,她的时辰快到了,我们让她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夜深沉,我在天上游弋,不知不觉飞出挺远,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我落到一栋楼上,就见两伙人在武斗,相互挥舞着木棒铁棍打在一处,这种武斗我见识多了,也没有当回事,正当我要飞走,瞧见一个人站在台子上,举着木棒,指挥武斗。我认出是王瑞海。他浑身是土,脸上淌着汗,嗓音洪亮地呐喊着,我怀疑他哪儿来这股劲。不远处,有两个人在地上翻滚,一个人咬住另一个人的耳朵,另一个人扯住这人的头发。一个一棒子打在另一个肩上,另一个将铁棍杵在对方的胸上,现场一片混乱。我飞来飞去,冷漠地观望着人间这场闹剧。正在这时,一个人慢慢移到王瑞海的身后,抄起一根铁棍,朝王瑞海的头上打去,王瑞海一声没吭,一头栽倒在地上。那人丢下铁棍,消失在黑夜中。我飞过去,看清那是个女人,身穿白底蓝条的病服。没容我猜想这个女人是谁,一个影子从眼前闪过,我认出是白衣姐姐。
王瑞海死了。在造反派和保皇派的武斗中被人击中头部,当场丧命。
十六
阳光洒下金色的光环,在水面上编织出一道耀眼的光波,我贴着光波飞翔,澄澈的江水映着飞速掠过的身影。一个人沉在江底,江底的石头和湍急的江水,将那人的衣裳撕成一条条的,他一头白发,双拳紧握,张着嘴,似乎在控诉和呐喊。我知道又是一个含冤屈死的人。曾几何时,这条江承载着无数无辜的性命。我飞到岸边,采来一片片花瓣,抛撒在江中,以示哀悼。
我突然想起母亲和姐姐,我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她们了,我举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吃货,光顾玩耍,把重要的事儿忘了。我一摆尾,调转方向,朝市区飞去。
远处,人声鼎沸。我飞到喇嘛台上空,喇嘛台的周围围着成千上万的人,到处都是红旗,口号声此起彼伏。这又是搞什么活动?我纳闷地降低高度,落到十字架上。一群红卫兵冲进喇嘛台,在窗口和阳台上挥舞着旗帜,有的红卫兵摘下画像摔到地上,有的把摆放的物品推倒,有几个人爬到屋顶,妄图爬到洋葱头顶端,但由于洋葱头的弧度太大,试了几次没有成功。有人喊道,放火烧了它。我心里一阵抽搐,我明白了,这些红卫兵是冲喇嘛台来的。我俯冲下去,喊道,不要毁掉喇嘛台,不要毁掉喇嘛台。可这些处在癫狂状态的人根本听不到我的喊声,一件件物品被砸碎,一件件物品从窗户抛出。一辆辆拖拉机、消防车、汽车驶进广场,红卫兵们架起了消防梯,有两个红卫兵爬上梯子,随后又爬上来一个女学生,那女学生爬到洋葱头屋顶,将一根绳子捆在十字架上。我飞到近前,认出是姐姐,忙喊道,姐姐,快下去,不要毁掉喇嘛台。姐姐穿的是那身她非常珍惜的军装,军装的肩膀上刮开一道口子,她通红的脸上淌着汗水,两眼闪着兴奋的光泽。她系好绳子,往下移动,脚下一滑,身体从洋葱头上跌落,我惊叫道,姐姐。姐姐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绳子,整个身体荡在空中。几个红卫兵将消防梯移过来,姐姐抓住梯子爬了上去,腿不住地颤抖。
拖拉机一阵轰鸣,朝前移动,高高的十字架咔嚓一声被拉断了。红卫兵们兴奋地跳跃起来,喊着口号,又有几个红卫兵爬上去,将绳子系在喇嘛台上,拖拉机再次开足马力,广场上响起一阵阵轰鸣,喇嘛台被拉扯着发出痛苦的哀嚎。我恨不得砍断绳索,阻止这种丧失理智的野蛮的行径,我一会儿落到喇嘛台上,一会儿落到绳子上,就听咔嚓一声,一个洋葱头屋顶被拉了下来,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埃。我来不及躲闪,被尘埃埋没了。
我的一只手受伤了,不知被什么东西刮了下。我奋力飞出尘埃,落到苏军纪念碑上,喘着粗气,擦去落在复眼上的尘土。我看到拖拉机拽着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喇嘛台上的木头吱嘎吱嘎地叫着,一会儿被拽开,一会儿又弹了回去。这样撕扯了很久,终究扛不住拖拉机的蛮力,豁开一道口子,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夜深了,围观的人们已经散去,处在兴奋中的红卫兵还在拆着喇嘛台,直到东方露出熹微的曙光,喇嘛台被彻底地拆毁了,那座专门从俄国运来的大钟倒在广场上。
我沮丧地飞回到江岔子,将看到的向蜻蜓们诉说,蜻蜓们听了没有吭声,周围一片寂静。我飞到一朵花前,采撷下一片花瓣,飞向空中,蜻蜓们懂得我的心思,也采下一片片花瓣,跟在身后。我飞到喇嘛台上空,绕着广场飞了一圈,一个俯冲将花瓣抛下去。铺天盖地的蜻蜓飞了过来,遮住了灰色的天空,遮住了朦胧的日光,广场霎时黯淡下来,一片片花瓣飞舞在空中,宛如雪花飘落到喇嘛台的废墟上。
姐姐以她的行动证明了她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就在喇嘛台被拆毁的第二天,她加入了红卫兵。
当城里掀起上山下乡运动时,姐姐又提前结束学业,和四舅一起到生产建设兵团去了。
这天,母亲接到父亲的一封信,信上只写了安好勿念四个字。母亲看了反倒不安起来,她思前想后,决定去油田看望父亲。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母亲扶着八姥姥来到街口,街上一片寂寥,没有行人。风吹动着一张大字报在路面上翻滚,远处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枪响。八姥姥穿着一双被四舅挑去花朵的小鞋,两手杵着手杖,仰望星空。前院那个青年站在路灯下拉着二胡,他拉的是二泉映月,低沉而悲伤的曲调在空中萦绕,随风飘出很远,如诉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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