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无法回答是不是因为那个缘故,使我从小就立下了长大要当一个穿“道道服”工人的志愿。
事情发生在钢铁元帅升帐的岁月里,小高炉星罗棋布,城里砸锅炼铁,农村出现了“青壮熔铁去,收禾童与姑”的奇景。各家报纸的头版争先报道各地亩产千斤粮、百斤棉、万斤薯的“捷报”。
可事隔两个春秋,全国人民就受到了瓜菜代的惩罚。那时我们家在东北的萨尔图。当时要不是遵从父命,我决不去考那个中学,早找个地方当临时工,挣钱糊弄肚子去了。
中学离家约有两公里,洗漱完毕喝二两粥背起书包,带上三个一两一个满是树叶、不见菜的“菜饼子”充当午饭。不到下午放学,产生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回家路上两条腿只好在路上挪。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秋雨,老师怕雨下大了,就提前放学。路上的行人,也被迫使足了劲儿,往前拖步子。当我走近市中心的清河桥时,见一辆装满麻袋的小拉车,左右摇摆着,吃力地向拱桥上蠕动。桥坡度大,虽然看不见拉车的人,可也想得出,他在用尽全力拉。尽管如此,因路滑坡陡,脚下使不上劲,车几乎像是停在原地不动一样。好像随时都有溜下来的可能。
“反正我也淋湿了,帮他推一推吧。”
这样想着,我把紧抱在怀里的书包往肩上一挎,向身后一甩,调动全身仅有的力量,紧跑两步,到车后用力推。拉车人可能已明显感到有人在后面推,也就用力向前拉,车慢慢上了桥心。我只顾埋头推车,忘了车过桥心便是下坡。车轮突然飞转,把我闪了个趔趄,脚下一滑摔倒了,车刚下坡就停下了。拉车人跑了回来。
“怎么样?孩子,摔破了没有?”我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头。只见他两鬓如霜,前额和脸上布满渔网一样的皱纹,说话时露出残缺不全的几个牙,黯然失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光泽。
他用一只手扶着我的臂膀,另一个手攥着袖口,给我轻轻擦着脸上的泥水。
“没事儿,老大爷,哪儿也没摔着。”“咳,为了帮我推车,摔了你浑身泥。”当时,我除了说“没关系”“不要紧”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消除他的不安。“要不,等我把这车萝卜送到井队以后,你跟我回家,让老伴把衣服给你洗洗,烤干了你再回家吧。”“不用老大爷,我回家也朝西走,我在后边推着,帮你送去。”
老头颤颤地点着头,把我拉到小车前边,拿开一件道道服棉袄,从麻袋的空隙里拿出一件破褂子,又从布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边有半块饼子。一面是软的,另一面是一层硬壳,黄拉拉的大玉米糁。里面还有半个半个的玉米。要比起中午的那一两一个的树叶饼子可令人神往。口水不觉从两腮泉水似的涌了出来。“孩子,你吃了吧。”当时我什么也没说,接过饼子,三口两口就吃进了肚里。我敢说在雨地的那半块饼子,当时给我带来的快慰绝不亚于今天坐在“全聚德”餐厅里吃上一只烤鸭。他看我饿的样子又从麻袋的空隙里拿了两个萝卜给我。进到肚里的半块饼子,像铃声唤醒了正处于半睡眠的饿神,肚子更饿了,真恨不得一口就把这两个萝卜吞下去。我略沉思了一下,嘴唇一抿,皱了皱眉,没吃,放进了书包。“老大爷,咱先走路吧,要不一会儿路就更难走了。”我帮他把萝卜送到井队。我看到在大钻机旁工作的人都穿着“道道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我才调头往家走。
路上,心里总想着书包里的那两个萝卜,如同意外收获了什么宝贝。没走多远,雨下大了。我跑到一棵大树下避雨,掏出萝卜在手心里一拧,狼吞虎咽地吃了。此时我好像才懂了语文课上老师教过的一个成语:“饥不择食”。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又在桥头遇见了他。又像第一次那样,他给我了两个萝卜。我又帮他推车。“老大爷,你每天都往那个井队送萝卜呀?”“不,隔一天送一趟,礼拜天不送。唉,每当走到桥这儿,我就发怵。”“你都什么时候走到这儿?”“一般都是四五点钟。”一、三、五,下午四五点钟,我暗暗记住了。
以后每当星期一、三、五的下午,我就抓紧时间,早早把作业完成,到桥头去等他。他每次看到我都照例拿几个萝卜给我吃,然后我就帮他推车。在那个饥馑的岁月中,是这个菩萨心肠的老头儿,一次又一次给了我温饱,使我和萝卜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每当我吃萝卜的时候,他就坐在车把上抽旱烟。可后来,我发现他每次给我的萝卜都放在麻袋外边,而且他从来不吃。心里挺纳闷儿,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他再给我,我就不要,还问我为什么不吃,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没事儿,你吃吧,转运站知道这活儿累,哪一回也多给我几个,我就放在麻袋外边,给你留着。”“大爷,你不饿吗?”“你吃吧孩子,我不饿,你正长哩。”他这句话不禁使我眼一热,潸然泪下。这句话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在家妈妈忍着饥饿,把东西让给我的时候这样说过,爸爸也这样说过,爷爷和奶奶都说过。当时我感到手里拿的不是两个萝卜,而是捧着两颗滚烫的心。有时,他来得早,就朝我们学校的方向张望,我知道他是在等我。
一晃,一年过去了。升入初二,我的个儿也比以前高了,劲儿也大了。可这个拉萝卜的老头儿,身体却越来越弱,只见他吃力地弯腰拉车,头冒虚汗,每迈一步都要大喘气。有时他蹲在地上两手扶着车把,咳嗽起来,好长时间都止不住,脖子绷出蚯蚓般的青筋,震得眼睛都滚出泪珠,背比以前驼得更厉害了。看到他这样,我鼻子一阵阵发酸。后来,我干脆跑到前边驾车,让他在后边推,一直把萝卜送到井队再回家。时间长了,井队的那些头戴大皮帽子、身穿道道服的人误以为我们是爷孙俩。井队门卫老头乐哈哈地说:“老孟啊,眼看孙子就顶用了,这就用不着你拉车了。”“唉,我要有这么个孙子,那还不把我烧死啊。”我发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强作笑脸,可从他的眼角总能看到老年人伤感时挂在眼角的泪花。
相处久了,说话投机,我们无话不谈。原来,他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在“反右”时,儿子给领导提了几条意见,便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整天批呀,斗呀,儿子一时想不通,自杀了,家里被视为反革命家属。闺女吓得跑到青海一个亲戚家,再也没回来。老头原来在机关食堂做饭, “警惕性高的革命者”担心他下毒药,领导对他另行安排,从转运站往井队送萝卜。他和老伴就是这样被一个个春秋煎熬着。
这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桥头等他。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那个老头拉车过来。星期三我又到桥头等他,也没见他来。星期五,我下决心一定要等他来,直到天幕上挂起一轮弯月,也没见到那熟悉可亲的身影。星期天,我心里总像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神不定。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星期一的下午,上完第一节物理课,就向教师请了“病假”,朝那座大桥跑去。
三点,四点,五点?
突然,一辆装满麻袋的小拉车在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我像盼到了久别的亲人,发疯一样朝小拉车奔去,边跑边喊。跑到车前我猛地一把攥住拉车人的胳膊。可拉车人一抬头,把我吓得一愣。一个中年人抬起头,陌生地看着我。“大叔,以前那个拉萝卜的老大爷呢?”拉车人一脸愁容,“那天他在转运站,把车装好,又把准备给孙子吃的两个萝卜放在外边,拉车刚要走,可因为连累带饿,没走几步就吐了血,昏倒了,我们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家住哪儿?”“听说他是个反革命家属,没人敢和他拉家常,也没问过他家住哪儿。”
“连累带饿!”
我心头一热,泪如泉涌。
“孩子,你吃吧,我不饿,你正长呢。”那个菩萨般心肠的老头儿说过的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我习惯地走到桥附近,向远处张望。突然远方来了一辆灵车。灵柩是人拉着。车上放着一个自己扎的简陋的花圈,灵车越走越近,只见花圈的纸带上写着:“孟府君,庆田,悔恨千秋。”
“怎么?”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真的是他?”怎么这么快?还不到十天,我迫不急待地向送葬的人打听了实情。悲痛的心情使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竟失声痛哭。
拉灵柩的车走到桥头,慢慢向桥心蠕动,车尾左右摇摆着。虽然我不知道拉车的都是些什么人,但我感觉得出,他们对死者都寄以深切的怀念。他们用力把老人的灵柩往桥上拉。像第一次遇到老人时一样,我飞跑过去,双手扶在灵柩上,用力向上推,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灵柩上……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事情给自己留下难忘的记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慢慢地淡漠,可此事却始终在我的脑际中萦绕。
每当我放学路过那座桥,总习惯地站在桥头向远处张望。看见那一辆又一辆小拉车从桥上经过,我常常紧抿双唇,闭上眼睛,只觉得鼻子酸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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