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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修改下的余音缭绕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925
杨秀玲

  季节交替的神经似乎有些紊乱和焦躁。天空晦涩滞重,像团撕扯不开的乱发,亦如同中年女人日渐模糊和暗淡的脸。何小青第三次接到同一个陌生手机号码打来的电话时,晦暗的心情突然遭受强电流冲击一般,异常刺目地亮了一下,先前如乱发纠结一团的思绪便基本梳理清晰了。

  这是一个挤满喷嚏的上午。在何小青看来,它更像一个疲惫不堪的黄昏。空气中的浮尘异常亢奋,浓重的土腥味稠密交织着让人愤懑的燥乱。这让天空看起来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昏黄一片,好像是伸手就能从头顶拽下的一坨烂泥。如果可能的话,何小青很愿意拿一把锄头把头顶上的烂泥堆挖出一个口子透点亮光进来,就像立时能打通她现在堵塞严重的鼻腔,让她能够自由舒畅地深呼吸。

  何小青从早上起床开始便涕泪交加地不停打喷嚏。给女儿田禾做早餐时,她不停用纸巾擦鼻涕。田禾吃早饭时有点阴阳怪气,她说,我的妈呀,你没把擦完鼻涕的纸巾下到面条里吧,今天的面条味道怎么有点怪怪的?何小青接着打喷嚏,无暇回应田禾的话,但喷嚏已打出了几分恼怒,擦拭鼻涕时的面目也开始狰狞。田禾有些心虚地说,至少你打喷嚏时有不少飞沫落到面条里了。何小青无语。现在的孩子,需要表达的意愿太多了,借口也多,像水底里的鱼不断吐出许多水泡,一串接一串的。其实想通了就是些泡沫,根本别去理会,这个社会到处都充满了泡沫,孩子吐几个泡儿算什么。

  但如果让何小青选择,她还是喜欢空气中能够充盈一些泡沫,哪怕一点点。这跟她的爱好有关。

  何小青已经坚持一年多没有吃过晚饭。女儿田禾十岁以前,何小青每天的晚饭就是吃女儿的剩饭,女儿剩多少她就吃多少,反正女儿总会剩饭。每晚,女儿边吃饭边玩耍边说话边看电视有时还含着满嘴的饭菜跑来跑去,何小青搬个小凳子坐在一边,连哄带骗地围着女儿吃饭,直到女儿怎么都不肯吃了,何小青便端起女儿剩在碗里已面目全非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收拾、擦洗、打扫。那时候何小青很瘦,但她从不认为自己很瘦就应该端端正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饭。何小青晚饭是否吃好的标准只取决于田禾吃得怎样。田禾十岁以后不剩饭了,吃多少饭自己盛多少,专心而生动地吃晚饭,胃口凶猛,牙口钢利,亮闪闪香喷喷的吃饭感染力在餐桌上鲜活弥漫。何小青受田禾感染,也坐在餐桌上专心吃晚饭。这样吃了两年,田禾个儿头就窜过了何小青。田禾十三岁时,何小青与田禾面对面站一起,何小青看田禾就得微微上扬眼帘和下巴。这时,何小青才发现,天天上餐桌专心吃晚饭的结果并不一样,女儿高挑修长,自己却圆滚滚肉囊囊的像个装满棉花的敦实麻袋。何小青看不下去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决定不再吃晚饭,否则怎么对得起漂亮的田禾——女儿与同学之间常评论谁的妈妈是否漂亮有气质,她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肥胖令女儿丧失评论别人的话语权。唉!现在的孩子真让人不敢懈怠。

  节食刚开始几周,她一看见女儿和田立军吃晚饭就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坐到了餐桌上,心想就吃一点点,尝个味儿就住口。但事实上只要尝了第一口,便一口接一口吃个没完,就好像鱼咬上了钩,再想摆脱鱼钩谈何容易。直到女儿田禾吃饱离开餐桌,她才能住嘴。何小青吃饱了饭便懊恼不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图消耗一些吃进胃里的食物。田立军说:“你这才叫吃饱了撑的!”何小青明白一个人的习惯不可能轻易改变,如果强行要改,必须有另外一种新习惯替代。但是,建立什么样的新习惯可以替代吃晚饭呢?何小青想,不管干什么,首先要分散晚饭时段的注意力,眼睛不能老去看田禾吃饭,得让自己有点不能上餐桌的理由。晚饭时分给田禾洗衣服就在这时成了何小青的新习惯。

  田禾以前的衣服都是何小青用洗衣机洗,不管多少,三天洗一次。田禾十三岁以后,与其说她爱干净不如说她爱臭美,每天都换衣服。晚上放学一回家,无论衣服脏不脏,从里到外全部脱了,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至于明天穿什么,那是她所擅长的事情,不用何小青操心。何小青等田禾坐到餐桌上,便掏出田禾刚扔进洗衣机的衣服,拿进卫生间,一件一件用手搓洗。何小青给田禾洗衣服很是仔细认真。她不用洗衣粉,洗衣粉里的某些化学物质不好挥发,对孩子身体不好;她也不用肥皂,肥皂洗出来的衣服有股子水底淤泥的腥味儿,她可不能让田禾穿有腥味儿的衣服——一个小女孩儿身上的味道,决定了她将来的生活品味。何小青用市场上最好的洗衣液搓洗田禾的所有衣服。她还专门在网上淘了一套手工洗衣用品,有大小洗衣盆,大小搓板,大小衣刷等等。让何小青意外的是,这些东西不仅非常好用,它们的存在还让洗衣服变得有趣味起来。何小青在洗衣液所制造的泡沫中 赤 赤地搓洗衣服,像田禾有声有色地吃晚饭。衣服一件件放进泡沫里,被泡沫淹没浸透,何小青有节奏地在搓板上搓洗,胳膊一伸一缩,身体一仰一合,手掌一张一弛。 赤 赤 赤,泡沫因力度和速度而丰满圆润,雪白喷香扩张得到处都是,五彩莹亮如同何小青快乐柔软的心情。泡沫让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得那么可爱。衣服一件件如沐浴在泡沫中的美人儿,白的雪白,粉的粉嫩,绿的青翠,蓝的莹蓝。待衣服蓬松簇新地从泡沫中出来,失去衣服依托的泡沫便渐渐单薄,残存的泡沫似乎在衣服褶皱里轻轻叹息,细听有清风掠过水面的响声,噼噼啪啪的犹如水中的小鱼悄悄摆动身体。田禾跟所有到家里来玩的同学说:“我的衣服根本穿不到过时,我妈绝对会在衣服过时以前把衣服洗坏。”说着,还模仿两下何小青搓洗衣服时的姿态。何小青认为女儿说这话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她,换句话说,是她给女儿一种特殊的小优越感。这激励了何小青,每天晚上给田禾洗衣服成了越来越有意思的一件事,是那种满心欢喜的情趣盎然。何小青也就用了十多天时间,便让手工搓洗衣服这件事完全替代了自己的晚饭。

  何小青如此热爱每天给田禾洗衣服,以至于她在单位里看见什么都想洗一洗。操作室的桌椅用具在她制造的泡沫里逐渐铮铮闪亮。炼油和化肥装置都运行正常的时候,她把班里所有能够清洗的仪表工具也洗了一遍。清洗不但使周围所有的一切永远都像新的一样,还使所有人感觉愉悦舒畅。而何小青长期清洗的节拍和耐心,也让她众望所归成为炼化仪表系统的标兵女班长。她越发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丈夫事业有成,刚入中年已提拔副处;女儿聪明漂亮,学习始终保持年级前三;自己在单位受人尊重,所有人见到她都敬重地喊:何姐。一个女人,在人到中年之际打造了属于自己生活的完美组合,她还要求什么呢?

  上午何小青在炼油催化装置上调试检测仪表的时候,看着模糊昏黄的天空,鼻腔里越发堵塞滞重,眼角膜奇痒难忍,眼眶里充满浑浊的液体。持续不断的喷嚏让何小青腹腔酸痛,腰膝发软——原来打喷嚏也是一件特别耗费体力的生理运动,这让日常检测仪表变得非常疲累。她一路走下装置台,天空也随之不断下降高度,阴沉沉地好像一面即将坍塌的墙。何小青心里不断累加一层层的烦乱和沉重,加之无边无际的浮尘和没完没了的喷嚏,她不由想起那个给她打过两次的陌生电话,心中的愤懑无可遏制地爆发了。她打着喷嚏在心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该死的天,要么你就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要么你就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你他妈的死不死活不活地弄得到处乌烟瘴气,你还算是个天吗?何小青终于对着天空喊出声来:“你他妈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不管何小青怎么诅咒怎么骂,天还是天,有谁听说过天会死?何小青悲切切地想,你死不了难道非要把我折腾死不可?这时,那个陌生电话第三次拨响何小青的手机。一刹那,何小青打了一上午的喷嚏停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犹犹豫豫的声音,不算标准的普通话里,每个字都吐露着暗箭难防的客套。您好!请问是何小青吗?

  何小青缓缓吸一口突然坚硬的空气,积蓄多日的忧虑瞬时变为一腔坚定的悲怆。毕竟陌生电话里这个女人开口说话了。前两次电话接通后,电话那头什么都不说。何小青听见接通的电话里有轻微压抑的喘息声,一片阴影如飞鸟展开双翅迅速笼罩何小青心头。由此,何小青断定这是个女人。连续两次这样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始终没有说话,好像在酝酿什么,何小青也不说话,一副等待酝酿结果的样子。她们就这么拿着手机对峙。最终,那头的女人承受不住,停止酝酿,挂了。

  何小青上呼吸道堵塞得越发厉害,她仰起头,长吸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道,我是何小青,请问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对方幽幽地叹了口气,气息通过手机传来,何小青几乎立刻就看见了一个凄清哀怨的女人的样子。女人说,有一个人与你我有血肉关系,如果我不找你谈谈这件事,我这辈子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你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吗?

  何小青鼻腔里一阵痒热,用尽力气打了两个透心彻骨的喷嚏。喷嚏声响亮尖锐,直刺心底,她以前所有的猜疑都随着心被刺穿而豁然明亮——田禾,她的心肝宝贝。她十几年来一直悬心的事即将发生了。

  眼泪涌上何小青的眼眶,好在浮尘天气里重度发作的鼻炎掩盖了她胸腔的呜咽。

  对方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何小青受不了这个,从叹息声中她听出了女人的温婉,可以想象她娇娇弱弱一副惹人同情的样子。没错,这个世界人们总习惯偏向被同情的一方,可是,何小青怎么办?她就活该把苦水往肚子里吞?何小青所有的堵塞下沉到心里,她咬着牙地对着手机说,我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你听好了,不管你有多大能耐,在这件事上我决不会妥协让步!

  女人在手机那头发出一些压抑的哽咽,她像被何小青传染了鼻炎一样 了声音,她依旧连连叹息着说,都是做母亲的,我也是为孩子着想,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这样呢?

  孩子!何小青一早明白这是女人打电话的关键问题。何小青憋闷的胸膛快炸开了,她气愤地驳斥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孩子?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何小青气勃勃地挂了电话。

  昏黄浓重的天色没有丝毫舒放和缓的迹象,倒越发浓密混乱有了欲盖弥彰的味道。何小青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但心里又希望这世界能彻底地天翻地覆一次,这样大家都被砸得稀烂,谁也别想好过。但她马上又想到了田禾——她刚满14岁的女儿,难道亭亭玉立的田禾也要一同被砸得稀烂?这女人好狠毒,14年了,她从哪里冒出来,毫不手软地戳点何小青心里最痛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田立军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时不时摆弄他的手机,还嘿嘿笑着转发微信。那些不清不楚的笑意让田立军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暧昧的色彩,田立军被这色彩涂抹得不三不四不正经的样子。何小青一时没了主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让何小青怀着一肚子心事却无法诉说。她突然感伤,在这件事上,也许只有古闪能听她倾诉。

  古闪是一个护士。当初何小青生孩子时,何小青与田立军都因为她的名字觉得这个小护士总是亮闪闪的。田小青从那时起与古闪成为好朋友。古闪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又没孩子,没事经常来何小青家里玩。田禾过10岁生日时突然大声许愿:愿家里永远不要有外人插入,自己和爸爸妈妈三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谁都知道生日许愿是在心里默默企盼的,田禾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话语当时就让何小青敏感地看了一眼田立军。她看到,丈夫的目光明显躲闪慌张。事后,何小青问女儿为什么生日那天大声许愿望,女儿的表情极其古怪,好像脸上涂了一层劣质的霜。她说:“你每次值夜班,古闪阿姨就来家里和爸爸聊天,聊到好晚才走。我看得出来,古闪阿姨一来爸爸就很高兴,爸爸跟你在一起从没这么高兴。”

  何小青这才想起两个月都没见古闪来家里串门,却原来自己每周值一次夜班她就偷偷跑来和丈夫说笑到深夜。难道只是说笑?何小青认真地想了想,她确定女儿田禾在家,他们还不至于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但是,仅凭古闪背着自己和丈夫来往,这里面难道没有聊天以外的其他心思?女儿田禾不是都看出来田立军的情绪很愉悦吗?晚上又轮到何小青值班。她把装置上的仪表都检查过一遍之后,如果是往常,就去值班室打开简易床休息。但今天,何小青眼睛盯着钟表,零点到来时,她飞快地骑车回家。

  当何小青打开房门时,古闪果然和丈夫都还在客厅里兴高采烈地聊天。见到从天而降的何小青,古闪脸上的表情像突然出现故障呆滞不动的仪表盘。她机械地站起身来,身体像根僵硬的故障仪表指针磕磕卡卡地别不过劲儿来,她说:“我不知道你今晚上夜班,好久没见你,想跟你聊聊天。”何小青沉着脸不说话。用不着说什么,脸色其实就是最好的言语。这是刚入秋的一个夜晚,古闪仿佛被何小青脸上的肃杀秋风一股脑儿吹出了家门。田立军眼珠悠悠转动,像茫茫夜色中一只仓皇找寻出路的田鼠。何小青心里倒暗暗松了口气——这足以说明两人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田立军嗫嚅半天,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古闪本来就是来找你聊天的。”何小青直直看到田立军躲闪不定的眼睛深处去:“每周专门在我值夜班的这天晚上来找我聊天?”

  空气宛如夜色一般沉重,但所有的沉重终究被遗留在这个初秋的沉寂夜色里。那个秋天对何小青、田立军和古闪都有不为人知的萧索和寒凉。古闪仿佛一道闪电,从何小青生活中消失了。田立军一脸的破败情绪,甚至都不伪装掩藏一下他脸上的失落。过了几天他忍不住辩解:“说实话,我就是喜欢和古闪聊聊天,真没想干什么。”何小青相信田立军说的是真话,也看出田立军真为自己还没干点什么而懊恼。好在这种失落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秋末冬初的时候,田立军被提拔为副处级干部。田立军欣喜地嗅到初冬潮湿厚实的空气中让他迷醉的气息,那些委委屈屈长在心底的花花草草,一眨眼就被秋日最后一缕残风吹散在冬日旷达的云烟里。田立军繁忙的生活像他突然沸腾的血液,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他不无感慨地对何小青说:“如果不是你及时阻碍,我再和古闪聊天聊下去,肯定要出事。只要有了这样的事,自己烦恼不说,这次副处还不一定会提拔谁呢!”

  古闪后来也给何小青发了个短信,满是愧疚和真诚的歉意,她在短信里说,女人是种因一时的感性而敢于蒙住双眼向前奔跑的动物,但她今后要睁开双眼了。没过多久,何小青听说古闪又结婚了。何小青把这个消息说给田立军听,田立军没有丝毫反应,没心没肺地说:“哦,又结婚了?是该结婚了,再不结婚就剩下了。”

  何小青此时倒很希望古闪再时常来家里串串门,毕竟她了解古闪是个明朗的人。

  今晚何小青的脸色一直表明她在生气,可田立军的目光根本不向她这里看,她的脸色和生气都如洗完衣服后残余的微小泡沫,一次次被田立军满不在乎的冰凉水流冲洗得溃不成军,直到干干净净。她坐在沙发对面看田立军,几次欲言又止,焦躁不安又不知如何开口。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对田立军说:“早上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本是一个开场白,要说的话其实还没说出来。但何小青不想说下去了,她觉得田立军听了这句话应该有所震动,她想让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田立军在沙发上换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姿势。“谁打的?”何小青不语,加重了脸色,是血红透着青黑的隐忍和蓄势。田立军知道何小青不会轻易给人使这样难看的脸色,连忙正色问怎么了。这时家里的座机响了,何小青一看来电显示,又是那个女人!何小青心里犹如雷电轰鸣,她拿起电话直奔主题:“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女人很冷静,说:“没必要出口伤人吧?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其实这件事情完全可以两全其美。”

  何小青头晕目眩,全身颤抖脸色铁青,还两全其美?她的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何小青悲愤的样子让田立军觉察到电话的不同凡响,他接过电话问:“你是谁?打电话干什么?”

  女人又使出惯用伎俩,悠悠地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别以为装不认识我就可以彻底解决这件事。事实摆在那里,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你们为什么不为孩子想想,这样强硬的态度又有什么好处?”

  田立军更加莫名其妙,他生硬地问:“什么意思?谁认识你?你是不是有病!”何小青最听不得她说为孩子着想的话,气急了反倒镇定和强悍起来,一把抢回电话问:“你准备把我的孩子怎么样?”女人说:“我没想把你和孩子怎么样,一切都以你情愿为前提。我看你们今天情绪都很激动,也不可能谈什么具体问题,我过两天再跟你们联系吧。总之,我没有恶意。”

  女人挂了电话,并没有给何小青痛骂她的机会。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何小青的大脑被这句毫无根据的话堵得密不透风,无论如何闪不出刀一样犀利的语句,能够痛快淋漓地大骂解恨。田立军不耐烦地嘟囔,他妈的这究竟是谁?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想干什么?

  何小青泪如雨下。幸好女儿田禾今晚和同学看电影去了,不在家。她泣不成声地问田立军:“我们的孩子田禾,她出生的那个夜晚,你都忘了吗?”田立军立时脸色凝重。

  穿过14年的光阴回望何小青生孩子的那个夜晚,仿佛站在岁月的制高点上 望视野愈加宽阔的生活背景,那深不可测的伤痛如荒漠上日久沉积的阴霾,琐琐细细,噬骨钻心。

  那个夜晚其实是从下午开始的。何小青没有像其他产妇一样敞开两条大腿仰在产床上发出各种痛苦的声音,她赤裸着身体,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顺着产房四面的墙壁转圈儿。一圈一圈又一圈,何小青时时腰胯酸胀,又阵发性腹痛难忍。古闪说,没事没事,这才刚开始,还早呢。何小青无奈地用背顶住墙面,背上汗津津的,顶在有些暗旧的墙皮上有一种冰凉的针刺感,一瞬间腰胯的酸胀似乎减轻。这是何小青所在石油生活基地的一个卫生所,虽然有门诊楼和住院部,还分了科,但这就好比一个生在贫苦农家有远大志向而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虽然向往书香门第,从举止到言谈都有了读书人的味道,但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石油卫生所尽管外表看着气派,管理也算仔细,有医生有护士,但各方面粗陋的条件和单薄的技术力量,显示它到底不是医院,只是个卫生所,就连孕检也做不了。孕检也不是完全不能做,摸一摸,听听胎心之类还可以,B超就很难说有什么技术成分,能看出有图像就不错了。据说做B超的那个男大夫一年多以前还是医院的发电工,专门负责医院停电时临时发电供电。他象棋下得好,原来做B超的大夫是个象棋迷,没事经常叫他去B超室,两人关起门来下棋,每每输了棋,大夫就卖弄地跟发电工讲B超机的专业操作知识。有时来了病号,发电工还上机给人做B超,做完洋洋得意地说:“这没有下象棋难嘛!”没多久,B超大夫突发脑溢血去世了。B超室就这么一个大夫,没人替,卫生所也知道发电工以前给病号做B超的事,仓促间让发电工进B超室顶几天,等分配来专业人员再换人。可始终也没见专业人员来戈壁上的石油卫生所,发电工就一直在B超室给人做B超。何小青在孕期六个月前做过两次孕检B超。发电工态度很好,总是笑眯眯地说,没问题,你怀的孩子很健康。何小青孕期六个月后再没去做过孕检B超,她觉得即使自己再去一百次,发电工也还是说这两句话。

  何小青是午睡起来开始有生产迹象的。被推进产房后,负责接生的医生来看了看,说至少到傍晚才能生。何小青就留在产房待产。古闪这时让何小青别那么张开身体躺在产床上,离孩子出生还早,下产床溜达着混时间吧。古闪还对何小青说,其实站姿是一种促进生产的姿势,妇产科一般不让产妇下产床,主要是怕麻烦。她说,你不知道收拾洗刷消毒那些血污和排泄物有多麻烦,我们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反正迟早都要生,就在床上躺着吧,生完把产床上一次性用品一收一扔就完事。古闪说这话时一脸的职业疲劳和麻木。但古闪对朋友不怕麻烦,她鼓励何小青忍住阵痛在产房里来回转圈儿,还给她准备了便盆。古闪真诚地说,你放心转圈儿,生完后我来收拾洗刷。

  简陋的产房里有两张产床,另一张床上的女人高举两条雪白漂亮的大长腿,眼巴巴地看着何小青在地面上自由活动,徒劳地不断调整那两条漂亮长腿的位置。何小青想,那两条漂亮长腿恐怕早就酸麻了吧。如果不是自己跟古闪关系好,自己也得这么一下午高举着粗短小胖腿仰在产床上,她的小胖腿和小胖脚一定会很冷。何小青不怕酸麻,但很怕冷,尤其怕脚冷,脚一冷她浑身哆嗦。她低头看撑得紫花的大肚子,很得意自己住院生孩子还收获了古闪这个好朋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跟相识时间长度并没什么关系。古闪就是这样。何小青进入预产期住院的第一天,古闪来给她做血压常规测量,何小青一眼就看见她那双修长白皙的小手,薄薄的,窄窄的,细细润润,每一个小骨节都长得柔软灵动,两只小手就像两叶淼淼摇曳的水草轻盈摇摆,她一下就喜欢上了古闪。尽管何小青那时还不知道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古闪是什么模样,但她肯定,有这样一双手为自己接生应该是件幸福的事。何小青伸出与自己身材一样五短三粗的胖手给古闪,由衷赞叹说:“你的手太漂亮了,日本动漫美少女的手也没有这么漂亮。”说完何小青再看看自己的手,咯咯笑了,说:“你看,我这手,简直就是猪蹄儿。”何小青笑的时候嘴角两个小酒窝就显出来,随着笑容的持续不断深下去,虽是绿豆大的一点儿,但蜜一样醉人,何小青的小鼻子小眼都跟着酒窝生动光亮起来。古闪听了何小青的话没笑,她口罩上方的眼睛扑闪了两下,突然说:“你手背上都长着五个酒窝,多有福气啊!”

  女人就是这么奇怪,也许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举动或一个笑容甚至一个眼神就能互相欣赏,相识多长时间、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情愿把曾经和现在的喜怒哀乐在短时间内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对方,让对方看到一个真实自然的自己。这就像找到了意中人,只要看对了眼儿,什么都能与她分享。古闪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常常郁郁寡欢地坐在一边想心事。何小青进入预产期住院的三天,三天都是在跟古闪聊天中度过的。摘下口罩的古闪是个清秀文静的女孩子,她看着何小青热情高涨地说这说那,嘴角的小酒窝一直深陷,蜜一样的生活热情源源不断从酒窝里涌出,越看越觉得那酒窝可爱,再看看何小青饱满的手背上十个宣软的肉窝窝,热腾腾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满满都是贴肤贴肉的热爱。这时的何小青,在古闪眼里就光亮得有点迷人了。刚开始古闪只是静静听何小青说话,偶尔点点头,后来说到情投意合处,古闪也随声附和发表一点看法,越往深里聊越觉得投缘,无论说什么都感觉是说到自己心里去了。短短三天,何小青和古闪从陌路发展为闺蜜,到第四天,何小青出现阵痛进入产房,便开始享受古闪让她下产床随意溜达的特殊待遇。

  然而何小青的站姿并没有促进她的生产。傍晚时分,她和那个漂亮长腿女人前后破了羊水,漂亮长腿有节奏地呼气吸气,运气使劲,一声不吭地努力调控着自己的体能,仿佛想让何小青知道她生孩子比何小青在行,或者更想有一个将来给孩子炫耀自己多么坚强的事实。何小青却开始嚎叫了,她哭嚎的原因是发现自己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的确是个窝囊废,白挺着一个比漂亮长腿大得多的肚子,人家那里都看见孩子头顶了,自己这里还丝毫没什么进展。快十一点时,漂亮长腿女人生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哭声宛如舞台上新上场一个娇俏可人的小花旦。古闪对长腿女人说,是个小女孩儿。长腿女人这时却“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哭道:“怎么是个女孩儿啊?”哭声里满是悲天恸地的难言苦衷。随着长腿女人的哭声,何小青体内的血液奔涌而出,正准备把长腿女人推出产房的古闪失声喊道:“张大夫,何小青大出血了!”

  这一夜对何小青来说像一张巨大的网,她是网中痛苦扑腾的鱼。何小青张大嘴呼吸,窒息感却排山倒海充满她肺部的角角落落。滚烫的血像突然开闸的水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也让何小青惊奇自己的体内竟会储藏这么多可以流淌的血液。产房里充满难以分辨来源的腥气,类似被宰杀的禽类在开水里煺毛的味道。何小青感觉自己向一个深深的暗处跌落,跌落了多长时间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始终处于一种跌落的过程中,一直跌落,无边无际。但她的脑中还时时有光芒随血液喷薄四射。墙一样厚实的寒冷在光亮中将她层层包裹,何小青感觉自己的脚开始冷了,她如一只被煺了毛的鸡毫无情致地颤抖,颤抖。长腿女人早被推出了产房,她一路哭着:“怎么是个女孩呢?怎么是个女孩呢?”何小青真想对长腿女人说:“只要能生出来,生什么都是好样的。”可惜她抖得像一片破败不堪的蜘蛛网,已没有能力表达任何一句如蛛丝般光滑顺畅的语句了。

  何小青像戈壁上一粒随波逐流的尘屑在跌落的世界里起起伏伏。不知道何时,她看见田立军来到眼前,带着些遭受风吹雨打的气息。何小青以为是梦,但田立军跪在产床边对她说,子宫里有个瘤子,B超孕检时没有发现。现在孩子把瘤子挤破了,造成大出血,要剖腹把孩子和瘤子都取出来,不然你和孩子都会有危险。何小青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全世界只剩下戈壁一样宽广的寒冷。但她很想笑,她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被煺了毛仰放在砧板上的鸡,煺完了毛就高举着两腿等着破膛。破膛就破膛吧,她想,只要像长腿女人一样快些生出孩子来怎么都行。她的小胖脚已经冷得要抽筋了。

  后来,何小青在一片昏昏暗暗的无知无觉中被田立军叫醒。田立军说,看看孩子吧,是个儿子。何小青发现自己已回到病房。她看见田立军手上托着个淤青黑紫的小人儿。她有点急了,说,孩子没洗干净吗?还是冻着了?快给他盖上被子。田立军哭了,说,孩子洗干净了,等你醒来看一眼就拿走。孩子在你肚子里窒息时间太长,剖腹取出来时心脏已停止跳动。何小青此时感觉自己跌落的过程戛然而止,她被重重地摔在一块意外坚硬的哀伤里。她大叫:为什么?田立军再一次跪在她的床边说,子宫里的瘤子因胎盘的营养长得很大,孩子出生时谁也不知道子宫里还有一个瘤子,耽误了时间,孩子没保住。这个瘤子造成子宫创面过大,为了止住大出血,张大夫采取了紧急措施,把你的子宫摘除了。

  何小青愣愣地看看四周暗黄色的墙面,墙面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人在那里挺着大肚子转圈儿。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被破膛掏了个干净呢?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破膛被掏干净的鸡,破膛被掏干净的鸡可以烧炸烹炖,干什么都行。她呢?她的孩子夭折了,子宫摘除了,她还有什么用?她成了一个彻底残废的女人。不,确切地说,从此她只是一个会吃饭睡觉的行尸走肉。

  古闪哭着抓住何小青的手,她感觉曾经那样生机勃勃的一双小胖手已冰凉毛糙,毫无生气,像一双变形不能复原的旧手套。何小青没有哭,声音散乱地嘲讽自己:“没子宫总比没命好。”古闪听了这话突然止住眼泪,她拍拍何小青的手说:“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有的!”何小青在心里想:还有什么?一切都完蛋了。

  古闪抱来一个孩子。漂亮长腿女人的孩子。那个女人凭借一双长腿,在妇产科所有人忙着抢救何小青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她把孩子留在病房,同时留了一封信,说自己的男人是独子,必须生男孩儿传宗接代。生个女孩儿,非但自己进不了婆家门,孩子也会同她一起流落街头。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石油小卫生所生孩子,早就做好假如生了女孩儿就遗弃在卫生所的打算。她在信里求妇产科所有人,给孩子找条活路。长腿女人叫张静。

  此时天刚蒙蒙亮,古闪抱着孩子给张大夫说这是何小青生的女儿,给她开个出生证。张大夫诧异地看着古闪说,你疯了?这事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被遗弃在产房的婴儿,按正常手续要上报卫生所,由卫生所交给油田相关部门。假如何小青要收养这个孩子,得去相关部门申请办理收养手续。古闪平静地说,何小青不能办理收养手续,这就是她生的孩子。那个女人扔下孩子跑了,她不是本地人,她的目的是生男孩儿,她不会再回来。昨晚妇产科只有你我两个医护人员,你开了出生证就是救了这孩子和何小青两条命。说着古闪抱着孩子跪下哀哀地仰头看张大夫,眼底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张大夫不忍心地别过头去,古闪抱着孩子用膝盖蹭着向前挪动两步,伸出一只手,拉着张大夫白大褂下摆来回晃动,嘴里低声叫:“张大夫,张大夫。”张大夫叹口气说:“我只负责接生,孩子出生后的一切都是你负责管理的,具体哪个孩子是哪个女人生的我也不知道。唉!反正,我过几年也要退休了。”说着,张大夫开好了出生证。古闪的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

  当何小青从古闪手中接过孩子,田立军又一次跪在何小青床前说:“我们的女儿叫田禾,这辈子,我永远做你和女儿的仆人。”

  那个在深渊中不断坠落的夜晚让何小青不寒而栗,是女儿田禾的出现让她看见了生活的光亮。在何小青眼里,田禾不仅仅是她的孩子,还是上天怜惜她送来的救星,是她全部生活的乐趣和希望。

  田立军恍然想起那个女人,眼里有了一丝惊慌,那个女人是为田禾而来?何小青点头。田立军脸色沉下来,但马上他挺直了身子,坚定地揽何小青入怀,别怕,有我在,她休想!

  第二天晚饭很丰盛,田立军却吃得心事重重,田禾似乎也受了影响,没吃出那种虎虎的生气,何小青的衣服洗得自然了无情趣。洗衣盆里的泡沫弹来跳去,闪动的都是点点寒光。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的事情了。何小青眼里看到的泡沫似乎都是泪水堆积而成,又好像黑汪汪的油锅里正爆裂着煎炸什么。

  何小青洗最后一件衣服时,四年多未登门的古闪来了。古闪气喘吁吁地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笨拙地站在门口说,年纪大了怀孕真辛苦,医生让我多活动,你们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我有事给你们说。

  何小青田立军陪古闪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后,古闪说,张静又给我打电话了。何小青和田立军都心不在焉地问,哪个张静?古闪看看何小青,又看看田立军,像鄙视两张勾画拙劣的脸谱一样加重语气说:“张静!十四年前和你一起生孩子的那个女人!”

  古闪的话像一条通往十四年前幽僻隐蔽角落的路,直指角落深处最不能见人的斑斑点点。张静,这个名字何小青生孩子时是知道的,但是十四年过去了,从她抱起田禾的一刹那,她的心里就只知道她何小青才是田禾的妈妈,张静在她和田立军心底最阴暗处只以“那个女人”来代替,他们内心根本不愿意记住她叫什么。何小青感觉一股冷气在身体里蛇一样游走,她的目光似乎被冻住了,发出嗖嗖的寒光,她盯住古闪的眼睛:“是你给她透露田禾的消息?她给你什么好处?”

  古闪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慢声慢气地说:“你太小看我了。我当初在各种记录上偷偷把两个孩子做了调换,担着多大的风险,我怎么会自己去给别人透露这件事情。当时我们在明处,张静在暗处,她完全可以躲在一边看是谁把孩子抱回了家。再说,我们都一直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生活,这个偏僻的石油生活基地,总共人口不过六七千人,就算一个一个地过滤,她找到我们还有什么困难吗?”

  何小青眼前是一片花草茂盛的开阔地,这时夜色还没有完全覆盖天地,花园里不断有散步纳凉的成年人和嬉戏玩耍的孩子来回晃动,树的枝枝叶叶都一条一条被灯光映照在草坪上,仿佛许多长腿的人隐藏在暗处探头探脑。树影、人影、花影交相摇摆,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的酸楚在膨胀,让人感觉黑暗中有成百上千的人挤来挤去。如此拥挤,多少事端在模模糊糊中悄然酝酿着发生发展和结局,想找的人终究还是可以找出来。何小青突然觉得寒冷,肢体瞬间冻得僵硬,就像十四年前那个彻骨冰凉的夜晚。都找到古闪这里了,看来那个女人是不会放手了。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快速上冻,到心脏处,冻得咔嚓一声碎裂了,她十四年得以支撑身体能量的灵魂瞬间垮塌,她毫无知觉地像树影一样扑倒在草丛里。

  何小青再醒来时在卫生所的病床上。卫生所的条件有所改善,病房都改为标间。但再豪华的装饰也不能使卫生所晋升为医院,就像养母含辛茹苦也不能代替亲生妈妈。何小青一手拉着田立军,一手拉着古闪呜呜地哭了。古闪的手也丰满鼓胀起来,她的声音替代了当年她双手的灵秀。她轻轻软软的声音飘过来,张静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每一次都央求我联系你跟她见个面,好好谈一谈孩子的事。我不想纠缠在两个母亲之间。再说,我也快生孩子了,当初涂改资料,掉包儿换孩子都是违规违法的,那时我不害怕,但现在我怀了孩子,却害怕这件事的后果会对自己孩子不利,所以才想和你们商量该怎么办。田立军在一边劝慰说,从打电话这件事看,张静没有恶意,至少她不想伤害田禾,否则她完全可以单独去找田禾讲这件事。我看可以和她见面谈一谈,看她究竟想干什么,我们也好应对。

  曾经的暗夜又席卷而来,陈旧的记忆让本来就扭捏迷蒙的月光越发浑浊不清。人的一生究竟要在这样缺乏润色的暗夜里寒冷地穿行多久才能沐浴阳光?假如何小青的双手能够抚摸黑夜的肌体,她情愿自己跌进无底的深渊,为田禾的前行抛洒一点温暖和光亮。

  与张静的见面安排在古闪家里。张静明显比十四年前胖了,但容色并未改变多少,似乎还比当初更有风韵。张静一落座就哭了。何小青气呼呼地说,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田立军用眼色制止了何小青,说,我们就不必绕弯子了,是你来找的我们,你先说说吧。

  女人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上来。她说,丈夫是个独子,家里一直都做红木家具生意。当初跟丈夫自由恋爱想结婚,可公婆提出必须先生个男孩儿才能结婚,以确保家里的祖业有人继承。无奈,她只有未婚先孕。当初怀田禾时,做B超检查说是个男孩儿,但为了防止万一,她和丈夫从大城市跑到这个偏僻的石油基地来生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你们现在的女儿田禾。

  女人接着说,后来我们又去别的地方生了个孩子,总算生了个男孩儿,我们如愿以偿结了婚。现在家里的生意做得很好,孩子也很好,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田禾。

  何小青喝了一口刚沏好的菊花茶,烫了舌头,听了张静的话,更觉得满口的苦清气。她按捺不住地火了:你这个自私的女人,当初你把孩子一人扔在病房的时候怎么想不起她,你满心里只想着自己怎么嫁入有钱人家里,不顾亲生骨肉的死活,你还有什么资格放不下她?

  张静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她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是泪光涌动。何小青想,接下来的程序一定是先痛心疾首地痛骂自己,然后再真诚地感谢何小青夫妇,最后厚颜无耻地提出认田禾。张静开口了,她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想过吗,当初你为什么会因一个子宫肌瘤就丧失孩子和生育能力?”

  何小青和田立军都不吱声。这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什么都清楚,但他们要看看这个叫张静的女人耍什么花招。

  偏远、落后。张静说。你要是在大城市,既保得住孩子,又保得住子宫。

  何小青的心微微颤了一下,有一点热热的东西涌上眼眶。张静说,我不是来与你们抢孩子,田禾的爸爸妈妈就是你们俩,你们养大的孩子永远是你们的。请你们相信我。

  田立军说,我们不明白,你找我们就为了说这些?

  张静又发出电话里那种叹息声,叹息让她有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她说,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忏悔,我在想怎样才能弥补我当年的自私。我不想去打搅田禾现在的生活,更不会和她相认,我只是想给她提供一些你们力所不能及的物质帮助。没几年她就要考大学了,我知道田禾非常聪明。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能力只能在她高中以前给她提供各种生活上的需要,上高中呢?你们可以为她找一个一线城市的好高中吗?没有好的高中,就凭这里的条件,她再聪明又能怎么样?还有,上大学以后,假如她想出国留学呢,或者她还想有别的什么发展需求呢?你们可以给她提供帮助和必要的条件吗?

  何小青一时痴了。张静的话她句句听在心里,她刚才的怒火万丈慢慢偃旗息鼓。她不由端起桌上的菊花茶又喝一口。茶已微微有些凉了,咽下去的凉茶让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寒噤,苦涩又漫上心头。田禾上中学后,何小青时常像是坐在寒冬夜晚里的老农,日日揣摩来年耕种与收成一般筹划田禾的未来。从各方面说,田禾是个优秀的孩子,何小青从内心真的不想让田禾的人生与他们夫妇一样,将来也成为戈壁上的一粒沙尘。张静的话,好像一团在暗影里跳动的亮光,引着她在静夜的青石板路上向前行走。

  张静为田禾描画了一幅壮阔的人生蓝图——她出资在内地一线城市为田禾联系最好的高中,上完大学后送她出国留学,以后如何发展看她自己,假如她要自主创业,她全力资助。为了让田禾坦然地接受这一切而没有任何疑心,张静只说自己是何小青幼时失散的一个妹妹,几经周折现在才联系上,田禾只以姨妈称呼她就行。她再次声明:一切都是为了田禾好,她绝对不跟何小青夫妇抢孩子,也绝对不会提当年生田禾的事。她说,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假如何小青夫妇不愿意,她可以从此消失,再也不来打搅他们的生活。

  张静走后,何小青与田立军和古闪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张静的出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雾霭被阳光驱散后,刺目的明亮反而让人感觉周遭的事物都变了模样。亮堂堂的固然好,可是所有的明丽必然都在阳光下分裂出行行种种的阴影。这阴影是安放躁乱身心用以思忖和喘息的角落,还是不断扩大入侵的阵地?但何小青抵挡不住阴影里田禾明艳舒放的眉眼,对田禾未来的憧憬已抽去了曾经的情绪,何小青与张静的对话让她明白,爱总会先一步抵达背景改变的港湾。田禾耀眼未来的光芒犹如泉水渗透田地,何小青心里有关田禾未来的那些愿望,亮闪闪地破土疯长。

  何小青娘家只有一个哥哥,母亲在哥哥家里生活,有点老年痴呆。哥哥自然很好沟通,当年那个阴冷黑暗的夜晚,哥哥也在身边。如今哥哥的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在一线城市工作,这更为何小青提供了向田禾说明缘由的理由——姨妈不帮助你还帮助谁呢?田禾狐疑地看看何小青,再看看田立军,点点头笑了,天上不但能掉下个林妹妹,还能掉下个有钱的姨妈来!

  看得出,张静是做了准备的。她左一件右一件地给田禾递见面礼,田禾快乐而坦然地照单全收。她不停说,谢谢姨妈!开始几句说得客套油滑,顺嘴就溜出来,完全没心没肺。后来田禾看着这么多她喜欢的礼物,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是最好最时尚的,不由发自真心地搂着张静的肩膀说,姨妈,你真好!

  张静看了一眼何小青说:“记住,不管谁对你有多好,都没你妈妈好!”

  何小青心里酸酸的直想哭。看看田禾吧,长长的两条腿,高高挑挑的体形,腰背柔软的弧度,还有她的皮肤、骨骼、血液,所有田禾身上的一切,无疑就是张静肉体与灵魂的重新组合。何小青看看自己五短三粗的身材,自我解嘲地说:“田禾长得不像我,倒像姨妈多一些。”

  接下来张静很郑重地给田禾讲了专门为她制定的人生发展规划。张静问田禾:以你现在的成绩,假如中考,你可以考进所在地区前五名吗?田禾说,我可以保证考到所在县前十名。何小青在一边说,这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我们石油生活基地所依托的县每年有七八百个毕业生呢,所在地区每年有三四千个毕业生,地区前五名,谈何容易。张静正色说:“别再拿穷乡僻壤的小标准来衡量田禾的未来了。想在一线城市上最好的高中,名额我可以争取到,但中考成绩必须是所在地区前五名,否则一切都是空想。”

  田禾刚收到各种礼物的好心情一下低落下来。她眼珠灵活地四处乱转,表情像一只因判断失误而落到塑料假花儿上的蝴蝶一样迷茫,她看着张静说:“姨妈,我的成绩还不算好吗?”

  这是田禾从没意识到的,她一直认为自己很优秀,样样都拿得出手。可是姨妈说这就是偏远小地方的局限性,明明是井底之蛙,还自鸣得意。包括田禾从小就学习的电子琴,姨妈说那都是乐器里的下三流,即使弹得再好,最多也不过在酒吧里凑凑热闹,上不得高雅之堂。何小青说,当初是想让田禾学钢琴的,但是找不到专业钢琴老师,只好跟学校里一个音乐老师学电子琴,还是托了熟人的关系才肯教田禾的。何小青说这话时感觉自己在向某个领导汇报工作开展情况,浑身都不舒服。但她又改变不了这种局面,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是为田禾好,管它谁是领导呢。她试着建议:我们这里倒有两家舞蹈培训中心,不然现在让田禾去学舞蹈?女孩子学舞蹈气质好。张静因何小青这种汇报加建议的态度越发有了领导的姿态。她再次幽幽地叹口气说,以前我就是跳民族舞蹈的,成天在舞台上跳群舞,连个领舞都没跳过,有什么出息?万般皆下品,重要的还是要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必须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奠定最好的人生基础,才能拥有自己向往的生活。何小青心里终于平衡了一点,闹半天原来是个跳群舞的出身,也比自己强不到哪里去。看那个叹气的腔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专门学习叹气毕业的呢。张静继续说,我们培养田禾,不只让她成为一个考试能手,还必须有一两样高雅的爱好和特长。田禾已经十四岁,再学钢琴学跳舞都不可能学出什么成就,我们要面对现实。这事我来安排。

  张静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老师,一看都是很专业的那种。一个给田禾教书法,一个教美声。张静对田禾说,你只要努力,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资质平庸的人。

  张静这句话有点伤田禾自尊了。这句话其实是肯定了一个事实——田禾现在就是个资质平平的庸人。田禾向来是争强好胜的孩子,从小到大还没听人说过她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现在突然来了个姨妈,给了她“平庸”这么个词!她怎么能接受,可一时间又没什么事实证明她的确不平庸。她愣了愣,赌气一般地对张静说:“我会让你看到我有多优秀。你等着瞧!”

  其实也等不了多长时间,距离田禾中考只有十一个月时间。何小青正琢磨如何有效利用这十一个月的时间,田禾已抢先一步行动起来。周六周日上午学习书法和美声,下午在家看英语光碟。每天晚饭后,她先练习一篇书法,接着完成学校里的日常功课,然后按照自己每天排好的科目计划,看一小时辅导书籍,做两小时题库试卷,凌晨两点半以后才洗漱睡觉。早上田禾听见手机闹钟的第一声响便睁开眼睛,她先打开床头的音乐播放器,如水的歌声流淌起伏,掀开被子田禾便感觉新的一天在音乐声中又掀开波澜壮阔的一页。田禾遥望那葱茏茂盛的未来,起床,穿衣,洗漱,咕嘟咕嘟喝一大杯蜂蜜水。这也许是田禾一天最轻松愉悦的时刻。她听着歌曲做这一切,摇头晃脑地跟着曲调哼哼,有时还踏着节拍扭来扭去。歌曲都是何小青给她下载的,有民歌、摇滚、欧美经典,大多数是时下的流行歌曲。何小青不管这些歌曲有多少艺术成分,她的目的很简单,田禾太辛苦了,只要这些歌曲能让田禾放松一下换换脑子就行。接下来,田禾清清嗓子,在阳台上站得像棵舒展的向日葵,开始每天二十分钟的练声。前十分钟是类似戏剧演员的吊嗓子,反反复复只发一个声:啊——啊——啊——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好像一个人孤独行走在漫长曲折的路上百转千回,又似田禾为新的一天吹响直冲云霄的冲锋号。何小青在厨房听着心疼得只想哭。她从不评价田禾唱得好或是不好,尽管田禾在后十分钟里有时会唱些优美的美声歌曲,但听到何小青心里的都是竭尽全力的血脉贲张。

  张静很有诚信,几乎不打搅田禾,这跟她居住在几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也有关系。她向田禾下达了任务指标后就离开了石油基地。她了解田禾的情况主要靠跟何小青通电话。走后没几天,她给何小青打来十万元钱,说是让何小青给田禾买营养品。何小青拿到汇款心里堵得慌,感觉自己好像是张静雇来照顾田禾生活起居的保姆。她不高兴的脸色又挂在脸上了。可是张静不在眼前,看不到她的脸色,她就在电话里显示她的不高兴:“我是田禾的妈妈,我不至于把她养得缺营养,更不至于付不起她的营养费。”张静又在电话里叹气了,她连连的叹息让何小青心软,她说:“我没别的意思,钱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你给她的爱不是钱可以衡量的,但我还能为田禾做什么呢?只要能让田禾生活得更充裕一些,钱算什么?你别生气,是我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张静的话语里透着可怜巴巴的恳求,何小青的气就在电话里消失了。张静话虽这样说,可每个月,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汇钱给何小青。她在电话里每次都以央求的口吻对何小青说,天冷了,给田禾买两件毛衣穿吧。或是,估计田禾又长高了,给她买两条牛仔裤吧。何小青很诧异,买两件毛衣需要一万元钱?什么样的牛仔裤买两条就两万元钱?但何小青很受用张静说话的语气,毕竟她是在可怜巴巴地找借口了。而且何小青也很满意张静的表现,据何小青对女儿的旁敲侧击,张静除了每周跟自己通电话,私下里并没有跟田禾通电话。张静每次打电话时间也不长,三五分钟,主要是了解田禾的学习情况。刚开始她还很焦虑地叮嘱何小青要督促田禾抓紧学习,甚至说,该打的时候就打。这话让何小青有点不高兴,田禾是她何小青的孩子,打还是不打是她说了算,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可每次何小青说田禾最近的情况,到最后,张静都声音哽咽地说:“你真养了个好闺女。”何小青听了,反倒不安,说:“是咱们俩的闺女啊!”张静不好意思地清清嗓音,说田禾这样实在太辛苦,不然给她各门功课都找个辅导老师,每天上门辅导,我找人去联系。何小青一到这种时候,就像等领导下达方案自己全力以赴落实工作的下属。只是她心疼田禾,忧虑地说,田禾哪里还能抽出时间啊,这样她还有睡觉的时间吗?田禾却不一样,她极有主见地说:“那些辅导老师假如离开了一些稀缺的辅导资料,他们比我们的老师能高明多少?姨妈如果能给我买上含金量高的辅导书籍,还有历年来国家和各省市的中学生单科比赛题卷汇集,比请什么辅导老师要强得多。我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听那些所谓的辅导老师废话。”

  何小青便隔三差五收到张静源源不断寄来的各种辅导材料和考题汇集。期间还收到一张两万元的汇款单,说是田禾十五岁生日到了,让田禾请同学和朋友出去好好吃顿饭。何小青看着汇款单哭笑不得。即便是田禾过生日请同学吃饭,在这个戈壁小镇,二百元钱就很丰盛了。何况,生日的前一天,何小青吃饭时征求田禾过生日的意见,田禾当即反对,严厉警告何小青和田立军,谁也不许借生日耽误她宝贵的学习时间。生日这天,田禾刚放学回来,四五个男女同学买了礼物和鲜花来到家里。何小青认识这几个孩子,过去都是常来家里找田禾玩的。自从张静给田禾规划好人生的宏伟蓝图后,就再也没见几个孩子来过。何小青很高兴田禾生日这一天他们能来,她甚至能看得出,其中一个高个儿男孩儿挺喜欢田禾。但田禾不冷不淡地给每个人说了谢谢后,坐在一边拿起一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看起来。气氛有点生硬,几个孩子规矩地坐在客厅里,不像来祝贺生日,倒像是来看病号。孩子们尴尬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高个儿男孩儿走到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头看田禾,田禾面无表情地对所有人说,拜托,中考后我们再会师,以后不要来我家找我,我没——时——间。田禾最后拉长声调刻意强调的没时间,让几个同学脸上顿时有了羞愧之色,感觉自己怎么一下成了虚度光阴的游手好闲之徒,他们下楼时都有点仓皇逃窜的样子。而田禾送走同学便使劲跺了一下脚说,白白耽误半个多小时!晚上得补回来。

  何小青心里百味杂陈。她现在倒很希望田禾像以前那样时时都有些小满足,虽说有时不免也是小孩子的鼠目寸光和自以为是,但至少田禾是快乐和轻松的。何小青希望田禾拥有每个孩子成长过程中都必不可少的经历,哪怕是早恋。就像那个高个儿男孩儿,何小青都看出他喜欢田禾,田禾没有道理看不出来。她的漠然只能说明她的理智超越了她的年龄。但何小青现在又不能跟田禾说这些,田禾所有倔强和要强的表现,都让何小青有点敬畏。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或将往哪里去,总之,田禾的刚硬让何小青软弱,她越来越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跟田禾说怎样的话。这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何小青现在所知道的,就是田禾没有时间。田禾现在连早饭午饭都吃得很紧张,好像吃饭是另外一种冲锋陷阵。只有晚饭稍微轻松一点,田禾把饭菜挪到客厅的茶几上,边吃晚饭便看国际频道的新闻。半个小时的新闻结束了,田禾的晚饭也吃完了。田禾晚饭时间何小青也不再搓洗衣服,她又搬个小椅子坐在茶几边,想随时给田禾拿个什么端个什么,或者跟她说点学习以外的话题,就像所有依赖父母的孩子那样叽叽嘎嘎地废话个没完。但是田禾从来也没让何小青给她拿过什么东西,也没有要跟何小青说点什么的意思,安静地吃饭看新闻。何小青只有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田禾吃饭。何小青已习惯了不吃晚饭,田禾和田立军吃晚饭勾不起她的任何食欲,关键是田禾吃晚饭已没了那种香甜的诱惑力——饭吃进嘴里,心和眼却在电视新闻上,晚饭从头到尾都吃得没滋没味。坐在小板凳上的何小青不由向往以前那些搓洗衣服的日子。

  田禾吃完饭后,田立军立即主动关了电视,到卧室去上网。偶尔在房间里走动田立军都蹑手蹑脚,没做什么不光彩的事,行动举止反而有了做贼的样子。何小青手脚利落地收拾厨房,然后搓洗田禾换下来的衣服,无论做什么家务,尽量都不发出任何声响。

  洗衣盆里的泡沫依然丰富莹亮,但少了酣畅淋漓的虎虎生气,一搓一揉,一清一洗之间都收敛压抑着尺寸,轻柔舒缓像水底百无聊赖静静摆尾的鱼,又像一场不能尽情释放心绪的暗恋,让人憋闷和无奈。何小青时时从卫生间门隙处探头看一眼正在学习的田禾。她总是看到一个侧影在桌前,微微地弓着身子,马尾辫披散在肩背上,越发显得腰背单薄。何小青几乎天天都看到这样的画面,开始看时心酸,再看心疼,后来越看越心惊,有一种恐惧如寒光凛凛的利刃从后脊梁窜上来。她不由自主怀疑起张静为田禾设计的人生宏伟蓝图是否正确,田禾这样倔强好胜的性格,这样辛苦努力,万一考试不如人意,她是否能经受得住那样的结果?

  搓洗衣服不但变得了无生趣,还成了何小青内心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惧和担忧。

  事实证明这种惊惧和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初三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田禾总成绩全年级第一,而且远远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这说明,田禾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已和石油中学的孩子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可是,她的成绩拿到县上一比,却以一分之差排名第二,在地区排名第七。田禾当天回到家,站在客厅里不顾形象地仰天大哭,她跺着脚,以胸腔共鸣的美声咏叹方式发出音质高亢的疑问,“凭什么?凭什么我连个县第一都不是?我有这么多资料,我做了那么多题,为什么还只排第七名?妈妈,妈妈——我的妈啊!”最后田禾哭得像学龄前儿童一样无赖,几乎就要满地打滚儿了。何小青过去一把抱住田禾,心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憋屈得眼泪涌上眼眶,田禾一声声哭着喊妈妈,何小青俯身一声声劝道:“宝贝儿,别哭,别哭。”自己却忍不住也哭出声来:“可怜的田禾,妈妈的心快疼死了。我可怜的宝贝儿。”田禾听了这话反倒止住哭声,她满脸是泪,眼睛出奇黑亮地看着何小青,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人可怜,全县第一算什么,你看着吧,我非考到地区前五名不可。”何小青刚刚和田禾母女连心的骨肉相依瞬间烟消云散,心里不免失落,她暗暗在心里骂,什么狗日的地区前五,连多抱女儿一会儿也成了奢望。

  何小青没有把田禾的这次恸哭说给张静听。周末张静打来电话,何小青只是说田禾的学习有了飞跃性的提高,成绩已排名地区第七。张静听了很振奋,她说最近又托熟人买了一些教师内部使用的题库题解,过几天就快递过来。何小青怕张静再给田禾施加什么压力,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她觉得田禾生活状态的紧张乃至一定程度上的极端都是张静造成的,她心里甚至隐隐希望回到从前,她想,即使田禾长大后成为自己这样一个平庸的石油人那又怎么样呢?张静没来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石油人不是活得充实而快乐吗?说到底,何小青最希望看到的还是田禾的快乐和幸福。

  但何小青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当初自己的子宫和孩子是怎么没的?田禾的一生怎么能再与这种落后的小地方捆绑在一起。为了将来,田禾一定要走出去。何小青细致地算了算,田禾现在每天的睡眠时间勉强有六小时。何小青虽然心疼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每天变着花样做好每一顿饭。田禾却食不知味,从没有说过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期末考试的时候,田禾考试成绩排名已到全县第一,地区第五。田禾冷静淡漠地给爸爸妈妈说成绩的时候表情麻木,说话的神情像喝一杯没滋没味的凉白开,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话也轻描淡写地从嘴里流出来。何小青高兴得抖着一身赘肉在客厅里又蹦又跳,田立军眉开眼笑地说何小青蹦跳的样子像澳大利亚考拉熊一样可爱。何小青听了这话,越发蹦跳得欢畅。倒是田禾,始终一副凉白开的样子,看见何小青和田立军兴高采烈,她也没有受丝毫感染,反而目光迷离,眉头微蹙,好像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热闹,看得烦了,脸上还有了一些热闹终将散去的淡淡忧伤。她说:“这并不代表最终实力,也不是最终结果。”田立军气壮山河地说,进地区前五名了,你现在可是这个地区几千名中学生的前五名!田禾面目平静地说:“是第五名,最容易被淘汰出前五的第五名。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还有四个多月呢。”

  何小青怎能不高兴。比田禾进入地区前五名更让何小青高兴的是,还有四个多月,田禾就可以彻底放松了。何小青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不管成绩是不是地区前五名,至少田禾可以过像以前一样的正常生活。期末考试结束后,中考班放了十天短暂的寒假。短短十天寒假,田禾成了小区中学生一面勤奋的旗帜,小区里所有中学生家长几乎都是同一个口气教育自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田禾,你怎么还好意思一天到晚地玩呢?”

  这似乎也是田禾与同学们产生疏远与隔膜的一个来源。田禾生日后,家里再也没有来过同学,但时常还有同学打来电话,田禾接电话时情绪并不高,有时很不耐烦地敷衍,有时毫不客气地责怪同学耽误她的时间。有一次,她直言不讳地对着电话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得难受,我老爸以前就爱打电话聊天,不然让我老爸跟你聊吧?”后来再也没同学来电话。非但没有电话,春节的时候,田禾的手机短信都没几个。何小青记得去年除夕,田禾的手机从早到晚不停地响了一整天,一条接一条的短信让田禾一整天拿着手机回短信直到半夜。今年田禾的手机像条苟延残喘的狗,仅仅在吃年夜饭时有气无力地哼哼了几下,何小青说,快看看是谁给你发的短信。田禾一心一意看电视,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无聊的废话。浪费时间。”现在,浪费时间成了田禾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除夕这天,田禾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晚上,踏踏实实地看了一晚的春晚,期间还开心地扑在沙发上狠狠地大笑了一会儿。初一早上,何小青起床便发现,田禾已像平常一样早早起床学习。何小青说,过年了就休息几天吧,找同学出去玩玩放松放松。田禾义正词严地说:“我休息有的人可不休息。什么是竞争,这就是竞争!你们别再把我等同于那些同学,这个小地方的人有什么可比性?”

  这可以说是何小青四十年来过得最有规律的春节,所有礼尚往来朋友聚会等活动能免全免,一切活动都以田禾的作息时间为中心。正月十五过后的一个周六,古闪邀请何小青全家去家里吃饭,庆祝她的孩子百天。何小青提前几天就做田禾的工作,想她去古闪家玩一会儿。田禾刚开始态度很坚决:浪费时间,不去!最后何小青说:“是古闪阿姨接生的你,没有古闪阿姨就没有今天的你。”她还给田禾说了当初自己大出血切除子宫差点性命不保的事,田禾听了才答应去古闪家吃饭。

  古闪生了个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很可爱。田禾用手指轻轻一碰他的下颌,小家伙就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声,逗得田禾直笑,不停说,太好玩了,太可爱了。古闪把小家伙递给田禾说:“让姐姐抱抱,长大像姐姐一样优秀和有福气。”田禾接过小家伙说:“千万别像我,我哪有什么福气,像小弟弟现在这样多好啊。”古闪说:“你还没福气?你有这么爱你的爸爸妈妈,还有那么有钱的姨妈资助你,这个世界有几个人能有你这样幸运?”田禾边逗怀里的小家伙边说:“有个有钱的姨妈是件很幸运的事吗?我倒希望没有这样的幸运,我觉得像小弟弟一样无忧无虑才最幸福。”古闪和何小青都不知怎么接话。古闪满脸疑虑,何小青满眼苦涩。

  临近中考的前半个月,张静有些沉不住气,电话打得比平时勤。她忍不住在电话里求何小青:“让田禾跟我说几句话行吗?就几句,我保证不给她施加压力。”在此之前,张静在经过何小青允许之后,跟田禾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跟田禾描绘她光辉灿烂的美好未来,最后的落脚点总是长长的叹息,然后说:“你难道甘于做一只井底之蛙而不希望翱翔天空吗?”田禾接过电话后的几天里,总是不言不语,脸上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自虐一般延长学习时间。两次电话以后,何小青不高兴了,她生气的声音如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一浪高过一浪:“谁让你给田禾说这些了?田禾这么自觉的孩子,你为什么还要给她施加精神压力?你知不知道怎样才是爱孩子?你再这么折磨田禾,我们拒绝配合你的什么狗屁蓝图和未来!”

  张静真诚地道歉,说自己的儿子从小顽劣不堪,每次都得这么施加压力教育疏导,可能是习惯了,没想到田禾是这样懂事和上进的孩子,自己错了。她一再请何小青原谅,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何小青发完脾气也就原谅了张静,毕竟是为孩子好。但田禾却不愿意再接张静的电话。田禾对举着电话听筒让她接电话的何小青说:“有什么事你和姨妈商量就行了,别跟我说。”张静在电话听筒里听到田禾的话,心里如同划过一道灼烫刺目的光亮,火辣辣地在心底最深处刺痛。

  其实何小青心里疼得更厉害。田禾疯了一样学习,眼睛里终日散发着深邃绮丽的光亮,她游弋在戈壁沙尘一般看不到尽头的题海中远离一切痛楚与甘甜,所有日子都充满奋斗的孤寂和刚硬。

  中考结束这一天,田禾一进门,像征战归来的勇士终于卸下重重盔甲一般说:“我快累死了。”何小青和田立军赶紧让田禾睡觉。谁也不问田禾的中考情况。他们心里有数,这样努力学习还能考得不好?见鬼了。可田禾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躺了一个多小时,起来看电视,哈欠连天,没精打采。晚饭后,田立军找出好些田禾没看过的获奖影视光碟,重点推荐了三个大片,田禾兴致勃勃地一连看了六七个钟头,凌晨两点多还不见睡意,强迫自己躺下睡觉,竟是一夜失眠。早上田禾习惯性早起,坐在餐桌前,整个人憔悴如一件失去劲道的破衣裳,随手一撕就会碎裂成片飘逝风中。早已习惯了紧张节奏的田禾,猛然无事可做,坐立不安急得在屋里直转圈,她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这么多时间该怎么过啊?”何小青说,不是说好考完试和同学会师的吗?怎么也不找同学玩去?考完试就使劲玩儿,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不然闲出病来了。田禾虚弱不堪地说:“别再提那些学渣了,他们背后管我叫学痴,就是学傻子的意思,我要是还跟他们玩我就真是大傻子。”说完还满脸不屑地补充一句:“他们配跟我玩吗?一群脑残!”

  田立军说,要不然爸爸妈妈请假带你出去旅游吧,你想去哪里?咱们说走就走。何小青立即拥护,兴致勃勃地说了几个早就想去的地方。可田禾听了并不感兴趣,说这么远的路,想起来就累,还不如在家里休息的好。

  何小青无语,只是深深地叹着气。自从张静进入她的生活后,何小青慢慢学会像张静一样叹气。

  何小青上午一上班就给古闪打电话,问田禾睡不着吃不下还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该怎么办,她该不会抑郁了吧?古闪劝何小青别这么紧张,说这其实是田禾内心紧张和焦虑的一种表现。中考虽然结束,但是成绩还没出来,又一下空出那么多闲余时间,她的神经空前集中和紧张,失眠和食不知味是最典型的表现。何小青很赞同古闪的看法。古闪说,最好不要使用药物,还有十几天才能知道成绩呢,用音乐之类的办法慢慢减少她的精神压力吧,再找点别的什么磨时间的事让她分散注意力。

  何小青放下电话发愁了,她在网上下载了一些轻音乐,又问班组里的同事:什么音乐有助睡眠的?一个同事开玩笑说,睡不着啊,那就起来念经呗,念着念着就睡着了。这话倒启发了何小青,她上网收集下载了十几首佛教音乐和歌曲,自己先听了,觉得很是心神明净。中午回家,何小青见田禾通红着双眼在看光碟,披头散发面色暗黄,越发像水中一片碎裂飘摇的暗影。

  午饭后,何小青打开新下载的佛教乐曲,让田禾躺在床上静心听一会儿,说,即便还是睡不着,好歹也是一种休息。不知是田禾实在疲乏之极,还是听了佛教乐曲心静神宁,田禾居然在佛歌声中睡着了。直到何小青晚上下班回来田禾才睡醒。晚饭后,田禾没再看电视和光碟,又打开佛教乐曲凝神静心仔细听,愣愣发怔。柔和悠扬的空灵音声,清透无边,直入心底,仿佛水面上吹过一阵袅袅清风让人胸襟豁然。田禾仿佛在悠远深长的意境中,看见唱颂者身心合一物我两忘的慈悲与宁静。眼前这个充满欲望和杂念的世界在清静犹如透明的佛乐声中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恬淡。田禾喜欢这种自在和本真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躁乱的心妥妥帖帖地有了安放之地,她满怀久已消失的喜悦之情对何小青说:“我喜欢这些佛乐。”

  第二天,田禾在电脑上下载了《金刚经》全文,一边听佛乐,一边用小楷抄写《金刚经》。她抄写得很慢,每抄写一句便停下回味半晌,不明白就上网寻求解答。中午吃饭时,田禾对何小青说,你不是让我给自己找点事吗?我现在找到一个有意义的事情——每天抄写《金刚经》。何小青说,这个事情好,可以练习书法。田禾说,我可不是为了练习书法,我抄写《金刚经》时内心纯净喜乐,所有烦恼都渐渐淡去,我是纯纯的喜欢抄写《金刚经》,没什么目的。何小青没有接话,管它为什么呢,只要能睡着觉吃好饭就行。

  如水般醇厚润泽的佛乐,具有不可思议叹莫能尽的安乐圆满,田禾在佛乐中静心抄写《金刚经》,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水一样流淌。晚上临睡前田禾轻声诵念白天抄写的《金刚经》,一切幽怨都随风而去。白天吃饭香,晚上睡得熟。清晨起来,田禾精神饱满地在阳台上练声,音质明亮的美声花腔女高音竟然唱诵出内心安然的《大悲咒》。何小青迷惑于这种不伦不类的声腔混合,但她看出田禾练声时的超然物外和自然安稳,声腔气韵上的旷达通透,远胜于以前的焦躁力竭。她问田禾,这能混在一起唱吗?田禾说,你静心诵读《金刚经》就会知道,一切都是虚妄,世上无不可之事。何小青糊涂了,问:“《金刚经》是干什么的?”田禾说:“是讨论研究空的大智慧。”何小青问:“什么是空的智慧?”田禾说就是存在的智慧。何小青没听懂,“空”和“存在”是完全相反的两码事,怎么能弄到一块去?田禾微微一笑,“简单地说,有便是无,无便是有。”

  何小青更加迷糊了,说,我怎么像听天书一样。田禾心平气和地笑何小青没有慧根,说何小青是与佛无缘的世俗之人。她看着何小青的眼睛正色说:“妈妈,你用最真实的内心说,你活得累不累?”何小青想了想,以前就不说了,自从有了田禾,天天担心那个女人会来捅破这张纸,还担心丈夫有外遇,现在又为田禾的未来忧心忡忡,小心谨慎地过每一天,真是过得心力交瘁。虽说现在这一切基本已结束,可田禾马上面临到内地重点高中就学,以后的事想起来也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疲惫纠结。何小青不由深深叹口气,她现在终于明白张静为什么总是叹气了,她是活得不轻松,借叹气稍作喘息和释放。何小青看着田禾说:“人哪有活得不累的,妈妈同样也活得累。”田禾像个修行高深的大师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吗?是因为你被生活中太多你牵挂和期盼的东西所左右,其实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自身所需要的,却始终影响你的情绪和意志,终日为这些无关自己的俗事操劳忙碌,哪有不累的。有一天你看淡这些事,自然轻松惬意,不会再活得那么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就是空的智慧,也是存在的智慧。”

  何小青听了若有所思,但还是不明白,只有感叹:生而为人,谁又能免俗呢?

  一连十天,田禾不是听佛乐就是抄写背诵《金刚经》,吃得下,睡得香,安静淡然,容色明亮。但私下里,何小青担忧地对田立军说了田禾给她说过的话。她问田立军,你看田禾性格上是不是有点偏激了?我总觉得她哪里有点不大对劲。田立军沉稳地宽慰何小青,田禾一年来学习压力过大,断绝了所有同学来往,性格又清高倔强,宁缺毋滥,没有社会交往,猛然轻松下来无所适从,现在有这样一个精神寄托打发时间也好。田立军让何小青不要瞎操心,笑说,放心吧,佛学博大精深,岂是她一个小姑娘抄诵十来天《金刚经》所能领悟的?

  吃晚饭的时候,田立军调侃田禾的脑袋容量越发大了,居然还能有空隙参悟佛法,小心太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以往父女俩经常互相调侃,在言语上一争高低。这次田禾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在探索一种人生的大智慧。何小青说,宝贝儿,你天生就是个有悟性的孩子。这话让田禾很高兴,眉眼都亮闪闪的,饭也吃得格外香。作为回报,田禾夸赞何小青今晚的青椒牛柳做得好吃,她说:“爽滑香嫩,火候恰到好处,绝对是用心参悟的结果。”何小青听了满足得不得了。田立军偷偷冲何小青眨眨眼,看她吃肉的样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中考成绩终于出来了。这一天的天气依旧晦涩阴沉,空气中游荡着混乱浓密的灰尘。何小青在炼油催化装置上调试检测仪表,陈旧生硬的机械设备却显得十分明亮,即便是油漆已经脱落的粗笨管线,也散发出喜气洋洋的白日光芒。田禾的考分是地区第二名。何小青在网上看见成绩后,不到下班时间就狂奔回家。路上,她先给张静打了个电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第二名,田禾考了地区第二名!”张静听了也高兴地尖叫起来,但马上她就哽咽了。她说,田禾这孩子真争气,没有辜负我们对她的期望。何小青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没有白辛苦。张静平静了情绪说,这样一来,田禾选个一线城市的好高中没有问题,有了这个基础,田禾又聪明懂事,上个好大学再出去留学也都在意料之中。张静说她已经给田禾存了一笔足够她留学攻读完博士的学费,这两天托人把卡捎去,以后没有重要的事两家人互相不再打搅对方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过年过节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就够了。张静顿了一顿,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田禾结婚的时候能参加她的婚礼,看着她走向幸福人生,这样她也就心安了。何小青听得心里酸酸的,不明白这样高兴的一件事怎么说了没两分钟就充满悲戚的味道,她第一次真诚地对电话那头的张静说:“谢谢你,谢谢!”

  挂了电话,何小青立刻又高兴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理由让她在这时候不高兴。她又打电话告诉了田立军和古闪,都在家里集合,一起去饭馆庆贺。何小青进门时,古闪和田立军也刚到。很意外,田禾毫无喜悦兴奋之情,仿佛这消息跟自己毫不相干,仍旧面容平静地抄写小楷《金刚经》。何小青三个人见了面,立刻满面春风同时欢呼。何小青搂着古闪不由掉泪了,一边掉泪一边开心地和古闪一起哈哈傻笑。一年了,今天是何小青最舒心畅意的日子,她觉得自己有理由尽情大哭和大笑。一向稳重的田立军也得意忘形地摇头晃脑起来,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说:“地区第二名啊,几千个孩子里的亚军啊,这要在科举时代就是榜眼,离状元不远了。”古闪接过话说:“说什么呢?人家田禾这大半年不一直都是县里的状元吗?”

  三个人兴致勃勃地打电话邀约了几个要好的亲朋。大热天,何小青特意换了一身价格不菲的品牌长袖衫,就因为衣服的颜色喜庆。她有点疯癫地蹦跳到田禾的房间说:“田禾宝贝儿,别抄那个《金刚经》了,快洗洗手,咱们一起出去吃饭。今晚可要好好庆祝一下,你考了地区第二名,这是石油子弟从未有过的壮举啊!”

  田禾听了淡淡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饭馆里乱糟糟的,我还是觉得在家里抄写《金刚经》舒服。”

  何小青听错了话一般凝住了脸上的表情,说:“宝贝儿,这事儿我们不需要低调,吃个饭庆祝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结果是你奋斗了一年才得到的,为什么不去呢?”

  佛乐袅袅笼罩房间,水波一样发散着无边宽阔的气息。田禾一身白色长裙,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神情肃穆端庄抄写《金刚经》,飘逸,超脱,优雅,自然。她缓缓地停下抄写,淡定而坦然地看着何小青说:“这个结果是你们想要的,并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喜欢的,我只是想通过这个结果来证实自己的能力。既然你们喜欢,你们去庆祝吧,我们各不相扰,这不是各得其所?”

  田禾的话语以冰霜傲雪的气质将何小青的一团高兴瞬间冷冻掩埋。一股刺骨的寒气又从何小青脚底窜上头顶,她大脑里有阳光照耀冰凌所折射出的刺眼光芒四处闪动。她急了,也有点恼了,提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难道爸爸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爸爸妈妈还得到了什么好处不成?难道我们这样做都错了?你,你,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何小青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想起了生田禾的那个寒冷的黑夜,想起了如黑夜一样漫长的这一年。

  田立军和古闪都闻声过来。田立军关闭了佛乐播放,打着哈哈说,田禾,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说话呢?这样跟妈妈说话可不对啊!田禾依旧从容安静,目光纯净地看着三个人说:“爸爸妈妈放心,古闪阿姨作证,我心有善念,绝不会不知道你们的良苦用心。我会按照你们的意愿努力实现你们的企盼,但请爸爸妈妈也让我持有内心本真的自由。世间的一切皆是因果,你们的善心终会有善报。”

  这话说得有点意味深长了,这话说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但这话说得让何小青被击中软肋一般软了口气,她词不达意地说:“不是,爸爸妈妈没那个意思。”不是什么?没哪个意思?何小青自己突然糊涂了,她心中千言万语却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何小青无助地看看田立军,又看看古闪,两个人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田立军稳住情绪严肃地问田禾:“你内心本真的自由难道以前就没有吗?为什么现在要强求呢?”

  田禾微微一笑:“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内心最泰然安乐的本真是什么,现在我已明白自己的心会因何而生喜乐,所以要守拙以清心。对我,幸福,由心不由境。爸爸妈妈就别再强求我的心了。”

  田立军和何小青突然都有欲哭无泪心力交瘁的虚脱感。田禾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坦然和安详,又打开播放器,《大悲咒》空灵透彻的歌声缓缓弥漫开来,水一样在房间里缭绕,仿佛包容了世间所有的沧海桑田。田禾端坐在桌前,双目微闭,洁净的脸上闪动着纯朴安悦、高妙自若的光泽,跟随《大悲咒》轻声唱诵:

  南无·喝 怛那·哆 夜耶

  南无·阿 耶

  婆卢羯帝·烁钵 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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