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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春晓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764
王健

  一

  这是一个初春的早上,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沙海子采气作业区不远处那逶迤连绵的天山山脉笼罩在稍显光亮却又朦朦胧胧的氤氲里,山顶那花花剌剌鱼鳞般的皑皑白雪若隐若现,附近的山谷里有一条布满沙砾卵石的干涸河道,沙海子人称其“马纳河”。晨曦中,刚刚安装好的一排排、一行行的采气管道银光闪闪、威武壮观,仿佛一支身着银装、军容威武的部队整装待发。采气管道的一侧矗立着呈“U”字形的崭新平房,平房中间是一处平地,比较开阔,算作大院子。处于正中间位置的是采气作业区的中控室,里面安装着世界最领先的电子观测设备——正面墙上悬挂着的巨型电子屏幕,电子屏幕旁边一字儿排开摆着几个操作台。中控室的左侧平房里,安装着紧急制动设备,这也是目前世界最先进的电子控制设备,一有情况,电脑鼠标一按,便立刻化险为夷。中控室右侧平房里是作业区会议室,与之紧连着的是职工活动室,活动室里边是空的,什么乒乓球案、台球桌、棋牌桌等等体育器械,还都在采油厂领导办公桌放着的计划书里。活动室旁是职工食堂,也处于筹备之中。工人的吃饭、休息暂时安排在十五公里之外的沙海子市的一个中档宾馆里。

  新建采气站的环境还显得凌乱:一排整整齐齐的输气管道下留有拆散的货箱木板、几根散乱的螺丝、刷过银粉的油漆桶和几把干巴巴的油漆刷子。

  办公室里,已经摆好桌椅,刚进门的魏钢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顺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副棉手套,扑打了两把座椅,“小张,先坐下!”说罢,魏钢左手熟练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嘴唇一撮叼住其中一根,右手打火机“啪哒”一声香烟点着了,魏钢狠狠地吸了一口,随口吐出一股蓝色的烟雾。

  “经理,先把环境改善改善吧!你看这地方能下脚吗?”张克强努着嘴示意了一遍办公室和窗外,“乙方这些人也太‘那个了!”

  “乙方这些老兄也够苦的,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天气,没有歇气儿地干了几个月也不容易呀。”魏钢又是一口烟,“小张,这样,咱们早上先讲一讲,有些细节再结合实际强调强调,然后再带着大伙熟悉熟悉现场。”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这是沙海子采气作业区的第一班人马,男男女女共四十个。人们聊着天,抽着烟只等待领导的到来。

  魏钢进门后招了招手:“先把烟熄了,先把烟熄了!再把窗户打开!”魏钢第一个推开靠近主席台的那扇窗户,然后招呼着张克强坐在了主席台的位子上。

  “新鲜吧,朋友们?”

  “新鲜!”屋子里的空气清爽了,大家不知领导问的是什么东西新鲜,只顾开玩笑似的应声道。

  “对,空气变新鲜了,同时这个环境对我们来说也很新鲜。你看,这山窝子,不到四十分钟,我们就可以登山,比咱原来那个采油厂上山容易多了。这儿处于天山北坡,我们天山有个特点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天山南坡光秃秃的几乎寸草不生,而北坡却草儿肥、马儿壮。过不了一个月,这儿就会鲜花盛开,草长莺飞了。山旁边有玛纳斯河,夏天有清悠悠的流水,河里有鱼有虾,可能还有“玛河玉”,捞上一块说不定能发一笔。所以这里是一个风景区,也是一块宝地。我们这些人运气不坏,在风景区、在宝地旁边工作,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魏钢像一个感情丰富的诗人,给人们描绘了一个美好的世界。虽然,此刻不远处的天山仍是一派荒凉,但人们从魏钢的话语里似乎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景色。

  “但是,我们不是专门来逛景的,我们的任务是把天山脚下几百米、几千米下面的天然气采集出来,为周边的人民烧火做饭,为周边城市发电照明,为周边地区的工农业生产提供能源。所以,我们只有把采气工作做好,把天然气采出来,我们才有资格、也才有心情去欣赏大自然的美丽。如果我们没有把天然气采出来,或者采得不好,我们就无法向油田公司党委交待,无法向我们的父老乡亲交待,无法向我们的亲人们交待。朋友们,你们说是不是这回事呀?”

  “是——”台下一片呼应。

  魏钢几句朴实无华却又实实在在的话在四十名职工的心里引起了共鸣。坐在一旁的张克强不住地点头,魏钢的话使这位年轻的采气专家深深地感动了。

  “同志们,昨天,厂部给我们下达了工作任务。厂部要求,从今天起,十五天完成采气设备的调试任务。”魏钢因势利导,传达了大漠油田公司采气厂领导安排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说到“十五天”时,魏钢习惯地用右手打了个“十”和“五”的手势。

  “任务艰巨呀!”魏钢蹙了蹙他那浓黑的眉头。

  “咱们‘吃了几十年的油,突然改‘吃气了,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魏钢木碗似的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扬了扬。

  这是一句天大的实话,整个采气作业区八十名职工,几乎全是由采油队的采油工整建制改编过来的。他们中的少数在采油厂工作过几年,多数是采油厂刚刚招工来的新人,还没有采过几天油。魏钢本人,虽然只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可从大学毕业至今的二十多年,无论生产还是研究,都是从事采油工作。以往,采油工身边的机器就是那些浑身长满铁疙瘩的采油树,或者那一上一下磕着头的抽油机。他们的工作就是清蜡、计量、维修管道。而如今,他们面临的是一个管道林立的全新的工作环境,他们的工作性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然,咱们也不全都是门外汉,咱们这里有专家,咱沙海子采气作业区的工程总监张克强同志毕业于中国石油大学采气专业,在长庆鄂尔多斯气田干了三四年了,是咱中石油著名的采气能手。”魏钢目光慈祥地扫了扫坐在身边的工程总监张克强。张克强有点害羞地环顾四周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

  “如今,咱首先要适应新的环境,逐步熟悉新的工作。”魏钢有些激动,下巴长着硬扎胡子的英气勃勃的脸庞发红了,他顺手解开红色信号服上衣的领口,“一是要一边工作一边全面熟悉采气工作的工艺流程;二是要熟悉自己的工作性质,熟悉并逐步掌握操作方法;三是常常挂在嘴边的安全问题。如何对待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讲,只想重复一句口号:安全重于泰山!”魏钢伸出手掌又在空中晃了晃,“泰山,泰山!懂吗?”然后用深沉的目光扫视了一周。

  “下面,我们请张克强总监就我们当前的工作讲讲话。”魏钢用了一个“请”字,虽然实实在在地发自内心,却把张克强闹了一个大红脸。

  张克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穿着一身红色的工装,但因身材较矮又显得敦实,面部黑红,鼻梁上又架着眼镜,所以其风采又略显特殊。他红着脸冲大伙一笑:“同志们,刚才经理用了一个请字,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不过比大家早接触采气工作几年罢了,也还正在不断学习、不断摸索,希望在以后工作中和大家共同切磋。”出身东北农村的张克强把“觉”字读成了“角”,把“学”读成了“削”,逗得几个年轻点儿的忍不住笑出了声,会场气氛顿时显得轻松了一些。

  张克强从地下天然气的集气站讲起,讲到集气站降压和升温的作用,又讲到处理站分离天然气的功能,再到如何把天然气的“原气”变成“商品气”最后输送出去的整个工艺流程。整整一个上午,台下坐着的职工都像听话的小学生听老师讲动听的故事似的,除了在纸上作记录的沙沙声外,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虽然,台下新招职工的文凭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张克强,然而他们有的是学医学的,有的是学计算机的,有的是学汉语言文学的,还有的是学法律的……而对于采气这个专业来说,他们纯粹是门外汉。在张克强面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做一个小学生。在就业情况超乎想象的严峻形势下,有谁胆敢砸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大型国营企业的饭碗子呢?

  “同志们,采气工作和采油工作的显著区别是,采油肮脏但却安全,采气干净然而危险。咱们采气作业区倘若出了事故,不但使整个采气系统毁于一旦,使国家的上亿元投资打了水漂,而且会让邻近的沙海城夷为平地。不可想象呀!《安全条例》我们在培训班上已经专门学习了一个礼拜,墙上的安全宣传画天天看得见,这里我也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借此机会告诫一下同志们,以后决不能抽烟了,有烟瘾的硬扛着,到了宿舍后再解解馋。”张克强说到这里,想不到职工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魏钢,“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魏钢已经省悟到了,站起身向台下招了招手,“别笑、别笑,我带头戒烟。戒烟已经作为一条禁令写在沙海子作业区的安全管理规定中了,今天没有正式通气,咱们就不说了,从明天,不,从现在起,违犯此条禁令者,按安全条例——重罚!”

  不知不觉,时间已接近下班时间。可能是心理因素吧,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起初的时光是最好打发的。职工们合上笔记本和笔,抬头环顾,耀眼的阳光已经透过玻璃窗洒在了人们的身上,晒着阳光的红色工装一下子把会议室映红了。

  二

  午饭是服务员从沙海子宾馆开车送过来的,伙食不赖,主食是馒头、大米饭,副食是四菜一汤。几个保温桶一字儿排开,放在食堂的操作台上,自助加餐吃饱喝足不限量。下午,采气作业区的四十名职工开始打扫卫生,一半人打扫集气站,一半人打扫处理站。魏经理要求两天时间内作业区的面貌焕然一新。

  “我操,说了个玄乎,好像天然气比原子弹的威力还要大似的。”集气站场地上,身材高大、形容潇洒的王大海怀抱着几块破木板,对身边提着两个废油漆桶子的小胡子克里木嘟哝道。

  王大海两年前毕业于一所小有名气的医学院,学的是临床医学,可毕业了一直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别的工作他又死活看不上,就硬着头皮在家里蹲了三年,要不是年龄已近三十,他还准备再等两年,非要穿上白大褂不可。可就业形势并不是王大海手里能够掌握的如意算盘,一年一年不断的失望,爸爸妈妈一声紧似一声的叹息,耳朵里同窗们关于就业的一个一个的“坏”消息,使王大海决计上班了。穿白大褂的希望基本破灭,好赖在国营企业有份工作就可以了。王大海的运气不赖,二十八岁的生日刚过,凭着油城户口和石油子弟的身份,王大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采气厂职工培训班。经过三个月的培训,采气操作工的书本知识,王大海基本烂熟于心。“我操,不过如此嘛!比起临床医学来,简直是小菜一碟!”王大海的胸膛又挺了起来,高材生才会有的高傲的神态又不时流露出来。

  “好哥哥,不说玄乎咋能显出人家水平来吗?”克里木个头不高,二十五六了,也是刚招工进厂的大学生,他是学汉语言文学的。他的上嘴唇上喜欢留着两撇小胡子,所以得了个“小胡子”的绰号。因好喝两口,又都好吹牛,在培训班和王大海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球水平,乡巴佬!”王大海蔑视地往地上吐了一口。

  两个人走到不远处,把手里的废弃物扔在垃圾车上,又踅身走了回来,目光在空地上搜索着。

  “嗨!哥们,采气树的阀池里可能也有垃圾。”克里木拉了一把王大海,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采气树的阀池。

  为了修理方便,当初工程设计要求采气树要安装在地坪以下一米五的地方。承包安装工程的乙方用水泥把阀池抹得光光的。采油树根部的大闸阀是地下天然气的出口,那是钻井大哥们的杰作。地下亿万立方的天然气宝藏,就是他们从这里引出来的,换句生动鲜活的语言就是,沙海子天然气这只大老虎就是他们从这里牵出来的。大闸阀犹如钳制着气老虎鼻子的“鼻牵”,使天然气这只望而生畏的老虎变得驯服,听从指挥。

  采气树的阀池里果然有垃圾,那是包装过采油树的已经散架的外包装木箱和一些凌乱的包装纸,上面印着英文。

  “我下去捡,你接着。”克里木笑吟吟地盯着王大海。

  “行了,我下去,你那矬子个头,递不到位,还不把哥们的腰弯坏。”王大海望了望克里木,他从心底喜欢这个维吾尔小兄弟。

  采气树的阀池一边的壁上,安装着几层用钢筋做成的梯子,那是为了修理方便而建的必要设施。王大海翻身沿着钢筋梯子慢慢地下到约两米深的水泥坑里。

  “我操,上次安装闸阀时,肯定是哪个馋嘴猫吃了泡泡糖,现在还有味道。”王大海一面说着,一面弯腰捡起几块散了架的包装箱木板,向上一扬胳膊,递给站在坑岸上的克里木。可就在他第二次弯腰捡另外一块木板时,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软,抱着木板的双手仿佛被谁抽了筋。待想直起腰来时,竟一个屁股蹲地坐在了地上:“我操,这咋啦?”

  站在检查坑岸上的克里木,弯腰紧盯着王大海的一举一动。忽然,他脑袋一个激灵:“胡大,王大海中毒啦!”

  “快救人哪!快救人哪!”克里木张大嘴巴大声呼喊起来。

  春寒料峭的沙海城的夜晚比较冷清,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匆匆赶路的行人,但沙海城人民医院的大门前,似乎热闹一点,赶来急诊的、看望病号的匆匆忙忙,出出进进。

  急诊病房里,王大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胳膊上插着针管,旁边竖立着一根铁制的支架,上面悬挂着一个500毫升的透明液体的药瓶,鼻子里插了一根胶皮管子,胶皮管子连着一个矗立着的氧气瓶。王大海的病床旁,站着沙海子采气作业区经理魏钢、工程总监张克强和工友克里木。

  经过紧急抢救,王大海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王大海望着周围的同志,嘴角露出带有抱歉的笑意。

  “经理……”王大海的语言有些哽咽。

  魏钢走过去,一把握住王大海的双手:“大海,没事吧?”

  “经理……想不到……”王大海想坐起来,却被魏钢按住了身体。

  “别着急,好好休息几天。”魏钢坐在克里木刚刚搬过来的一张方凳上,“采气和医生干的活不一样,但事情的规律都一样,都需要有认真和科学的态度,干活前都要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干。稍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大祸呀!”

  “经理……”王大海诚恳地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一位医生走过来,客气地对魏钢说:“您是领导吧?亏得你们送得及时,要不然事情可弄大啦。现在好了,挂三天水就能出院。现在这里留一个人照顾就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大海,留一个人可以吧?”魏钢小声地问,“先让克里木陪陪你,再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经理,我这儿不要紧了,你们快回去吧!”

  魏钢、张克强告别了王大海,踅身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见几个人手里提着两大包慰问品正朝里走,看见他俩穿着红色工服,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气田上的同志吧?”一个穿着黄呢子大衣、戴着眼镜的年轻人问魏钢。

  “是!你们……”

  “我们是沙海市政府办公室的,听医院同志说,石油上的同志出事住院了,领导打发我们过来看看。这是我们陈主任。”黄呢子小伙子指了指身边的一位穿着蓝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

  魏钢急忙上前,握住陈主任的手,“麻烦你们了!快,进去说!”

  魏钢反客为主地带领着沙海市办公室同志走进王大海的病房。

  “大海,沙海市领导来看望你了!”还未进门,张克强就大声说道。

  沙海市办公室的同志放下手里提着的营养品,陈主任轻声询问躺在病床上的王大海:“小伙子,感觉咋样?”

  “不要紧,谢谢……谢谢领导!”王大海刚刚感受到本单位领导的温暖,此刻又感受到驻地领导的关怀,不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好好治疗、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们来电话,小吴子,把你的名片留给小师傅一张。”陈主任嘱咐“黄呢子”。

  陈主任回过头来问魏钢道:“师傅,请转告你们领导,无论生产上还是生活上,无论有什么困难,尽管打招呼!”

  魏钢点点头:“谢谢你们。”

  张克强连忙指了指魏钢解释道:“陈主任,这位就是我们作业区的经理魏钢。”

  陈主任突然一愣,又急忙抓住魏钢的手狠狠地摇了起来:“哎呀呀,哎呀呀,魏经理呀,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早就从你们汤厂长那里听到魏经理的大名了,大漠油田的采油专家。”陈主任抓住魏钢的手不放,还在摇呀摇的。

  “陈主任,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你们大漠油田为沙海市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呀。这几年,经济发展快,能源显得异常紧张,一会儿煤炭紧缺,一会儿汽油涨价,烧了煤炭、汽油,又造成空气污染,政府为这两样事真是头疼啊!这下好了,天然气一通,我们市的这两个难题全都解决啦,这真得好好谢谢你们哪!” 陈主任抓着魏钢的手又狠狠地摇了起来。

  “陈主任,开发天然气也多亏了你们的支持,水呀、电呀什么的,你们帮了不少忙。以后,肯定还会麻烦你们的。”魏钢用左手招呼张克强给陈主任搬凳子。

  “应该的,应该的。这样,小吴子,给李院长打电话,让过来一趟。”陈主任又嘱咐“黄呢子”。

  陈主任和魏钢都坐下来,说了好一阵儿话。不大工夫,李院长来了。

  李院长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一副学者风度。见了市政府陈主任和采气作业区的魏经理,免不了一番客套。

  “魏经理,以后有病号直接来电话好了,我们会立马派车接,坐救护车舒服点儿。”李院长非常诚恳地表态道。

  “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了!”魏钢握着李院长的手连声道谢。

  接着,李院长嘱咐医生护士好好照料王大海,几个医护人员点头称是。

  送走了陈主任和李院长,魏钢深有感触地对张克强、王大海和克里木说:“咱们石油人,要想搞好工作,离不开地方的大力支持呀!”

  三

  一眨眼到了北京时间十一点了,魏钢、张克强告别了王大海,一同走出医院大门。一坐进“牛头”车,张克强就急切地说:“经理,刚才一阵子忙,顾不得说话,咱分析分析,王大海为啥中毒了呀?”

  “为啥?我看,可能是地下有渗漏出来的天然气。”魏钢仰身靠向驾驶椅子的靠背。

  “我觉得问题好像不在地下渗漏,很可能是采气树底部的法兰盘密封不严。”张克强若有所思。

  “哎——不可能吧,半个月前,乙方交工时,我亲眼看着仪器,那台高灵敏的探测仪没发出一点儿声响。”魏钢用手比划了一下探测仪的形状。

  “我们要考虑一下其他因素,比方近几天刮了几场大风,采气树也可能被吹歪,导致底部松动,破坏了法兰盘的密封。”张克强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魏钢静静地听着,忽然一拍脑门:“对、对、对,分析得有道理!这样,小张,明天回去把这十几口井的采气树底部好好检查一遍。”

  “好吧,咱不但要彻底地检查一遍,还必须把采气树设法固定好,让它经得起十四级台风。”

  “哈、哈、哈!”魏钢拍了拍张克强的肩膀,“就按你的意见干!”

  魏钢踩了一下油门,突然,张克强腰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哪位?”张克强的东北红高粱腔调干脆而又有力。

  “哪位?你还有几位?”对方是一个声音清脆的女声,但从语气中有明显的挑战性。

  “唔——是文静,对不起,这几天太忙,没时间给你打电话。”张克强仿佛欠了账似的连忙道歉道,“待忙过了这一阵儿,好好陪你玩几天。”

  “去!别再贫嘴,沙海城漂亮姑娘多的是,有空陪小妹妹去吧!”文静的语言里分明包含着不满。

  “沙海城的姑娘再漂亮,也没有我媳妇漂亮!”张克强狡猾地奉承田文静。

  “说正经的,这个星期六到底回不回得来?”田文静的语气坚定有力,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

  “文静,再宽限一周吧!下周六一定会回去的。绝对误不了咱们五一节办事。”张克强微笑着与田文静周旋。

  “喂——喂、喂、喂——”显然,对方的电话挂断了。

  张克强推推近视镜,找准号码,将键按了下去,但对方电话里传来的是“嘀——嘀——”的声音,显然,田文静不愿接听电话。

  坐在驾驶座上的魏钢,一边抽着烟,一边静静地听着这对未婚年轻人的对话,脸上流露出微笑。

  “克强,文静生气了吧?”

  “这人也太爱生气,小姐脾气!”张克强小声嘟哝着。

  “也该回去看看啦,距离五一也就十多天了,是该准备准备了。”魏钢用手拍了一下张克强的肩膀,“行了,明后天放你两天假,把结婚的事张罗张罗。”

  “经理,等忙过这一阵也不迟。掐指一算,通气的期限没有几天了。再说,后天就要进行二次检测呢。”张克强笑笑,“走吧,经理!”

  张克强已经整整二十九岁了,如果在农村老家,该早是孩子的爸爸了。可这人和一般人不同,骨子里藏着一股倔劲,干啥事总要弄出个名堂来。张克强中学时就是方圆几十里的才子,十年前,他以高出一本录取分数线的高分被中国石油大学采气专业录取。那时候家里穷,为了上大学,老爸把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头黄牛卖了,凑足了学费,置办了几件必要的生活用品就到了北京。四年时间他节衣缩食,只顾埋头发奋读书,年年被评为优等生。四年后,他被长庆油田聘用到刚刚开发的陕西榆林气田,后来因为技高一筹本领大,又被长庆油田安排到鄂尔多斯气田做工程师。全新的工作环境,一个新兴的伟大事业给了张克强一个发挥聪明才智的广阔平台。他刻苦钻研采气技术,大胆进行工艺改造,三年内就成为鄂尔多斯气田的技术骨干并晋升为工程师。去年下半年,他经不起徒弟加大哥的魏钢反复游说,竟对大漠油田新兴的采气事业产生了兴趣。也多亏大漠油田组织部做工作,甚至动用了总公司领导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长庆油田“挖”了过来。

  去年魏钢赴鄂尔多斯学习采气技术前,采气厂领导就给魏钢亮了底牌,学习回来就出任新开发的沙海采气作业处的经理。魏钢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家底:他是采油专家,但是对采气工艺却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厂领导让他挑起采气作业区经理的担子时,他的心里曾一度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直到用尽心机,把张克强弄到采气作业区并委任上工程总监时,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张克强是他魏钢的灵魂,是沙海子采气作业区的顶梁柱。为了留住张克强这个宝贝并且把他拴在大漠油田一辈子,去年八月从鄂尔多斯一回来,魏钢就请妻子李文娟给张克强在她工作的中学物色了一个女朋友——田文静。

  田文静是克拉玛依土生土长的姑娘,一米六的个头,脑后经常扎着一束马尾巴,人长得大方得体,属于那种天然去雕饰型的女孩。田文静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花瓶式的所谓帅哥,她看中的就是张克强的眼神有一股忠厚老实劲儿,她知道这样的男人靠得住。但她又和很多的本地姑娘一样,有些娇气,喜欢男人顺从她。经魏钢妻子李文娟介绍,谈了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决定在今年五一节结婚。婚房是田文静老爸早几年投资的第二套房子,虽然只有七十几个平方,但经装修,房子焕然一新,明亮漂亮。眼看就到了新婚佳期,可这个张克强二十几天连个照面都不打,每次通电话时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这不,中学女教师田文静闹情绪啦!而且闹得不轻。

  张克强心里喜欢田文静,他喜欢长相忠厚、作风朴实的姑娘,田文静就是他要选择的妻子。记得他试探过几次田文静,想以后把爸妈从老家接过来,田文静痛快地回答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我爸妈这边总操心着儿子,将来肯定要管孙子。咱们这边呢,就缺老人,你爸妈来了,咱也就有老人帮着搞家务了。再说田文静的爸妈也都是明白人,曾主动地让张克强把爸妈接过来。

  可这美好的婚姻,说出问题就出问题了。

  “来,小张,让我给文静挂个电话。”魏钢从张克强手里拿过手机,给田文静拨去一个电话,电话里依旧是“嘀、嘀、嘀——”的回声。

  “停一下,我这里发个短信。”张克强打开手机的“新建信息”,立即写了几句话:“乖乖,沙海子通气后,带你去口里度蜜月!”

  然而,等了片刻,仍无音信。看着张克强皱着眉头,魏钢安慰说:“要不这样,下来让你嫂子给小田做做工作。”

  “那就试试吧。”张克强感激地瞥了一眼魏钢。

  魏钢脚下油门一踩,牛头车忽的一下跑开了,风驰电掣地向沙海子采气作业区驶去。

  四

  油城的春天仍有着浓浓的寒意,油城中学院子的一棵棵白蜡树下的积雪刚开始消融,像一个大馒头被调皮的孩子撕掉了皮子,不太雅观地凸出在一个个树根下、草坪上,被学生们用积雪做成的雪人,已经失去曾经的憨态,从身体到五官,都残缺不全,样子显得滑稽。一座崭新的教学楼大大的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窝蜂似的从楼房过道涌了出来。他们不怕冷,他们抓住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在寒风中,有的打起乒乓球,有的跳起皮筋,有的踢起鸡毛毽子,学校院子像沸腾了似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田文静夹着语文课本,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教研组办公室。她把书本随意扔在办公桌上,端起茶杯就是一个牛饮。

  “慢点儿——小心呛口!”坐在田文静旁边的李文娟笑着善意地提醒。

  “烦死了,一节课喊得人口干舌燥。”田文静气呼呼地说道,“李姐,有几个小东西,上课净胡闹。让出示昨天的作业,胡乱翻呀翻呀的净翻出了几页情书,才十几岁的丫头也不知道害臊!”田文静是个直性子,往往为调皮的学生生气。

  李文娟明白这些,现在时代在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各种思想潮流也在影响着青少年。但教育是一件复杂而且细致的工作,也是一项综合性的工作,需要反复方方面面的工作,干着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文静,教育这些学生,要慢慢来。”

  “再慢慢来,小娃娃都生出来了。”

  “看你说的,也不能这么严重吧?”李文娟嘻嘻地笑着,“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咱们还得向小年轻学习呢!”

  对学生的引导教育是一项严肃的工作,对差下生的思想工作更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如果要探讨,需要一个长的时间。李文娟目前的任务是按照魏钢的要求,尽快做田文静的思想工作。

  “李姐,你咋也说开怪话了?”田文静疑惑地端详着李文娟狡黠的眼睛。

  “小妹妹,奔三十的人了,咋还耍小孩子脾气呢?”李文娟盯着田文静正直纯真的面庞。

  “你是说……你是说张克强吧?”田文静的脑子好不容易转过弯来,一时竟有些结巴。

  “对了。听说,你给张克强发了脾气?”大姐加红娘的身份,李文娟干脆直截了当地展开思想攻势。

  “别提了,张克强简直就是一个木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气、气、气。和人说话,不出三句就转到了天然气的话题。我不知道,他是和人过,还是和天然气过?当初订婚时,有姐妹就说过,农村出身的男孩没有生活情趣,家庭负担又重。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儿……”提到张克强,田文静的话多了起来。

  “傻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张克强是搞天然气的,他一门儿心思操心着气有啥错?总比那些人模人样满肚子掏不出几个字的草包强吧?总比那些张口别墅闭口洋车的公子哥儿强吧?总比那些削尖脑袋往漂亮女人堆里钻的骚男人强吧?总比那些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年年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的瞎货强吧……”李文娟连珠炮似的发问或者说是质问,令田文静吃惊。田文静欲言又止,没有说出一个字。

  沉静了片刻,李文娟笑了起来:“好妹妹,咱们是一类人,咱们俩就适合张克强、魏钢这么一类男人。他们虽然所谓的‘情趣少了点儿,可是他们的知识却比别人多,对这个社会的贡献也比别人多,他们虽然打扮得土了点儿,可是他们人可靠,跟着他们,不会有令人撕心裂肺的伤痛。”

  “李姐,那他真的就没有时间来操心婚姻大事吗?”田文静的情绪明显缓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李文娟,自己也顺手放进嘴里一块。

  “文静,听你魏大哥说,五一节就通气,通了气就给张克强放假,而且放一个长长的婚假,让你们好好度一个蜜月。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请大姐喝喜酒吆!”李文娟说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田文静也满面通红,害羞地问李文娟:“李姐,魏钢大哥可能不是这样只顾着工作的人吧?”

  “一丘之貉,他和张克强简直就是一丘之貉。谈恋爱的时候,想见个面都不容易,一会儿在石西,一会儿在陆梁,一会儿又在车排子。婚期推了一次又一次……”

  “那你就没有想法?”

  “没有想法是假的。那时我也和你一样,想变卦,可爸妈硬是扭住,爸说,‘魏钢是我看着长大的,嫁了他我们放心,嫁别人我们还不放心呢!”

  “那这不是包办婚姻吗?”

  “是有点儿包办的味道,可是静下来想想,爸妈扭对了,结婚十几年快二十年了,魏钢有多好,只有我知道。傻妹妹,那时和我前后结婚的七八成都离了,只有我们俩还是那样有滋有味。好几次,油田公司奖励魏钢的时候,非把我拉到主席台上,称呼我是‘贤内助,我们家的墙上至今还挂着油田公司颁发的奖牌呢!”

  “这就应了那句话,不听老人言,终究受可怜。”

  “对,听姐的,姐是过来人,姐能看出人的本质,跟着张克强,保证没有错!”

  田文静再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红着脸若有所思。

  恰在这时,李文娟的手机响了,“喂,哪位?”

  “你的服务生,哈哈哈!”对方一阵爽朗的男生笑声,震得李文娟耳朵有些发麻。

  “死东西,老不正经!”李文娟娇嗲地骂了一句。“啥事?快说!”李文娟向来对魏钢都直来直去,而魏钢从来就是这么嬉皮笑脸的。

  “任务完成了没有?”魏钢并非闲扯,他的电话里有工作任务。

  “死东西,永远都是工作,也不会说几句中听的?”李文娟又撒起娇来,“好好好,让文静接电话。”李文娟把手机递给田文静,“来,文静,接电话,魏钢的。”

  五

  寒意渐退,春天的气息姗姗飘来,红彤彤的阳光洒落在天山北坡辽阔悠远的大地上。魏钢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张克强已经坐在电脑前想着什么。他眼睛红红的,脸上的颧骨棱角分明地突出着,分明是脑力体力透支过度。

  “小张,又没睡好?”魏钢关切地问道。

  “经理,今天要检漏试气,我哪能睡得着。昨晚躺在床上,我把咱们的工艺流程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张克强盯着魏钢,他发现魏钢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采气树都固定好了,估计出不了什么大问题。”魏钢安慰着张克强,虽然,他和张克强一样,也是捏着一把汗。

  “三百二十五个阀门,三百二十五个法兰盘,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不要紧,先试车,有问题再解决嘛!”魏钢像一位处于临战状态的将军,沉着冷静,临阵不乱。

  “叮铃铃——”上午十时,上班铃声准时响起,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基地里立刻出现一派繁忙景象:采气一班的四十名职工全部出动,按照分工,有的坐在中控室密切地注视着电子大屏幕,有的手持管钳巡回在管线旁,有的拿起抹布细心地擦着阀门。经理魏钢、工程总监张克强带着青工小胡子克里木,还有刚出院的青工王大海,沿着高高架着的输气管道下缓缓地走到中控室的侧面,他们的任务是要让这两个大学生掌握电动紧急切断阀,然后,对所有的阀门进行一次细致的检查。

  走进左侧平房,一个高高的铁皮柜矗立着,四个人停下来,魏钢对王大海、克里木说:“这就是电动紧急切断阀,全部自动化制动。”

  张克强伸手一按手中的遥控器,只听“嘀——”的一声,铁柜门自动打开了,铁柜里安装有许多红绿按钮和好几个摇晃着指示针的仪表。

  “这是电动紧急切断阀,它与外输电液连动紧急放空阀、外输电动紧急切断阀、井口紧急切断阀、处理站紧急切断阀连在一起,构成了全气田ESD停车系统。所以,它是咱采气站的安全保障最要紧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首先应该想到的是使用这个电动紧急切断阀,如果电动出现故障,就用手动。你们看,像按电钮一样……”张克强说到这里,一步跨上前,从容地按了一下电动紧急切断阀上面的一个红色按钮。“这样一按,气老虎就被锁在笼子里,再也不会发疯了。”

  “克里木,亲自动手操作一下!”魏钢严肃地指挥克里木。克里木走到紧急切断阀跟前,伸出手来对准电钮按去,因个头小,竟没有够着,调整一下身姿,踮起脚来,方才按住电钮。阀子上面的指示灯由绿变红。

  “干活时,脑子第一闪念就是做出正确的判断,个头矮不要紧,踮起脚来不就可以了嘛!接下来王大海上去,亲自操作一下!”

  “是!”王大海像一个战士,干脆利索地应了一声,然后,敏捷地走上前,学着张克强的样子,轻轻按了一下电钮,阀子上面的指示灯立刻由绿变红。

  “师傅,可以吧?”王大海盯着张克强的脸认真地问道。

  “可以,很从容!”张克强对着大伙说,“在危险面前,第一个是要从容,从容镇静才能解除危险,而仓促慌乱最容易出错。大海刚才的态度从容,步伐不乱,表现不错。”

  “处变不惊,临危不惧,这才是大丈夫的风度。”魏钢接过张克强的话茬,发挥道,“大海近来表现不错,值得表扬。”

  确实,大海从医院回来仿佛变了一个人,说话再也不是以前那么大大咧咧的了,那一双傲然的眼神驯良了许多。见了张克强好像新学生见了老师似的,一副尊敬的神态。也难怪,人的思想认识在平常情况下,要想发生转变是比较困难的,然而在一场重大的事变过后,人的思想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有时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实话,以前,王大海对采气工作完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他的理想抱负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站在手术台上救治病人。他希望别人注意他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羡慕的光芒,他希望走在街道上,迎来热情尊敬的问候。至于穿着红色工作装的石油工人,他是从心底里看不上的,虽然自己的父亲在油田上干了一辈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石油。前年从医科大学毕业后王大海曾怀揣一个美丽的梦想,但经过职场上激烈的竞争他终于屈从了命运。即便如此他骨子里还看不起石油工人,他觉得目前的就业完全是暂时寄托身体而已,有朝一日,他还会走到那个悬挂着大大的“十”字的医院。在这些思想支配下,王大海看不起搞石油的,哪怕是从石油大学毕业的专家。他觉得这些人太土气了,工作的环境也太可怜了,一片荒漠、辽远空旷,远离繁华的街道,远离高楼大厦,远离花红柳绿,远离父母亲人,唉——石油人的生活哪是人过的生活。而那天,就是出事那天,自己以为最简单不过的劳动,竟然差点要了小命,要不是魏钢、张克强、克里木这些人——这些在自己心底没有多少分量的善良的人快速死命地相救,自己可能就“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爸妈泪满襟”了。病床上静静躺着的几天,王大海的脑子没有停止转动,他想了很多很多:为什么父亲一辈子为石油奉献一生无怨无悔,为什么魏钢、张克强工作在大戈壁义无反顾,为什么上级领导频频来到采气一线问寒问暖,为什么一些老同学一提到石油国企总露出羡慕的眼神……待虑过纷繁的思绪之后,王大海的思想豁然开朗:没有油气事业,还谈什么现代化?没有油气事业,还谈什么享受生活?油气事业是我们油城人的命根子。作为大漠油田的一员,有什么不能满足,又有什么资格去怨天尤人呢?

  从医院返回之后,魏钢、张克强感到王大海转变了。

  魏钢、张克强带着王大海、克里木检查完集气站和处理站的所有大件之后,已经是日照当头,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

  匆匆吃了午饭,开始进行试气,这是正式通气前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道工序的目的是通过试验,从而确定集气站和处理站的输气管道和各个阀门的耐压能力及阀门的灵活程度。虽说是试验,整个要求和实际运转一样。

  “同志们请注意,同志们请注意!中控室要严密注意管道气流运行和各个阀门指示灯的反映,王大海、克里木注意总阀门和电动紧急切断阀,其他同志准备好喷壶,迅速确定各法兰盘漏气情况并迅速上报工程总监。试验时间为十分钟。全体同志注意戴防毒面具。”

  按照魏钢的命令,采气站的员工聚精会神地站在各自的岗位。

  魏钢手举一面绿旗,有力地一挥,发令道:开阀!王大海双手把大阀反时针一旋,一股“丝丝——”的声音在作业区基地轻轻地响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中控室里大屏幕上各种仪表的指示针也摆动起来。

  张克强坐在观测室,紧张地观察着墙上的大屏幕,只见绿色的流线顺着弯弯曲曲的管道通畅地流着,各个阀门的指示灯都闪着绿色的光。张克强绷得紧紧的脸庞慢慢松弛了下来。坐在一旁的魏钢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观察室窗外,集气站、处理站所有岗位上的员工紧张地用喷壶把肥皂水喷向管道接口和闸阀的法兰盘上。

  “报告,1号位正常!”

  “报告,2号位正常!”

  “报告,3号位正常!”

  “报告,4号位正常!”

  ……

  张克强虽然显露出轻松的神态,但他仍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观察大屏幕。

  突然一个阀门指示灯由绿变红!51号阀!51号阀!张克强心里一紧。

  “经理、经理,51号有问题!”

  “报告,紧急报告,51号位漏气!”这时,51号位传来紧急呼叫。

  “1号,1号,紧急断阀!紧急断阀!”魏钢对着对讲机发出紧急指令。

  这时,站在51号紧急制动阀跟前的克里木迅速拿出遥控器对准紧急制动阀按下了红键,然而紧急制动阀的仪表还在摆动。

  “赶快手动,赶快手动!”魏钢发现了问题,又急切地发出第二道指令。

  克里木一个箭步上前准备关闸,可因为个头矮,加上紧张,按了两次未能紧急制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高高的身影飞也似的跑到克里木身边,一扬手,按下了红键,那个闪着红光的阀门指示灯熄灭了,输气管道里的“丝丝——”也渐渐停止了。

  克里木回过神来一看,是王大海!克里木没有说话,扑过去紧紧地拥抱住王大海。

  魏钢、张克强心急火燎地走向51号闸阀,王大海、克里木紧紧地跟着。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魏钢盯着张克强,张克强若有所思,没有表态。

  良久,张克强说道:“拆开看看。”

  经过一番认真的研究,张克强发现乙方在安装这个阀门法兰盘的时候,装错了一枚螺丝钉,可能是安装者不小心丢失了,也可能安装时扭坏了,于是粗心的安装工便另找了一枚丝扣型号似乎一样的螺丝钉代替上,这就埋下了事故的隐患。原来从R国进口的阀门,必须得配置他们随机的配套螺丝,这种随机的配套螺丝形状为橄榄形,两头略小,中间略粗,如果不细心观察还真的区别不开。但是,你用别的哪怕丝扣再一致的螺丝,都不能达到密封的效果。

  “这些狗日的洋鬼子,真缺德!”克里木骂道。

  “咱们的学校教育也有问题,大学不断地扩招,各种教育资源不断地向大学教育倾斜,而对技工教育却很少有人问津,致使技工特别是高级技工越来越缺,所以咱们目前有些东西不得不依赖于进口,而洋人就抓住了我们的软肋。”张克强右手捏着那颗R国进口的螺丝发出感慨。

  “小张,这样吧,先从库房里找一颗配套螺丝,弄起来再说,一定要保证五一全线通气。”

  六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冷清了一个冬天的油城的夜晚也渐渐热闹起来。中学女教师田文静经不起几个闺中女友的软缠硬磨,决定出一次血,带大家到练歌房玩一玩。倒不是田文静抠门,而是当一个人民教师实在不容易。你看,上一节课必须做三个课时的准备,上了课,下来还要批改作业。田文静教初中三年级语文,每两周一次作文。两个班一百个学生,一百本作业,每本作文,粗粗批改一下,就得花费十分钟,掐指头算一算,一百本作文,少说也要花费一千分钟,折合十七个小时,我的妈呀!一屁股坐下来,扎扎实实批改两天,还批改不完呢。一周十四节课,一百本作文,把田文静的时间占得满满当当,哪有时间放松一下?

  田文静这些天在李文娟的开导下,思想基本想通了。她脑海里的张克强又恢复到以前那个可爱的模样:黑红黑红的脸膛,敦敦实实的身材,一口拖着长腔短调的东北话。她喜欢张克强喊自己时有趣的语音变调,把文静喊成“文静儿——”平白地加了个儿化音,使人感到亲切。她也喜欢张克强的英语阅读水平,一个进口电器的说明书或者一个进口药物的说明书,别人像是读天书,即使是有些揣着大学文凭的人,也只是似懂非懂,而这些东西到了张克强手里,人家像读中文似的,先默读一遍,然后一、二、三讲得头头是道。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张克强的人品,和有些老同学在一起聊天,总离不开车子、房子、美女、帅哥这些话题,而和张克强在一起的时候,从他嘴里说出的大多数话题是理想,是事业,是孝敬父母。这正好对着田文静的胃口,田文静讨厌俗气,一提那些车子房子之类的话题就有一股抵触情绪。自从认识了张克强,她觉得遇到了知音。难怪姐姐田文燕说笑道,对象、对象,我妹子真正对上象了。好友莉莉也打趣说,你两个的婚姻可真是“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鳖打亲家”。前些日子,和张克强闹了些别扭,全因为田文静耍小孩子脾气,她没有能够理解张克强,或者是因为太爱了而误会了张克强。经李文娟大姐这么一顿思想工作,再加上张克强一如既往热情地通过电话或短信说些幽默的令人心颤的话,田文静心里那块乌云吹散得干干净净,这不,借着和姐妹们玩耍的机会,也好出来放松放松。

  几个姐妹来到一个卡包里,围坐在一圈沙发上。对面是一台54英寸的液晶彩电,旁边连着一台影碟机。

  “我先来一段《别伤我的心》,怎么样?”尖嗓子莉莉抢过话筒,“你曾领着我四处漂泊,你曾热情澎湃地吻我,你曾许下重重的许诺,一辈子不离开我,可是你,你,你却辜负了我……”

  莉莉的歌声太尖,把一曲哀怨凄婉的歌儿唱得变了味,大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莉莉唱罢,婷婷登场,婷婷选了一首歌,她没有立即唱,而是先来了一个开场白:“各位听众,下面由油城女高音歌唱家婷婷为大家演唱宋祖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请大家欣赏!”卡包里顿时一片笑声,笑声中,婷婷唱完了歌。

  “东道主,来一个吧。”婷婷唱罢把话筒递给田文静,田文静没有推辞,选了一首《我爱你》唱了起来:“为什么眼前总是你的身影,为什么耳边总是你的笑声,为什么没有你的时候我感到孤单,为什么梦见你的时候我风情万种……只因为我爱你,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蓝天上的明星……”

  “羞死啦,羞死啦!爱张克强爱得也不至于那么如痴如醉嘛!”莉莉伸手指划着自己的右脸蛋。

  田文静伸出小手,捶向莉莉。

  接下来,人人一展歌喉。卡拉OK厅里,歌声鼎沸。

  这时,莉莉拉起田文静说上趟卫生间,田文静大概也有些内急,笑了笑拉起莉莉的手走出卡包。

  就在接近卫生间的时候,她们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卡包里,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正在疯狂地嚎叫,狂吼的、尖叫的,淫亵的嚎叫声令人恶心。突然,两个小子从混乱的人群中冲出来,口里喊着:撒尿啦,撒尿啦!然后像没头的苍蝇一般胡乱找厕所。大概是酒精作用的缘故,这两个小子在卫生间前绕来绕去,就是找不着卫生间的大门,于是竟在大庭广众解开裤带,撒起尿来。

  “干什么?干什么?”两个保安走过来,吆喝着制止两个顽皮小子的不文明行为。

  谁知这两个小子并没有害怕,更没有害羞。其中一个个头高一点的竟大言不惭地答道:“傻闷儿,撒个尿有啥大惊小怪的?”

  “走,到办公室去,评评理!”两个保安伸手去抓这个不讲理的小东西,小东西没说二话,伸手对保安就是一拳。

  下面接着就是一场混战。

  事情发展得太突然,站在旁边的田文静和莉莉一下子懵住了。

  当十余名保安拿下胜局,两个人扭住一个,小家伙一个个如吃了败仗的俘虏时,田文静看清楚了,这伙捣乱的小家伙看起来都是十四五岁的初中生,而排在边上的头发纷乱、脸色苍白、鼻子流着血的小家伙不是别人,而是魏小铁。

  魏小铁是魏钢、李文娟的儿子,正在中学上初三,田文静教他的语文课。魏钢、李文娟对儿子管束很严格,魏小铁原来一直是好学生,学习好,人品也不错,可是近一年来可能是生理处于逐渐成熟的时候,他有些变化,学习不专心,学习成绩也下滑了。李文娟有时也叨叨着抱怨魏钢,说魏钢整天不着家,对儿子的管理放松了。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魏小铁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决不能袖手旁观!田文静、莉莉跟着人群走到保安办公室。一个年龄四十左右的大概是保安头头的壮汉,坐在正面的椅子上。

  “师傅,您是这儿的负责人吧?” 田文静走过去,轻声问道。

  “怎么,这伙小子对你非礼了?”保安领导有些同情地反问道。

  “不是,我们是X中老师,今晚也在这儿唱唱歌,想不到这些小娃娃犯错了,我们发现,这些小家伙都是X中的学生,所以过来看看。”田文静用了“看看”这个词,她不希望事情扩大化,更不希望保安或者是公安人员对这些小孩进行粗暴教育。

  “放心吧,既然是在校学生,我们会按照规定妥善处理的。”保安领导像是一个有水平的领导,站起身来很和气地对田文静说,“你们该玩就玩去吧。”

  “你们要好好接受批判教育,不然,要吃亏的!”田文静暗示几个孩子学乖点儿。

  走出保安办公室,田文静第一时间拨通了李文娟的电话:“李姐,你在哪里?”

  “我刚刚下辅导课,怎么啦,急匆匆的?”李文娟全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大事。李文娟是高中数学老师,不久要高考了,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要给学生补课。

  “李姐,你快到练歌房来一趟,这里有点儿事。”

  “都快累死了,哪还有心情去唱歌?”李文娟疲惫地嘟哝着,她本想开一次玩笑,可惜已经没有劲儿了。

  “李姐,小铁出事了,快来!快来!”田文静已经顾不得矜持,音量大了起来。

  七

  魏乾元和老伴赶到李文娟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钟了。李文娟的房子里挤满了人,田文静、莉莉、婷婷,还有她们一块去练歌房玩耍的几个朋友。

  家里一片狼藉,魏小铁连鞋子也没有脱,兀自躺在客厅沙发上,用书遮着脸。李文娟坐在椅子上低头抽泣着,田文静、莉莉站在一旁。

  “李姐,想开点儿,小铁还是孩子。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田文静轻声劝着李文娟。

  “我这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儿子?再忙,再累,心总操在他身上,一顿饭没吃好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一件衣服没穿好都觉得对不起孩子。一心指望着给魏家出个人才,谁能想到出了这么个孽障!真把人的心伤透了!”李文娟一边说着,一边痛苦地抽泣。

  魏乾元和老伴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老人家什么都明白了。

  魏乾元是魏钢的老爹,魏小铁的爷爷,老人家是克拉玛依勘探开发的第一批石油人,住过地窝子,啃过窝窝头,喝过硫磺水,吃过一般人难以承受的苦难,为克拉玛依油田建设曾立过汗马功劳。老人家曾任一钻井企业的党委书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休。退休后老人家依然关心着油城的建设,组织了一帮子老工人、老家属年年义务植树,硬是把他们居住的那一片社区建设成了鸟语花香的绿色生态园,去年被国家环保部门评为“绿色社区”,老人家还得了一面“环保模范”的锦旗。说也怪,虽然七十五六的人了,天天干着活儿,竟然越干活越硬朗,声音像洪钟,走路像刮风。他常常笑着对人说,咱们油城这么好,急着变老做什么?我还要再活三十年,等到我们小铁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孩子上了学,工作了,我才去见马克思呢。

  魏乾元家和石油有解不开的缘分,一九五五年,他所在的部队整建制地改编为石油师,他成为克拉玛依油田第一批石油人。后来儿子、闺女长大了,他把他们送到石油学校学习,孩子们又成为第二代石油人。眼看着孙子小铁慢慢长大,他说,将来让小铁读石油大学,学成后再干石油,咱魏家世世代代都要当好石油人!可眼前,小铁这孩子犯了啥错了?

  老人家走到沙发旁,坐在小铁身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心爱的孙子。

  “小铁,起来给爷爷说,到底咋回事?”

  小铁挪了挪身子,没有出声。

  小铁奶奶也轻轻地拍了拍小铁:“谁欺辱你了,给奶奶说。”

  小铁又挪了挪身子,依然没有出声。

  魏乾元仰头望了望李文娟,问道:“文娟,到底咋回事嘛?”

  “咋回事,咋回事?你去问你儿子!”李文娟虽在哭泣,但她通过眼睛的余光已经瞥到公公婆婆,不知咋的,李文娟似乎突然找到了出气口,对着公公吼了一嗓子。

  魏乾元没有说话,老伴也没有说话。

  田文静小声说:“李姐,对老人说话小声点!”

  “这声音能小下来吗?十多年了,魏钢把家当成旅馆,老的小的都撇给我,老人有病了,我得出面,儿子有事,我还得出面,我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魏家多少债?”李文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通过人们断断续续的诉说,魏乾元基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站起身,对着媳妇语气沉重地说:“文娟,你为我们吃苦了,魏钢对家里照顾不够,对孩子没有抓好教育,我们年龄大了,也缺乏对孙子的教育,这也是一种失职呀!”

  “文娟,俺娃别难受,我好好替你收拾魏钢!”魏钢妈妈这个陕西老太太安慰人的时候总爱用“俺娃”这两个字,显得亲昵,作为婆婆的身份这两字也显得得体。

  魏乾元自己找杯子倒了一杯水,慢慢呷了一口,像是对李文娟,也像是自言自语:“做一个石油人不易呀!油田刚开发那阵子,我们在油田工地上,把孩子和家全都撇给女人,女人们要在后勤上干活,给家里增加点儿收入,还要带孩子,拉大的,带小的,有时还要管老的,还得料理家务。我们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曾经惭愧了多少年呐!现在生产、生活条件好了,可咱石油人为国家开发能源的任务没有变,建设边疆的任务也没有变呀!唉——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俺娃想开点儿,那几年我和你妈住邻居,这边你爸和那边你爸都在油田上忙,一出门就是半年六个月的,这两个家还不是靠我和你妈分头操持。那个时候,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怨言,但静下来想想,男人都窝在家里,还算啥男人?再说,男人窝在家里,老婆孩子吃什么,穿什么?男子汉就是走四方的,咱女人就该支持男人。谁不知道俺娃是有知识的人,是个贤惠女人,有些事咱要想开点。”魏钢的妈妈接着老爷子的话题,絮絮叨叨地诉说着。

  李文娟静静地听着公公婆婆的唠叨,心里刚才汹涌起的波澜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消退。她直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冲田文静轻声说:“替我给爸爸妈妈倒点儿水。”田文静照着办了。

  “爸、妈,我倒不是过分地抱怨魏钢,但他也该多操心操心小铁呀。男孩儿长大了,心理正处于不稳定时期,做爸的要经常带带他。这不,最近你们看,小铁变成啥样子啦?”李文娟幽怨地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小铁。

  “小铁,起来!”魏乾元走到沙发前,伸手拽起了小铁。

  小铁坐起身来,有些胆怯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铁,给爷爷说,咋回事儿?”魏乾元的声音增加了音量。

  “我…我喝醉了,打…打了人,又…又挨…挨了打。”小铁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孩子,十几岁的娃娃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还要喝醉呢?我们的小铁是谁?多年都是好学生呀!亲戚、邻居谁不夸我们小铁是个好娃娃!多年来,我和你奶奶、你外爷外婆、你爸爸妈妈都为你而骄傲呀。”魏乾元有些激动,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又呷了一口水,“你看,你爷爷、你外爷都是老石油,你爸爸原来是采油专家,现在是采气作业区的领导,你妈妈是中学教师,你姑姑、叔叔、舅舅都是石油上的干部、工人。咱们家的人哪个不是好样的,哪个做事做人让人笑话的。孩子,要为我们争气呀!”

  “爷爷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李文娟觉得老公公这些话讲得太得体了,她心里不由得钦佩起这位老人。当然,李文娟是做教师的,心里能够掌握住教育孩子的分寸。“小铁,现在就去给爷爷奶奶写个检讨,好吗?”

  这时,田文静走到小铁跟前,拍了拍小铁的肩膀:“走,老师陪你去写检讨。”小铁顺从地跟着田文静进了卧室。

  “爸、妈,让你们受累了。”李文娟不好意思地给公婆赔罪。

  “孩子有了错误,我们也有责任,我们年龄大了,腿脚也懒了。这以后还得经常过来看看。”魏乾元安慰媳妇。

  “俺娃以后有事给我们打电话,我和你爸还能帮你干点事儿。”老太太看着一场风波渐渐平息,心里轻松了一大截儿,“我知道我那个臭儿子,和他老子一样,忙起来,啥都不顾了,心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其实,俺知道他心里也顾家,而且最疼媳妇和娃娃,和你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老太太一席话把李文娟逗笑了,也把魏乾元逗得脸上的皱纹绽开了,房子里其他几个人逗得大笑了起来,李文娟红着脸低下了头。

  八

  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油城的一切都显出欣欣然的样子,在房子里窝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脱掉了臃肿的棉衣、羽绒服或者大皮袄,换上了小棉袄或毛衣,有些年轻人甚至换上了西装革履。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城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一大早锻炼的人儿也渐渐多了起来:有跑步的,有打太极拳的,也有舞枪弄棒的……突然,一阵整齐而又震耳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只见广场一角的旱冰场上,一群中老年人正在跳扇子舞。

  “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旱冰场拐角架着一个颜色鲜红的大牛皮鼓,一人举槌擂鼓,周围三个人其中一人敲镲,二人敲锣,紧锣密鼓,配合默契,韵律和谐。

  这支扇子舞队伍有男有女,全都由油田退休人员组成,年龄大的接近八十,年龄轻点儿的也六十左右了。

  魏钢的老爸老妈——魏乾元老两口虽然都是七十五六的人了,但练扇子舞有好几个年头了,是这支队伍的骨干。王大海的爸爸王东六十一了,克里木的爸爸买买提六十二了,虽比魏乾元小得多,可他俩最近才“入队”,可以称作这支队伍的新兵。

  教练是一位六十四五岁的退休女大夫柳医生,是魏钢的丈母娘,李文娟的亲妈,魏乾元的亲家母。

  只见柳医生站在队伍的前边,一边示范,嘴里一边喊着:“左腿上,右手扬!”“右腿上,左手扬!”

  二十几位老头老太太们听着教练的指令,听话地扭动着身子,伸展着手脚,舞动着彩扇。

  “老王、老买,注意迈万字步,迈万字步!”

  老王就是王东,是王大海的父亲,老买就是买买提,是克里木的父亲,比较起来,他俩年龄算小的,可因为刚刚“入队”不久,所以腿脚显得笨拙。

  “好了,好了,停下来,让魏书记表演给你们看看!”柳医生摇着扇子示意锣鼓停下来。

  “魏书记,你来给年轻人示范示范!”

  “哈哈哈——”周围的人们被柳医生的幽默语言逗笑了。

  魏乾元从队伍里走出来,走到王东、买买提跟前:“小王,小买,万字步其实就是十字步,你记得如来佛像的胸膛、孙悟空的帽子上都有一个歪了点头的十字吧,那个符号就叫万字,走万字步就是步子要踏着十字的四个顶点,顺时针地旋转移动。你看……”魏乾元弯腰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做了一个示范动作。

  噼里啪啦人们鼓起掌来。倒不是老人家的理论讲得多好,而是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那有些沉重的步伐但却严肃的神态把大伙逗乐了。

  “看明白了吧?”魏乾元等到王东和买买提点头,方才命令道:“开始——“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老人用嘴打着鼓点。

  王东、买买提二人顺从地按着魏乾元教过的动作要领,扭着身子,伸展着手脚。

  大伙被两人别扭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

  柳医生指挥着大伙练了大约一个小时,看到新入队的几个步子逐渐熟练了起来,整个队伍的步伐也整齐多了,她招手让锣鼓听了下来。

  “朋友们,我看,再练习一周就差不多了。一周后,我们可能要出去表演一场,请大家做点精神准备。”柳医生声音中压抑不住兴奋。

  “哎呀,在舞台上吗?”有人提问。

  “是呀,当然在舞台上表演!”

  “脸上都成了核桃皮了,咋好意思上台表演?”

  “上去了,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人们议论纷纷。

  “好了,我说两句。”魏乾元从队伍中站出来,向大伙儿招了招手,“柳医生说的这事是好事呀!咱组织起来为了啥?锻炼身体呗,上台表演,不但自己锻炼了身体,还能给别人带来点乐趣。刚才小王、小买一表演,连我们自己都逗乐了,是吧?所以咱们这支扇子舞队,一定能表演成功!”魏乾元不愧做了多年思想政治工作,几句话把大家的议论给平复下来。

  “不过,柳医生,不知给哪家表演?”至于观看扇子舞表演的对象,魏乾元现在也是一个谜。

  柳医生清了清喉咙,声音洪亮地说:“昨天,社区领导告诉我,五一节那天,沙海子采气作业区正式通气开业,油田公司党委要隆重地举行一个开业仪式,要求我们社区出一场节目,社区领导知道我们扇子舞队表演有基础,队员又都是退了休的,不牵扯误工请假的问题,所以,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我知道老姐妹、老哥哥、老兄弟会支持我的!”柳医生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脸色也变得绯红。

  队伍里的二十几个老同志几乎全都热火地议论起来。

  “好呀!同意演出!”二十几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相同的意见。

  魏乾元先和老伴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应和着大家的声音。

  “老伙计们,沙海子气田你们可能不是十分清楚吧?那是咱大漠油田去年才勘探开发成功的一个大气田呀,预计年产量五亿立方米,相当于二百万吨原油,是刚刚抱到手的金娃娃呀!”魏乾元从儿子口中知道了许多沙海子气田的信息,他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好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们打了一辈子石油,但对天然气了解不多,过去,井里天然气过量,咱把它弄一根钢管放出来,点了天灯。咱知道那是浪费,但咱那时没有办法把这玩意儿收拢住。这不,到了儿子这一辈,他们有本事收拢住这些东西,让这些东西为人服务。天然气,这是好东西呀,燃烧了,不冒黑烟,不污染大气,你们说这多好呀!你说咱油田的人能不高兴吗?”魏乾元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地宣传起天然气来。

  “听说,沙海子气田嘛,厉害得很,出的气多得很呢,能供应百八万人烧火做饭哩。”买买提也情不自禁地发起议论,他肯定从儿子克里木那儿听到了有关信息。

  “老买,是百八十万人烧火做饭,而不是百八万人。”王东站出来纠正,他分明是从儿子王大海那儿得到的确切数字。

  “百八十万和百八万不过差了一个十字嘛,干吗还那么认真呢?”

  “哈、哈、哈——”众人被买买提的话逗得又大笑起来。

  柳医生硬是止住了笑,吆喝大伙道:“今天累了,有劲儿的回去在家里复习复习,没劲儿的好好睡大觉,睡好了明天按点上班接着练,好吧!”

  “不累,不累!”魏乾元和老伴大声喊道。

  “不累,接着练吧!”王东、买买提和大伙都喊起来。

  “好、好、好,感谢大家有这个热情,咱接着练!锣鼓家伙,再开火!”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二十多个老人,不,二十几个油田老兵在新疆油田取得新的巨大成果面前,激动得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不知疲倦地踩踏着鼓点,扭动着身躯,挥舞着彩色的扇子。

  他们的周围有上百个观众围观着,微笑着,议论着,赞叹着。

  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到了五月一日。虽然只是短短的十余天,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基地却旧貌换新颜:不必说不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片野草染上了嫩绿的、深绿的颜色,一丛丛不知名的山花绽开了粉红的、鹅黄的、绛紫的小花,也不必说基地旁边的玛纳斯河淌起了清悠悠的河水,单是这采气基地就全然换了新的模样:集气站、处理站的空场地上的大块小块石头,被搬到了山脚下,坑坑洼洼被修理得平平整整;职工活动室里安装上两张乒乓球案子,两台跑步机,四台综合体育器械;职工食堂也开张了,里面时常传出锅碗瓢盆交响曲,并飘出诱人的香气;银光闪闪的输气管道旁,身着红色工装的采油工神采奕奕地来回走动着,聚精会神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基地团支部抽调了四个人紧张地布置着庆典大会会场。

  魏乾元他们是随着克拉玛依社区慰问团于昨天下午赶到沙海子市的。魏乾元一下车,就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儿子他来到的信息。儿子魏钢回电话说,他正在接待油田公司和采气厂的领导。原来油田公司和采气厂的领导比他们来得早一些,他们也是专程来参加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开业庆典的。

  魏乾元理解儿子,嘱咐他招待好领导,不必操心他们老两口了。不过,他没有忘记提醒儿子,媳妇李文娟和张克强的对象田文静也都来了,他们肩负着双重任务,一是参加庆典活动,二是要借着喜庆给张克强和田文静办婚礼。

  魏钢笑着答道,都知道了,李文娟的电话早在十个小时以前就打来了。

  魏钢接着嘱咐爸妈注意身体,魏乾元笑着说,社区慰问团的领导比儿子还细心,不要儿子多操心了。

  接近下午四点,基地八十名员工,克拉玛依社区慰问团的三十名人员,油田公司、采气厂的领导及随行人员十余名及沙海子市的庆贺代表三人共计一百二十余人齐集庆典会场。

  会场主席台设在作业区基地的大院子里。只见一条鲜红的横幅横挂在正面墙上,上书大字:“大漠油田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开业庆典大会”。

  两边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为:“苦战戈壁擒油龙无愧称豪杰”,下联为:“坚守大漠缚气虎当然是英雄”。

  主席台上,油田公司李老总、采气厂汤厂长和张副厂长坐在中间,魏钢和张克强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庆典由张副厂长主持。

  到了北京时间四点整,张副厂长西装革履,慢慢站起身来,对着麦克风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宣布:现在,大漠油田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开业庆典大会正式开始!第一项,由沙海子采气作业区经理魏钢同志汇报工作。

  “哗——”一片热烈的掌声。

  “各位领导,各位员工,下午好!在大漠油田党委的关怀下,在采气厂领导的直接指挥下,在沙海子市领导和人民的大力支持下,在我们作业区全体同仁的努力下,大漠油田沙海子采气作业区基地今天将通气开业了。这是大漠油田公司提高能源开发能力、促进新疆经济发展的大动作、大举措、大手笔。我们清楚的知道,油田的各级领导为了这个气田曾经披肝沥胆,曾经呕心沥血,曾经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又曾经抛撒过多少汗水呀!”

  接下来,魏钢又着重讲述了张克强的贡献和婚姻上的小插曲,讲了王大海、克里木的故事,还讲了自己对妻子的愧疚,讲着讲着,魏钢有些哽咽。

  魏钢讲话刚结束,全场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第二项,由采气厂汤厂长发言。”汤厂长实际上是沙海子气田开发的总设计师,他是一个老石油人,他最了解石油工人的疾苦。他先讲了沙海子气田开发成功的重要意义,他说: “同志们,沙海子气田的投产,每年将产气五亿立方,可以供应沙海子市八十多万人生产生活的所需能源,而且每年减少排碳十万余吨,大大地改善了沙海子周边的环境。以后的沙海子的天更蓝,水更清,环境将更加美好。”

  紧接着,汤厂长话题一转:“我得感谢我们的石油工人,我们的石油兄弟们,为了建设这个气田,我们的同志在漫长的几个月时间面对着这荒山野岭、面对着这难耐的寂寞,不能回家,不能与家人团聚,有的大龄青年把婚期一拖再拖,有的员工轻伤不下火线。没有我们每个兄弟的奉献精神,就没有沙海子气田!”

  “我还得感谢员工的家属,是她们给我们员工以大力支持,有她们照顾着家庭,照顾着父母儿女,我们的员工才得以安心,才能聚精会神地战斗在油田第一线,而她们却牺牲着青春,甚至牺牲着应该得到的感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家属们对油田的贡献!”

  听着汤厂长的讲话,李文娟和田文静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汤厂长的讲话激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第三项,借着庆典的喜庆,我们再来个喜上加喜。现在,我们隆重推出一对新人,来、来、来,新郎张克强先生、新娘田文静小姐闪亮登场!”张副厂长秀着婚庆公司的司仪的腔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张克强、田文静戴上了王大海、克里木早已准备好的胸花,在一片笑声中被大伙簇拥到主席台上。

  “张克强先生、田文静小姐的婚礼现在开始!”在一片锣鼓声中,汤厂长亲自为两位新人作证婚人,郑重其事地宣读了结婚证书。

  在大伙的逼迫下,张克强、田文静坦白了恋爱经过,下来魏钢、李文娟分别代表男方和女方说了些祝福的话。

  张克强、田文静的婚礼告一段落。下来由社区慰问团演出彩扇舞。在一阵锣鼓声中,克拉玛依社区老头老太太们组成的舞蹈队欢乐地舞将起来:“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大约下午七点钟,庆典仪式的各项议程完满结束。汤厂长宣布沙海子采气作业区正式开闸通气,员工们立即各就各位,坚守本职。

  这时,只见大漠油田公司李老总、采气厂汤厂长不慌不忙地走到会场中央,两只手一同揭开垂挂在墙上的红绸,墙上安装着启动闸阀,汤厂长右手食指对准绿键轻轻一按。

  坐在中控室的魏钢、张克强还有十余个各级领导静静地注视着电子大屏幕。

  大屏幕旁的几十个指示灯绿灯闪烁,大屏幕上显现出的输气线路,一股绿色的液流均匀地流淌。

  魏钢、张克强面带微笑,胸有成竹。

  现场的各级领导聚精会神地盯着这神秘莫测的电子仪器。

  俄顷,中控室里面和外面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欢呼声。

  太阳西斜,金色的夕阳光辉洒在天山山脉的北坡上,仍然披着白雪的山峦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山坡上的绿草、鲜花沐浴在温暖和煦的春光里,采气作业区基地一排排银色的输气管道在金色的夕阳里反射出一片金光。

  大概是山里的积雪融化了,离采气作业区基地不远的马纳河的河水突然涨了起来,河水带着天山深处的清凉气从天山山谷奔腾而出,发出一股令人心颤而又快意的呼啸声,从采气作业区基地旁边拐了一个弯,向辽阔的准噶尔盆地淌去。

  啊!准噶尔盆地的春天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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