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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912
■璎宁

  就像今天早上这样, 我坐在一年来坐的同一块石头上。 远处是正在酣睡的居民小区, 面前是碧透的湖水, 大大小小的莲叶在湖面上毫无心事地飘摇着。 岸上正在施工的铲车无论怎么歇斯底里地喊叫, 也打扰不了这身边的平静和安宁。

  芦苇就在我的裙子边向四处蔓延, 无论是 “苦竹林边芦苇丛” 中的芦苇, “芦苇声兼雨” 中的芦苇, “蒹葭苍苍” 中的芦苇, 我都已经无法分辨。 呱呱唧唧这对爱情的鸟儿在芦苇丛中, 跳跃鸣叫追逐着, 自由逍遥。

  黑心菊就在我的背后平展着黄金般的床铺, 仰身便可睡成一个美人。

  今年天旱, 黑心菊开得有点力不从心, 很多黑心菊长到不到去年的一半高就枯死了。 有的稍微开出花朵, 露出黑色的花心便已归去, 像着了一场大火的魔咒。 还在开着的黑心菊, 悄悄用力托着消瘦的花朵儿, 生怕自己的到来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怕很快就香消玉殒了似的。 就像我满身是伤, 依然在自己苍老的面颊上写上坚强。

  为了能给黑心菊壮大阵势, 粉色的牵牛花也加入了它们的队伍, 彼此缠绕着,扶持着, 烘托着, 喜欢着, 共生着。 让湖的边缘看起来饱满, 丰盈, 鲜活生动。

  真是感谢去年, 在我初来乍到这个城市时, 湖中心的黑心菊给我的姐妹们般的笑脸, 亲人般的关照, 以及金子似的色泽,并用细长的花瓣儿画了这个城市的草图,悬挂在我仓皇的心墙。

  从三四月份天气转暖, 能出门散步起,我就一再告诫自己: 我一定要到湖的中心去! 好像那面人工湖, 那面水, 就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好似那是我宿命里必定要抵达的地方, 抑或抵达不了湖的中心, 我就不能更好地去走城市里的黄河路渤海路长江路。 这不仅仅是考验我带伤的右腿所能到达的远方极限, 更重要的是因为湖中心的野地。

  它不是长方形的也不是菱形的, 甚至都目测不出它的具体形状。 按金鸡菊黑心菊来讲, 它是圆润娇媚的, 按白蜡来讲,它是高大挺拔的, 按狗尾巴草茅草来讲它就是疯狂而具有野性的, 如果按猩猩草来讲, 它的周边都带着刺, 随手摘一片叶子就可以疗伤。 如果按灰鹡鸰、 白翅黄池鹭布谷的翅膀来讲, 它就是飞翔的。 很多的时候, 我匆匆从岸边经过, 感觉到了它在湖中心轻轻地滑翔。

  让彩虹湖成为湖, 在湖的中心特意为我保留这片野地的男子, 他一定来自故乡,怀着那一年对我的爱, 对于我 “择一座城终老” 的梦想深有感知。 他离开这座城市很多年后, 这片野地终于等到我的到来。

  尽管这块野地上有很多人工的痕迹,譬如白蜡、 紫叶李、 木槿、 小叶女贞、 松柏都刻着外来的姓氏, 三面铁质的白帆拉开距离, 像是带着这片野地驶离。

  但是俯下身去, 就会发现它具有故乡的野地所具有的一切特性: 就那么任性地野 着。 苍 耳 棵, 灰 菜, 刺 儿 草, 牛 筋 草,马唐草, 猪毛草, 甚至还有扎在野地草丛里一半棵无法拔出自己的柳树、 红荆条。它们相互缠绕着牵制着, 谁也别想占更多的土地, 谁也别抢夺更多的阳光雨水。 但是总会有植物像一个人一样, 从野地的荒草丛中冒出尖来, 也很快被牛马的嘴唇裹进胃里, 或者毫无缘由地就挨了镰刀。 刺猬、 蛇、 地鼠、 耗子、 兔子占据植物之下的底盘, 麻雀成片地起起落落, 完全控制了这块野地的上空。 野地是村子的神秘事物, 很难有人轻而易举从野地当中破出一条道路来, 当然一个人更无法消灭这苍穹之下的任何一小块野地。 因此, 很多年了,野地就那么野着, 荒着, 疯狂着。 没有一个人起意消灭一块野地而种植自己想种植的庄稼。 就像一个村子这么房屋破败着,村路曲折着, 人生生死死着, 没有谁起意让一个村庄无缘无故地从大地上消失。

  直到城市向村庄扩展, 直到很多人进城成了城市里的漂泊着。 直到村庄上建立起旅游度假村桃花岛, 直到村子成了空村……我才感觉到了村子原先被人、 车、马、 羊、 驴、 鸡、 鸭、 粮食充斥的村庄正日夜萎缩着, 呻吟着,日渐衰落。

  这几年回到村子, 我曾经深入田野寻找原先的那些野地未果。 原先野地的地方,被外来的南方的竹子、 北方的白蜡霸占着,只有从树木根部的猪毛草、 狗尾巴草、 苍耳棵的身上看到当年那些野地的痕迹。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在村庄不停地徘徊, 在田野奔跑叹息, 我所寻求的也并非是真的野地, 而是那个年代朴实、 简单、 原始的一份情怀而已。

  那么, 在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方, 发现的这块 “野地” 会不会刷新我对于野地执着的怀恋呢?

  有几次因为右腿的原因, 我不得不站在湖的西岸, 与湖中心的野地,与妙龄少女的金鸡菊遥遥相望。 我知道野地就是那么大,不会因为一个女子的来去而缩减或者增加。 湖水年年岁岁的围绕冲击, 也没有带走它多少, 时间的刀剑也没有削减它作为一块野地的形象而长久持续地存在着。 垂柳还是没能抬起头, 紫叶李的叶子还是紫着,柏树以一副长生不老的模样自居……

  我站在西岸, 有点着急, 隐隐的, 感觉湖的中心, 野地上有什么事物在对我呼唤或者招手, 甚至能感觉到有双手臂朝我的方向伸展着, 似乎我欠欠身子就能将我接到湖的中心去, 和野地待在一起, 和金鸡菊的姐妹们待在一起, 似乎我也属于那片野地而不属于尘世。 似乎我从野地奔跑而来, 最终消失于野地, 像身边的金鸡菊。

  打造明月湖的那个男子, 一定不与我的心灵相通, 他把这块野地孤立在一大片水汪里, 让一个女子对于野地的向往和爱无限度地浸淫蹂躏在冰凉的湖水里。

  无论我坐在明月湖的任何方向, 我和湖中心的那片野地始终隔着一片水域, 而不能相拥。 这片野地相对于彩虹湖的野地应该更叫野地吧。 应该说这片野地更像故乡的那些野地。 蛇在树枝间扭动花纹的身子, 刺猬安居草丛生儿育女, 喜鹊站在最高的树梢上, 不着急报喜也不着急搭桥,乌鸦也脱去了不吉祥的骂名, 得到众多鸟儿的原谅。 老鼠贴着泥土穿行, 毛毛虫、七星瓢虫, 这些在乡间常见的昆虫, 自生自灭着。

  杨树摆手, 柳树扭腰, 槐树用童年的花朵推动着岁月。 苦楝树的种子成熟以后,一只鸟儿的嘴带它远走他乡。 当然, 一朵蒲公英里即使承载了再多的梦, 也没有一个梦是关于故乡野地的梦, 也没有我在野地上无拘无束的飞翔跳跃以及单纯的笑声。

  这块野地还是那样的傲立世外, 让众多渴望的心灵处于仰望的姿态。 因为不可即便更珍贵, 就像爱情, 因为距离才更具蛊惑性。

  已是七月, 野地里的灰菜用自身的碱性瓦解着我体内的酸性物质。 狗尾巴草用弯曲的穗头让我回味粮食的温暖。

  “蝉发一声时, 槐花带两枝。 只应催我老, 兼遣报君知。” 记忆深处的蝉音从野地漫过来, 也从童年的树枝上跳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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