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冬夜
冬天的夜,很冷,很长。幽深的夜色水一样漫上窗棂。
晚饭后,父亲、母亲和我都会坐在土炕上,土炕也是凉的。
晚饭的火,总是烧在奶奶那边灶膛。奶奶已八十高龄了。
小时候,家里的柴草好像总是短缺的。
土炕铺了麦草和席子,坐久了,会热的。
我们都会坐得很久。
小油灯放在窗台上,我在灯光下读《金鞭记》。
父亲在拧火绳。苞谷的缨子,晒干后,拧成火绳,可以用火石点燃,抽烟用的。火石是一种暗红色的石头,很坚硬,用火镰敲击,会溅出火星。火镰,是一块长方形的钢片。父亲左手捏着石头,指缝夹着火绳,右手拿着火镰,敲击火石。不出三下,火绳便冒出了一缕蓝色的烟。
父亲还有一个火镜,阳光透亮的时候,只要把火绳放在火镜下面照一会儿,同样也会冒出蓝色的烟。
那时,火柴叫洋火。一分钱一盒,要俭省着用。
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坐上土炕的。她要把鸡哄进窝,还要给猪槽里倒上一盆食。
那头大灰驴,是父亲自己来照应的。临睡前,父亲会给它添一次草料。加多少精料,父亲心里有数,知道它明天的活路是什么。
母亲面前,总是摆着一架纺车。整个漫长的冬天,母亲的面前好像总是摆着那架纺车。高粱秆编的小簸箕里,放着一堆棉花条。棉花条指头般精细,筷子一样长。母亲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扯着棉线。棉线悠长,好像永远也扯不断。纺车嗡嗡嘤嘤,如同父亲黄瓜园里的蜜蜂。当黄瓜花黄灿灿地点亮黄瓜架的时候,那里便成了蜜蜂的天堂。一只只蜜蜂飞起飞落,唱着欢乐的歌谣。
油灯颤抖着,把母亲那晃动的身影投射到斑驳的墙壁上。
父亲当过私塾先生。我小时候读的书,他都读过。
看到包公出世了吗?
偶尔,父亲会问我一句。
包公怎么和哪吒一样,都是个肉球儿?
我纳闷,问父亲。
哪吒包公都是神。父亲说。
母亲只知道我读书,却不知道我读的什么书。她有时会对邻居说,天天夜里点灯耗油。
父亲知道我读的是闲书,与功课无关,却默许。
父亲喂完牲口,就会催促我和母亲,睡吧,不早了。
我躺下时,母亲把她的棉袄搭在了我身上棉被,父亲把他的棉衣盖住了我的脚。
棉衣带着父母温热的体温。
我在温暖里沉入梦乡。
梦里,我好像走进了父亲的黄瓜园,那些飞起飞落的蜜蜂在我耳边吟唱。
奶奶姓哈
我奶奶姓哈。蓬莱哈家庄人(哈,乡音卡。缘由呢?说不清),哈家庄,哈姓是大户。少时,读《说岳全传》,知道哈迷蚩时,他是金国元帅金兀术的军师,足智多谋。哈,应该是一个古老的姓氏。
作家张承志是回民。他曾经考证过回族东进的历史,说洛阳的回民是正宗。
奶奶的哈家庄呢?我不知道。
奶奶强梁,小脚。一双小脚支撑高高的身子,稳,直,直到九十六岁去世时,也不曾弯曲。小脚捣地有声。脚步响亮的人,长寿。
爷爷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闷,话很俭省。老实人挨欺负。奶奶嫌弃。于是,强梁的奶奶成了家族的顶梁柱。
我家有一块地,在庙后那个地方,一亩二分的良田,旱涝保收。地,也是家族的祖坟地,被一座座新坟不断蚕食着。
奶奶对爷爷说,祖坟得挪。
爷爷摇摇头,祖上的规矩,怎么挪?
什么规矩不规矩,今年就得挪!
春景天,我本家的一个爷爷去世了。当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墓地的时候,棺材刚想入穴,却看到一个人直直地躺在里面。那人,就是我奶奶。
从此,传统的祖坟消逝了。
父亲一生在兰,读《古兰经》。也是奶奶敦促的。她希望父亲也像他那样强梁,顶起家庭的门楣。
父亲十六岁的时候,奶奶就把她的独生儿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弟弟,远走俄罗斯的莫斯科。奶奶一直说,总在家门口窝着,成不了男人。
若干年后,父亲回来时,好像并没有成为奶奶所希望的那样的男子汉。依旧闷,老实本分,像爷爷一样。
我是奶奶最小的孙子。七十多岁的奶奶总愿抱着我。晚上,也让我躺在她身边,听她讲些神鬼动物故事。奶奶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或许,奶奶最后的希望寄存到我的身上了?
我六岁的时候,不慎落过一次井,差一点夭折。当一个远房爷爷把我捞上来之后,我的魂便丢失了。我躺在土炕上,瞪着眼,不说话,奶奶怎么喊,都不应声。于是,奶奶便拿着一个簸箕,一把扫帚,在关帝庙前烧了纸钱,开始呼唤我的灵魂:荣子,回家了。
奶奶那颤悠悠的呼唤像一把剪刀,把故乡的夜色剪得七零八落。
我的灵魂归来了。我看到了屋梁,看到了阁笼,看到剥蚀的墙壁闪动着许多奶奶的故事。
我的灵魂一回来,奶奶便开始骂街,骂东邻的女孩。女孩是和我一起在井边玩水浸黄瓜。我们用马莲叶接成绳索,拴着黄瓜垂落到井水里。堂哥说,是女孩跳蹭了我一下,我便落井了。
我的孙子没命了,让你家四个闺女陪着!
奶奶站在院落里,隔着墙头叫喊着,诅咒着。
村里人都有点怕奶奶。邻家女孩的母亲便拿着鸡蛋来赔礼了。
礼到了,就行。奶奶要的就是这个。当她把鸡蛋放下时,奶奶却断然拒绝。
你拿走!你的鸡蛋是气蛋,我看到就会生气!
奶奶一生强梁,九十六岁了,夜里也自己去院落里的茅房解手。最后一次,不慎跌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
奶奶,就像家门外的老柳树,一直用自己的阴凉护佑着家。
除夕的灯盏
小时候,渴望年。年,是芬芳的,母亲会做许多好吃的。
年,是新鲜的,鲜艳的年画、对联与福字贴满了家。还有,自己会穿新的衣服。
年,是明亮的,亮得晃眼,家里亮起了太多的灯盏。
堂屋的北墙挂起了家谱。八仙桌上摆满了祭品:馒头、菜、酒什么的。有香炉、烛台,香炉是芬芳的烟缕袅袅升腾。烛台上亮起了两个很粗的大红蜡烛,蜡烛有金色的字,富贵吉祥,年年有余什么的。那蜡烛真亮,整个堂屋都在颤抖的烛光里晃动。
除夕夜,逝去的亲人会回家。烛光照亮家的路。
家里,还祭奠着许多神灵。
大凡灯盏亮起来的地方,都有一个神的牌位。
堂屋的东墙壁、灶台上方,有灶神。南屋的后墙壁有一个神龛,是月神。那是用青砖砌成一个长方形的小洞。记得的,麻雀曾经在那里筑过巢。春节,父亲会攀上梯子,清除麻雀留下的污迹,让月亮神也过上一干净亮堂的节。东厢房里供着的是财神。
户外的粪堆上,插着一把玉米高粱的秸子,燃烧的火光,是对农神的祭典。当然,家里存放粮食的囤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面蒸的小动物:蛇、刺猬,它们也有着神灵的意味在。那儿,也要放一个烛台的。
整个村落共同拥有的神,关帝庙、土地庙。除夕,那神很多,多的让小孩子都数不过来。家家户户都会去送一盏灯。
万物有灵。中华民族是一个泛神论的民族。
每一株花草蔬菜,都有自己的生命。据说,有人测试过,在蔬菜大棚里,放送优美的音乐,有利于蔬菜的生长。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拜年的人便在灯影里晃动了。
小时候,我们提着灯笼拜年。
记得的,家里有两个灯笼。一个是圆的,用铁丝编织成网状的;另一个是方形的,木制的。灯的外面贴上印着吉祥图案的纸。铁灯笼是男人的,木灯笼女人用。那一盏盏灯笼是地上流动的星星,温暖了幽暗的村落。天上,清冷着数不清的寒星。
后来,灯笼变成了马灯。再后来,马灯变成了手电。再后来,村落里有了路灯。
除夕未到,小区已经早早地高起各式各样的霓虹灯。
炫目的斑斓,我会有点陌生。
我会想起童年那一盏盏烛光,烛光散发一种特别的芬芳。
我喜欢静静地听,蜡烛燃烧时那细微的声响。当我用香去拨掉灯芯的时候,奶奶说,别动!看看会烧成什么样的。
蜡烛的灯花预示着来年的年景。
除夕的灯盏,有着神的意味。有许多禁忌与敬畏。
人,总得信点什么。为了灵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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