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5年, 中国石油公司先后进入哈萨克斯坦和苏丹进行投资、 勘探、 开发工作。 尽管这两个国家都并非中国石油公司海外布局的第一步, 但却是成功的一步。后来证实, 无论是哈萨克斯坦还是苏丹, 现在都是中国石油工业海外权益的重要地区, 也为中国石油企业海外投资提供了宝贵经验。
这一年, 某省省政府组织一批省内企业到苏丹视察项目, 这其中就有ZY油田。当时的苏丹正被美国制裁, 经济困难, 外国公司也纷纷退出, 苏丹政府非常希望中国企业能够在那里投资。 ZY油田就选中了一个区块——6区。 但是ZY油田自己不能做主来投资, 就去北京石油总公司汇报。 总公司了解到苏丹6区并不是苏丹最主要的产油区, 但可以作为中国企业在苏丹开发的一个尝试区块, 进行小规模的投资。这之后, 中石油就把主要的勘探开发工作交给了ZY油田。
海外传来热消息: 苏丹有个钻井项目谈得差不多了。 油田管理局让勘探一公司去干。 搞钻井的石兆焱就黑住这个项目, 跃跃欲试地想把这块跨国的肥肉死死叼住, 吃到嘴里。
巧了, 公司还真决定由钻井平台经理石兆焱承担这项艰巨任务。
公司经理景疆域选派石兆焱奔赴苏丹, 是经过深思熟虑多方权衡的。 小石出类拔萃, 是中国石油大学学钻井专业的, 在钻井队干得挺好。 他从实习生、 技术员、 工程师到副队长、 队长直至钻井平台经理, 一路走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有很强的管理协调能力。加上他熟悉三国语言, 外语和会话能力好, 具备了出师海外的标准和资历, 让他领队出征杀向海外, 胜算最大。 公司第一次跨出国门干海外石油钻井项目, 打赢了才能树立信心, 鼓舞士气, 以利再战。 如果出师不利干砸了, 声誉受损, 影响今后市场份额, 再想投标进军海外就短别人一截。 那将是很尴尬很失面子的。这些倒还能搁在脑后, 顶顶重要的是这支队伍很可能就被彻底阻拦在海外项目之外, 再没人肯搭理, 再无油水可捞。 真那样了, 上对局领导、 下对公司几千名干部职工, 都难交待呀。 所以这个项目一确定准备干,景经理的脑子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领军人。 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 最后锁定了人年轻但资历不浅的石兆焱。
景经理约见石兆焱。
小石啊, 这次派你去国外闯闯, 任苏丹钻井项目经理, 敢不敢应战?
石兆焱已经听说苏丹钻井项目的事了, 心里早有所动, 但选派谁去不是下面的人说了算的。 现在听到经理这么问, 知道好事将至, 就笑着说, 有仗可打当然要应战了, 有啥不敢的!
好, 有气魄, 我就欣赏你这股劲儿! 不瞒你说,定你, 我可是担着风险的。 这个将是我点的, 上党委会的时候大家都点头说你行。 干下来了, 我没看走眼; 拿不下来搞砸了, 我可得跟着你吃瓜捞啦。 我的意思你明白?
石兆焱显得很低调, 保证书我不敢写, 牛皮我也不想吹。 第一次走出国门干海外工程, 能不能胜利凯旋真不敢随便打保票。 但领导放心, 我会把这些年在国内打井积累的全部经验用上, 就此一搏。
景经理笑了, 有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他给石兆焱详细介绍了这个石油钻井项目。 最后说, 你作为公司培养多年的青年知识分子, 在油田需要你率先迎接国际市场风浪的时候, 得冲这个锋陷这个阵啊。 我看好你, 公司也对你寄予厚望。 你要把这个担子扛起来,给我拿下!
经理这番话, 既是谈希望提要求, 也是打气鼓劲。作为钻井平台经理, 石兆焱已经不止十次二十次地接受过此类谈话。 每次领到任务, 公司领导都要对他交交底, 把困难说足, 把希望谈透。 但是这一次, 石兆焱觉得与往次有所不同。 这回他是要代表公司和油田跨国出征, 意义不一样, 肩上的担子也重许多。 他没有做声, 只是频频点头。 他不习惯在领导面前表态。说得太满怕干不到, 说得太稀松怕领导不爱听, 还是啥也别说, 干给油田和公司领导看吧。
走出景经理的办公室,石兆焱暗暗告诉自己,这次接到的重任非同寻常,一定要在国际市场上打头阵,立头功,为油田专业化队伍的生存与发展杀出一条血路来。
连日来, 石兆焱对即将奔赴的苏丹石油钻井主战场既深感重压又满怀期待。 他一边积极做准备, 一边紧急安排交待钻井队和家里的事。 国际市场是难啃的骨头, 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走之前, 景经理又打电话叫石兆焱去, 对他说,出国闯荡不容易, 我想把人手配足点。 给你配个项目书记, 再安排个副职辅佐你, 忙起来好有个照应, 也免得你过于疲累。 另外, 有个丫头研究生刚毕业分到油田机关了, 她爸爸不准她去, 想让她从基层干起,说这才能锻炼人, 让我在公司找个地方, 跟个能耐人好好学学本事。 那什么, 你这次就带去。
石兆焱面露难色, 经理,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我去的可是非洲, 她一个姑娘家……
我说你这个小石,年纪不大挺封建啊, 还搞性别歧视! 古代的花木兰都能从军上阵杀敌。人家乔翘怎么了?我跟你说,别以为搞钻井都得是傻大憨粗的小伙,女孩子也派得上用场! 就说你那项目部吧,不得需要做点精细活,接待接待,做做文案,搞点策划宣传什么的? 这些你让小伙子干, 未必比女孩儿得心应手。
我不是性别歧视, 项目部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学历层次高, 能身兼数职的人。 只是非洲那地方不比国内,环境差, 太艰苦。 你也知道咱们打井总转场, 搬来迁去的, 说好听点叫转战南北, 说难听了其实就是颠沛流离! 我是怕她跟出去了挨苦受累吃不消。
景经理哈哈大笑, 哟, 还学会怜香惜玉了, 算个好男人。 不过这个不劳你担心, 她爸爸说了, 就往艰苦的地方送, 尽管往挑战多压力大的项目上派!
这下轮到石兆焱哑然失笑了, 我说领导, 这是她亲爸吗? 这样的爹也太狠心了点吧?
狠心就对了! 不狠心孩子能成材? 告诉你, 蜜罐里宠大的孩子出息不了! 你看看你, 虽然家是农村的,但有斗志, 毕业几年下来, 这么快就成材料了, 公司想不当回事都不行了。 油田把这个重任交给公司, 公司千挑万选的, 才相中了你……
嘿嘿, 领导您拿我开涮是吧?
我涮你干啥? 爱惜呵护还唯恐不及哩!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组织, 石兆焱肩负着油田和公司领导的重托, 率队踏上了海外创业的征程。
二
1998年4月石兆焱他们项目部到达苏丹时, 6区的勘探计划已经完成。 兴致勃勃地飞到苏丹, 到达了钻井油区, 却意外地发现要干的活没有了。 这个消息给了全体项目部人员当头一棒, 对石兆焱来说更是极不客气的一次沉重打击。 钻机运抵, 一切组织停当, 只待出击制胜, 孰料是这么个现状。 飞机一落地, 这班人马就面临无米下锅的困境, 不, 应该说是窘境。 好大的冲击! 把踌躇满志的一群中石油钻井人的心弄得七上八下, 滋味复杂, 无法言表。
设备躺在那儿睡大觉, 人员闲在那里, 这不是荒谬荒唐吗? 同志们没着没落, 满腹惆怅, 石兆焱更是焦急万分, 寝食难安。 钻机待命, 一天不开钻设备折旧损失是一笔亏账; 这么多人飞来了, 每天吃喝开销又是一笔亏账。 这样下去不亏大发了吗?
一瓢冰冷的水狠狠泼下来, 浇得项目部每个人从头到脚透心凉。 苏丹很热, 他们却一个个地开始心底胆寒。 国际工程真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啊。 没点儿思想准备, 莽撞介入, 就等着跟我们一样挨涮吧。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与国内联络得打卫星电话。 石兆焱本想只报平安,但是老婆却一个劲地问闲篇: 安全不安全? 天气热不热? 吃饭习惯不习惯? 跟中国的饭菜差别大吗? 苏丹人友好不友好? 他们要是野蛮起来, 你可别跟他们来劲啊! 第一次到国外干, 风险可得识别好, 带着一班人马, 处处加点小心呀……石兆焱打断妻子, 我说老婆, 咱们打的可是卫星电话, 很贵的。 算了算了别问了, 还是我直接给你汇报吧: 苏丹气候还可以,能习惯。 当地饭吃不惯, 好在咱们自带厨子, 做的都是中国饭, 吃好谈不上, 吃饱没问题。 安全暂时还不甚明了, 不过你放心, 有保卫人员。 总之一切都好, 跟在国内干一样。 他没说一来就被冷水狠泼的事。 接着问, 闺女又吵吵想我了吧? 别跟孩子说我漂洋过海跑非洲了, 说我过几个月就回家看她。行了不多说了, 这边有事情了! 不等妻子再回应,他就 “咔嚓” 一下挂了。
这是石兆焱给家里打电话的一贯做派。 他总是很忙, 所以每次都是捡主要的说, 挑干的捞, 主旨就是报平安。 为了让老婆放心, 还总是报喜不报忧。 烦心事和项目上的压力, 他都只字不提。 人在异国, 心却牵挂着她们。 可是当下的不堪状况不容他再儿女情长,牵肠挂肚。 好不容易出来了, 没有活干怎么办? 留下空耗钱物, 回去丢人。 加上人地两生, 求救找帮手都没处找。 这可难为死了这些初来海外, 寻求生存与发展的石油人。 项目人员心烦气躁, 每天吃饭如嚼蜡,无可奈何地在等活儿。 他的心情就更糟! 放下, 一定要把什么都彻底放下。 当务之急是踅摸项目, 揽到活儿, 给这些人找到用武之地。
石兆焱坐着车四处奔波, 到处打听有关钻井市场的消息。 千万里来到这里, 吃不到大鱼, 先弄点小虾米吃吃也行啊, 反正不能让人机这么无休止地闲置下去。 参战人员在家待着, 他可没一刻得歇, 天天出去跑, 跟个探子似的, 用猫的鼻子, 狗的嗅觉,可着苏丹油区转悠。 这支队伍是他带出国的, 如果一仗没打, 一个窟窿没凿, 一口井没钻, 好说可不好听, 回国更是没脸! 说什么也得在苏丹比划比划, 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 万一能划拉到钻井项目, 那不就等于自救了吗?
项目经理这么焦虑, 文员乔翘特别理解。 大伙儿一来就被晾了, 人机待工, 每天消耗, 干亏不赚, 石经理心急如焚。 她跟着干上火, 啥忙也帮不上, 只能把分内的事尽量做好, 不让领导分心。
每天下班后, 别人休息了, 乔翘晚饭后总是待在办公室, 有事忙忙, 没事就学阿拉伯语。 在这个国家干项目, 肯定用得上, 方便开展工作。 她不回宿舍,是想在这里等石兆焱。 经理太辛苦了, 每天跟个奔马似的, 苏丹路况又不好, 她担心他和司机的安全。 只有每晚看到他们顺利回到项目部, 她才安心地回宿舍睡觉。 有时人半夜才回, 怕他们饿, 她就安排食堂夜班师傅给下两碗面。
见乔翘经常专门等候他们, 石兆焱就对她说, 你那摊儿工作也挺繁重的, 不用这么操心我和刘师傅,早点休息。 她说, 没事, 平时我睡觉就晚, 在宿舍和在办公室都是待着。
次数多了, 偶尔回来的时候没看到乔翘, 石兆焱还有些不习惯。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直都希望渺茫, 看不到一星儿光亮, 突然地, 就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机。
在万分焦急的情况下, 石兆焱意外地探听到一个招标信息。 就是这么一个信息, 让石兆焱和他的项目伙伴们看到了希望。 对于他们来说, 这无疑是落水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太及时了。
招标信息是令人振奋, 但有意参加竞标的哪个也不是白给的, 都有国际钻井经验。 而他们是第一次走出海外, 这绝对是一种挑战和风险。 怎么办? 不争,不竞标, 心有不甘, 不想眼睁睁放弃这个机会; 争,竞标, 心有顾虑, 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毋庸置疑, 石兆焱特别想抓住契机夺得这个项目, 把这帮人救下来。但是似乎很难, 胜算的几率和可能不大。 石兆焱这么分析, 他的项目团队核心人员也都这么认为。
尽管看起来中标无望,但是石兆焱想,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要拿出百倍的勇气和努力去争取。不试试,机会错过了可惜。 试了,没拿下,竞标失败,咱认!
石兆焱召开专项动员会议, 统一项目人员的思想,坚定信心, 号召大家全力以赴, 为成功竞标献计献策,做出各自的努力。
经过摸底, 石兆焱刚鼓足的勇气又受到了打压。据说业主很挑剔, 对乙方的资质、 设备、 人员等要求相当苛刻。 不具备条件的, 根本别想往这个圈子里混。石兆焱分析了项目部的人机设备等, 感觉差距挺大,如果不做调整和改造, 直接参加竞标胜算几率百分百是零, 绝对直接让人剔出去。
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石兆焱不想错过。
石兆焱召集项目骨干参加, 主持了一个交底会,把摸到的信息讲了, 把面临竞标失败的困难和原因说得很透, 把想竞标成功必须付出和做出的努力也说了个明白。 最后他说, 胜败在此一搏。 这竿子打出去,落下枣儿咱就吃, 打不下来也别气馁。 咱们可是打着飞的来的, 来了就要在这儿弄出点动静, 不然高价机票不是白花了? 真被淘汰出局, 竞标失败, 不还有下次呢吗, 咱就当交学费了!
与会人员同意石经理的观点, 纷纷说, 对, 试巴试巴。
就照经理安排的抓紧整改, 努力达标。
石兆焱一看群情激昂, 都有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强烈求生的意愿, 一拍桌子, 说, 好! 那咱们就比划起来!
根据业主竞标所提要求, 石兆焱带着项目管理层和操作层有针对性地逐项改进。
设备不符合要求。 这是硬件, 必须达标。
石兆焱就指挥着加班加点整改, 将底座由4.7米加高到6米。
电路系统不符合业主的规定。
石兆焱说, 这个很关键, 全部更换! 就把电路系统换了, 而且达到了2级防爆水平。
国产的钻井仪表不符合业主要求。
石兆焱下达指令, 废弃! 连夜从美国和中东购进。
封井器试压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最多, 甲方要求对封井器近200个闸门全部试压。
尽管困难很多, 但在石兆焱的坚持下, 他们无条件地照办了。
石兆焱一边指挥整改敦促达标, 一边忙里偷闲与招标方积极接触。 他把自己劈成两半儿, 上午还忙在整改现场, 下午就身在了业主那儿, 表达参加竞标的意愿, 频繁与业主沟通。
最清楚他这般忙碌、 这般辛苦的人是乔翘。 经理这么忙简直太奔命了, 但又觉得似乎必须这么奔波打拼, 不然项目拿不下来啊! 以前只闻听中石油是赫赫央企, 员工福利高待遇好。 现在身临其境置身其中, 才发现石油人的高福利好待遇实在来之不易, 代价巨大啊。
经过几轮艰辛谈判, 中方取得了业主的初步信任。
为表示竞标的决心和诚意, 石兆焱不惜踏破业主门槛, 一次又一次地汇报参加竞标的准备情况、 正在落实和整改的项目等, 希望他们给予指导、 帮助提携。石兆焱先去混了个脸熟, 而后按照业主的竞标要求积极去准备。 准备过程很艰难, 石兆焱觉得得让业主看到, 这样才能有机会让他们明晰我们积极投标的诚意和为此所付出的不懈努力。 如果他们看到这个艰辛过程, 及时指出瑕疵和不足, 我们有的放矢地跟进细化,夺标还是有希望的。
脸熟好办事,心诚好成事。 石兆焱把自己当成一帖膏药,使劲往业主方糊。去的次数多了,请业主方来的多了,业主对中方人员有了好感,石兆焱这个项目经理去也好,邀他们来也好,就都在友好和信任之中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
石兆焱敢于暴露, 不怕揭短, 勇于改进。 他一遍遍地拉着业主方来整改现场检查指导, 提问题找不足。业主发现石兆焱带领的这个项目部还真不含糊, 开始不怎么看好他们, 可他们动作挺大改进挺快。 需要整改的几乎都整改了, 而且越来越趋于满意, 接近标准。业主阿卜·祖海尔就慨叹起来, 石经理, 你不得了啊。你们这支队伍没来过苏丹,市场份额没占过,跟你们一起想来参加竞标的都是有过海外施工经验的,至少跟我们打过交道有过合作,在苏丹干过项目。 你们是白纸一张,一笔都没写,等于零起步。 可你们愣是敢往上凑,真往上顶。呵呵,有点精神,带点杀气啊!石兆焱说,别人是老大哥是前辈, 我们是小老弟算后来者。 头一次跨进国际市场, 资质低没资历, 可不就得比别人多使使劲儿呗, 不然我们永远是尾巴。 真心话, 我们不想当尾巴, 而是要起航, 要在你们苏丹扬帆起航。 这块骨头对那些先期到达者来说可吃可不吃, 对我们来说却至关重要, 所以我们必须狠狠地咬住……
业主被石兆焱的诚意打动了。
经过谈判和现场检查验收, 中方取得业主的信任,最终在激烈竞标中胜出, 出人预料地拿到了IPC公司13口钻井大包的施工权, 可谓绝处逢生。
当这个消息传到项目部的时候, 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 又蹦又跳, 难吃的饭菜好像突然变成了美味佳肴。 为了这一刻, 每个人都付出了超出极限的努力。这个意想不到的收获让所有人欣慰不已。
作为项目部唯一的女性, 乔翘流下了喜悦的热泪。她是真高兴, 替项目经理石兆焱高兴。 13口钻井大包的施工权啊, 这可不是小数字, 不是小项目。 没有他执著的坚持, 没有他马不停蹄的奔波, 没有他死马当活马医的魄力, 没有他跟甲方无数次垂头拱地的亲密接触, 没有那一场场一轮轮的艰苦谈判据理力争, 没有他指挥现场一次次下血本的整改, 没有他带领同志们不遗余力的努力, 哪能赢得这场夺标仗的最终胜利?怪不得景经理对她说, 你跟的是员宿将, 带队打井闯市场, 他是数得着的行家里手。 光凭我说不算数, 去了, 跟着他干干, 你就知道他有多能耐了。 现在想想这番话还真没言过其词。 读完研分到油田机关, 爸爸却不让去, 说非得到火热的生产实践中吃吃苦锤炼锤炼, 这样才能快速成长, 成为油田的可用人才, 硬让她到下边来。 来就来, 我乔翘不怕摔打, 更不惧吃苦。看来爸爸指的这条道儿还真对路。 最主要的是项目经理厉害, 不白给。 跟着他闯荡, 让人心甘情愿。 没准儿换个能力稍嫌不足的项目经理, 这班人马就得在万般无奈之下打道回府, 灰溜溜地回国。 真那样了, 将多无颜多丢脸, 又将是多么尴尬啊! 石兆焱救赎了所有人, 让这种尴尬远离大伙。 嗯, 确实本领过人。 出国前景经理向她夸赞他的时候, 当时多少还有点存疑,心说有这么神这么能耐吗? 经过这档子事, 她俯首称臣, 真心觉得这人不含糊了。
三
搞项目干钻井, 在国内的时候石兆焱轻车熟路,干得游刃有余。 毕竟学的是钻井专业, 理论知识扎实。而且毕了业就上钻井队, 从钻工开始干起, 在钻井平台上摸爬滚打, 然后当队长当钻井平台经理, 率队出击, 打的优质井被专家和领导不止一次竖大拇指。 踌躇满志信心满满的他踏进苏丹境内, 进入这个国家的油区, 却意外地发现在国外组织施工生产异常艰难,甚至这种艰难程度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一举拿下13口钻井大包的施工权, 这是跨入异国之后取得的第一个小小的胜利。 等于锅沿儿摸到, 饭菜也有了, 就等着用勺舀着吃了。 可是怎么吃? 能吃进肚子里多少? 这就要看吃的这伙人的本事了。 肚量大动作麻利抢得欢, 自然就吃得快。 反之干得不好搞砸了, 很可能眼看到嘴的食物被别人吞咽进肚里。
岂知, 还没等石兆焱他们吃, 另一个下马威就从天而降, 给他们颜色看了。
虽然拿到13口钻井大包的施工权, 但A区完工了,他们必须转场。
就是这么一次钻机搬迁, 竟让石兆焱和他的工友们终生难忘。
以前在国内施工, 打完一口井撤退搬迁到另一个地方, 这种转战是再平常不过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对于苏丹的这次搬迁, 他们并没有太当回事。 不就是转场嘛, 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轻车熟路, 不在话下。
岂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对苏丹当地的环境、 气候、 地貌等的陌生, 让他们轻敌了。 轻敌的结果是, 吃很大的亏、 受极大的罪、挨前所未有的累。
从A区到M区有580多公里, 必须穿越200多公里的原始森林, 跨过150公里季节性的沼泽地, 还得横渡80米宽的尼罗河主河道……而尼罗河上游主流不十分明显, 到处是小河沟, 下雨时一片汪洋, 旱季时一片荒草。 这些看得见的明摆着的天然障碍, 成为石兆焱他们转场的拦路虎、 猛兽群, 绕不开躲不过。
石兆焱在苏丹国土上真真正正地犯起了难、 嘬起了牙花子。
肖罡先沉不住气了。 他是副经理,年龄比石兆焱小几岁, 跟项目上操作层的人员打交道多, 比经理更接地气, 更知道大家的心思, 他们的反应和情绪多多少少也左右影响了他。 这天, 他实在忍不住, 就推开了石兆焱办公室的门。
石兆焱正看地图, 研究搬迁沿途的具体状况。 听说副经理要代表大伙表达一下想法, 就把目光从地图上挪移开, 问, 有何高见?
肖罡嘴一撇, 啥高见! 都这情况了, 再有高见咱们还能插翅飞过去? 我……我要打开天窗, 说说亮话!
哦? 石兆焱看出肖经理一脸官司样, 就微笑着说, 说吧。
经理, 当初出来的时候, 景经理让我当副手, 辅佐你到苏丹这个项目上显身手。 咱俩虽然一直没有交集, 但你的鼎鼎大名早就知道了。 不光在公司, 在油田那也是响当当的。 当时我这个乐呀, 心说头儿啊头儿, 这回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好老师, 配了个好师傅。跟着你, 咱也学点本事, 将来往高了飞飞。 可是一来,冷水一瓢浇下来, 弄了个大伙心凉半截, 全都傻眼蒙圈了。 说老实话, 我也傻了好几天。 心说这回要在苏丹这非洲地界上翻船丢人了! 所幸后来你顶上去了,弄辆车满世界地撒, 带领我们愣是把13口钻井的施工权给抢到了手! 大家乐不可支。 我对你也真就佩服起来。 可是经理, 恕老弟直言, 这块肥肉肥是肥, 诱人是诱人, 但吃起来也太困难了呀! 别的先甭说, 就说咱奔着A区来的, 谁想A区完工了, 可要往M区转, 这一路又是原始森林又是沼泽地又是尼罗河的, 艰难险阻也太多了吧?
你怵了?
不光是我, 大伙都……
困难像弹簧。
对, 困难像弹簧。 可摆在咱们面前的岂止是困难,简直就是群狼虎队啊!
太邪乎太夸张了吧? 没这么可怕。 就算是群狼虎队, 你打算怎么办? 无为? 退缩?
不是退缩。 肖罡说, 你看咱们是不是灵活点, 别太死性了? 俗话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得知道咱真能吃几斤几两干饭, 有些能是不能逞的。
你想放弃?
不放弃能咋样? 钻机这么笨重, 还得穿越原始森林, 险跨沼泽地, 横渡尼罗河……路途多遥远就不说了, 单这些天然屏障, 这一个一个的阻路石就够让人惊悸胆怯, 望而生畏了。 难道不是吗?
在国内不是也遇到过这样那样的困难吗? 不是都应对过去了。
那是国内, 遇到再大困难都不怕。 因为咱们身后有强大的公司和油田作支撑, 有难处了一个电话,领导就帮咱们解决了, 该拨款拨款, 该援军援军,该寻求地方政府支持寻求地方政府支持。 一切都不在话下! 眼下是在苏丹, 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 又没几个中国人, 万一这场转到一半出状况了, 想找援手上哪儿要去?
你意思——
我琢磨了, 路太远, 要对付的这一切也太难, 我看咱是不是就——
就什么?
送个人情倒个手卖别人吧。 这哪是钻井项目,简直就是虎狼项目嘛。 挑战太大! 不干还不至于丢人栽跟头, 要是转场不成功, 弄得丢盔弃甲的耽误了工期, 开局就败, 那今后在苏丹可就别想再玩儿下去了。 你说呢?
……
当然, 你是项目经理, 你拍板。 我只是建议建议,代表部分项目人员说说我们的想法。
老弟, 咱们是遇到了阻力和困难。 但是困苦面前应该群策群力, 比拼智慧, 不是耸人听闻, 不是把困难无限夸大后自己吓自己。 再说, 员工们惧怕一下,有点消极情绪倒没什么, 管理层的不能人云亦云, 跟着鬼哭狼嚎。 费了牛劲刚把施工权抢到手, 还没上阵杀敌呢, 指挥官就怯阵了, 这可说不过去! 再说还没开始干, 咱先乱了阵脚哪行。
经理, 肖罡察言观色地看着石兆焱的脸, 这么说,你有把握带大伙克服这重重困难, 成功转场?
不敢说有把握。 只能说思想上藐视, 战术上重视。这可是咱们到苏丹以后要干的第一件事, 如果头儿都开不好, 后面的步子咱还咋带着大伙迈?
倒也是……
石兆焱表情严肃, 很认真地说, 我是个开明人,你要觉得石兆焱菜, 跟着我对付群狼虎队没希望赢,可以给公司递报告请辞。 以前在国内领导就不给我配助手, 都是我自己弄。 多了你这个老弟, 就是多了一位并肩作战的队友, 本指望一起拼搏一块奋战, 想不到你不战而退……
肖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脸臊得通红, 挠着后脑勺说, 经理, 别怪罪我和弟兄们, 这么多明显的障碍横在大伙眼前, 有点活思想、 蹦出点怪念头也正常, 是不? 那, 那什么, 我这就去给下面的人吹吹风, 打打气!
那好。
副经理出去乔翘进来。
经理。
什么事?
没事。 来, 喝杯咖啡解解压。
谢谢。
乔翘没吱声, 静静地退了出去。
四
甲方下达动迁令后, 石兆焱指挥做好准备, 率队开拔了。
国情不一样, 石油钻井人遇到的问题也不一样。就搬迁而言, 在国内和苏丹, 问题和矛盾有很大差别。 苏丹这里没有百姓的拦阻和干扰, 不存在阻工现象不存在附近刁钻乡民的难缠。 至少石兆焱他们暂时还没有遇到。
在苏丹, 人为因素少些, 但自然环境恶劣, 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社会依托。 好在石兆焱是经验丰富的头领, 每一步都事先规划设计好, 让搬迁在按部就班的有序状态下进行。
他们逢山开路, 遇河架桥, 一路艰辛地奔波着。
过150公里的季节性沼泽地, 成为半路上的一大险关和难点。 带着钻井设备和随身的生活用品, 穿过那些星罗棋布一般的季节小河已经够难了, 在沼泽地里行进跋涉, 更是难上加难。 直接过肯定不行。 设备那么沉重, 不采取措施, 还没通过就得陷进去。 石兆焱依据经验做出决策: 先修路, 再通过。
啥, 在沼泽地上修路? 这不天方夜谭吗?
大伙都觉得不可能, 实现不了。 人人面露畏难情绪。
石兆焱说, 肯定行! 就是大家得麻烦点, 多受点累。
麻烦倒是不怕, 怕就怕修不成白忙活。 有人小声咕哝。
对呀。 弄不好误在沼泽地里, 人机陷落, 那可真要领受它的下马威了!
就是。 真这样了, 那麻烦可就大发了。
说得是呢。
石兆焱右手一挥, 决绝地说, 别再前怕狼后怕虎的了, 听我的, 按我说的去做!
他把任务交给钻井队长令鹿, 责成他具体指挥,带着干。 令鹿率领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往前冲, 负责修路, 沿途拉土运石子砂子, 然后一米一米地铺垫到沼泽上。 这不是技术活, 但是劳动强度大, 很累人。因为土和石子砂子不是附近就有, 得到很远的地方去运, 加上路况不好, 大伙干得很辛苦。 好在没谁抱怨,都一个心思想快点把临时道路铺垫出来, 尽早闯过关隘通过这片危险地段。 队员小盔子表现积极, 干得最猛。 在国内他就是个好钻工, 是令队长的左膀右臂。现在转场遇到险阻, 他要跟队长和经理一起冲破阻力,克服困难, 快点把路铺垫修好, 为搬迁争取时间。
忙活了近十天, 临时抢出一条通行路。
路修好了, 石兆焱并不急于让转场队伍通过。 不是他不想提速, 而是在预测和考虑通过的风险。 沼泽地随时随地可能下陷, 虽然上面铺垫了砂石和土, 但毕竟物料少, 铺得很薄, 又没有加水泥浇沥青固化,笨重的大型设备按照一般路段通过存在极大压陷隐患。这是显而易见的风险, 得设法避开。
为了减轻重量, 排除不安全的可能, 石兆焱下令: 把大型重型设备拆开, 一一分装后, 以最轻的重量谨慎通过。
员工们嫌麻烦, 肖罡也不同意。 他说, 经理, 有这必要吗? 启程的时候, 好不容易把设备弄上车, 装好也捆绑结实了, 现在你又下令让拆分, 大伙受累不说, 会耽误很多时间的! 再说拉砂石垫路, 忙了整十天, 把大伙的精气神损耗不小, 没看一个个已经累这样了吗? 再拆分设备重装车, 都弄趴下这场可就甭想转了!
石兆焱说, 同志们辛苦, 我知道。 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这么安排, 是经过认真考虑反复掂量的。 老弟, 过沼泽地不是闹着玩的, 风险大得深不见底, 任何危险都可能随时发生。 咱们又是第一次通过苏丹国的沼泽, 没有一点经验, 必须小心谨慎, 一定要险中求稳, 把可能的风险一一预测到, 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这件事不商量, 就我做主, 必须拆分, 减轻通过重量, 规避人机风险! 搞不好人机陷入, 那损失和负面影响将会是不可估量的。
肖罡还是不理解, 经理也没把他彻底说服, 但是下级服从上级。 他保留意见, 传令下去, 迅速卸车,拆分设备。
为了保证人员和设备安全, 不得不这么做。
这个指令很残酷, 本来一车可以拉完的东西, 员工们得分好几车拉, 工作量成倍增加。 但是不这么做又不行, 谁能保证设备通过的时候沼泽地不发威? 万一重压之下陷落了,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价值千万的设备要是弄不出来趴窝在这里, 那可真就别想在苏丹玩儿了。 仗没开始打, 枪先没了, 那还怎么干?
员工们也有对这个决策不满的, 有人边干边嘟囔,边干边发泄不满。
虽然肖罡不同意卸车拆分设备, 但是一旦项目上决定了, 就得无条件地执行。
拆分、 化整为零, 这个指令说着很轻松, 干起来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大家从早忙到晚, 都累得不行,连饭都没劲儿吃了, 恨不得倒地就睡。
沼泽挡路, 搬迁之路变得漫长。 赶不到计划到达的休息地, 夜幕快要降临, 石兆焱只能下令就地宿营。
后勤人员开始搭帐篷。 是夜, 大伙入帐休息。
乔翘独自睡在帐篷里。 夜风呼啸, 她很害怕。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住帐篷。 帐篷不大, 但是因为仅只一人, 就显得空旷硕大。 加上风一吹, 帐布一个劲作响, 弄得她心神不宁的, 惧怕极了。
她裹着衣服走出帐篷。 苏丹的夜空还真美, 清亮清亮的, 星星密密麻麻布满天际。 哎呀, 如果不是有幸参加苏丹项目, 哪有机会看到这些璀璨的繁星啊!她有些兴奋, 忘记了惧怕。 不由暗笑自己, 怕什么嘛!这里到处都是帐篷, 项目上这么多爷们儿, 别说没事儿, 就算有, 不还有他们呢吗?
乔翘, 你咋还不睡? 是石经理的声音。
乔翘转头一看, 石兆焱坐在一块石头上, 正看着她。
我睡不着, 出来看看夜空, 赏赏夜景。
石兆焱就笑, 害怕不敢睡才跑出来的吧?
被人拆穿了, 乔翘跟着笑了。
别不好意思。 不要说你, 就我第一次跟着井队搬家在野外露宿的时候, 都胆小过呢。 更何况这是在异国他乡, 你还是个女孩子。
嘻嘻。 真的? 我还以为就自己特别没用特别没出息呢。
人本质上都是胆小怕事的, 胆子大多半是被逼出来的。 经历了今天这个夜晚, 以后你就不会再自己吓唬自己了。
但愿吧。 经理, 你咋还不休息?
我在琢磨下一步怎么过尼罗河。
乔翘没说话。 心想, 唉, 当个项目经理, 说起来大小算个头头, 可是要操多少心劳多少神谁知道哇。
前面还有不少困难等着咱, 怕不?
不……怕! 有你在我们就不怕。
哦? 是谁把我神化了?
不是神化。 你确实有胆识, 本领过人。
嘿嘿, 还说不神化。 其实我这人最低能。 走到今天这一步, 都是在干项目的过程中一点点历练出来的,谁天生都没有孙悟空的本领。
嘻嘻, 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 大家敬佩你, 相信你能带着我们成功转场。
呵呵, 我努力, 我努力。 不早了, 明天还要赶路,赶紧回帐篷休息吧。
嗯。 你也是!
俩人会意地一笑。 璀璨的星空下, 他们彼此看到了对对方的关怀与呵护。 战友式的关怀, 工友式的呵护, 两个人的心里都变得充满温暖。
把设备拆分完后, 装上车, 然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通过。 每个人的心都是悬着的, 吊在空中。 谁也无法预料哪块沼泽没被砂石垫实, 在哪个路段把谁或哪个设备留在沼泽泥潭里。
石兆焱的心更是提留得紧紧的, 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站在通过口,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指挥着, 每经过一辆车, 每走过一拨人, 都要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着,生怕有啥闪失。
150公里, 一公里一公里地往前挪, 挪得小心翼翼, 挪得心惊肉跳。
当最后一辆设备安全穿过沼泽地后, 石兆焱紧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人们互相对望着, 既高兴又如释重负。
肖罡忽然喊出一嗓子: 石经理神勇!
很快, 所有人就跟着喊起来, 神勇! 哦哦, 石经理神勇! 神勇, 神勇!
石兆焱欣慰, 却轻松不起来。 等待他们的还有另一个拦路虎。 要通过尼罗河主河道, 过80米宽的河也是棘手的事。 人过河不算事, 有船摆渡就行。 重型钻井设备要涉河绝对难! 这将是另一个挑战。
搬迁队伍到了尼罗河, 困难就又横亘在了石兆焱面前。
过河的都是些小船, 没有大船。 小船只能摆人,不能载大型和重型设备, 需要驳船才行, 没有它, 这河过不去。
但是没有大船。 搜遍尼罗河沿岸, 一条大船也找不到。
转场被迫停止。
石兆焱只能出面去求援。 他多次走访当地政府,介绍他们所肩负的施工重任, 说摆他们的困难。 但是每次沟通都很费劲。 会英语、 法语和德语的石兆焱气得不行, 恨自己没有远见, 为啥当初不学学阿拉伯语?这是小语种, 没觉得有多大用, 就没学。 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也来不及呀! 幸亏乔翘学了点皮毛, 连猜带蒙的, 总算能帮助双方把意思表达出来。 石兆焱对乔翘心生感激, 心说她还真是个吉祥女孩。 景经理让她参加这个涉外项目的时候, 当时他还觉得没一天施工经验、 刚出校门只有一肚子理论知识的女硕士是包袱,带出来帮不上忙, 没准儿还得成为负担。 女孩子嘛,有几个不是胆小怕事, 吃点苦受点屈就哭鼻子抹眼泪的, 指望她们给项目助力, 基本是奢望。 孰料人家一点不菜。 非但不菜, 还在如此重要的关口及时顶上,解决了大问题。 这可真是身边藏着重黄金, 主家浑然不知! 暗暗感谢景经理, 感谢他赐自己一个得力女兵,关键时刻鼎力相助。
在当地有关方面的帮助下, 经过多次协商, 他们才从河运公司租了一条大驳船, 总算是为钻机和泥浆泵找到了运载的办法。
可是光有船, 没码头也没法儿摆渡设备。 2米多深的水, 淤泥很多, 驳船没办法靠岸。
怎么办?
因地制宜, 想办法解决呗,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石油钻井人能开山架桥, 也能自建码头。
石兆焱一声令下, 人员迅速散开, 四处踅摸寻找可以让驳船靠岸的东西。
苍天不负有心人。 找了七八天, 他们才在离尼罗河稍远些的一个废弃军营里发现了两块钢坡板。 这玩意儿行! 如能把它们利用好, 简易码头肯定能建成。
大家高兴坏了。
吭哧吭哧地把钢坡板抬回来, 动脑子设计了一个斜拉吊桥, 建起了一个简易码头。 一船能载三车货,就这样, 硬是将就着把重型设备渡过了河。
到了河对岸, 石兆焱发自肺腑地对乔翘说, 小姑娘, 你可真是我的救星啊! 要不是你学了点儿阿拉伯语, 我真就被难住了。
乔翘脸红了。
被领导这么夸, 她还不习惯。 说, 经理这么说就见外了。 咱在苏丹干, 阿拉伯语不掌握是个短板, 语言不通交流上有障碍, 这障碍肯定影响咱们的工程项目。 我就想, 学点是点, 万一能派上点用场也是好的。
这样想就对了! 要是大伙都能有项目意识, 围绕工程重点和难点提升自我, 增强技能, 项目肯定能进展的顺利。 抽空了继续学, 啊, 这是政治任务!
好嘞。 乔翘应得很痛快。 能为经理分忧解难她很开心。 能帮助这个挑重担的领导减压, 她觉得是应尽的责任。
历经艰辛, 经过近600公里的长途跋涉, 人和设备终于抵达转场地M区的时候, 石兆焱长出了一口气。
五
安上营扎好寨, 中石油人开钻了。
石兆焱说, 这是咱们第一次在异国凿窟窿, 打好打不好不光是效益问题, 更重要的是信誉问题。 咱们干不好, 苏丹人不说什么公司什么油田, 而是会说中石油如何如何, 中国如何如何, 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不战则已, 干起来就得奔着优质井打! 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肖罡领头呼应, 有!
员工们跟着高呼, 有!
必须的, 必须有!
石兆焱咧嘴笑了。
石兆焱领衔的中石油钻井项目部迅速进入状态,配合甲方指令, 屡屡刷新进尺。
带着项目人员在苏丹施工, 让石兆焱最不安的是安全问题。 这些人是他带队领来的, 工程要干好, 将来完工后, 人也得悉数安全无恙地带回国才行。
怎奈苏丹是个穷国家, 政府军和当地部落游击队常年打仗。 据说尼罗河南岸是游击区, 游击队担心政府军的坦克大炮过河, 对他们造成人身安全的威胁, 索性烧毁了上游的一切桥梁和渡船, 并且不允许外国公司在游击区开采石油。
石兆焱率队在苏丹钻到四五十米井深时, 甲方告知反政府军 (游击队) 将在近期袭击井场, 让他们做好撤离的准备。
这消息就等于危险信号! 石兆焱一秒钟都不敢耽误, 迅速召开紧急会议, 动员部署快速应对和准备,尽快紧急撤离。
袭击之日迫近, 危险随时降临。 他们各自为阵,与时间赛跑, 将钻台制动系统锁死; 把发动机泵房和材料房全部焊死; 用推土机推了很多土, 把营房堵死……
在被袭的当天夜里, 事发之前, 石兆焱对设备的封存不放心, 凌晨的时候想再检查一下现场, 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结果, 他刚一出门, 就发现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他想, 谁在这里站着干什么? 难道已经有了情况?
走近一看, 是带班的钻井队长令鹿和钻工小盔子。还没等他开口发问, 突然从一旁跳出几个人, 把枪口对准了他。
不许动!
石兆焱本能地立住, 双手抱头。
这情节以前只是在影视剧里看过, 猛然间发生,恍若入梦。 但是荷枪实弹的敌人近在眼前, 恐惧瞬时袭来。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几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石兆焱, 充满敌意。
石兆焱很紧张。 但作为项目经理, 他十分清楚,既然游击队闯入驻地, 同志们的安危已成悬疑。 也就是说, 我们还没来得及安全撤离, 就已经被游击队袭击了。 必须妥善处理好眼前发生的一切, 保证我方人员的安全。 他灵机一动, 用英语跟他们打招呼, 问他们想干什么。
那些人不搭腔, 就是把石兆焱控制着, 好像在想下一步该干什么。
石兆焱对他们说, 我是中国人, 我们中国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 对非洲人民绝对友好。 我只是乙方,是来干工程的, 打井也是为苏丹国好, 不会与你们为敌搞对抗。 没有我的命令, 我们的人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 这点请大可放心。 有什么事你们找甲方, 跟他们交涉, 我可以帮助联系, 请把我们的人放走。 好吗?
那些人听明白了, 果然没有难为令鹿和小盔子的意思。
石兆焱给令鹿和小盔子使眼色。
他俩趁机脱身, 只剩下石兆焱。
好啦, 好啦, 现在危险范围小了, 只有我了。 这就好了, 这就放心了。 石兆焱暗忖。
随后, 游击队员搜走了石兆焱身上值钱的东西,还不肯放他走。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下面这些人还会干什么很难猜测。 石兆焱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万一打起来, 手无寸铁的我必死无疑。 来苏丹是搞钻井的不是送死的。 我死了这支队伍咋办? 抢占市场的重任咋完成? 不行, 不能这么继续盲目地等待。 时间越长风险越大。 我得设法金蝉脱壳。
于是, 石兆焱谎称尿急, 要上厕所。
一个小头目迟疑了一下, 同意, 但命两个人拿枪跟着。
石兆焱刚进厕所, 就听见甲方保安和游击队交上了火。 跟着他的那俩人就顾不上管他, 迅速蹿出厕所,吆喝着去对付甲方保安。
石兆焱知道厕所的墙很薄, 一打就会透, 在里面待着依然很危险。 探出头去看看没人, 他就弯着腰急速跑回宿舍, 趴在地板上。 心扑腾扑腾地跳, 几乎要蹦出来。 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真枪开战, 子弹可不长眼, 身边又没个同伴壮胆, 说不怕是假的。 但恐惧没用, 该来的还会来。 只能暂且躲避在这里, 等待这场交火快点结束。 这时他想到了父母、 妻子和女儿。 他们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 他们因他的存在而有意义地活着。 为了他们, 说什么也不能死。 前几日着凉了, 偶尔会发出咳嗽声。 他使劲忍, 使劲忍, 生怕声音大了再把游击队员引来, 殃及同志们, 那可就糟了。 他一边胆战心惊地自我保护着, 一边为其他同志担忧。 他想到了项目部唯一的女性乔翘。 乔翘自己住,猛不防外面打枪, 她肯定会害怕。 一个小姑娘, 离家千万里, 遭遇战事惊扰, 不知道这会儿会吓成啥样。肯定魂飞魄散, 哆嗦成一团了。 但这时候也没办法去看她。 就暗自责怪自己心太粗, 应该把她安排到一个里外间的宿舍, 让她暂时住里间, 男同志住外间, 这样事发时也能给她壮壮胆。 唉, 现在说啥都晚了。
交战还在进行, 枪声时紧时缓。 好在事前石兆焱开会时给员工们交待过, 真要遭遇袭击, 都尽量隐蔽,躲在屋子里不出去, 不要惊慌不要喊叫, 保护好自己。一个人暴露, 等于就是全体项目人员陷入险境。
经过甲方石油保安的顽强抵抗和反击, 激战3个小时后, 游击队撤了。
战事总算是结束了, 惊恐的一幕就此落幕。
甲方清点人数, 双方都有伤亡, 保安死2人, 游击队死3人。
石兆焱迅速查看中方员工们的情况。 见项目部人员安然无恙, 无一伤亡, 石兆焱觉得庆幸和欣慰。 他不放心乔翘, 看到她惊恐无比脸色煞白, 知道事发时肯定吓哭了, 就把她拽到一边, 小声问, 吓坏了吧?
乔翘说, 嗯, 魂儿都快没了! 正睡着, 开始还以为做梦看枪战片呢。 后来枪声激烈了, 才知道是真打起来了。 没个不怕! 可也没办法呀, 就捂着棉被躲到床铺下面, 一动也不敢动。 以为就此毙命, 再也回不了国了, 没想到命还挺硬。
怪我怪我! 石兆焱说, 没提前把你安置好, 对不起啊!
没事的经理。 倒是你, 真够危险的! 这也就是你了, 灵机一动撒个谎脱了身, 换是我, 没准儿早就吓破胆了。
为保命, 也只好那么办了。 不然这次恐怕就真交待了!
哎呀经理你可不能有闪失! 咱们这一帮子人还得靠你撑着呐。
你看咱们干国际工程多不容易, 抛家舍业倒是小事, 生命都受到威胁。 出来后悔了吧?
不后悔! 不经历这些, 还练不出胆儿呢。
呵呵, 嘴硬吧你就! 石兆焱心里总算踏实了。
看着转身走开的乔翘, 他忽然很感慨。 一个妙龄女孩, 毕了业没坐一天办公室, 却跑到这异国他乡跟石油钻井队伍闯荡颠沛, 还要在突发事件中经受战事的洗礼和考验, 真是太不易了。 他佩服她父亲的胆识,也佩服她的勇气。 但有枪战伴随的历练, 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如果他有这么一个妹妹, 肯定不舍得让她来吃这份苦, 受这种惊吓。 他有了一种强烈的要护卫这个女孩儿的冲动。
为免遭报复, 第二天石兆焱就决定带着项目人员撤离。
他们把设备移交给保安部队, 坐着运货的卡车离开井场, 撤到了100公里以外的甲方基地。 孤军一处很危险, 真要再遭遇来袭, 人身和设备都难以保护。 撤到甲方基地, 人多, 安全保卫力量集中, 危险能小许多。 13口井能不能全部完钻固然重要, 更重要的是员工们的宝贵生命, 这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数小时, 也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险境, 事后回忆起那个凌晨发生的一切, 每个人都显得战战兢兢, 惊悸不已。 想想后怕啊。
当然, 时间是剂良药。 后来大伙就慢慢变得轻松下来, 还开起了玩笑, 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
石兆焱却没心思开玩笑, 玩轻松。 他心里装着事儿。 我们是到苏丹闯市场搞施工, 不是来送死挂彩的。苏丹这么乱, 政府军和游击队不定期交火, 我方人员人身安全没法得到保证。
这不行, 得想想办法!
甲方召集乙方各单位开会, 乔翘和石兆焱一起参会。 会后用餐, 甲方几个头头纷纷到石兆焱身边来,与他握手, 都说给他压惊。 他们很真诚, 但是劫后的恐惧, 哪会这么容易就消失? 再说苏丹人不喝酒, 没酒这惊怎么压?
回去的路上, 石兆焱闯进一家能喝酒的小饭馆,拧开瓶盖儿就喝。 乔翘不让他喝, 他冲她瞪眼睛,执意喝。
到了驻地, 石兆焱推开门倒头便睡, 一觉干下去仨小时。
乔翘敲门进来。
有事吗?
你没少喝酒……
喝点麻醉麻醉, 心里舒服。
乔翘明白, 他还在为让兄弟们在担惊受怕中施工内疚、 自责和沉痛。 就说, 理解。 头疼吧? 这是解酒茶, 你喝一杯吧。
石兆焱很感动。 想, 这丫头还真是个细致人, 想得挺周到。 忙说, 谢谢啊。
看你, 总是这么客气。 在一起工作, 又都只身在异国, 互相关心不是应该的?
倒是。 只是你总是关心我, 我却很少关怀你。
你不是忙, 不是要务缠身吗? 不像我, 闲得很。
可不能这么说, 在项目部属你业务杂, 属你忙了。
嗨, 我那是瞎忙, 给大伙服务服务罢了。 不像你,都是在干大事。
话不能这么说, 一兵一卒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儿, 少了哪个棋都下不成。 阿拉伯语学咋样了?
口语还行, 简单的会话也大致行了。 但是很多专业术语还没掌握。
慢慢来。 有语言环境, 经常跟当地人打交道, 应该很快熟练起来的。
行, 我加快学。 但愿能有助你一臂之力的时候。
好啊, 我等着这个时候!
乔翘笑着转身走了。
石兆焱准备睡了, 关灯的时候, 发现对面的窗户还亮着。 他把灯关了。 没一会儿, 对面窗户的灯也灭了。 咦, 这是咋回事? 为什么每次我没休息对面的灯都亮着。 我一关, 对面就关。 仅仅是巧合, 还是——
他的心一动, 难道……
女孩子的心思猜不透啊。
六
为了恢复生产, 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石兆焱要求甲方提供直升飞机, 从甲方基地到钻井现场运送乙方的工人。
甲方同意。 毕竟乙方是在为工程拼命, 确保乙方施工人员生命安全, 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说乙方项目经理提出的要求合乎情理, 所以他们予以支持。
听说项目经理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积极与甲方协调, 争取到专机接送他们上下班, 员工们极为感动,钻探进度一再提速。
在苏丹干钻井, 地质情况和环境气候不同, 干起来还是有差别的。 开钻后, 前后遇到过不少技术问题,石兆焱就跟核心技术人员一起研究, 慢慢攻克。
几次弄到挺晚, 石兆焱和同伴们回到宿舍, 都能吃上乔翘安排的加餐。 饭菜不是在餐厅, 而是用保温桶盛着放在会议室。 他们一到, 乔翘就招呼大家吃饭。她把饭菜给每个人打入饭盒, 把汤盛在汤碗里。 石兆焱心想, 这丫头还真带对了。 看来景经理送的不是包袱, 而是一块精致实用又带温度的水晶。 外表美丽,内心纯净, 是个好姑娘啊!
吃完洗漱后, 石兆焱关灯睡觉。
灯一灭, 对面的灯又跟着一灭, 石兆焱的心随着又是一动。 这个叫乔翘的丫头喜欢上我了, 不然怎么……
傻丫头, 为兄是过来人, 是围城中人, 你别把劲儿使错地方。 不然有一天你会很受伤, 很难过。
虽然甲方很配合,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调和准备,项目人员从甲方基地去往工作地点已改为乘坐飞机,施工人员心里上总算有了一点踏实感。 但直升飞机竟然险遭空难, 这是甲乙双方都没料到的。 在苏丹施工,人身安全实在令人堪忧!
那一天, 石兆焱和几个项目生产骨干乘坐的直升飞机在一片森林上空被游击队击中, 驾驶员的腿被打断, 飞机失去控制, 急速下降。 石兆焱想, 一定完了!
在飞机坠落到离地面大约几十米时, 幸亏副驾驶员接替驾驶员, 紧急控制住了飞机, 大家才死里逃生,没被上帝召见去。
几个人捡回一条命。
回到项目部, 石兆焱他们还心有余悸, 感觉就像做了场噩梦一样。
肖罡让厨房拌了几个凉菜, 要给石兆焱和几个弟兄压压惊。
石兆焱说, 这惊压不住。 前几天我去开会, 因为咱们营地遭袭, 聚餐时业主领导们刚给我压过, 这不,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又发生了, 而且是在天上!
肖罡说, 照你这么说, 那就更得压压了!
怎奈酒精镇定的是大脑神经, 却麻木不了人心。身为项目经理, 石兆焱深感国际工程的艰难与险恶,困难与长期艰巨性。 他想, 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施工谋发展, 真不能还像在国内那样高枕无忧地干了。 得把风险预测好, 得与业主交涉好, 得学会自我保护和防范, 不然工程没干几个, 再把人丢在苏丹, 回去可没脸见公司领导和员工亲属。 别人还在喝酒, 寻求深度沉醉, 他却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事发当天乔翘去甲方那边送资料, 回来得很晚。下车刚听说这事儿, 就不顾一切地飞跑起来。 她推开石兆焱的房门, 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到项目经理身上没缠绷带安然无恙, 扑进他怀里就呜呜呜地哭。
石兆焱直接蒙圈了。
这是咋回事? 担心我? 担心就担心嘛, 打扑个啥劲。 他身体僵直地立在那儿, 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一双手也不知该怎么放。
怀抱里的女孩儿显然是对男人不满, 一边哭一边捶打石兆焱的双肩, 一下比一下用力。
你……这是怎么了乔翘?
乔翘不说话, 还是捶打不止。
我……
你什么你, 让人担心死了!
嘿嘿,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万一呢? 万一飞机没控制住掉下来, 那你让人家上哪儿找你, 上哪儿找你嘛! 呜呜呜……
石兆焱明白, 这丫头真是迷恋上自己了。
飞机没把他弄下来摔死, 眼前这丫头的真情流露倒要把他唬死了。 很意外, 很惊诧, 很受宠, 但也很惶恐。 这孩子, 怎么能喜欢我呢? 你一小姑娘, 我一整天漂泊在外的胡茬子大叔, 不到四十就有了白头发, 皮肤晒得黝黑, 过早地生出抬头纹, 满目沧桑的脸……哪儿值得豆蔻年华的你迷恋啊。
许是嗔怪石兆焱没回应, 乔翘索性不再捶打, 直接紧紧地搂住石兆焱。 石兆焱立刻听到了她嗵嗵嗵的心跳声。 有力的, 欢快的, 充满张力的那种跳。 这种声音石兆焱初恋的时候听到过。 此时此刻此时此地再听, 感觉大不一样。 一瞬间, 石兆焱竟有几分沉迷了。好美妙好激动人心的一刻。 但是转瞬, 他就惊醒了。
乔翘, 乔翘? 他轻声叫着紧紧趴在肩头的女孩儿。
嗯?
好了吧? 没事了吧? 石兆焱轻轻掰开乔翘的手,让彼此复位到合适的距离, 不担心了, 啊?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乔翘低着头, 不敢抬头。
看见对方满脸泪花, 石兆焱深信乔翘这份感情的真挚与无邪。 只是, 这份迟来的爱甘醇甜美却不能坦然接受。 江水再浩渺, 只能舀取一瓢饮。 这虽然略显残酷, 但必须遵循。 他相信与妻子之间的那份真情挚爱旷日持久。 况且婚姻是神圣的, 一旦走入, 就要珍视亲人, 将爱情进行到底。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塞进乔翘手里, 快擦擦, 不然有人来见你哭成这样, 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乔翘接过来, 没有擦向自己的脸, 而是狠狠地瞪石兆焱一眼, 飞跑出去。
这一眼意味深长, 充满怨艾。 看得石兆焱七窍生烟, 魂飞魄散。 难道还真如人们所说, 人生很有可能经历感情第二春? 不然这一眼飞过来的时候, 心跳为什么加快? 血液为什么流得这么急? 周身为什么骤然发热?
石兆焱一夜无眠, 既有空中历险的后怕, 亦有突遭情感袭击的惶恐。 前者逼迫他做出下步抉择, 后者促使他反思。 乔翘为啥会对我产生感情? 难道是平时不够注意, 给了她什么错误的讯号? 仔细回想, 似乎并没有。 那就是她遇到的好男人尚少, 以为我就是她心目中的男神呢。 丫头啊, 你走的路途还短, 见过的风景还少, 等你走得更远经历得更多, 你会发现我只是陪你走过一段人生路的庸常长兄, 是在你眼中并不算迷人的一小段微不足道的风景, 真的不值得你如此心仪动容。 但愿你对我仅仅是喜欢, 不是迷恋。 千万别在我这儿痴迷。 我已经没有资格, 经过我, 走过去,往前看, 好风光在前头。 终有一天你会收获到属于你的幸福。 但那个承接你, 热爱你, 呵护你, 陪伴你的男人, 一定不是我。
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迷瞪了片刻, 对乔翘的愧意还是在心里存留着。 唉! 生活中的难题可真是多, 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跳出来来难为人。
在洗漱房, 肖罡直不愣登地看着石兆焱,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么不好, 那劲儿还没过去?
没事儿呀。
肖罡笑, 还没事儿! 装英雄无敌是吧? 逞虎胆是吧? 被吓住了就说吓住了, 这又不会有人笑话。 再说了, 谁快要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不这样? 哈哈哈。
你小子, 躲过了这一劫倒在这儿幸灾乐祸。 你还得感谢我呢, 要不是差你跟业主交涉事儿, 我的经历不是也是你的?
嘿嘿嘿。
动作快点, 吃完饭到我办公室碰个头。 这次可怕的事件发生是个不小的警示, 看来苏丹真不安定, 尤其是在石油钻探区块, 陆地和空中都有风险! 这么飞不是事儿, 得跟甲方好好磋商磋商, 拿出个万全之策。
对!
会后, 石兆焱据理力争, 要求甲方飞机必须在现场垂直起飞, 并尽可能飞得高些, 不然类似的险情有可能还会再次发生。 如果这样的话, 乙方施工人员的安全真的无法保证。 施工人员的安全不能确保, 钻井进度肯定也就不能确保。
甲方认为乙方项目经理说得有道理, 答应让飞行员改变航线垂直起飞。
员工们还真有点不习惯。加上经理和几个人遭遇了空袭,大家有点怯了。毕竟在空中飞不是在陆地跑。在陆地有危险了,可以撒丫子,可以想法逃命。 在天上,不出状况怎么都好说,一旦出了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点每个人的心里都明镜似的。 但是没办法呀,不飞危险更大。 员工们就只能带着这种压力,每天通过飞机奔波在驻地和工作现场。 以前没出国干工程的时候,还挺向往能跨出国门,经历经历国际施工是咋回事。 现在可算是知道了,心底倒有了些许胆寒。光说国际工程多,出国能挣更多的钱, 真经历了才知道这外国人的钱不好挣,苏丹的井不是那么好打的。它不像中国,和平祥和。这儿不太平。政府军和游击队时常起摩擦交火。说老实话,心理素质差,在这儿干工程还真有点压力。
压力也会传染和传递。 同志们上下飞机的时候、干活吃饭的时候、 包括洗漱沐浴的时候, 都显得凝重沉闷了许多。 初来时的那种兴致勃勃劲儿, 踌躇满志劲儿, 渐渐被这种凝重和沉闷所替代。 这些石兆焱都尽收眼底。 他理解大家, 除了让副经理肖罡把伙食搞得再好点, 他还让购置了一些运动器材, 在驻地空地上安装了篮球筐, 谁压力大了, 心烦了, 就过去跑跑跳跳, 装装筐。 业余生活弄得丰富一点, 大伙的压力也能转移转移, 释放释放。 彻底打消一时半会儿不容易, 减小一点还是有可能的。
甲方基地还有一些友邻单位, 石兆焱让肖罡出面,找兄弟单位打邀请赛。 一来二去的, 项目人员生活得开心了, 认识的人也多了, 有时赢了比赛就都很兴奋,争着抢着买饮料喝。 凝聚力很快得到增强, 被那场交战和飞机事件搞糟的心境也改善了许多。
肖罡对石兆焱说, 经理, 别说, 你这招儿还真灵!这帮人上班干得欢, 下班回到驻地抢着吃饭, 吃完就奔操场。 每天出出汗, 锻炼锻炼, 洗个澡, 睡得香。隔三岔五打打比赛, 赛出了友谊, 结交了朋友, 大伙的心情看上去相当不错!
石兆焱说, 这样就好。 我真担心这些人被这种从没经历过的压力给弄垮了。 要那样了, 下面的活儿就别想忙活好了!
肖罡说, 可不是。
石兆焱清楚, 精神上的压力还能想办法缓解, 甲方的严苛, 工程的艰难, 却不是好解决的。 这种艰难躲不过绕不开,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顶。
在A-1井的施工中, 他们就遇到了施工难题。
由于地层严重漏失, 甲方要求乙方执行边漏边钻的措施, 加快进度, 迅速钻过漏层。
但是说着容易, 做起来难! 甲方人员一句话就完事了, 落实到乙方人员身上, 就是使出牛劲甚至驴劲,也未必能完成。 有着多年钻井经验的石兆焱明白, 这不是一句话, 而是一场硬仗。
甲方措词强硬,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从技术角度, 石兆焱也知道, 迅速钻过漏层是必要的。
这场硬仗躲不过去。
石兆焱签署认可了甲方的施工措施, 命令各路人员按照边漏边钻的思路, 立即组织施工。
要钻穿几百米的易漏地层, 就需要配几千立方米泥浆。
明知是恶战, 不打还不行。
员工们上了钻台接单根, 下了钻台就配泥浆。 甲方准备的堆积如山的泥浆料, 硬是让大家一袋一袋地扛到井上, 加进了泥浆里。 工人们苦干恶干, 管理层的更不能躲, 石兆焱带着项目部的人员一起上。
扛完泥浆料, 同志们的手指抓破了, 脚跑肿了,两个肩膀都磨得血淋淋的, 不挂彩的几乎没有。 大家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只有相互安慰的眼神, 没有一句怨言。 既然来干国际工程, 就得吃得苦中苦。 业主让迅速钻过漏层, 不扛泥浆料这仗打不赢。 那就扛好啦, 全体都来扛!
乙方的苦干和拼劲, 员工们的工作表现, 深深地打动了甲方。 见过能实干比拼的队伍, 这次见到石兆焱经理的这支队伍, 甲方领导更服了, 忍不住对石兆焱说, 下这死令让你们采取这措施, 是有点不人道。可是没办法呀, 不这么办不行。 知道你们得受苦,还担心大家吃不消, 会跟我们叫板较劲, 谈条件。没想到你们不喊不怨的, 硬是把堆积如山的泥浆料给扛完, 统统加进了泥浆里。 说句实在的, 还没见过这么能打硬仗的队伍, 今天算是开眼了。 那什么, 招呼你的弟兄们, 今晚设宴犒劳大家, 费用我们出, 拣最好的菜上!
吃完大餐, 闹哄完热闹够, 大伙都休息了, 石兆焱却迟迟不能入眠。
他喝着茶, 坐在那里想, 出国打井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都很大, 同志们从来都是服从命令, 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说怎么个打法就怎么打, 不折不扣地执行。这是责任使然啊。 不然, 面对甲方边漏边钻, 加快进度迅速钻过漏层这么强硬的指令, 也不会完成得这么好。 有人搭台还得众演员们唱戏, 感谢这些出色演员们, 群策群力上演了这么一出令甲方折服的重头戏。
他还为另一件事难眠。 乔翘这丫头自从在他这儿遭遇了红灯, 整个人就变了, 状态始终没能调整过来。傻丫头, 为我值吗? 你眉清目秀,身材婀娜,有学问,又知性,家境也好,论气质有气质,论相貌有相貌,论才情有才情,不用撒网去找,问津者绝对排成长队趋之若鹜。好好的吧, 不要在我这个过来人身上做无用的功了,不值得的。这是他想的,并没办法直接告诉当事人。现在除了工作,乔翘不搭理他了,出来进去总是横眉冷对的。想找机会跟人家说话,还得看人家乐不乐意搭茬呢。 他就笑自己很蠢笨, 情商不高, 连解决这种事的本领都没有。 可以当好项目经理, 淡定指挥几百人, 带领他们走南闯北甚至叱咤海外, 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一个钟情于自己的丫头。 他觉得未免可笑。
七
刚来时的新鲜劲儿早已过去, 员工们的情绪逐渐呈多样化。 有的人依然如此, 有的人已显烦躁, 有的人开始念叨家好, 有的人怀念在国内打井的种种好……说一千道一万, 家里千般好, 出门万事难啊!乔翘因为想家, 还不止一次地偷偷抹过眼泪。
其实石兆焱特别理解大家。 都是血肉之躯, 感情动物, 谁不牵挂家人想念妻儿? 谁没父母双亲? 同样是打井, 在国内干, 习惯了, 有难处工程遇到困难了,上级领导给协调解决, 负责调援兵, 提供技术和各种支持。 总之不是孤军作战, 是上下联动, 精诚团结大协作。 在这里就不同了, 甲方是爷爷, 乙方等同于孙子, 人家让咋干就得咋干, 干对了应该, 跑偏了治罪。遇到困难和阻力得自己想办法, 解决不了出现问题,或者进度稍稍慢点儿, 甲方跟你呜哇乱叫, 劈头盖脸地训个不休。 重压之下, 员工们状态各异或是有点活思想, 都能理解, 自己不是也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驻足在窗前, 往祖国的方向眺望吗? 思乡之情, 思念之苦, 同样是他的内心重负。
石兆焱让肖经理安排下去, 专门腾出一间房子,放上桌子和椅子, 每个员工每星期可以给家里打一次卫星电话, 互通情况互报平安, 聊解思念之渴。
肖罡说, 这样好是好, 但是费用要增加一大块。
这个账我会算, 知道钱不少。 可咱们也不能光顾挣钱, 只算成本不算感情账吧? 欠啥都不能欠员工们的感情债! 这种账欠了还不起。 所以咱们不能欠! 从别处紧紧, 抠抠, 这个钱就省出来了。 不让大家把家里安抚好了, 不让经常跟家里通通话, 家里人牵挂死,这边的人要郁闷憋闷死。 咱们不是资本家, 不是周扒皮, 不能只顾着拿项目打井挣钱要效益。 不以人为本,把人心失了, 员工们没干劲了, 别说13口井, 就是5口井你也别想顺顺当当地干完。
嘿嘿, 经理你别吓唬人。
我可不是吓唬你。 这种教训我在国内的时候领教过。 为了赶进尺, 抓紧完钻, 忽略队上工人的诉求,工人真就不陪队领导玩儿, 把我们给晒了! 人没出队,没离岗, 到点儿还在各人的工位上, 就是进尺不见长。你监督, 我干几下动换动换; 你离开, 我就坐卧一片,歇着。 所以, 不管到啥时候, 员工都是衣食父母都是主力军, 他们的诉求咱们得知道, 得满足。 不然后果就得担着。 欠债还钱, 你要忽略了员工的感受和诉求,肯定会要被找回来的。 到那时, 可就不好收场了。
是吗? 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 相比不可预料的麻烦, 打打卫星电话就算是小钱了。 咱们干项目, 是要核算成本, 厉行节俭, 但是不要只算小账不算大账。
行, 那我去办!
一天, 乔翘打完电话刚出来, 正好与石兆焱碰上。她眼睛红红的, 一看就是刚哭过。
石兆焱就打趣道, 怎么, 跟你爸爸诉苦了?
乔翘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把你弄到国外, 狠心扔到这种苦地方, 恨不恨他?
恨, 也不恨。
哦?
她说,人没压力会过得很虚飘。 他给我加压是为我好。 其实我也不是吃不了苦,就是离家太远,有时想爸妈。 还有的时候,咱们干得特别难,压力就会很大。
石兆焱点头, 理解地说, 想他们了就多打打电话,多跟他们说说话。 项目上的事少操点心, 有我们男人呢, 啊?
乔翘咧嘴笑了。
石兆焱想, 冷若冰霜的你, 总算肯搭理我, 总算有点笑模样了, 不容易啊。
确实, 在国外施工人的心理压力特别大。 这点石兆焱很有体会。
有一次设备要整改, 技术力量稍显不足, 石兆焱就聘请了一位澳大利亚的电气工程师伊万夫。 说好的,工作时间是一个半月, 28天休息一次。 但是因为开钻时间很紧, 整改现场必须盯着, 伊万夫一个半月也没有能回去。 这是项目上失信了。 这种事在国内太正常了。 经常是说好的时间,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确保, 只好顺延。 为了把事情做完, 即使当事人很不情愿也没办法, 只得以大局为重, 牺牲牺牲个人利益。这在国内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是澳大利亚不这样,特别是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 是怎样就必须怎样, 尤其是休息或休假的事, 说到就得做到。 中国人没人把这当成事, 对大家来说也不算个什么事。 正因为如此,虽然失信于伊万夫了, 当时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里。石兆焱有点内疚, 觉得对不起电气工程师, 但也没主动提出让他先去休息。 因为设备整改确实迫在眉睫,很关键, 整改不完, 甲方就不准继续往下钻探。
但是伊万夫的妻子不干了, 跑到伊万夫的公司去找他, 质问公司为什么不履行休假和休息制度, 为什么只工作不让员工休息, 还讲不讲人道和劳动法。
这事儿就弄大了, 伊万夫所在公司的澳大利亚总部几次催石兆焱, 让伊万夫回去。 石兆焱很理解他的家属和公司, 但是设备整改进行到半截, 工程师走了,这边就得因为他一人而被迫暂停, 甲方又逼得很紧。实在没办法, 石兆焱就解释说, 两个月的时候一定让伊万夫回去。
这时伊万夫的精神明显有些不正常, 整天在井场上情绪狂躁地乱转。
石兆焱紧张起来, 好几次跟过去, 同他闲聊, 想帮他缓解压力。 伊万夫说, 经理, 我必须走了, 不然我可能把汽油浇到钻机上点火! 石兆焱说, 走, 必须走, 马上走! 这么办, 你把你知道的, 可能发生的,设备必须整改到什么程度, 详细告诉我们的技术人员,搞好整改交底, 在不影响顺利整改的情况下, 我放你回去休息, 好不好? 伊万夫面露喜色, 行, 当然行!石兆焱说, 本来你就是来帮助我们的, 是我们请来的专家, 我们应该做到人文守信, 满足你的休息需求。 但是这段时间在这里跟我们一道工作你也看到了, 甲方逼得太紧, 限令让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设备整改完。 如果我们违约, 不但不能顺利钻探, 还得因为违约缴纳违约金! 甲方的惩罚可不是轻的, 乖乖, 真要那样了, 我们这些弟兄们辛辛苦苦就白干了。 伊万夫理解地点头, 我知道。 石兆焱说, 所以,对不住你的地方, 让你妻子不高兴的地方, 你就谅解我们吧! 伊万夫说, 我钦佩你们中国石油人。 不过我们澳大利亚就是很注重休息, 工作拼命干, 该休假就得休假, 就算我受你们的影响观念上能转一点儿,但是不休假, 该休息了不休息, 精神上先受不了。 你理解吧经理? 石兆焱点头, 理解, 当然理解! 那什么,你尽快进行整改技术交底, 我马上安排给你订机票!伊万夫满脸感激。
晚上石兆焱对乔翘说, 订一张飞澳大利亚的机票。
乔翘问, 怎么, 工程师要走?
石兆焱点头,按照协约,早就该放人家回去休假,可是设备整改进行到一半,他休息咱们这帮人都得跟着停工待命。我拖了一阵了,现在他老婆和公司都不干了,一次次地催着让回去。我顶不住了。是咱们失信于人,这不好。 再说我看他精神上有点要崩溃,口口声声要用汽油浇咱们的钻机,真发生这种事可要出大乱子了。
说的是。 可是放他走, 那咱们就真等着他? 甲方天天给你打电话, 逼这么紧, 你咋交待?
我跟工程师说好了, 让他把整改交底做好做细,确保整改成功, 符合标准, 他答应了。
经理你就这么相信他? 万一——
没事。 以我这段时间对伊万夫的观察, 他不是这种人。 工作很投入, 很认真, 是个负责任的工程师。再说就算他不在, 咱们先干着, 哪儿有不合适的地方,等他休假回来再修正好了。 你也知道, 人家就是个受邀帮助咱们的人, 主要还得靠自己。 这段时间我把精力往设备整改上放放, 其他的事让肖经理先照应着。
乔翘叹口气, 说, 也只能这样了。
做完技术交底, 石兆焱对伊万夫说, 亲爱的工程师, 您可以走了!
伊万夫听完, 摘下帽子抛向空中, 乐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
几天后, 石兆焱亲自到苏丹首都喀土穆为伊万夫送行。 离登机还有三小时, 石兆焱在机场请伊万夫吃饭。 伊万夫却说, 你不把机票给我, 我不吃。 当石兆焱把机票交给伊万夫时, 伊万夫眼含热泪, 双手颤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停顿了一会儿, 说,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石兆焱说, 这是一点当地特产, 让你的妻子和孩子尝尝吧。
多谢了。 你们中国人真重情义!
如果不是甲方逼得紧, 我们还会很人文, 很守信。不好意思, 耽误你跟家人团聚了, 替我向你妻子说句对不起。
石, 你太客气了, 太够哥们儿了! 你放心, 休假一结束, 我马上飞回来, 保证不让甲方找你们麻烦。
那我就先代我的员工谢谢了。 石兆焱深深鞠躬。
伊万夫也弯腰回礼。
抬起身子的那一刻, 他们相视一笑, 认定彼此将是今生的最好朋友。
拥抱后, 伊万夫拉着箱子走向安检处。
石兆焱望着伊万夫的背影, 想, 在我和伊万夫之间, 我是甲方, 工作没有干完, 伊万夫就不能走。 伊万夫在这里才干了两个月就受不了了, 我们一干半年,别说回国探亲, 就是出钻井油区都很少, 还要忍受甲方的许多责难, 这种压力该有多大, 谁能够理解? 他不免替自己的弟兄们抱屈。 但想到自己下的一定要在国际市场上打头阵, 立头功, 为油田专业化队伍的生存与发展杀出一条血路的决心, 就觉得还是得隐忍。自己得隐忍, 弟兄们也得隐忍。 为了大目标, 该牺牲该舍去的, 还是得牺牲和舍去。
此后, 石兆焱一头扎进现场, 督阵设备整改的事儿。 他也吃不准的地方, 就给伊万夫打电话咨询和请教。 伊万夫果然很配合, 言简意赅地予以说明。
几天后, 钻井队长令鹿父亲去世, 石兆焱安排他立即回国奔丧。令队长却让乔翘把机票退了。石兆焱说,还是回去一趟吧,不然以后啥时候想起这件事,心里都会是个痛,这种遗憾咱们最好不要留……令鹿说,算了,路途太远,来回一折腾最少耽误十天,就让我老婆代表我吧。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无情,业主逼这么紧,恨不得咱三分钟就整改完。 大家都在拼命,我这时候离开……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充满忧伤和惆怅。 石兆焱一把扯过自己的兄弟, 紧紧搂抱着, 以示慰藉。
晚上收了工, 石兆焱拎着一瓶白酒, 叫上令鹿和他的队员小盔子, 一起去了附近一个隐秘处。 这里石兆焱经常独自来, 每当项目不顺业主加压的时候, 每当遇到困难思念亲人的时候, 他就会来这里。 这地方是他安抚自己、 自我解压的秘密场所。
三个男人一语不发, 闷头喝酒。
喝到火候了, 令鹿终于爆发, 孩子般地放声痛哭,边哭边说, 经理, 小盔子, 我没爸了, 从此以后我就没爸了啊! 人都说, 父母在, 不远游。 可是咱们干石油搞钻井的不远游行吗? 啊? 爹, 爹! 儿子不孝, 大不孝! 鹿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呀爹! 等鹿回去, 一定好好孝敬我妈, 你就放心吧, 放心吧。 下辈子, 下辈子咱爷俩还当父子, 我一定不他妈的搞钻井了, 做个合格好儿子, 天天陪伴你和妈……令鹿鼻涕一把泪一把, 哭成了泪人。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石兆焱和小盔子也落了泪。
泪流净了, 酒喝干了, 三个男人释放了悲情, 缓解了压力, 臂膀挽着臂膀, 一字儿联排地回到驻地。
石兆焱连夜给国内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公司工会, 拜托他们代表苏丹钻井项目部到令鹿家看望令鹿的母亲和妻子, 帮助妥善处理后事。 第二个打给自己老婆, 让她去令鹿家送抚慰金, 好好照顾令鹿的母亲, 安抚他妻子。
令队长的家事很快在项目上传开。 同志们都很悲痛, 在以各种方式安慰工友的同时, 铆足劲加班加点全力整改。
最终, 技术方面的疑难一个个地全部解决掉, 设备整改取得了满意效果。
八
虽然是第一次干国际工程, 也是头一回到苏丹境内搞钻探, 但是项目经理厉害, 员工们也不白给。 他们克服了许多困难, 攻克一个个难关, 打出了一口口令人满意的优质井。
起初听说这个项目部没有国外钻井施工经验, 招标的时候, 甲方并没有太把他们当回事。 即使后来中标后, 也没对这支队伍寄予厚望。 只是在招投标的过程中, 领教了项目经理石兆焱的不同凡响, 感觉这是个个性独特的人。 谁想就是这个人, 把这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打造成了优胜钻井队伍。
在几次现场检查工作时, 甲方领导阿布杜拉认识了石兆焱。 人年轻, 话也不多的他起初没怎么引起这个业内最高指挥官的注意。 后来又在现场碰到过几次,看到石经理处理过几件事, 觉得这个人还是很懂行,很专业, 很决断的, 有股威而不露的劲道。 这种人其实更厉害, 更值得钦佩。 他们不靠说, 而是靠做。 经常做得很漂亮, 夺得满堂喝彩却从不洋洋自得。 他们内敛, 能成事。 是做大事的, 有做大事的风范。 阿布杜拉感到惊奇,这么年轻就有这本事了,不简单哪。加上后来听手下分管石兆焱他们项目的阿卜·祖海尔说,石兆焱心里很能存事儿,好几次,咱们给他们的压力都过于大,说客观点,几乎都是苛刻至极的条件和期限。搁别的项目经理十有八九要尥蹶子,要顶牛,要拍桌子瞪眼。可是石兆焱没有,一次都没有。顶多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就走了。他就这么走了,每次我们都觉得恐怕要完,不会有下文了,即使有,很可能也是罢工或者搞砸的下文。但是石兆焱还就都扛住了,带着他的人马把事儿做下来了。 以为他糊弄人呢,对付咱们呢,诓骗咱们钱呢。 不放心,咱们就去跟踪,到现场察看。一看,真没糊弄,真在那儿认真摆弄呢。 干完了,交活了,我们去验收,有时都目瞪口呆。 意外, 每次都让我们感到意外。 这个石兆焱,真是够神的。 当然, 干的过程中, 他也给咱们甲方提条件, 但多半都是合理诉求, 不解决他们就没办法顺利把工程干下去的。 比如那次他们在飞机上遭到袭击,为了员工的安全, 他提出让飞机垂直飞行。 人家很有道理, 我们不答应都说不过去……阿卜·祖海尔经常在他耳边吹风, 讲石兆焱的故事, 他就慢慢把这个人当回事了, 好感也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 他再也按捺不住好奇, 决定约见约见这个下属们不止一次夸赞的中国钻井项目管理人。
受到阿布杜拉的邀请, 石兆焱很意外。 他这个级别, 还没到能跟甲方最高领导接触的层面, 他知道。以为有什么事, 匆忙赶去。
一进门, 阿布杜拉就哈哈笑着, 拉住石兆焱的手请他落座。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不是哪口井有啥问题?
不是不是, 就是今天闲, 想跟你聊聊。
石兆焱纳罕, 他这么忙, 咋会想起来跟我聊? 该不会是想变卦毁合同吧? 真那样可不行, 不说出个正当站得住的理由, 我跟他没完!
怎么, 不喜欢跟我这个老头子聊? 阿布杜拉笑着。
不是不是。 您真没事儿?
对呀, 就是聊聊。 我的同事很佩服你, 他们给我讲故事, 说你这个人如何如何能耐, 带的队伍怎么怎么厉害。 我很感兴趣, 就找你坐坐。 来, 喝咖啡喝咖啡! 到这里别拘谨, 这儿不是招标会场, 不是施工现场, 我不是指挥官, 咱们就是朋友, 啊。 说实话, 我很想跟你这个来自大国的同行交朋友。
好啊! 石兆焱如释重负, 端起咖啡喝起来。
俩人聊投机了, 石兆焱趁机说, 你们甲方可没少给乙方扔重磅炸弹啊, 整得我们这初来乍到的钻井队伍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是吗? 我的下属们这么不友好, 不够意思?
您以为哩! 扔就扔吧。 中国有句老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业主的啥时候不是说一不二的? 既然拐不过强龙, 索性不如就乖巧些, 顺从些, 听话些, 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接受就接受, 让步就让步。 反正我们是来打井干工程的, 不是寻衅滋事的, 跟业主理论叫板, 没啥光沾。 我就信奉一点: 把活儿干漂亮了, 让甲方满意了, 就啥都会有了!
嗯, 这话说得实在, 在理。 石, 中国石油是不是有很多像你这样优秀的项目管理人员?
我哪谈得上优秀。 只能说把项目管理住, 把工程做下来。 倒是, 我们油田确实有不少管理精英, 都是在实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 机智, 坚韧, 务实, 肯干。
你就是这样的精英! 阿布杜拉向石兆焱竖起大拇指。 你应该知道, 苏丹的石油储量还是可观的。 这几年石油钻探如火如荼, 很需要像你这样有丰富经验的石油管理者。 对来自中国石油的管理人才, 我们更是欢迎之至。 还希望通过你们带来过硬的钻井队伍,帮助我们快速打井, 利益共享, 实现双赢。 不瞒你说, 美国对我们搞制裁, 一些大国公司不断选择退出, 对我们十分不利。 中国人很友好, 未来还有很多项目需要合作。 只是, 有些遗憾的是, 要实现这样的目标, 要完成这样的使命, 我们还缺少你这样的管理精英、 带队伍的行家, 以及训练有素的钻井专业人才和队伍。 所以呢, 我希望你能当这方面的先锋, 给更多中标乙方做个榜样。 这样的话, 苏丹未来的石油勘探钻井事业才能发展得更快, 才能见到更大的经济效益。
不敢当不敢当。 石兆焱说, 不过您放心, 我肯定把我们中标的13口井打好, 不让你们挑出瑕疵。
石, 你是个谦逊的项目经理, 这样的, 这样的!阿布杜拉再次向石兆焱伸出大拇指。
最高领导设便宴, 盛情招待石兆焱。 并透露, 不日, 会有个新的竞标将要展开。 他说, 谁搞工程不希望跟一流的能打能拼的队伍合作? 为出精品工程, 同等情况下, 甲方会给优胜项目施工单位一定倾斜。 石经理要是感兴趣, 可要抓紧准备哟。
这是把市场拓展的更大的机遇。 石兆焱十分振奋,说了句, 好!
现在路子蹚出来了, 也算在苏丹石油市场暂且有了一足之地。 但这仅仅是开始, 油田专业化队伍要在苏丹市场生存与发展, 必须把蛋糕做大, 做大还不够,还必须做强。 市场占有率提高了, 中石油队伍能在苏丹四野驰骋了, 做强也就为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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