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母亲美妙的歌喉在十里八乡是家喻户晓的。因为每逢节日,特别是春节,母亲就到各村挨家挨户地唱,唱恭喜发财的门歌,唱喜添贵子的门歌,唱祝福长寿的门歌。每每唱完,便用企盼的目光看着主人家,希望能得到几个赏钱。
记忆中的童年,家里总是揭不开锅,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春天,要靠吃野菜才能勉强把日子对付下去。特别是父亲到石场做采石工,一条腿被砸断后,家里的窘境更是可想而知。因此,每年春天,全家的生活就都指望着母亲唱门歌所挣的那点赏钱了。
刚开始,陪同母亲一道出去唱的还有父亲,他拄着拐,背着锣和鼓,母亲唱,父亲和。他们每天早早起床,往往一天要走上几个村子,行上百里路,晚上回家时,已是满天繁星。后来,由于无钱医治,父亲的腿病加重了,无法走路,母亲便只能一个人出去唱门歌。
唱门歌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当别人家都在过年,尽情享受合家团圆的喜悦时,母亲却不得不拿着锣,背着鼓,走村过寨。由于没了父亲的配合,母亲不得不一个人同时敲击锣和鼓,自己边唱边和。为此,母亲特意把自己关在寒冷的屋子里,苦练了好一阵子。
那年月的春节,总是雪天居多。别人都猫在屋里,围着火炉,嗑着瓜子聊天打牌,可我母亲却站在门外,忍受着刺骨的寒风,认认真真地唱着一首又一首门歌。除此之外,母亲还得随时忍受刁蛮人家的白眼和呵斥。有时,母亲刚一开口,主人就不耐烦地喝住她:“别唱了,吵死人。”还有人一听锣鼓声,干脆把大门关上。
所有的屈辱,母亲都默默地忍受,从不和我们说。
我上小学以后,便开始反对母亲出去唱门歌讨钱,理由是,同学们嘲笑我,说我的母亲是讨人施舍的戏子。每当我哭着向母亲讲这些事情时,她就一把搂住我,娘儿俩抱头痛哭。可事后,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不出去唱,到哪儿弄钱供你上学?还有,你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出去唱哪来钱看呢?”
以后的春节,母亲依旧出去唱歌。只是,她往往天未亮就出发,去的地方很远,那里再没有熟悉我的同学。
就这样,母亲年年唱。唱门歌的时候,她被主人家的狗咬伤过,却舍不得花钱去打狂犬疫苗;她被无赖抢过,却不敢对人说;她被别人取笑过,却从来不放弃。
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因为病重离开人世。下葬那天,母亲跪在坟头,对那一堆黄土,悲哀地唱起了门歌。唱着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哭过后,继续早出晚归,唱古老的门歌。
母亲的歌声,在悠悠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远去。我大学毕业后,成为省城一家大公司的业务经理,很快有了自己的家。母亲唱了二十多年的门歌终于可以停下来,那一直在艰苦岁月中陪伴母亲的锣和鼓,也被她小心翼翼地锁在了柜子里。可是,久不唱门歌的母亲耳聋了。母亲与别人交流很吃力,别人需要贴近她的耳边大声说话。
我执意把母亲接到省城和我一起住。我平时工作忙,基本上没有时间和母亲说话,妻子和她交流的时间也有限。母亲显得忧郁和孤独,每天,她只是重复做着几件事,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她仿佛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一家超市在城市广场上搞促销演出。母亲开始只在下面看,看着就入了迷,竟一个人跑上台,唱起年轻时擅长的门歌。母亲唱的时候,台下笑声一片,所有人都鼓掌。母亲以为大家很喜欢她的歌,殊不知,那是人们觉得她的声音滑稽可笑,在喝倒彩。
听到这件事,我生平第一次向母亲发脾气,而听力差的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责问,像孩子般兴奋地跑进屋内,拿出一把雨伞说,因为她唱了门歌,他们送给她的。
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惊喜,而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那熟悉的歌声,我小时候曾听母亲唱过无数遍,那是母亲供子上学、养家糊口的门歌。虽然它与现代城市的音乐节拍极不协调,但是在我听来,它永远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
而母亲完全幸福地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像是又回到从前,动情地唱着永远属于她的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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