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哥
■宋剑挺
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聪明的狗,我会算数,十个数之间的加减,随便一说,我都能够马上算出来。并不是天生就会,是主人教我的。我能听懂人话,善于看主人脸色,能揣摩主人的心事。主人见我这样聪明,就试着教我算数,他没想到我很快就学会了,主人惊得瞪大眼睛,说我是只神狗。其实,我什么都懂,就是不会讲人话,如果我会讲人话,我就会狠狠地骂我的主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主人太贪财了,他看我会算数,就把我卖给了动物园。动物园的人把我单独圈在一个院子里,让我给他们挣钱……想到这儿,就想流泪,用你们的话说叫“往事不堪回首”。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我跟着花哥,花哥待我跟待他闺女一样。花哥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他的头发已白完了,应该有五十多岁吧。他住在深山里,守护着一条很长很长的一段输气管道,这条管道穿过几座山,曲里拐弯地延伸到远方。我和花哥住在山坡上的一个小屋里,记不清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刚开始花哥的头发是黑的,后来是花白的,现在完全变白了。我觉得花哥很孤独,他往门前一蹲,能蹲上几个小时。前面是条山沟,很深的一道山沟,它两边是高高的山脉,山头上多是黄土,也有少量的石头。草和树盖满了山坡,时不时有鸟飞过来,朝花哥瞄一眼,又扑棱棱飞走了。
花哥长时间地瞅着面前的山沟,我就卧在他旁边睡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睁眼一瞅,他还往前瞅着,有时眼泪汪汪的,我觉得花哥想家了。花哥说,他有两个孩子,我只见过一个,是个闺女,那年她来了,是个夏天。那个夏天雨水大,漫天遍地都是草,土山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年龄不大,见了花哥,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爸,你咋两年不回家呀!花哥说,这里得有人,这么长的管道,得有人照看。闺女说,除了你,都没人看了吗?花哥说,妮儿,不能这法讲,这里苦,没人愿意来,经理正在想办法……说到这儿,闺女又哭了,她说,妈在家里熬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还得熬,啥时是个头呀。花哥一听,泪滴溜下来了,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嗒嗒地掉在地上,砸得暄土噗噗响。这是我看见他的第一次流泪。花哥一哭,我也哭了,但我的泪没流出来,只在眼里打转。闺女哭了一会儿,就跟着我们往回走。就在我转身时,闺女突然对花哥说,爸,你瞅,狗流泪了。闺女抱起我,将她的脸贴我脸上。这时我彻底忍不住了,泪一下流了出来。闺女说,我从没见过狗流泪的。花哥说他也没见过。闺女显然受到了触动,再次把我整个抱过来,亲昵地叫着“乖乖、乖乖”。从那以后,我的名字就叫“乖乖”了。
闺女住了好几天。每天天一亮,花哥就把饭做好了,单等着闺女起床。房里就一个土炕,没有别的住处。花哥做好饭,就坐在炕边,看着闺女。她的脚伸出被子,花哥就给她盖上,她的头发被肩膀压住了,就给她往外拽拽。闺女起了床,花哥就赶快端上洗脸水,洗完脸马上又递上毛巾。花哥看着闺女吃饭,有几次,花哥端起碗,手把手地喂闺女。他说,闺女一出生,他就来这深山照看这些管道了,没有好好照看闺女,欠闺女的太多,对不住闺女……闺女吃着饭,不住地流着泪,她安慰花哥说,快退休了,退休之后,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了。讲到这里,花哥有点忧虑,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担心自己走了,这地方没人照看。闺女说,这不是你操的心,是领导操的心。
花哥怕影响闺女的情绪,不再说工作的事,就领着闺女漫山遍野地跑。山坡上净是花草,闺女将花朵编成一个圆圈,戴在花哥的头上。我第一次发现,虽说他老了,长得还很好看,打这以后,我就叫他花哥了。闺女没爬过山,走不多远就喊累,花哥就背着她。花哥累得一脸汗,可脸上挂满了笑,这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现在,花哥已形成习惯了,天一亮就起床,然后往门前一蹲,痴痴地往前瞅着。前面的山还是山,草还草。天是蓝的,偶尔有朵白云,云好像要和花哥打招呼,可花哥总是树一样地站着。那天,送走闺女,回来后,花哥就坐在门口,长时间往东望着。我知道花哥难受,他不想让闺女走,因为一年中,他难得回一次家,难见几回闺女。那天把闺女送到公路边,父女俩都哭得不行,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闺女见我哭了,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对我说,乖乖,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俩,你一定看好俺爹。呜呜……我终于哭出声,这是我第一次哭出声来。我的哭声不好听,好像把闺女吓着了。她并不在意,照样紧紧地抱着我。这时公交车过来了,闺女不得不走了。车离开已经很久,花哥还在地上一蹲,久久不肯离去。
闺女对我说的话,我都记着。花哥老了,但手脚灵便,就是腿常疼,特别是一阴天,就疼得厉害,走路变得一拐一拐的。我怕他摔倒,就不离他左右。这几天天潮,花哥的腿又疼了起来。夜里睡不好,不住地翻身。他一般天明起床,这几天却起得特别早,我想肯定有事了,就懒懒散散地跟他后面。他带着我一路往东,朝公路方向走去。我有点高兴,是不是闺女又来看花哥了,或者是媳妇来瞧他了,我还没见过他媳妇呢,这么多年,也该过来看看他了。太阳挂在头顶时,俺俩来到公路边,真像我猜的,有人要过来了。等了半晌,来了一辆公交车,到我们跟前,车吱地停了,车上下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他戴着眼镜,提着一个箱子。花哥上前,接过他的箱子,俩人笑笑,算是见面了。这时我才明白,他是来和花哥共同守护管道的。
我很高兴,对着眼镜汪汪地叫了两声。眼镜摸摸我的头,我们算是认识了。花哥对着眼镜夸我,说,从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狗,只要一个眼神,它就理解你的意思。眼镜不信,说哪有这样的狗。花哥说,也可能是老天可怜我,让我遇到这样的狗。接着花哥给眼镜讲,怎样在地里拣到我,怎样把我抱回家,怎样好好喂养我。说真的,花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遇见他,说不定我已经死掉了。
这还要从头说起,我被关在动物园的院子里,他们专门给我圈了一块空地,地上放了十个牌子,上面写着1至10,参观者随便说两个数相加等于几,我就会找到相应的牌子,用嘴叼起来。大家都说我这样的狗少见,其实我们每只狗都很有灵性,你们人讲的话俺都懂,俺只是不会说人话罢了。刚开始观众一群一群的,我每算对一个数字,都赢得观众一阵掌声,我的名声越传越远,来参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老板赚了很多钱。过了一年,来了一条公狗,老板的意思很明显,想让我生更多的孩子,他想着我的孩子们都像我这样聪明,能给他赚更多的钱。公狗叫安倍,它对我很好,由于日子寂寞,实在难熬,我们很快就恩爱了。不过令老板失望的是,我始终没有怀孕,安倍没有嫌弃我,俺俩的关系始终很好。以后几年,来参观的人慢慢少了,老板的脸色越来越坏。有一天,我被装进一个笼子,抬上一辆卡车。车上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笼子,里面装的全是猴子。在路上走了一天,天黑时到达一个山坡,路颠得厉害,突然装我的笼子掉下一条木棍,露出很宽的一条缝隙,我早打算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想都没想就跳了出来。由于身体虚弱,我跳下车后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我已躺在花哥的房里了。
眼镜没见过山,往山里一走,光觉得眼睛不够用。花哥也很兴奋,不停地给他讲这讲那。遇到好的地方,花哥就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默默地瞅着。这些山也真是漂亮,随便一瞅,都是花呀草的,还静得很,没有一点声响。刚来时,我跟着花哥转悠,除了他的咳嗽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住惯了嘈杂的环境,来到这种地方真还不适应。看眼镜像城里人,他能受得了这种环境么?先前,和花哥做伴的老高,他刚来时,也是东瞅西瞅的,看见啥喜欢啥。老高刚来那天,花哥去接他,那天花哥和今天一样高兴。老高说,这里是养生的好地方,山是绿的,水是清的,空气是干净的,去哪儿找这样的地方?花哥接着又夸了这里的其他地方,老高听得眼都直了。现在花哥又重复同样的话,眼镜也睁大眼听他讲着。
到家时,天都快黑了,喜鹊瞅见我们,喳喳地叫起来。房后面有一棵柳树,我来那一年,上面有一个喜鹊窝,现在变成了三个窝,大概有十来个喜鹊。它们一早就醒了,站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眼镜瞅瞅柳树,瞅瞅喜鹊窝,眼光最后落在屋墙上。墙是土夯的,房顶是用茅草盖的。进了屋,眼镜瞅了一圈,问花哥,就这一个土炕?花哥点头说,冬天太冷,靠炕取暖。眼镜显然不满,他把行李往地上一搁,倚到炕沿上。前年老高刚来时,也是这种状态。老高是粗人,进了屋,见条件这样差,气得骂了起来。花哥一个劲地赔着笑脸。老高怄了一阵,气还没消完,问花哥在这种鬼地方,咋熬了这么多年?花哥憨憨地一笑说,这么长的管道,总得有人照看吧。老高腾地笑了,说,你看吧,我是看不了。过两天,我就给经理反映,这地方,我待不了。眼镜是文人,没有多说什么,但花哥肯定瞧出了他的心思,他给眼镜端来温水,让他洗脸。眼镜接过水,只淡淡地道谢一下,再没吭声。花哥钻到旁边的棚子里,开始做饭了。他弓着身子,洗菜、切菜、炒菜,忙得汗都出来了。我可怜花哥,想帮他,就是帮不上他,只有站在门口,静静地瞅着。
眼镜歪在炕上,好像极度失望,只呆呆地瞅着房顶。没多会,饭菜做好了,花哥叫眼镜吃饭,眼镜勉强起来,坐到饭桌旁。桌上有两个菜,一个是凉拌洋葱,一个是酸辣土豆丝。眼镜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凳子上,花哥赔笑说,单位半个月送一回菜,遇到阴雨天,一个月只能来一回,先将就吃一顿吧。眼镜咬了一口馒头,没有咬动。花哥说,干了,这些馍是前天蒸的,山里空气燥,稍一放就硬了。眼镜勉强吃了一个馍,再也吃不下去了。花哥急忙倒点水,然后恭恭敬敬地端给他。他们在路上啥都说了,眼镜是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女朋友,无牵无挂的,头儿可能是根据这种情况,让他和花哥做伴的吧。
花哥和往常一样起了床,饭早早就做好了。眼镜吃完饭,又歪在炕上。他不想看电视,因为只能收五个台。山底下,手机没有信号,打电话还得跑到山顶上。花哥瞅瞅眼镜,突然想起什么,带着他往一个山坡上走。走了一阵,来到一片空地,往右面一拐,发现一个坟墓。我明白了,这是孔红山的墓地,坟上有个一人多高的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花哥站在墓前,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对眼镜说,刚开始管道建起时,就孔红山一人在这儿守着,因为太苦,让谁来谁不来。孔红山坚持了三四年,在一个雨天巡查管道时,坠崖牺牲了。花哥讲完,眼睛盯着坟堆,沉默了好长时间。坟上都是草,一团团地缠绕着。眼镜瞅了一会儿,低着头说,来之前,没想到这样苦,现在才知道,不光苦,而且还危险呀。
从墓地回来,眼镜不住地叹气,花哥不住地开导他。眼镜说,别的好说,你说这么多时间怎么打发呀。他打开电脑,电脑没有网线,重新合上电脑,又不得愣着脑袋看电视。别说人了,我都觉得寂寞,我连打了几个哈欠,觉得啥都停止了,到处是死一样的静。我想起安倍,如果是在动物园,这时候,我会把脸贴在安倍的肚子上,它会用脖子勾住我,俺俩就这样缠绵着,觉得一天天过得很快。不像在这儿,虽说吃喝不愁,可日子好像被鼻涕粘住了,一天天过得很慢很慢,快把我急死了。这里的太阳好像比动物园的走得也慢,很晚了,才从东面山顶上露脸,然后磨磨蹭蹭在头顶上晃呀晃的,最后才远远地落下。在动物园,觉得太阳往楼角一藏,很快就落下去了。可在这里,它先掉在山尖上,再滑下山腰,一棵棵树挡着它,每挪动一下,都很艰难。我真想跳上去,将它一下咬烂。
花哥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是晴天,他决定带眼镜巡查管道。眼镜打电话要给父母讲一声,说完就往山顶上走,可没多会就下来了。花哥问他怎么了,他说找不到信号了。花哥让他到对面山上找,眼镜去了,还是没有信号。花哥让他不用急,说明天要翻几座山,说不定哪里就有信号了。
天还黑着,花哥就起来了,他做好饭,备好行李,眼镜正好醒来。花哥让他有个准备,说需要两天才能回来,眼镜问咋需要那么长时间。花哥说,翻的山多,走的路也多。两人很快吃完饭,趁着天凉,匆匆就出发了。太阳还没出来,可山上的鸟虫早已醒了,响声一片,热热闹闹的。我喜欢这种声音,觉得又回到了城市,回到安倍身边。我嗒嗒地在前面跑着,不时地叫上几声,整个山谷都是我的声音。老高在时,总是逗我,说我跑这里来真傻,这山里连个公狗都没有,发情了咋办。发情了,找谁去。我觉得老高常常发情。他对花哥说,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更甭说女人了,在这里待上半年,见个母猪,都认为是双眼皮的。我不知道这话是啥意思,认为老高正在发情咧。老高常到山上打电话,有时没有信号,就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说,听不到老婆的声音,心里就空荡荡的,像丢了魂一样。
他问花哥啥感觉,花哥光笑不讲话。老高说花哥已经阳痿了,要不,就不会待这么长时间。花哥听后,仍然笑着不答。眼镜可能不会这样,他还小,可能对这些事感觉不深。
汪汪……我叫了几声,声音特别洪亮,好像都把树叶震动了。花哥在一片空地上停下,往东面瞅瞅。太阳已经出来了,金光一道一道的,山上的树木变成了深绿色。花哥让眼镜瞅,细细地瞅,他说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只有山里人才能看到,城里人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瞅见的。眼镜说,确实太美了,美得叫人心疼。花哥对眼镜讲的话好像较为满意,他像故意展示大山好的一面,把那些不如意的地方,严严实实地遮起来。我理解花哥,一定要把眼镜留下,不能让他像老高那样,说走就走了。
小路被一根粗大的管子挡住了,花哥指着管子说,这就是天然气管道,从某某地方开始,延伸到某某地方。我听不懂那些地方,花哥仔细给眼镜讲着,怎样检查管道,怎样进行简单修理,眼镜不住地点头。花哥问他听懂没有,他说听懂了,这比考大学容易多了。花哥听了很高兴,说比老高强,老高是猪脑子,讲上十遍八遍,跟没讲一样。我汪汪叫两声,表示不同意这种说法,花哥可能理解了我的意思,随后说,老高也可能是常常想媳妇了,心没在这上面。
翻了一座小山,来到另一座山根下,这里的雾又厚又重,太阳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没走几步就哗哗下起雨来。山里的雨绵绵长长的,光等不是办法,花哥决定继续前行。路滑,稍有不慎,就可能滚下沟去。花哥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教眼镜怎样在雨天行走。眼镜虽说年轻,这时却像个老头,歪歪斜斜地往前挪动。花哥正好和他相反,像走平路一样。到达山顶时,发现太阳正悬在头顶,云像棉絮,白花花地铺在下面。这些话是我跟管理员学会的,我在动物园时,他好抱本书,每天都读上几段。当然是到没人参观时才读的。这时院里就我们仨,管理员读完,我问安倍能不能听懂,安倍摇摇头,说一点也听不懂。这时,我更觉得自己聪明了,骄傲地在安倍面前晃来晃去。实际上,安倍最崇拜我,它稀罕得很,说我咋会算数呢?我不想给它说透,目的是让它永远崇拜我,永远喜欢我。
眼镜瞅见面前的景色,不住地赞叹,他一个劲儿地说,啊,真好哦,以前怎么没见过。花哥说,在这儿好好干吧,这里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风景,各有各的美丽。花哥非常高兴,他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哗啦啦的黄河水日夜向东流
黄土地的儿女跟着那太阳走
一道道岭一条条沟
一声声信天游早已不唱那走西口
多少年的祈盼多少代追求
年轻的高原人赶上了好年头
……
眼镜惊奇地瞅着他,他愣愣地问花哥,啥时学会了唱民歌。花哥说,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和当地人一来往,慢慢就学会了。眼镜说,其实,民歌听起来挺美的。花哥说,民歌比现在流行的一些歌曲好得多,现在的某些歌曲,是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没一点真情实感,唱起来咋能好听呢?眼镜说,没看出来,大叔对歌曲还有自己的看法呢。花哥说,俺高中毕业,参加过两次高考,都是差几分没达到分数线。眼镜一听,眨巴了几下眼,露出尊敬的表情。眼镜说,以前大学难考,考上的都是人才,哪像现在,大学生一抓一把一把的。俩人谈得很是投机,不觉来到一段陡峭的路面,这是条小道,路像条带子,曲里拐弯地往上盘着。管道就在路的一边,不走这条路,就没法检查管道。花哥往前走了几步,他教眼镜怎样手脚并用,往前爬行。眼镜模仿他的动作,一点点向前挪动,如果有一点闪失,就可能掉到崖下。那年老高第一次来到这里,脚一滑,就滚了下去,幸亏被一棵树挡住,要不命都没有了。那次老高只崴了脚,在土房里躺了很长时间,把他气得快要死了。
不下雨了,但还阴着。花哥抬头瞅瞅天,说该吃午饭了。花哥按老习惯,掏出馒头,夹着咸菜吃。眼镜掏出方便面,边吃边喝水。我知道,花哥就好吃馒头,其他一概不喜欢。花哥吃得很快,两个馒头,似乎一眨眼就没了。他喝了两口水,见眼镜没吃完,又唱了起来。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舀米来也不嫌你穷。
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碗来想起你。
三天没见哥哥的面,硷畔上画着你眉眼。
三天没见上哥哥的面,大路上行人都问遍。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哪达想你哪达哭。
说下日子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有朝一日见了你的面,知心的话儿要拉遍。
花哥唱得投入,眼泪巴巴的,歌声像群鸟儿,扑扑棱棱往远处飞着。山谷中虽然很宽,但飞了一阵,又返了回来,返回的声音,小了弱了,也更好听了。我不甘示弱,也想唱两句,我“汪汪”地唱了几声,把眼镜逗笑了。我第一次见眼镜笑得这样开心,两只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如果我能让眼镜整天高高兴兴的,他就能留在这里,多一个人,就多一点高兴,多一点快活,解除许多寂寞。如果眼镜走了……我想起来多么害怕。唱完歌,花哥不说话,而是怔怔地瞅着远方。远处的山峰馒头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不知能延伸到哪里。我偎着花哥,也往远处极力瞅着。我想,山地的那端,可能就是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城市,安倍知道我在这儿吗?想着想着,有点伤感了。说实话,我现在也忍不了这里的孤独,也想离开这里了,只是花哥在这儿,他不走,我舍不得离开啊。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这里的管道大多悬在空中,像弓着腰的大虫。花哥摸着管子,不时地上下检查着。他告诉眼镜,怎样检查这些粗大的东西,眼镜“嗯嗯”地应着。他们在一个破损的地方,停了很长时间,等修完后,才继续前行。不多会儿,到了山顶,这个山顶好像最高,向外一瞅,远处的山头显得很低。以前,我没真正瞅过,现在看起来,山上的景色真美。花哥拽着眼镜,一点点指给他看。花哥往南面瞅着说,到了秋天,这边山上的树都变成红的了,像霞光一样,真想躺上去。然后他指着东面的山峰说,山上都是柏树,不论啥时间往上瞅,都绿莹莹的,像海水一样。每讲完一处,花哥都讨好似的瞧着眼镜,生怕他不喜欢。但无论花哥怎样说,眼镜就是有点激动,也是轻微的,最多嘴角咧出一些笑纹,然后又刷地消失了。花哥好像并不泄气,照样兴致勃勃地讲解着。
天黑时,来到鬼崖山,巡检管道的路正好走了一半。我们在一个山洞旁停下,眼镜摸不着头脑。花哥说,今晚就住在这个山洞里。眼镜问有没有别的住处,花哥说,这是深山老林,四周没有人烟,山洞是最好的地方了。眼镜很不情愿地钻了进去。这是我和花哥常住的地方,里面铺了一地树叶,树叶有半尺厚,躺上去软绵绵的。旁边有个瓦罐,喝水洗脸用。眼镜问夜里咋睡,花哥从壁上摘下一个袋子,掏出了一条被子,被子瞅不清颜色。眼镜摸摸,烦躁地说,潮乎乎的,咋睡呀。花哥赔着笑脸,耐心说,路这么远,又不好走,没法带被子,这是备用的被子,常年都挂在这儿,肯定潮的。眼镜将被子翻到一边,不想用它。花哥说,山洞哪有不潮的,晚上不盖被子,肯定不行。带的水喝完了,花哥弓着身子跑山下找水去了。我本想随他去的,他朝我挥挥手,不让我跟他。我知道,我也跟着他们跑了一天,他怕我累着。我蹲在洞口,眼镜躺在树叶上,不住地叹气。外面黑乎乎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跟死了一样。这会儿让我想起老高,老高虽说消极,但高兴时,爱讲笑话,就像今天,如果他在,他往洞里一躺,发几句牢骚,然后就开始讲笑话。我虽说对他讲的似懂非懂,但觉得好玩。像这种季节,老高就会脱得光光的,来回走动。花哥好说,你一丝不挂,让女人瞅见咋办。他这样一讲,老高来了精神,常说,现在有女的来,绝对是妖怪。然后他眯着眼:有个女妖也好哇,和她睡了,死了拉倒,也比在这儿整天熬着强。他闷了一阵,就会抬高嗓门说,最好是碰到《西游记》里的妖精,里面的妖精漂亮。花哥说,你讲这话不怕女人笑你?老高问哪有女人。花哥指了指我。老高突然抱住我,贴住我的脸说,乖乖,俺把你忘了,你原来是个母的,你如果能变成女人,该多好呀。我的脸红了。老高大概三个月没有回家,没有见到媳妇了,花哥让他回去休息,他说正是雨季,怕花哥一人在这儿危险,等到秋天再回去。
我快要睡着时,花哥弓着腰回来了,他说天旱,从岩缝里只接了半罐水。烧开后,眼镜泡了一碗方便面,花哥掏出馒头,掰了一下,没有掰开。这地方空气干,新馒头放一天,就变硬了。花哥一点点咬碎,搁到碗里。他让我吃泡好的馒头,我不喜欢吃,我喜欢吃硬的。花哥给我点咸菜,我摇摇头不要,不是不想吃,是我吃了,怕花哥不够吃。眼镜见我摇头,有点奇怪,花哥给他一讲我怎么聪明,眼镜“咿”的一声,久久地瞅着我。
吃完饭,谁都睡不着,躺在地上,不停地翻身。花哥让眼镜讲讲城市生活,眼镜没有兴趣,没说几句就不吭了。花哥说,来这里委屈你了,说实在的,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人确实不行,一旦有个闪失,人死了,也不会被及时发现。眼镜说,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待了这么多年,确实不容易,换个人早就跑了。花哥说,老高走了,他比我年轻,媳妇也年轻,老高在这儿工作,等于让他媳妇熬活寡呀,所以他走,我没拦他。花哥点着烟,猛吸一口,叹口气说,老高走后,我给领导建议,派个单身男人过来,免得再发生同样的情况。眼镜没说话,花哥瞅瞅他,看样子是让他说话。沉默了一阵,花哥见眼镜有点消沉,不想再讲了。他吸完一支烟,好像感觉难熬了,就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山歌。有些歌词我听不懂,调子有点伤感,不知咋回事,我突然想自己小的时候。我姊妹五个,主人是农村的,家里的院子很大,现在唯一记得,就是在院里疯跑,那种高兴呀,这会儿一点也找不到。特别是花哥这地方,望来望去,就这几座山,连一个同伴也见不着。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就是见不到安倍这样的伙伴,也能看见别的公狗,说不定还能和它们恩爱一会儿,可现在连个影儿也摸不到,真想瞅机会逃了。静下一想,走了咋办呀,我一走,就剩花哥一人了,他不就更难过了吗?所以我试了几次,就是不忍心离开。现在好了,眼镜一来,有人和他做伴了,这样啥都好说了。
夜里刮起了风,嗷嗷叫着,跟鬼哭一样。眼镜醒了,他好像有点害怕,直往我身上靠。也许眼镜没在山地待过,没见过这种阵势,这方面他肯定不如我了。我抬起头,瞅瞅他,做出保护他的样子。不过还好,他拍拍我的脖子,又继续睡觉了。天没亮,眼镜就醒了,花哥问他咋不睡了,眼镜说,这么大的风声,咋能睡好觉呢。花哥说,山地的风都是这样大,习惯了就好了。
水用完了,花哥又到山下取水。眼镜说自己去,让花哥歇歇。花哥说眼镜不知道地方,又不熟悉环境,怕出危险,最后还是花哥去了。花哥回来时,一脸汗水。眼镜一挨水,哎哟一声缩回了。他说,夏天的水怎么这样凉呀。花哥说,这是地下的泉水,就这种温度,比冬天的热多了。我想起那年冬天,花哥崴了脚,只能待在房里,老高带着我巡查管道。我们也住在这洞里。半夜,老高醒了,他的脸通红,跟喝了酒一样。当时我挨着他,发现他的身子滚烫,老高发烧了。山里没有药,老高就不停地喝水。喝完后,我叼个瓶子,去一个岩缝接水,把水接回来,把老高感动坏了,他抱着我,不停地亲我,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到了第三天,老高还没有退烧,我急了,准备把花哥喊来。我不会说人话,但我可以用动作代替,我做了几个动作,老高不想麻烦花哥,就不让去了。又过了两天,老高的病轻了,俺俩才趺跌撞撞回到家。经过几天的折磨,老高瘦得没人样了。
这个山洞差得很,可每次来到这里,都感到分外亲切。到了这儿,我总是前前后后把山洞瞅上几遍,哪儿长了草,哪儿漏了雨,哪儿有危险时,我就用嘴拽住花哥提醒他。洞里又潮又暗,到了夏天,还有蛇出没,但只要花哥在,我啥都不怕。去年冬天老高的老婆有病,请假回家了,剩下花哥自己。这个冬天老下雪,雪一大,就把路埋没了。严寒天气,管道容易冻裂,两三天都得查查。为便于巡道,花哥就住在这个山洞里。天冷得很,他特意多带了一条被子,可到了深夜,花哥总是被冻醒,冻得没法了,就开始烤火。由于白天累了一天,他坐着就能睡着。我咬住他的衣袖,让他躺下休息。刚开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重复了几次,等他明白了,把他感动得不轻。他抱着我说,乖乖呀乖乖,你这辈子亏了,老天该让你变成人,变成一位漂亮的姑娘……他还说了许多话,有些我听不太懂,说着说着,花哥的眼有些湿了。我呜呜地说着话,我知道他听不懂,就用舌头舔他的眼泪,他一下就懂了,可花哥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这年冬天也就邪了,三天两头下雪,花哥每天就得检查管道,累得他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回到山洞一歪就睡着了。我怕他冻醒,拽他的衣袖,意思是让他点着火。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他明白了。他把火点着,我守在旁边照看着。不一会儿,花哥就睡着了,我撑了一阵,也想睡,但火轰轰地烧着,我怎么也不敢睡。一会火小了,我怕灭了,就叼些树枝加到火堆上。我迷瞪一阵,听到叭地一响,睁开眼,见一截燃烧的树枝迸到了花哥的身边,他身下的树叶开始着了。我吓得要死,就扑过去,用身体压住了火苗。还好没有惊醒花哥,他照旧呼呼地睡着,我守在火堆边不敢再睡了。
在洞里住了好多天,雪也断断续续下了好多天。这时候,干粮吃完了,花哥准备回去,但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把山封死了。这咋办,花哥在山洞旁边找到了几颗野生的土豆。将就了两天,土豆也吃完了,他在山洞附近找了一天,一点东西没找着。我害怕了,如果这样下去,不就饿死了?我蹲在洞口,往外瞅呀瞅,雪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严了,白得吓人。以前我喜欢雪,在动物园时,每逢雪天,就高兴得不得了,常和安倍在雪地里打滚,现在看见雪,吓得我有点哆嗦了。我正在发愣,突然瞅见一只鸽子朝这边飞来,它在洞口飞了一圈,落在了洞上头。我出来一瞅,它落的地方是道山崖,卧着十多只鸽子,我一下兴奋了。等到天黑,我偷偷爬过去,逮住了一只鸽子,等我再次扑过去,准备再抓一只鸽子时,却扑了个空,头撞在墙壁上。我把鸽子交给了花哥,花哥见我的脑袋流出血,疼爱地搂着我。花哥用火烤了鸽子,香气在洞里打着转儿,勾得我的肚子更饿了。鸽子烤熟了,花哥舍不得吃,撕掉一个大腿,先让我吃。花哥一天没吃饭,我咋能吃呢,我摇摇头。花哥明白了我的意思,先吃了一条鸽子腿,然后把另一条鸽子腿递给我。我仍然不吃,花哥可能明白了什么,把鸽子头和爪子递给我。我知道这些东西没多少肉,就悄悄吃了。不知怎么回事,我越吃越饿,胃里针扎似的难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出洞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鸽子。花哥跟着我,悄悄靠近山崖。花哥脱掉棉袄,把棉袄展开,朝卧着的鸽子猛扑过去。这次比较成功,逮住四只。回去脱掉毛,又点火烤起来。我只吃鸽头鸽爪,给花哥留的都是好肉。他年纪大,身体虚,不能让他饿着。这样艰难地过了几天,等雪化了一点,俺俩就赶紧回了住地。
眼镜被水冰得咧着嘴,他洗了脸,刷了牙,花哥把饭做好了。眼镜感激地瞅着花哥。吃完饭,我们就上路了。下面遇到的是座小山,一半是石头,一半是黄土。管道顺着山腰,蛇似的绕来绕去。小路一会儿落在石缝,一会又高高地跳在石面上。我靠四条腿,爬着都费劲,更甭提花哥和眼镜了。眼镜没一点山地经验,花哥在他后面,一会让他弯腰,一会让他挺身,教他学会更省劲地爬山。夏天树和草长得飞快,几天不踩,都能掩没路面。我走在前面,把树枝使劲往外撩着。这对于花哥来说,再正常不过了。眼镜却盯着我,露出吃惊的样子。花哥对眼镜说,乖乖聪明得很,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狗。花哥刚说完话,脚一滑,歪倒路边,他及时抓住了路边的树枝。我吓得叫了一声,因为下面是万丈深沟,摔下去就必死无疑了。要是老高不走就好了,从前爬这座山,老高总是走在花哥后面,他时刻护着花哥,现在花哥走在后面,小心护着眼镜。花哥脸上满是汗,后背和前胸都湿透了。他的白发让汗水一沾,显得灰蒙蒙的。
我往前爬了一阵,回头一瞅,花哥拄着一根拐杖,他弓着腰,斜着身子,显得更老了。我有点难受,突然觉得,花哥不适合在这儿干活了。这样下去,他说不行就不行了。他感觉不到,眼镜更感觉不到,但我明显感觉到了。我不会人话,没法对花哥说,心里憋得难受。我记得前几年,他的头发还黑着,怎么说白就白了呢,是不是他在山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还是他的情绪出了问题呢。以前爬山时,他显得轻轻松松的,现在走不了几步,就不停地喘气。有时还咳嗽,是那种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的样子,花哥真的老了。
好不容易翻过了这座山,花哥往地上一坐,不想动了,这是以前没有的。他靠在一块石头上,挤着眼,好像睡着了,我赶紧过去,靠他卧着。我听着他的心跳,怕他万一有个闪失。还算可以,不大会儿,花哥醒来了,他惊也似的说,自己怎么都睡着了,还得赶路呀。
要过一个独木桥,说是独木桥,实际上是棵半径半尺粗的树,横搁在一条河沟上。我先在上面走了一趟,把容易脚滑的东西,都弄掉了。这次花哥走在前面,教眼镜怎样过桥。他两臂一伸,胳膊轻轻摇着,然后一晃一晃过去了。眼镜不敢,走了几步,就骑在了树上。花哥鼓励几句,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可只走了两步,又骑在了树上。最后,眼镜只好一点点挪过了独木桥。这座桥可危险了。花哥说,有一年,油田物探队的一个人,从这里经过时,不小心就掉了下去。以前,老高每次通过前,都蹲在地上,双手合一,做一番祷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经过。花哥问他,这法是否管用,老高说,山地里到处都是神灵,神灵都保佑我们,咱时时刻刻都得祈祷呀。花哥先是一笑,然后是一脸的严肃。今天过桥后,他站在桥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让眼镜瞧山上的风景。这里的树木高大,草也厚实,乍一瞅,像个森林公园。花哥说,好多年前,他刚到这里时,还能见到狐狸、獾鼬等动物,后来这些东西越来越少了,现在偶尔只能看到野鸡之类的东西。眼镜掏出手机不停地拍照,花哥好奇地凑上去,瞅着他拍的照片。花哥说,把这些照片发到网上,让你的网友多了解了解这地方,眼镜嗯嗯地答应着。花哥很高兴,他可能认为眼镜喜欢这地方,能喜欢这儿,就有留这儿的可能性,就不用为人发愁了。
眼镜拍完照,我们继续往前走。前面的路依旧很陡峭。花哥的身子歪了一下,又马上站直了。在他歪斜的瞬间,我瞅见花哥的头顶,掉了很多头发,稀顶的地方更大了。这时起了风,花哥的白发忽上忽下地晃动着,风好像想把它们彻底吹掉。他抿了抿乱发,站住了。管道就在旁边,有几处保护层裂开了,花哥仔细教眼镜怎样维修管道。眼镜用手机拍照,记下一些细节。花哥显得非常满意,他说自己老了,这地方迫切需要像眼镜这样的大学生,有这些先进器材的帮助,这些管道就好办多了。
管道将这座山缠了半圈,然后调头穿过了一条深谷。过了深谷,管道往另一座山上跑去。后面剩下三座山,巡完这段管道,就完成任务了。后面的路更陡更难走。老高在时,凭着自己年轻,独自检查管道,一般不让花哥往前再走了,花哥就回到洞里,耐心等他返回。花哥要向眼镜传授经验,还得像当年老高那样,一点点给眼镜指点。管道是顺着山腰绕行的,山腰上没有路面,都是乱石杂草。检查时必须靠近管道,才能达到目的。山坡陡得很,很多路段,必须在腰里拴条绳子,才能接近管道。按说,一人顺着绳子下去,另一人应该拽住绳子,负责他的安全。花哥为了指导眼镜,俩人只好将绳的一端绑到树上,都下到管道跟前。我蹲在地上,焦急地等待着。过了半晌,花哥从坡下上来了,一身大汗,上下跟水洗的一样,头发上沾些败叶和杂草,一绺绺地耷拉着。按往常,他解下绳套,接着就可以上路了,可现在他蹲在地上,显得没一点力气。眼镜说这地方太危险,如果是冰雪天气,根本没法往下去。花哥说,检查管道,咋能考虑天气,不管啥样的天气都得往下跳。眼镜说,以前认为,守护管道没啥危险,现在看来,危险还不少咧。花哥说,危险是有的,只要严格按操作程序办,危险是可以避免的。
我们继续赶路,顺着管道,翻了两座山,天快黑了。由于中间没有停歇,花哥有点撑不住了。眼镜瞅着一段管道,问花哥是不是最后一段。花哥很重地点点头,说是最后一段,再没别的了。眼镜坐下,背靠着管道,一脸困惑。花哥摸不透他的心思,昂着声音鼓励他。眼镜也不讲话,一闭眼,好像睡着了。以前,老高到了终点,总是往地上一躺,然后就开始骂娘,说怎样苦,怎样累,怎样没人管了。花哥也不理他,只管闭目养神。现在眼镜一声不吭,休息一会儿,开始来回找手机信号。左转了一圈,右转了一圈,没有信号。他开始往高处走,搜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他一脸失望,然后往地上一坐,继续摆弄手机。花哥见他不爽,想安慰他几句,但想了一阵,好像想不出恰当的话。他见天色已晚,就说了句,赶紧回返吧。
两天后,俺仨回到住处。花哥炒了两个菜,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白干,两人各倒了一盅。眼镜好像不爱喝酒,他端起酒盅,只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花哥倒露出激动的样子,说委屈眼镜了,到这样一个地方工作,确实屈才。眼镜只微笑一下,没有答话。花哥问他有没有对象,眼镜说没有。花哥说,没有有没有的好处,以后慢慢找就是了,在这里正好能安心工作。他这样一讲,眼镜的脸色有些不好。花哥忙解释说,以后我好好操心,帮你找一个不嫌弃咱们工作的姑娘。俩人说话,好像并不投机,眼镜吃了几口,就站了起来,拿着手机上山打电话。可一眨眼又回来了,说没找着信号。他显得很烦躁,不停地调着电视。总共没几个台,他捣鼓了一阵,没有喜欢的,就干脆不看了。花哥还在喝酒,这时,他的脸已经红了,他不时地瞅一下眼镜,显出一种无奈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又清闲起来,也是最寂寞的时候。太阳好高了,眼镜才起床。花哥把饭做好了,搁在桌子上。眼镜胡乱吃了几口,又开始摆弄手机了。没玩多久,把手机往炕上一扔,打开了电脑。先听的是歌曲,过了半个时辰,好像听腻了,就看起了电影。整个上午,眼镜安稳地坐着,直挺挺地盯着屏幕。花哥瞧着他,觉得很满意,他也许觉得电脑能把眼镜拴住,不让他胡思乱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眼镜和老高明显不同,老高只要一闲下,就发牢骚,由于没有外人,唯一听众就是花哥。花哥只默默地听,并不说话。见他说急了,花哥还是那句话:这地方总得有人守着。老高最烦他讲这句话,只要花哥说出口,老高就炸雷地吼起来:按你说的意思,咱就该死这里吗?老高每次发牢骚,大都以这种方式结束的。然后老高就独自往炕上一躺,死一样地不动了。老高怄气,和自己怄气。花哥该干啥干啥,过了那一阵,什么想法就没了。没事时,老高吃了睡,睡了吃,对他来说,现在能做的事只剩下睡觉了。
公司每半月送来吃的用的。每一次,老高都叫人带酒,酒成了他离不开的东西了。喝完酒,他就蒙头大睡,睡完了,就坐在门口,对着山坡发愣,大概是在想家吧,要不,咋能长时间地坐着不动?
和老高相比,眼镜活泼得多,他玩腻了电脑,就开始逗我,让我后腿着地,学人走路。他知道我是母狗,就摘些野花,编个花圈,套我头上。有次吃完饭,他把我抱到电脑前,叫我惊奇的是,他的手一动,电脑里蹦出来许多小狗,有公的,有母的,欢蹦乱跳的。我激动得汪汪叫着,甭提多高兴了。因为我好多年没见过同类了,见到这些图片,觉得自己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我长时间地盯着愣着,不知做什么好。我想听到汪汪声,当然是别的狗的叫声。
去年这个季节,老高已经走了。我吃过饭正窝在门口休息,突然听到一声狗叫,我激动坏了,站起来瞅瞅,没发现什么,接着又响了几声狗叫,声音是从对面山顶上发出的。我跑去,到了山顶,什么也没瞅见。我蹲在山顶上不想走了,眼巴巴地瞅着周围,希望能瞅到狗的影子,但到了天黑,还是什么都没有。花哥在下面叫我,按说,我应该汪汪两声,朝他打个招呼,但我一声都不想吭。我站在山坡上,见花哥四处找我,边找边叫,急急火火的样子。我站住了,这时冒出一个想法,趁着天黑,溜掉多好,免得在这儿受罪了。可我一想,自己如果走了,花哥咋办?谁还和他做伴?如果他有半点闪失,谁照顾他呢?逃走的念头只一闪,就被打灭了,我老老实实地又回到土屋里。
过了一段时间,眼镜玩腻了电脑,就开始四处溜达了。他爬上山顶,开始长时间地往远处观望。我想起老高,他离开的前段时间,也爬到山顶,往远处乱瞅,边瞅边不住地叹气。眼镜没有叹气,而是一脸难过。一天,他上了山,中午没下来。花哥带我去找,也没有找到。晚上他歪歪斜斜地下来了,脸上还有泪印。花哥问怎么了,他说没事。花哥把饭端上,他只拨拉几口,就不吃了。花哥认为他有事。实际上,我早知道他有事,有的是心事,花哥不知想没想,一个年轻人,躲在这深山里,能受得了吗?见眼镜心情不好,我也难过起来,我往门口的土堆上一卧,眼巴巴地往远处瞅着。我想起安倍,想起它身上的气味。在动物园,夜里,我怕冷,安倍就拥着我,拥得我紧紧的。窝里没有草,俺俩就卧在砖地上,安倍让我枕住它的脖子……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真叫我感动啊。有时,寂寞得很了,真想离开这儿,重新回到动物园。
不知咋回事,在这里待久了,就想听各种声音,哪怕是噪音也行。以前在动物园,一早我就被各种噪声惊醒了,那时感觉很烦,现在又觉得多么亲切。花哥好像不怕寂寞,没事时,他就往门口一蹲,成天坐着。坐久了,就抽烟,一支接一支,烟雾形成一条细线,扑悠扑悠往上飘着。眼镜就不一样了,他睡得很晚,老是围着电脑看电影,白天倒放松了,睡得昏天昏地的。又过了几天,眼镜不玩电脑了,花哥问他怎么了。他说,电脑里存的东西,都看过好多遍,早腻了。眼镜没事可做,花哥怕他寂寞,让他爬山。眼镜说,山也爬腻了。花哥听后,有些担心。他问眼镜喜欢读啥书,准备让公司送些。眼镜讲,现在谁还看书呀?再说,书也打发不了这里这么多的时光。花哥没法了,他的担心一天天加重,他怕眼镜也像老高那样,突然离开了。
眼镜睡得早,起得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这让花哥的担心,又加重了。因为老高离开前,也是这种表现。有次吃完饭,老高对花哥说,哪天我离开了,你准备咋办。花哥说,没啥难办的,你走了,我自己守在这儿。老高说,你一人孤独不?花哥说,有郭红山呢。郭红山是那个烈士,每次巡管道前,他都到墓地祭拜他。老高听后,非常伤感,他对花哥说,甭在这儿待了,多少年来,你贡献不小了,该回后勤歇歇了。花哥还是那句话,这里总得有人守着。
有时候,花哥在门口待烦了,就到郭红山的墓地,成晌成晌地坐着。坐久了,就开始小声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意思,但我能看到他忧伤的样子。他会站起来抚摸墓碑,一点点的,从墓基摸到墓的上方,并不停地小声说着什么。有时,他会站在墓前,长时间地站着,抬起头,望着远方。我最怕雨天,有时下起雨,我和花哥就一连几天被困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没一点事可做。时间久了,花哥就和我说话,说他媳妇和他闺女。他说我如果是他闺女多好,天天守着他,陪着他。他还说,他闺女从小到大,他都没照看过,说着说着,他的泪就下来了。之后,他还给我说过几次,说到动情地儿,就用手捂住脸,长时间沉默着。我卧他面前,悄悄瞅着他。很多时候,我和花哥好坐在门前的土堆旁,就这么默默地待着,什么都不做,周围静得怕人。我听到了山的呼吸声,呼呼作响,像刮风的声音,我看到了草在生长,一趄一趄的。静好像一只虫子,爬到花哥的脸上身上,爬到我的脸上身上,俺俩被它死死地包围着,缠绕着。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花哥有时也受不了这种寂静,他会站在崖边,大声地唱歌,大段大段地唱,我不太懂,可我觉得好听。他的声音很大,我觉得山和树都在摇晃着。大声唱后,又小声哼哼,哼唱的调子和原先相同,听着听着,我都有点瞌睡了,可花哥唱得还很起劲。自从眼镜来后,他很少唱歌了。他处处照顾着眼镜,生怕他感到孤独。他发现眼镜开始长时间地独坐,知道他感到孤独了。花哥知道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就跟着他,尽量和他多说话。花哥给他讲自己刚来时的情景,怎样两天没有喝上水,三天才吃上一袋方便面。给他说,冬天他的脚生了疮,是怎样忍着疼检查管道的……眼镜不住地点头。可花哥不可能不停地讲下去,很多时候,眼镜还是独自静坐。
又该检查管道了,眼镜见花哥的腰不好,准备自己单独行动。花哥不放心,觉得还是和他一起去。眼镜年轻,手脚麻利,每项工作都干得很快,花哥很满意。只是眼镜话少,花哥问一句就答一句,花哥不吭声,俩人就闷腾腾地走着。花哥担心眼镜厌烦了这项工作,想安慰他,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返回住地,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花哥赶紧做饭,眼镜说太累,就歪在炕上睡了。花哥做好饭,往桌上一搁,就呆呆地瞅着眼镜。眼镜往里侧着身子,一条胳膊搭在被子外面。一阵风过来,吹得冷飕飕的,花哥站起来,把眼镜的胳膊塞到了被子里。他点上烟,吸上几口,就瞅瞅眼镜。眼镜睡得不好,身子不时地左右翻着,花哥不停地起身,给他盖着被子。我有点瞅不下去了,就汪汪地叫了两声。眼镜被我惊醒了,坐起身,问花哥几点了。花哥说等他吃饭呢。
花哥做了两个眼镜爱吃的菜,吃着饭,花哥不停地给眼镜夹菜,像对待客人一样。吃完饭,眼镜说,刚才做了个梦,花哥问做的啥梦。他说,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城市里,这个城市很大,楼很高,人很多……花哥说,这证明你想过城市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他的眉头很深地皱着,接着伤感地说,这里留不住人呀!眼镜不答话,只呆呆地瞅着门外。这时,天黑了,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着,山静得出奇,屋里透出的光,跟鬼火一样,我觉得更孤独了。
几个月过去了,按说该花哥回家休息了,花哥让给了眼镜。眼镜走后,他在门口坐了很久,默默地瞅着对面的山坡。瞅倦了,就摸着我的头,和我说话。他说,乖,你猜猜,眼镜还会来吗。我汪汪地叫了两声,意思是不知道。他苦笑一下,自言自语地说,眼镜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显得很难受,低着头,两手捂着脸。过了一阵,他又摸摸我的头说,老高就是这样走的,说好了是回家休息,到家就不想回来了。因为老高有家庭,这次公司专门派个没结婚的人过来,我看也待不很久的。花哥还讲了很多话,我听不太懂,只见他伤心得很,躺到炕上,很晚还没有睡着。
没想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眼镜回来了。花哥高兴极了,他仍然像迎接客人一样,给他做些好吃的。眼镜很感激,他一再说,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这样做。花哥也许不这样想,他见到眼镜可能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从家里回来,眼镜的精神不是很好,可他尽量做好自己的工作。回来的第三天,他和花哥巡查了一次管道。结束后,眼镜依着门前的柳树,长时间一动不动。花哥明白,眼镜又开始孤独了,如果继续下去,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晚上,他坐到炕上,对眼镜讲着排遣孤独的方法。他说,没事时,可以静坐,想一些杂事。比如我,只要坐下,我就想小时候,怎样和伙伴们玩耍。再后来,就想怎样和媳妇在一起,怎样照顾孩子……这样一来,时间就很快过去了。眼镜听后愣愣,接着“嗯嗯”两声,又低头摆弄手机了。眼镜玩累了,就把我抱在怀里说,乖乖,上次我回家,往手机里装了几个新游戏,现在又玩腻了,你说咋办吧。我汪汪叫了两声,眼镜听不懂我的话,又继续摆弄手机了。
让花哥想不到的是,一天下午,吃过午饭,眼镜对花哥说,他准备调回基地了。花哥一愣,没有讲话。过了半晌,才低声问眼镜啥时走。眼镜说,坐下次送粮车回去。走之前,他们又巡查了一次管道。每到险要的地方,眼镜总是提醒花哥注意安全。在鬼崖山洞过夜,眼镜生上火,亲自跑到山下取水。睡觉时,他提醒花哥,晚上一定盖好被子,甭看天气暖和,夜里的风硬冷,吹透身子,会生病的。花哥含着眼泪,不住地点头。在整个巡查过程中,眼镜始终照顾着花哥。叫我感动的是,没到上坡,眼镜就拉着花哥,下坡时搀着花哥,完全变成一个老练的工人了。我注意到,每听到眼镜的提醒,花哥的眼睛都湿乎乎的,他好像感动得不行,顾不得脚下,走起路来变得歪歪斜斜的。快到家时,花哥停下了,他往一个缓坡上一坐,注视着前方。花哥对眼镜说,你第一次巡管道时,咱俩就是蹲在这个山坡休息的。眼镜低头说,是的。眼镜好像感觉到什么,不停地安慰花哥。花哥让眼镜放心,说一个人习惯了,慢慢待着吧,管道总得有人照看的。俩人默默坐了好久,又默默起身往回走。
眼镜走的前天晚上,花哥又炒了眼镜爱吃的菜,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喝的酒。俩人喝了一阵,眼镜说,我走了,就又剩你一人了。花哥揉揉眼说,不是我自己,还有郭红山。眼镜听后,闷了半晌说,我要是待下去,恐怕永远也找不到媳妇。花哥说,我明白,你得走,我老了,啥也不怕了,你只管安心走吧。
那天晚上,花哥躺在炕上,来回翻身,我卧在门口,都能听见他拉被子的声音。天没亮,花哥就起床,给眼镜准备干粮。眼镜不让送,花哥非要送,走的还是来时的小路。穿过四五座大山,来到了公路边。交通车来时,花哥坚持将行李扛到车上。他的左脚踩空,身子歪倒了。我急得汪汪叫起来。眼镜想搀他,花哥挥挥手,让他上车了。眼镜走后,花哥对着远去的车子,望了很久。这时太阳慢慢落下,花哥不得不离开了。走在路上,花哥不说一句话。到了住地,他往炕上一坐,不停地抽烟。我卧在花哥面前,本想一直陪着他,可我瞌睡得要命,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花哥还坐在炕上发愣。我轻轻叫了两声,他瞅瞅我,把烟掐灭了。又熬了一阵,我实在撑不住了,又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花哥一天没吃饭。老高走时也是这样,他在炕上躺了两天。两天后,花哥吊着膀子,往门前一坐,痴痴地瞅着前面。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想安慰他,就汪汪叫了几声。他把我抱到怀里,不停地摸着我。过了一阵,他开始和我说话,声音很低很轻,我听不清他讲的什么。到了中午,太阳慢慢毒起来,花哥站起身,带着我,来到郭红山的墓前。他对着墓碑,眯着眼,唧唧地说着话,我听不清说的什么。花哥坐了好久,天黑了才歪歪斜斜地往回走。
天凉了,在冬天到来之前,花哥对管道要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天还没亮,我和他出发了。到了工地,他跟换了个人一样,精神马上好了起来。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检查管道,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累了一天,俺俩又睡到鬼崖山的山洞里。一进山洞,花哥累得歪在地上。本来应该先吃饭,然后再睡觉,可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了鼾声。秋天,山上很乱,常有野猪一样的东西,我就往洞口一卧,时刻保护着花哥。夜里死一样的静,花哥的呼噜跟雷一样响,我自己卧在洞口,感到特别孤独。这时,我总想起安倍,想起俺俩在公园里的小屋。风轻轻地吹着,忽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是一种很浓的味道。我猛地发现,这是和安倍一模一样的味。我奇怪,这里怎么有这样的味道?我伸长脖子,哧哧地闻着,没有多久,觉得浑身是软的。伸开四肢,趴在地上,身上好像有一种水一样的东西,一股股涌着。我仿佛看到,安倍来了,它先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抱住了我……
过了好久,我才清醒过来。安倍并没来,身边除了花哥,什么都没有。风还呼呼地刮着,它们掠过树枝,掠过石头,吹到我身上,我越来越感到孤单了。
为整修一截管道,花哥在山洞里住了三天了。每天吃的都是方便面,我也跟着吃。吃到最后一天,觉得满嘴都是咸的,接着就开始喝水,一碗碗地喝,喝得肚子又胀又痛。早晨起来,我开始拉稀,花哥也拉稀,俺俩蹲在洞口,都有些站不起来了。花哥在地上哼哧了半晌,终于直起身子。我以为他会休息咧,没想到只在洞里的草窝里歪了一会儿,又朝要修的管道走去。我站他旁边,瞅着他。我多想给他帮忙啊,就是没法帮他。天虽然很凉,但他的额上满是汗水,他用手一捋,然后啪啪地甩到地上。俺俩在这儿又待了几天,等他干完活,只剩一袋方便面了。
所有的管道检查一遍,花哥瘦了一圈,他的衣衫变得宽宽大大的,一阵风过来,好像能将他吹倒。眼镜一走,他的饭量也下降了,酒也不喝了,一天天地呆坐着。我汪汪叫了两声,想好好开导他,可惜的是,他听不懂我的话啊。他每天起得很早,起来哪儿都不去,就往门口一坐,愣愣地盯着前面的山坡。坡上的草慢慢黄了,风一吹,草叶哧哧楞楞地朝天上飞。有时他能从早上坐到中午,我先是趴他跟前,最后我的腿都酸了,他像没事人一样,我怕他待出毛病,就咬住他的裤子,往一边拉他。他明白我的意思,感动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轻声哼了两声。他对我说,乖乖,我也想家呀。往门前一坐,我就想起我的孩子,想着她现在干什么了。我觉得她猛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瞅见了她的脸,她的头,她的膀子。花哥说着,带着哭腔,我听着可难过了,他确实好像好久没有回家了。他上次回家时,树叶还没长出来,地上还有白花花的雪。现在树叶长得又大又绿,停不几天,又要落掉了。不知道他想不想媳妇,反正我是想安倍。有时想得很了,就跑到山顶上,像花哥那样往远处观望。这时候我瞅着天,不知道安倍瞅着天没有。我吸吸鼻子,想闻到它的味道,抬抬头,闻到的都是凉风。树叶开始慢慢变黄了,风一吹,有的慢悠悠地落下来,瞅着怪凄凉的。一般来说,午后我感到特别寂寞,一觉得寂寞,就避开花哥,偷偷地跑到山顶上。我也像花哥那样,一坐很久很久。有几次我在山顶上,听到花哥喊我的声音,他的声音又老又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老头了。刚开始叫我,我不想回去,叫的时间长了,有点可怜他,就不情愿地下了山。走到山根,我发现,他在山根等着我。他的腰弯得厉害,脸上好像多了好多皱纹,眼不知怎么肿了,只迷迷瞪瞪地看着我。我慢腾腾地跑他跟前,他却一把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脸,不住地磨蹭,边蹭边说,乖乖,你不会离开我吧,你不会离开我吧。他说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也不知道能跟他多长时间,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送粮车过来了,一个高高胖胖的人对花哥说,公司一时找不到人,让花哥暂时一个人值班,我听后,腿都软了。胖子拍拍花哥的膀子又说,领导有难处,你先干着,不会亏待你的。花哥笑笑说,没事,这么长的管道,总得有人看着。胖子听后,笑得很开心,眼睛都挤到了一起。他再次很响地拍拍花哥的肩膀,然后坐车一溜烟地跑了。我觉得没有希望了,泄气得很,一天都没有精神。花哥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和往常一样,该怎样怎样。不过从此以后,他改变了习惯,每天吃过午饭,就带我爬上山顶。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坐在山顶上,能瞅得很远很远。远处的天和山连在一起,没一点缝隙。花哥就往这儿一坐,呆呆地往天边瞅着。我知道,那里有他的孩子,他的老婆,他的家。瞅了一阵,他的眼变得湿湿的。我瞅着他,感觉他特别可怜。
俺俩总是待到天黑才下山。下山时,他走得很慢,胆子好像变小了,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回到山下,他浑身是汗,这好像以前没有过。我觉得他老了,彻底老了。这时,我心疼起来,凑近他,和他亲热着,他捋着我的身子,我想起安倍,想起俺俩在公园的日日夜夜。我们俩喜欢往房檐下一卧,一起享受温暖的阳光。晒够了,我们就开始恩爱,它先俯在我身上,伸出舌头,一点点舔我的毛发,然后舔我的腿,我的身子,它的动作像花哥一样轻,直舔得我哼哼轻叫。现在花哥这样一摸我,我也禁不住轻叫了一声。他拍我一下,见他手里捏着一撮东西。我仔细一瞅,是我的毛发。花哥对我说,乖乖,你老了,你的毛比我掉的还多咧。他这样一讲,我心里很难受,我确实老了,在这里陪花哥就好多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年陪他。我感到再没人到这里来了,以后只有我陪伴他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就没了底气,因为我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尽头。
我躺在花哥的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后来被一阵哼哼声震醒了。我睁眼一瞅,花哥躺在炕上,两手抱着腿,轻声叫着。我知道,他的关节炎犯了,天一潮,就疼得厉害,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我走到他跟前,瞅着他,不知道咋办为好。我要是人就好了,如果我是人,我就给他点着一堆火,火一烤,也许会减轻些痛苦。过了一阵,好像轻了些,他招呼我,我偎过去,靠紧他。他身上冰凉冰凉的,感到没有温度,我就用身子给他暖着。不知啥时候下起雨来,风挤进屋内,冷飕飕的。我觉得今年冷天来得早,树叶一落,冷气就跟着过来了。俺们的小屋里没有煤,没有木柴,没有过冬的粮食,这些得抓紧让人送来。
下了一夜,天亮了,雨还下着。我最怕这种天气,遇到这种情况,俺俩就成天躺着。这时候,花哥就不停地吸烟,烟线一样地往上蹿着,花哥就死盯着烟线,直到它变得长长的,渐渐消失在房间里。如果花哥心情好了,会吐出一个个烟圈,它们跳着跑着,像晃动的水纹。烟圈消失了,花哥的眼还直直地瞪着,弄不清他是在想着啥事,或是在盯着消失的烟圈。
雨停了, 我憋了两天了,想出去转转,但门前都是烂泥,只好继续憋在屋里。这时发现花哥不在了。我稀罕,刚下过雨,他能跑哪儿呢?我忍着冷出了门。前面的山沟里没有,后面的山坳里也没有。我正着急,他扛着一把大钳过来了,弄得满身都是泥水。回到屋里,他撂下大钳,往炕沿一依,不再动弹了。我如果是个人,这时我就会让他脱掉脏衣服,端上一盆温水,给他好好洗洗。然后再去做饭,做他爱吃的爆炒辣椒,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可我不是人,没法帮他。我看见盆里有水,就咬着盆边,慢慢拉向花哥。他见我这样,就趔开身,伸展胳膊将我揽到怀里。他的脸蹭着我的脸,我一歪头,见他眼里满是泪水。俺俩就这样偎着,谁也不愿分开。花哥的身子很凉,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吱吱地往他身上传着,慢慢地他身上变热了。能帮花哥做点事,我很高兴。平常都是花哥照顾我,现在我能照顾花哥了。
过了很长时间,花哥才缓过气来。他站起来,洗了洗脸和身子,开始做饭。他的动作都很迟慢,每动一下,好像都很费劲。我多想帮他,就是帮不上,我觉得他太老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倒下的。我跟在他后面,瞧着他往锅里倒水,放菜。等水开了,从袋子里掏出面条,慢慢下到锅里。他的每个动作好像都很费劲,照顾不好就会倒下。等他坐到炕上,我才放心地卧到地上。
花哥吃过饭,已经很晚了。他躺在炕上,不肯动弹。按他的习惯,这时候,他该看新闻了。因为炕离电视机远点,我想帮他打开电视。我知道哪个是电视机的开关,我看准了, 用下巴顶了一下,没有顶开。我不甘心,伸起前爪,又摁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这时花哥醒了,他见我来来回回弄那个开关,一咧嘴笑了。他从炕上坐起,对我说着怎样打开,我还是没有成功。最后他下了炕,用手抓住我的前爪,朝电视开关摁去,电视叭地开开了。花哥笑着抱起我,他的脸贴着我的脸,不停地磨蹭着。后来,花哥躺到床上,我试着摁了几回开关,几乎每次都能打开,花哥高兴极了,只要他想看电视,就往床上一歪,随后就对我说,乖,打开电视。我就上去叭地将电视摁开了。花哥看的东西,我大部分看不懂,看着看着我就瞌睡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俺俩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花哥每次干完活,很少在外面长时间停留,就回到小屋里了。树叶一落,山里就冷得很了,花哥把煤点着,我觉得屋里热得很,有时就到门外躲躲。夜里山里静得要死,我卧在门口,寂寞得厉害,这时候,要是安倍和我做个伴就好了,不是安倍,别的狗也行,起码有个伴儿,说上几句话,心里也好受些。实在待不了啦,我就站起身,往远处瞅了瞅。到处漆黑一片,我的眼虽说夜里瞅得见,但比白天差多了。突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里这样无聊,我何必非待在这里呢?花哥对我虽说有养育之恩,这么多年,我也对得起他了。这令我非常兴奋,没有多想,就朝外走去。
我顺着大路往前走。说是大路,实际上只有一车宽,送粮的车辆,就从这条路上过。我使劲跑着,不敢回头,怕花哥瞅见我。按说花哥是不会看见我的,因为天太黑了。跑了一阵,我累得浑身是汗,也渴得厉害。就停下脚,想找点水喝。路边有片平地,像个山峁。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片树丛,发现有几间窑洞,我一下兴奋起来,想着可能有我的同伴。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看到一家没有院门,只有一圈篱笆墙。我一缩头钻了进去。先瞅见一个瓦盆,盆里是些剩饭。赶紧往里走,墙根放个塑料大碗,里面只有一点水,我两口就喝完了。我扫了几眼,院里没有能盛水的东西了,心急得不行,就往院里另一头跑去。墙边有个脸盆大小的池子,我过去一瞅,娘呀,有半池子水,我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正当我低头喝水时,窑洞的门吱呀开了,一个女人惊慌地瞅着我说,喝吧,好好喝吧。在这个荒郊野岭,她可能稀罕从哪儿跑来一条狗来。我喝完水,慢慢出了院子。在我走到门口时,她从窗台上拿起一个东西给了我。这是个馒头,我可好多天没吃馒头了。由于面粉不耐放,花哥整天蒸米饭吃,我也跟着吃米饭,吃得我恶心。我叼住馒头,两口就吃完了。女人转过身去,好像还想给我什么,我怕出现危险,赶紧跑开了。我认为这个女人是个好人,只可惜,她家里没有我的同伴,要不,说不定我会留下来。
跑了一夜,天亮时,我累得没一点力气。蹲下休息一会儿,感到又渴又饥。要是在家,渴不着,也饥不着,花哥都准备得好好的。天亮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山顶,回头瞅瞅来的路,像条缰绳,弯弯曲曲的往远方伸着。这是我跑得最远的一回,再也听不到花哥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那座小屋了。天亮了,这时说不定花哥早已起床。打开门,要是他看不见我,不知他会是什么样子,他肯定会满山遍野地找我。如果找不到我,他就会站在旁边的山上,大声地喊我。要是喊不应我,他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他会吃下饭么?他会睡着觉么?我越想越难受,我一走,那里就真正地剩他一人了,一个人守着那么长的管道,守着那么大的山,他那么大年龄了,真是想都不敢想啊。我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前面是条宽阔的马路,沿着这条马路,就能彻底走出大山。要是花哥和我一起离开多好呀,他只要不在大山里,到哪儿去我都同意,这么荒的山是多么让我害怕呀。不知咋的,这会儿我不想离开了。突然,好像有人喊我一声,我竖起耳朵听听,却没一点声响。是我没听清么?是花哥过来找我了吗?我一时不知怎样为好。我咬着牙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走不动了,我觉得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对不住养我这么多年的花哥。
我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屋里没有灯光。我死劲地抓门,里面也没动静。我在附近转几圈,没有找到花哥,是不是出事了,或是他走了。我担心得一夜没睡好。天快亮时,我听到一阵响动,睁眼一瞅,花哥左肩扛着一把大锤,右臂上却有很多血,我腾地起来了。他见到我,笑容开了一脸,问我跑哪儿了,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看来他不知道我的心思,不知道更好,要不更觉得对不住他。他想抱我,我汪汪地叫了两声,问他的胳膊怎么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脱掉工衣。右臂有道伤口,还慢慢渗着血,花哥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管道损坏,也不会刮伤,都怨这该死的雨天。我还不知道外面下雨咧,这里的秋雨,死缠死缠的,下起来没完没了。他简单包扎一下伤口,开始给我弄饭。我好吃烤熟的土豆,他就点着炕,把土豆埋到柴火里。土豆烧熟后,他替我剥了皮,一点点喂我。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小了,变成了小狗,我一阵感动,眼都湿了。我不想让他瞅见,把土豆叼到一旁,自己吃起来。
他的胳膊疼得厉害,我给他打开电视,给他解闷。开关边上,是几个调台的小按钮, 我试着摁了一下,没有反应。花哥朝我比划着,我又试了几下,终于成功了。按照花哥的意思,我给他调着台,让他慢慢休息着。
花哥的伤好得很慢,送粮的车带了一些药,效果也不太好。送粮的人要他到医院看看,他说这里离不开人,再说又不是大毛病。这几天阴得厉害,雨时断时续地下着。天快黑时,响起了雷声。一般来说,树叶黄的时候是不会打雷的,可这时偏偏打了,雷声过后,会下雨的。我害怕打雷,也害怕下雨,得赶紧躲起来。本来要躲到屋里的,我过去,花哥将煤炉烧得旺旺的,房里热得厉害,我急忙出去了。我钻进门口的小窗里。这是个用树枝搭成的棚子,能隔住小雨。我刚进去,打了一声响雷,我吓了一跳,往墙角缩去。一会儿雨下了起来,不太大,滴滴答答的。我伸头往外瞅瞅,跟着又是两声响雷,我急忙缩回到了窝里。雨下紧了,风也刮了起来。棚子没有墙,风打着旋儿,朝我扑来,我冷得受不了,只好钻进屋里,卧在了门边。我刚蹲下,又是一阵雷声。花哥自言自语地说,把电视电源拔了吧,别让雷弄毁了电视。他伸手抓住了电线,就在他抓住电线的时候,他“嗷”的一声,我瞅见他的手粘在电线上,我想都没想,跳起来,整个身子压在他的手上。手脱开了电线,花哥瘫坐在地上,手被烧黑了一片,他说被电住了。花哥抱住我,不住地摸着我的头,嘴里唠叨着说,要不是我,他今天就没命了。实际上,我不知道咋回事,觉得他有麻烦,就自然地扑过去了,没有其他想法。
这件事过后,我和花哥更是形影不离。白天没事时,我寂寞得更加厉害,这时就禁不住对着大山叫上几声,不知咋想的,我希望我去的那家女主人能听到我的叫声,我觉得她家有我的同伴。那晚我去时,在那个水池上,有点同伴的味道,应该是个公狗,本来想仔细闻闻的,但渴得厉害,顾不得那么多了。
山里静得很,我的叫声就显得特别响亮。花哥说我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很少吭声,现在动不动就叫了起来。这方面他不了解我,我跟人一样,也离不开同伴呀。我是狗,靠叫声排遣孤独,不像花哥,往门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想他也和我一样,在这里难熬呀。
花哥的伤好后,天开始冷了,他穿上了厚衣服,扛着管钳,又开始检查管道。我边走边闻地上的味道,想找着我同类的气味。以前我不是这样,走路只管走路,从不东张西望的,可是,现在我越来越受不了了。花哥干完活,也总是长时间地坐着,抽烟,不停地抽烟,话也少了。除了干活时,自己说上几句,其他时间几乎没话。我觉得他有心事,肯定是很重的心事。可能是想闺女吧,他手机上存了很多闺女的照片,往炕上一躺,不住地翻着。有次他翻出一张,他闺女戴个帽子,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帽子,周围带着棱角,后面还拖着一个尾巴。他问我漂亮不漂亮,我汪汪两声,意思是漂亮,我认为他能听懂我的意思,花哥听后哈哈笑起来。
花哥沉默久了,我就忍不住地叫起来,他见我叫了,就抱住我跟我讲话。他问我想家吗,想父母吗……我没有家,没见过父亲,母亲也忘了啥样了。除了安倍,我谁都没想过。想想当初,本来是想自由一下的,没想到落这深山里,再也出不去了。不过遇到了花哥,也算遇到好人了,我从车上掉下来,如果碰不到花哥,说不定成了别人锅里的肉了。
花哥检查得勤,管道问题很少,俺俩早早就回到了鬼崖洞里。花哥在洞里歇了一阵,就出来了。他抱着我,问我,乖乖,咱在这里住了多少夜了?吃了多少干馍了?喝了多少凉水……我听后心里难受。我是一条狗,啥都能受得了,花哥可没少受罪呀,他的关节炎、腰疼病都是在这里落的。我偎他怀里,他说着,我听着,这大山里,只有俺俩的声音啊!
俺俩在这儿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花哥不停地咳嗽,他的脸有点发红,他说自己烧得厉害。对他来说,这种小病不算什么,只要出些汗,很快就会好的。俺俩收拾好东西,就匆匆下山了。他走得很快,目的是为了多出些汗,可能是烧得太重,到了住地,汗也没有出来。他有些担心,就烧了两碗姜汤喝了。我一直卧在他的旁边,他睡了一阵,好像还没出汗,就往炉子加了好多煤,火呼呼地点起来,屋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我受不了,不得不躲在外面的窝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砸门声,花哥不是躺在炕上吗,怎么捶起门来了?我刚站起身,门被拽开了,叫我没想到的是,花哥在门口趴着。我一瞅,把我吓傻了。他满嘴都是白沫,地上都是呕吐的东西,这时,我猛地明白,他煤气中毒了。以前,我在动物园时,遇到过一次,我知道应该怎样做。我赶紧打开门窗,让屋内通风。花哥趴在门边,我咬住他的衣领往外拖他,他的头完全露在了外面。我回到屋里拿条毛巾,将他嘴上的脏物擦掉,没多会,花哥睁开了眼。我汪汪叫了两声,他朝我眨眨眼。我觉得他脱离了危险,没事了。他的两臂动了一下,好像想站起来,我叼住他的左臂,他的胳膊一弯,支住了身子。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他渐渐恢复了体力。由于刮着风,屋内的煤气很快就消散了,我帮他一点点爬到炕上。
过了好几天,花哥才缓过劲来。每天我陪他从屋里一步步走到门前的土堆上,他仍像往常一样,瞧着面前的大山。我的头靠在他的腿上,他的手搭在我的脑袋上,俺俩都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长时间地坐着。
树叶几乎都掉完了,天冷了起来,花哥穿起了棉袄。一天早上,天没亮,他就起了床,他把工具往肩上一挎,我就知道,他要干啥了。只要往路上一走,他的精神就来了,一抱粗的管线,他爬上爬下,仔细检查着。干了半晌,也没累的样子,我往旁边一蹲,守护着他。这时我想,我要能变个人多好,起码能帮他递递工具,扛扛行李。我觉得,现在他的体力明显不如从前了,干不了多久,就得停下歇会儿。按以往的规律,从住地到鬼崖山,一天就能检查完,现在花哥一天干不完了。有时正干着,就突然坐地上,两手捂着脑袋,半天起不来。我走到他跟前,轻轻叫了两声,他挤着眼说,乖,我头晕,一会儿就会好的。我瞅着他,又帮不了他,这是我最难过的时候,没有办法呀,这深山里就我们俩,连个人影都瞅不见,找谁帮忙呢。
活没有做完,天黑了,不得不往回返。回到住地,他往炕上一躺,一动一不动的,像个木头人一样。花哥一天天老了,这样下去,不知能坚持多久。我瞅着他有点冷,就叼着被子,给他往上拉拉。我想给他烧炕,用嘴叼着柴火,在火道口垛了一堆。我不会点火,朝着花哥汪汪叫了两声。他勉强睁开眼,掏出了怀里的打火机。火点着后,我用嘴把柴火推到了火膛里,没多会儿,炕变得热腾腾的。花哥把我抱到炕上,拍拍我的脑袋说,乖乖,你要是个人多好, 我就认你为干闺女,实际上你比我的亲闺女还亲啊。他这么一讲,我被感动了,就卧在他身边,不停地哼哼。长这么大,只有花哥夸过我,只有他真心地待我好,我这辈子咋也忘不掉的。
夜里睡得很沉,早上推开门,发现下了雪。花哥说,雪下得有点早,树叶还没有落咧。但天是天,谁也管不住的,说下就下起来了。我和花哥哪儿也去不了,只好待在屋里。花哥躺在炕上,我给他打开电视,调好台,他乐哈哈地享受着。我虽说看不懂他看的东西,但随着他,和他凑热闹。不过就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天一天的,实在难熬。我感觉,日子就像是钉在山岩上,就像藏在草窝里,不管咋赶,都赶不走它,我多么失望啊。花哥常常看着电视就睡着了,醒了还接着看。看腻了,就打开手机,瞅闺女的照片。有时,瞅着瞅着,眼都湿了。
雪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住了,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在房里待久了,我觉得头都大了,大得跟脸盆一样。花哥打开手机,又在不停地玩弄着,我溜出房子,来到门前的土坡上。雪没住了我的爪子,我朝着周围,无聊地瞅了一圈又一圈。我想,要是自己能长出翅膀该多好,往这里一站,一展翅膀,就能离开这里了。花哥在房里待够了,就领着我,来到郭红山墓地。坟上碑上都是雪,严严实实地将他盖着。每次来这儿,花哥都会悄悄地说上几句。这次他没说,而是半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他的脑袋可能有病,经常见他有这个动作,我到他跟前,问他到底有啥毛病,就轻叫了几声。他揽住我的头,用他的脸贴着我的脸,不停地摩蹭着。他一这样,我的身子就软了,彻底地软了。我叼住他的衣袖,拉他起来,怕他蹲久了,晕在地上。他走路歪斜得厉害,我想扶着他,就是扶不住他。回到住地,他往炕上一躺,再也不想动了,以前从没这样过。我往炕下面的炉膛填些柴,让火更加旺一点,他挤着眼,仍然用手抱着脑袋,我怕出现意外,就卧在地上,哪儿都不敢去。
到了晚上,他下炕做饭,腿一挨地,身子就歪了,他急忙抓住了炕沿。我对着他叫了几声,他朝我摆摆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自己没事,我不放心,始终在他身边看着他。饭做得很顺利,没发生啥意外,随后他蹲在炕边,香香甜甜地吃了。他给我烧了两个土豆,我趴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摞到了肚里。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早上一睁眼,阳光透过门缝钻进屋内。我伸伸腰,以为花哥起了床,却发现他还躺在炕上。我觉得不对,就叫着爬到炕上。他大概早醒了,见我叫他,抱着脑袋,朝我挥挥手。我觉得他又头晕了,就不再扰他,往火膛里叨些柴火,让炕更加暖和些。到了中午,他躺炕上,勾头瞅瞅外面的太阳,然后起来背起工具,准备检查管道。我朝他汪汪两声,他明白我的意思,说,乖乖,不检不行啊,冬天要来了,不检查一遍,咋能安心过冬呢。我肯定拗不过他,说走就这么走了。俺俩用半天的时间,赶到鬼崖洞。这里的天冷,雪厚,洞口被雪封了一半。俺俩扒开雪,钻了进去。洞里更冷,俺俩都有点哆嗦了。花哥点着火,烤了一阵,身上才有感觉。花哥脱了鞋,雪钻了进去,袜子都湿了。他脱掉袜子,用火烤着。俺俩一天没有吃饭,就用饭盒盛些雪,烧开后煮些方便面。我不喜欢煮的,喜欢吃干的,花哥给我三包方便面,我几口就吃完了。我实际没吃饱,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完了,撑不到回去。
吃完饭,俺俩就抓紧睡觉,因为明天得早早起来。我闭上眼,想尽快睡着,但冷风嗖嗖地吹着,才有点瞌睡,就被冻跑了。花哥也不停地翻身,他肯定也和我一样冷。风更大,雪被风一吹,一股股撒在我们身上。花哥冻得坐了起来,我朝他哼哼几声。他披袄坐着,身子抖得厉害,火已熄灭了,再点着,没有树枝,也没有其他柴火。我突然明白过来,就过去了,偎到花哥身上。俺俩相互依靠着,暖和了一些,可还是冷得睡不着。花哥想个办法,把铺的杂草堆起来,把我们死死埋住,这样一来,感觉稍微暖和点。
迷迷糊糊挨到天亮,发现雪下得更大了,洞口被堵了半边,寒风一阵阵涌来,洞变成了一个冰窖。花哥冷得打颤,我也浑身哆嗦,没有多余的柴火,花哥只好点些杂草。按说,这些草是不能乱用的,如果烧完了,用啥防寒,实在冻得没办法,只有这样一点点熬着时间。到了中午,饿得厉害,花哥打开行李,发现只剩三包方便面。几天内恐怕都出不了洞,为预防万一,花哥决定先吃一包。他知道我喜欢干着吃,就掰了一大块给我。剩下的一小块,肯定不够他吃,他就往盆里弄些雪,煮水喝。水开了,半块方便面往里一放,像下个饺子。他故意煮狠点,最后成一盆面汤了。他给我盛了一碗,然后抱住盆,呼噜呼噜地喝着。喝了一阵,大概肚子胀了,不喝了。没过多久,他又喝开了。一天的时间,花哥就这么喝喝停停,停停喝喝。夜里,草不敢烧了,再烧就没有铺的了。我和花哥相互偎着,可身子还是冰凉冰凉的。半夜我被冻醒了,睁眼一瞅,从洞口吹进的雪,几乎围住了俺俩。我赶紧起来,用爪子往一边拨拉着。花哥也醒了,他见我弄雪,也打算起来,我用脑袋抵住他,不让他起来。
第二天,雪还下得起劲,洞口积的雪更厚了。花哥扒了扒,准备出去找吃的。俺俩跳出洞口,发现所有的路,都灌满了雪,连个鸟儿都瞅不见,去哪儿找吃的?以前洞上面有个鸽子窝,现在瞅不见鸽子了。实在没有出路,俺俩只好又回到洞里。剩两袋方便面了。和昨天一样,花哥掰给我一大块,我看了看方便面,用嘴衔给了他。他把我拽到跟前,抱着我,把方便面喂我嘴里。他还是弄一盒雪,烧开后,将方便面搁进去。喝了一阵,他开始尿了,尿的越来越勤,和昨天不太一样。见这阵势,他不敢再喝了。他在洞里来回走着,不停地叹气。他掏出手机,试着拨拨,没有信号。这鬼崖洞里本来就没有信号,不但洞里没有,洞外也没有。从前老高在时,一进洞就骂,说这个是连鬼都不住的洞,手机信号都不愿在这儿停留。眼镜在时,刚开始不信,他在洞外转了半天,没找到一点信号,是不是洞里真住着鬼呢,把信号都吃了?
这天夜里,起风了。呼呼腾腾刮了一夜。风从洞口一阵阵涌来,把我的身子都吹透了。我不怕冷还冻成这个样子,花哥不知冻成啥样了。我冻得一夜没睡着,不住地翻着身子。他把草几乎都堆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爬出了草堆。外面更冷,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只剩下一袋方便面,花哥拿在手里,左右翻看着,就是舍不得吃。他抱住我问,这袋方便面咋吃?我汪汪两声,意思是叫他吃完,他当然舍不得,最后他把面放到袋里说,这块面留到没法时才吃吧,还不知在这儿要待多久咧。
今天吃啥,我瞅着花哥的脸,希望能看出点名堂。他走到洞口,往外面瞅了一阵,最后跳出了洞口。他走近一棵树,摸了摸树干,掏出刀,吃力地剜掉了几块树皮。我不知他这是干啥,在后面紧紧地盯着他。他弄一盆雪,烧开后,把树皮掰碎,放到了锅里。煮了半晌,他捞出一块,给了我。我不知咋吃,就搁在了地上。他抓起一块,看都没看,就咬了一口。树皮很粘,每咬一口,都扯着粗粗细细的条子。他咽的时候伸着脖子,露出很难受的样子。我想,这东西肯定不好吃,本来不想吃了,不吃又饿得慌,只好啃了一口。树皮就像胶一样,粘得没法吃。胡乱嚼了几口,准备咽下去,又一下扎住了喉咙。不知道花哥是咋吃下去的,他饿得不知道多厉害呀。
连吃了三天,花哥解手都解不下来了。解不了,肚子就憋得难受,如果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再次蹲下时,我就主动靠过去,帮他往外掏。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干过这种事,为了花哥,我得这么做呀。我帮他掏出了很多,瞅他的脸色,发现他好多了。这样,他高兴我也高兴。他解手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却没有解决,再吃树皮,肯定不行了。他又开始在洞里来回走动,急得火烧火燎的。他转了一阵,刚坐到地上,听到嗒地响了一声,一块碎石从洞顶掉了下来。我仔细一瞅,洞顶的石缝里,趴着一只老鼠。花哥看后,露出了笑容,他朝我挥挥手,往老鼠跟前挪动。老鼠见俺俩靠近,哧溜窜了,蹬掉的几块碎石砸到我的头上。花哥没有放弃,他在老鼠逃走的方向耐心蹲着,等着它再次出来。
花哥耐心蹲着,我卧在他身边,都有点瞌睡了。突然,有个东西在眼前闪了一下。花哥用石头投过去,听到吱的一声,我睁开眼,见一只老鼠一拐一瘸地跳到一旁,我扑上去,踩了一下,没有踩住。老鼠想往洞壁上爬,我跳起来,一下咬住了它。花哥兴奋得很,他摁住老鼠,瞅了半天,然后掏出刀子,把老鼠的皮剥掉了。我搞不清他的意思,他把血淋淋的老鼠挂在了墙上,我看着恶心,不敢再瞅了。这时花哥刮了一盆雪,倒进瓦罐里,烧了起来。水开后,叫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将老鼠搁了进去,他要煮老鼠呀,他敢吃鼠肉吗?过了一阵,我闻到一股香气,我觉得奇怪,鼠肉咋有香味呢?花哥盯着瓦罐,不停地吸着鼻子,像一百年没闻过肉味一样。没过多久,花哥拿根树枝,把老鼠挑了出来。煮熟的老鼠像个鼓肚的蛤蟆,看着都恶心得不行,可两天没吃饭了,再恶心的鼠肉,也没法计较了。花哥撕掉一只后腿,塞我嘴里,我吃不下,搁到地上。他扯掉一只后腿,先看了看,然后一挤眼吃了。老鼠被煮得透熟,花哥可能饿得太狠了,又撕了两只前腿,嚼了起来。他吃得很香,看着没一点恶心的意思,我不敢再瞅他,把一条鼠腿也咯吱咯吱地吃了。我回头再瞧花哥时他已经把一只老鼠吃完了。
俺俩把最后一袋方便面吃完后,雪也停了,顾不上多想,俺俩就连滚带爬地回到了住地。花哥身上有几处摔伤,他用药水抹了,幸亏不是太重。俺俩先下了一锅面条,没多大会儿就吃完了。接下来的几天,花哥始终躺在炕上,除了吃饭,很少离开炕。最近几天,太阳很少出来,时不时还飘着雪花。有天中午,该做饭了,花哥还躺在炕上,我叫了两声,他捂着头,坐了起来。我觉得他有问题了,等下次送粮的人来了,不知道花哥能不能想起来给他们说说。再感到寂寞,我也不敢到外面溜了,总是守护着他。晚上,我把柴火叨到炕前,夜里冷了,就往火膛里加些。我还注意着煤炉,闻到烟气,就用脑袋将窗户顶开。
公司还没有派人来,我都等急了。每天早上,我总是早早起来,往路口张望,一天天过去了,很多天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天又下起了雪,天亮了很久,花哥还没有起床。我汪汪叫了两声,他没有反应,再叫,还没有应声。我跳上炕,用爪子拍拍他,也没有动静,我慌了,大声汪汪了几声,还是没用。我用头抵住他的脑袋,他一点没动。我吓蒙了,觉得花哥死了,肯定死了,因为以前从没这样过。我跳下炕,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样为好。我打开门,发现雪下得更紧了。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附近再没有外人,只有求她帮忙了。想好后,我拼命往她家跑去。到她门口,我浑身湿透了。她的大门关着,我跳过篱笆,直冲向屋门。我大声汪汪几声,屋内没有动静。我急了,心想,她家没人吗?我没有多想,伸出爪子,拍打窗户。窗户哗地开了,女人瞪大眼瞅着我。我盯着她,大声地汪汪着。女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守护管道的老头的狗么,咋跑到这里了?她这一说,我兴奋了,再次汪汪叫起来。边叫边往门口走,还不时回头瞅瞅她。女人打开屋门,可并没有马上出来,只是惊慌地瞧着我。我不得不返回去,又站她面前,汪汪地叫起来。女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出了屋门,跟着我,往山下跑去。
我在前面跑着,女人在后面跟着,俺俩翻过一座大山,翻过两条山梁,来到了俺俩住的小屋。女人累得张口喘着粗气,她没有停歇,上了炕,用指尖摁住花哥鼻子下面的地方。没过多久,花哥的眼睁开了。他见了人,惊了一下。女人赶紧解释了一番,女人准备将他拉到医院,花哥很重地摆摆手。女人问他能不能受得了,花哥说,没事,有点头晕,很快就会好的。我不放心,对着他们汪汪地叫了两声,俩人都不理我。女人待了半晌,见花哥没大的问题,就离开了。
我跳上炕,衔住被子,给他盖严,怕他被冻着了。花哥抱住我,不停地抚摸着我。说真的,这次把我吓坏了,要不是女人帮忙,不知会出现啥样的后果。我觉得花哥确实有病,可能一时没有大的问题,也可能时间不长,再次出现,看他这种样子,我心里总是发慌。我一遍遍地想,要是他死在炕上咋办?
花哥的身体恢复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雪没有完全融化,没法检查管道,他和我又开始长时间地蹲在门前的土堆上。山上的树都像剃光了头,雪一压,露出半截树枝。树还得多长时间长出新叶?再等多长时间雪才能化完?我越想越觉得没希望,越失去信心,我有点坚持不住了。
大雪封山,送粮的车很久没有上来了,就剩下几个土豆和萝卜,每次做饭,花哥都尽量少做些,怕断粮了。我喜欢吃土豆,可每顿都吃同样的,瞅见土豆直想反胃。花哥也吃不下去,可不吃这些,没有别的。弄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吃肉了,馋得我的口水一股股往外流。花哥也和我一样馋,做好饭,对着碗里的土豆,不住地咂嘴,接着就是叹气,不停叹息。光叹息不是办法,俺俩就到外面尽量找些吃的。外面冰天雪地,不是那么好找的。转了几条山沟,就发现树上有只小鸟,它朝俺俩勾勾头,又噌地飞走了。啥东西没找到,走在路上都很泄气。花哥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好像有点挪不动了。这时,我突然想起山洞里吃鼠的情景,鼠肉的清香,好像一股股朝我涌来,我扬起鼻子,呼呼地吸着,不知花哥有没有这种感觉。
天快黑时,俺俩来到住处。瞅见小屋,我心里凉了半截。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在这儿待了。我一摇一晃地跟着花哥,他打开门,又忽地关上了,原来屋里跑来一只山雀。花哥几下就把它打落在地,提着煺了毛,将它煮了。一股肉香很快哧哧地冒了出来,我蹲在灶边,扬起眉毛,呼呼地闻着,那种香啊,馋得我的口水滴答滴答地下来了。花哥掀开锅盖,一股巨大的香气将我推了一下,我站了起来,踮起脚,往锅里瞅去。山雀有青蛙大小,还不够我填个牙缝。花哥用筷子挑起来,仔细地瞅着。煮熟的山雀,变得白唧唧的,跟煮熟的鼠肉没啥区别,不过,我还是想吃的。花哥瞅了一阵,没有马上吃掉,他举着山雀闻闻,然后哧啦撕掉一条腿,搁在我面前说,乖乖,你跟着我委屈了,让你受苦受难了。没等他讲完,我就将那条腿吃完了。吃完后,只瞟一眼花哥,就低下了头。我不敢瞅他,怕他可怜我,再把剩下的肉给我。实际上,花哥比我更可怜,我是条狗,啥罪都能受,他是人啊,咋能跟我比?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把剩下的肉塞到嘴里,嚼得很慢很慢,生怕一下吃完了。他嚼着嚼着,我口水哧溜又流了下来。
第二天,花哥起得很早,敞开门,引诱山雀下来。一连等了几天,没逮住一只山雀,他死了心,把门一关,又开始四处找吃的。我明白找不到什么东西,不想跟他瞎跑了。我往门前的土堆上一趴,挤上眼,变得晕晕乎乎的。四周的山上都是雪,像被棉被捂着,透不过气来。我心里难受,就强迫自己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股热气惊醒了,睁眼一瞅,发现安倍的头几乎贴着我。我一下蒙了,上去抱住了安倍。我问它从哪里来,咋找到我的,他只管吻我,就是不吭声。俺俩疯狂地拥抱,疯狂地做爱。我累得喘着粗气,汗顺着四肢嗒嗒地落了下来。突然觉得身上凉了一下,睁开眼,四面仍是白花花的雪,安倍在哪儿呢?原来是个梦啊。起风了,风夹着雪粒,朝我身上吹着。我打了个寒颤,勉强挪动身子,朝小屋走去。现在我觉得,小屋像个笼子,把我牢牢地锁着,一点自由都没有。我奇怪刚才咋梦到安倍了,是不是安倍也在想我呢?它应该想我的,现在有点后悔,当时不应该往大山里瞎跑,我认为应该想法离开这里,找安倍去。
花哥回来了,还是两手空空的,我就知道,他啥吃的都找不着。他进了屋,往炕上一歪,一动也不动了。我往上一瞅,发现他后背上有块湿印,还零零星星沾着土,估计是摔倒了。他真叫我心疼啊,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深山里熬着,能熬到哪年哪月呢?天黑了,花哥起来做饭,炒了一个土豆,馏了一个馒头。山路上的雪没有融化,粮食蔬菜送不上来,只有这样省着吃了。花哥将馒头分为两半,俺俩各一半。我用前爪抱住馒头,一点点咬着吃。我能一口吞下,可我不舍得一下吃完,只想慢慢品尝着。我的天啊,没想到遇上雪天,俺俩落到这样的地步。
一连几天,花哥都去了外面,每次都空着手回来。我始终饿着肚子,大概没有吃饱的希望了。饿得很了,我就想法让自己睡觉,一睡啥都不知了。这几天不知咋回事,只要一挤眼,安倍就钻到我脑子里了,我瞅着它的头,它的腿,它的身子,它的每一块地方都让我心动,我越来越想它了。我想法让自己入睡,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它,可肚子饿得咕咕叫,怎么也睡不着。我盼着花哥早点回来,哪怕半拉馒头,也能挡挡饿呀。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花哥。这个想法一出现,我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是我想走,是我太想安倍了,太受不了这个地方了。
说做就做,我站起身,快步走出房子。我怕花哥来了,见到他,可能我就不忍心走了。我最后瞅了一眼土炕,瞅一眼我的小窝,蹬蹬地往路上跑去。雪很厚,我吃力地走着,走过两道土岗,来到一个山峁上,过了这个山峁,就瞅不见土屋了。我站在一堆乱石上,模模糊糊地瞅着土屋。四周的山被雪盖着,土屋就像一块砖头,摞在山谷里。花哥不知回来没有,见我不在,肯定要找我的,找不到我,不知会出现啥样的情况。我走后,这大山里就真的剩他一人了。他还得照样检查管道,照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待着,现在一想,突然觉得对不住他了。不过,我也想好了,等我找到了安倍,我会劝它和我一起,再回到这里,因为这里太让我孤独了,有了安倍,我啥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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