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
■徐向阳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奈的事,每个人的无奈又是各有不同,老石的无奈就很有特色,竟然都是因为起名字。
这会儿,老石孤独地躺在沙发上生闷气,他在茶几下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猛猛地吸了一大口,呛得自己剧烈地咳嗽着,憋屈得满脸通红,满脸老泪长流。老伴赶紧从厨房出来,一只手给他捶着背,一只手一把夺下他手上的香烟,摁死在烟灰缸里。
“至于吗?发这么大脾气,闹这么大动静,不就是给娃起个名字吗!”老伴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石的脸色,继续说,“看看看,剩下这么多饭,你这下一个人慢慢吃吧。”
老伴的数落,老石权当没有听见,他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他在心里想,他奶奶的大爷,这是老先人得罪了哪路大神大仙,咋就每次和起名字较上劲了呢?
其实,老伴哪里知道,在老石心里有两个疙瘩,都是和名字有关。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石怀仲。老石的父亲当年是给老石这么解释的:你爷爷的爷爷都姓石,你不姓石你姓啥?再说,“诚实守信,怀德志远”这是族谱,你是怀字辈,这是你我能改的吗?再说这个仲字,你们这辈就是你们弟兄四个,伯仲叔季这四个字是你大爷在古书上查的啊,你也知道,你大爷是咱们这里方圆百里的阴阳先生,你在你们兄弟中是老二,你说,你不叫怀仲叫啥,你说,你改了名字,那不就是破坏了你大爷说的阴阳平衡?你说,你改了名字,那你其他的弟兄们改不改?你说,你改了名字,万一你其他兄弟有个什么闪失伤害,他们家人也许会说是因为你改名字,破坏了阴阳,到那时,是你还是我来承担这良心债?
老石蹲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老父亲的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磕,而后又把烟锅塞入烟袋又在装烟,老石说:爸,你别说了,也别抽了,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改名字了。那年老石十八岁,那年年底老石入伍参军。
就这样,老石从小到老都叫石怀仲,他的名字就被大家戏称为石坏种。当然这都是一些人背后这么叫,当面大家当然是叫老石。但也不排除有一些人,故意发音不正确地叫。当年在部队,就是那个四川口音的排长叫他时,惹得大家大笑起哄,他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竟然一气之下,一拳打倒了排长,结果当然是他写检查,给排长敬礼道歉,更糟糕的是他的预备党员后来也因此事没有通过。这是老石心中的伤,这伤疤长在老石心里,直到现在退休了还是一个深深的印印。老石心里认为,就是那次没能入党,后来转业没能赶上提干,一步落后,步步赶不上人啊,这是老石心里的第一个疙瘩。
第二个疙瘩是儿子上初二那年。那年老石三十六岁,工作干得正是风生水起,领导也是大会夸赞,小会表扬,还多次表示说像老石这样的干部,应当重用。虽然老石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初中文化,部队转业,能从山上调到机关工作,能照看上老婆孩子这已是老连长、现在的副处长李新的特殊关照了。但是老石心里又想,既然自己连续两年在机关考核名列第一,就说明自己还是有机会有希望的。老石又想,从天时来看,他们老王科长今年正好退休,从地利来看自己这会儿正是科室大梁,几个新分来的年轻大学生,都是他的徒弟。其他两位更是不在话下,因为她们都是领导的夫人根本无心工作,整天操心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再从人和上分析,老石想只要老连长再给点力,哈哈,老石想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老石更是忘我工作,加班加点任劳任怨。
就在老石满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煮熟的鸭子飞了。
那天上午,厂部刚开完党政联席会,老连长就打电话给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晚上到我家来一下吧。老石的头嗡的一下,他隐隐预感到事情不对。
下午老石一上班,大楼大厅里已经张榜公示了新提任干部名单。老石心里一片茫然,他快步走过,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哆哆嗦嗦老半天把钥匙插不到门锁里,门却从里面打开了。里面正是欢声笑语,大家正在祝福他的大徒弟小刘荣升科室长。小刘感恩他的话他不记得了,他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了,他怎么从办公室回到家里的他也想不起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老连长正坐在他身边,看了看他,给他递过一杯水,看他喝了,才说:“不是说好了上我家来吗,我特意让你嫂子炒了几个菜在家等你。你倒好,一个人在家里把自己撂倒了,这可不是你老石的风格吧。”老石这才想起,自己从办公室回来,一口气干完一瓶酒,一直醉到现在。李厂长拍拍老石的肩膀又说:“老石啊,咱俩是战友,我是了解你的,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咋就把石书记惹下了呢,他才调来不到一个月啊,嗨,你啊,好好想想吧。”
李厂长走了,老石的酒也醒了,“把石书记惹下了?”老石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满脑子问号,他把头都想疼了,也没有想起他怎么就把石书记给得罪了。满打满算至今为止,他和石书记总共见过两面,说过两句话啊。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他到学校给儿子开家长会,那时石书记还没有调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石书记,他们的儿子同在一个班,又都是叫石德权,石书记还和他握握手,开玩笑说,一家子,缘分啊。第二次是一个月前上级部门来宣布石书记上任的那天下午,石书记在楼道碰见他,依然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握着他的手说,一家子,缘分啊。
老石就这样胡思乱想,一夜未眠,还是没有想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把石书记惹了。
一个月以后,老石忽然反应过来,他不仅是惹了石书记,而且是彻底把石书记得罪了,老石嘴里这个苦啊,可是这个苦又能怪谁呢。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石无意间听到儿子说,他妈已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石德远了,昨天他们班的石德权也把名字改了,改成石怀德了。当时,老石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新闻,儿子德远的话,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有一个新闻引起老石的兴趣,说是有两家邻居,因为一家养的狗的名字和自己的孩子的名字一样,于是这家人就和那家养狗人商量,要求把狗改一下名字。谁知这家养狗人坚决不改,经多次交涉无果,于是这家人一气之下就买了两条狗,一条大狗叫波波,这是那家男主人的小名,一条小狗叫刚刚,是那家人儿子的乳名,于是这两家人后来反目结仇,大打出手,对簿公堂。老石看着这个电视新闻忽然一下子用筷子指着儿子德远说:“你刚才说啥,你们班那个石德权把名字改成啥了?”当老石得知人家是改成了石怀德后,老石一下子反应过来,一下子愣在那里,“原来如此啊!”老石在心里说。
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到学校开家长会那天说起。那天,班主任老师说:“我们班现在有两个学生叫石德权,你们哪位家长是否考虑给孩子改一下名字,不管谁改都行。”老石当即表态:“我们改,我们改。”老石当时心里想,石书记人家是领导,工作忙,给儿子起名字这是大事,还是自己让路为好。再说对自己孩子的名字他的心里一直也不满意,一来这名字和他本家兄弟儿子的名字德全谐音,德全前几年又出了车祸。二来他心里因为自己的名字谐音造成许多不快,当年孩子的舅爷坚持要叫德权,他在心里就想,什么权不权的,他觉得大爷给儿子起的德远好听又顺口,再说大爷是阴阳专家。于是那天开完家长会回到家,老石就给老婆安排了一个重要任务,给儿子改名叫德远。这些天,老石一门心思忙着自己的心事,把儿子改名的事情给忘记了,现在儿子说起,老石这才恍然大悟。
想明白了,老石反而心里坦然了,他想大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就为这啊,就给我的儿子的名字改成了石德远,你就气不过拿下我的科长,你就气不过又专门把你儿子的名字改成石怀德,石书记啊石瞻远,我是无心把儿子的名字和你相连,你是有心把你儿子的名字和我相连,你这哪里是瞻远啊,你是鼠目寸光啊,你是在亏姓石的老先人啊。老石在心里这么想,这么骂,骂着骂着自己都想笑。
就这样吧,老石心想反正我和你儿子是兄弟,你也和我儿子是弟兄。就这样,老石一直在科员岗位干到石书记调走,干到自己退休。这是老石心里的第二个疙瘩,这疙瘩老石一直埋在心里二十多年。
上午,儿媳妇给老伴打来电话报喜说:他和德远正在医院,医生检查说,怀的是儿子。放下电话,老伴高兴得嘴都咧成了鞋帮子,赶紧买菜,中午觉都兴奋得睡不着,忙得给媳妇做好吃的。老石心里也是高兴不已,他一边在柜子里找酒,一边却对老伴说,看把你激动的,谁家媳妇不生娃啊,天长日久呢,有你忙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是想让老伴歇歇再忙。
酒菜摆满了一桌子,老石一家子喜气洋洋。老石高兴地拧开一瓶茅台,兴奋地说,这瓶茅台他珍藏了二十多年,就等今天了,他今天要好好地喝上一顿。
这酒才喝过三杯,菜还没有顾上吃一口,媳妇高兴地说,爸妈,我和德远给娃把名字起好了,是叫一个阴阳先生看我们俩八字给娃起的,叫石信虔,就是信任的信,虔诚的虔,人家先生说……儿媳妇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石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啥,叫啥?”老石端在手上的酒杯停在嘴边,他瞪着眼睛把酒杯重重地往饭桌上一墩,显然很是生气,他张张嘴正要说话,儿子德远却是误判了他要说的话,以为他要责怪他和媳妇给孩子起名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抢着老石的话说:“爸,孩子是我们的,给娃起名字还是让我们自己做主吧。”
“滚!滚滚滚!”老石突然发作,站起来,瞪着眼睛,用手直指门外,一家子都被老石这突如其来的反常吓坏了,儿媳妇委屈地捂着嘴跑出去,儿子吃惊地看看老石,不解地大叫了一声:“爸!”就扭头追了出去。
这会儿,老石孤独地躺在沙发上,他多少有点后悔,不该给孩子发这么大的火,但是他还是气不平,喘着粗气。他在心里努力寻思,他给儿子说过他爷爷的名字吗,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德远和媳妇哪里知道,他们给儿子起的名字石信虔,竟然是老石父亲的名字,是德远爷爷的名字,那老石不就是要把儿媳妇叫奶奶了。虽说是无巧不成书,这巧合又在老石心里本来就对名字犯病,再加上德远插话又误判了老石的意思。
老石苦笑着,他在心里想:“他奶奶的大爷,这是老先人得罪了哪路大神大仙,咋就每次和起名字较上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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