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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产士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4027
■尹杰

  助产士

  ■尹杰

  敏芝挺着肚子,在产房里忙着。

  忙些什么呢?也就是四处地抹一抹,把前面摆好的东西再重新摆一摆这类小事情。不做这些,又能做什么呢?这个小卫生所,病号多的时候,像是约好了,都一块儿来,少了,又一个也没有。这工夫,敏芝能忙一忙的,就是一张铺着黑油布的台子,和一张铺着黑油布的桌子。台子是躺人的。桌子上就放着那些钳子剪子。这些家伙什儿,消毒的人已经蒸过了,用布包好,就稳稳地放在那里。放在那里,就不要随便再动了,师傅交待过的。

  没来的时候,敏芝真的没听说过还有消毒这么一回事儿。就是来了,也只是见人拿走用过的针头钳子剪子,回头又送来。这么一去一回,就消毒了么?不是亲眼去见了,绝想不到,还真的就是放在锅里,像蒸馒头一样蒸出来的。蒸一下,就消毒了,就好了吗?敏芝算是长了见识。在老家,只见过产婆把剪子搁在油灯上燎,都燎黑了,说是这样好。究竟是怎样的好法,那时,也没追着去问。那时,也真是顾不上。只顾得上往灶里添麦秸,烧水。大人说了,要开水,要好多好多的开水。敏芝就在灶间烧水,耳朵听着里屋叫唤。

  头一回,是有了弟弟。娘只是小小地哼哼了一阵,就有声音出来,像夜里春猫在哭。端水进去,才见人手里多了个小人儿,就是猫一样的,在大嘴巴地哭。又见产婆拿着剪子,在灯上燎。那把剪子,敏芝昨天才用它宰过母鸡,先剪的脖子,再剪的肚子,最后剪的肠子。昨天宰了鸡,那剪子就不知跑去哪了。四处地找,竟在这里。敏芝没来得及说再拿去洗洗吧,产婆就下剪子了。咔嚓一声响,却不知道剪了哪里。母鸡,昨天就蒸好了,就在灶上屉里热着,就端给了娘。热汤喝上一口,说是就补回来了。女人一辈子,就这时候,能端端正正地吃口蒸鸡,喝一口鸡油汤。娘说过。

  第二回,是大姐。又被派去烧水。这回,敏芝没敢在灶间多待。大姐叫唤得厉害,该是生不下来,疼的吧。敏芝添了火,就在屋外边躲着。也只敢躲一会儿,那水在灶上烧着,不去拉风箱,就老也不开。就这样,添火,拉风箱,外面躲躲,水烧了几锅,孩子才落了地。

  就这两回,敏芝就来了卫生所。人家问,见人生过孩子吗?帮过忙吗?说见过,帮过,两回,我娘和我姐。就来了。

  敏芝用桶提了水来,要抹那铺着黑油布的台子。这油布,本就是黑色的,看上去,也并非脏得不堪。敏芝却每天都抹。抹过了,心里才稳当。

  抹了,投了抹布,那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红的黑的,或是怎样。可要是抹布黑了,水却没有黑,就一定是粘上油了。你想想,那些人,从井上下来,就直奔这里了,哪里有工夫讲究,去换干净衣裳来。有这工夫,也不至于就躺在这台子上了。

  这台子,卫生所只有两张。外科一张,内科一张。内科的那张,听说要好一些。也都是穿工作服的看病,却是躺着的少,坐着的多。那刷了白漆的木凳,就再擦也老是灰的。

  所里也就这两个科,还有一个人管后勤杂务和消毒,所长还要在内科看病。内科和外科,就连敏芝也分得明白。凡是不动刀剪的,都是内科。要见血的,都是外科。听说,这也是才分开。敏芝来了,都说,算是又多了一科,产科。大家看着她,都在微微笑着。可这都是下边在说,谁也没在会上说,专门就有个产科。还是都在外科。外科的活计,还是一样地在做着。

  看牙的,也是在外科。急救,也是在外科,就是心脏的毛病,还有喝了敌敌畏,这些不见血的,也都要放在外科这张铺着黑油布的台子上,只是所有的师傅都会来。师傅,敏芝初到这儿,就只知道这样地叫人,以为公家什么人都是这样叫,就对了。就像在老家,只会叫先生一样。凡事,都有师傅们呢。敏芝就只管跑个腿,递个镊子,倒倒桶。开始的时候,连这个也干不好。说倒是没人说,脸自己就热热地红起来了。

  干久了,才好一些。干什么,才赶得上趟。镊子递过去,纱布就跟上来,就又不对了,就赶紧换。那天,来了急病号,就躺在这台子上。敏芝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那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没看清脸相,身上什么样,也没有印象,都被师傅们挡着。就只看见一双大脚板,光着,在黑油布上摆着。敏芝全都忘了做过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垂着手,满屋子地走。师傅吩咐的,做错了没有,也不知道,就是完全地没有脑子了。

  人还是救不过来。就听有人在说,车来了吗?快转吧,快一点,就不该送到这儿来……

  卡车来了,人已经走了。敏芝见那人的脚心,先变了黄色,才是白的,就那么唰的一下。

  那卡车,在外面,一下一下轰着油。油烟子就蹿进来,屋里满满的全是烟子味,灯光也好像多了青绿的颜色。那车,还是派上了用场,花被子裹着人放在车斗里,又狠冒了一下烟,开走了。敏芝就哭上了,哭了又吐。也没人来拍拍她,都不言语地忙着收拾。敏芝倒不是怕见死人。以前在家里,见过毙坏人的,凑到跟前看打烂的脑袋,都没事。埋老人了,还到棺材里,扯过白绸,说是对小孩子好。这个人,没声响地,就看着走了,心里却揪着,害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油烟子味儿,好几天,都散不掉,到处都粘着。来苏水洒了几遍,觉得还有。

  可这油烟子味儿,之前,自己竟是喜欢的。闻到了,会张开鼻孔往肚里吸呢。

  现在,又好多了,又像回到刚来那会儿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怀了孩子,好多都不一样了。摸摸肚子,里面有个硬硬的,顶着手,就是孩子。快九个月了,他在里面,也呆不住了,急着想出来吗?敏芝就低头小声说,别急——就快了。

  像生生死死那样的急事,倒不是天天都有。常见的是,包扎换药这样的小活儿。敏芝拖着身子,还应付得来。就是再有急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悠着点儿,不就行了。

  常有些磕磕碰碰的,不是举着手,就是捂着头来。都是一身的油味,衣服蹭得亮亮的,反光,照得见人影子。这样的人,忽地就来了。立在门口,门就堵上了,进到屋里,立时就显得屋子小。师傅都要把那伤着的部位先看看,弄不了的,就赶紧让去上面的医院。弄得了,血又不太流,就让敏芝先带到这黑油布的台子上躺着。

  台子上也立时就填满了。都不吭声,疼的吧,只是皱着眉闭着眼,往下咽口水。敏芝就任凭人家疼着,不敢动手,只把等一下要用到的,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好,让师傅顺手。眼睛耳朵也不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就瞅一瞅,听听台子上的动静。师傅那边,快快地完了活儿,就过来,上些碘酊消炎粉,有时候还要用针线。就有了动静,吸溜着,也有叫出声的。

  包好了,师傅就嘱咐着不要沾水,不要搞脏了,多长时间来换一次药。换药,就全看敏芝的了。跟过几次,敏芝就差不多能行了。只要手轻些,仔细些,眼睛睁得大些,发现感染了,赶紧去叫师傅,就对了。

  来换药,这些人,话就多起来了,熟了一些嘛,就问这伤怎么好得这么慢。敏芝就说,还说呢,搞得这么脏,不是说过不要沾水?这倒好,沾了泥浆还沾了油,纱布都黑成啥了,还要怪好得慢呢。都是咧嘴一笑,多擦点酒精棉球吧,多搁点消炎粉吧,不要怕,不疼的。他们反倒安慰起敏芝来了。

  这些人,只换那么一两次药,就不再来了。有的,根本就不换药。离好,都还差得远呢。敏芝心说,也真是的,难道不知道疼吗?都嫌好得慢,又都不来,不是更慢?慢是慢点儿,却总是会好的吧!

  有一个人,算是来得多些。这人伤在手上,有些厉害,从脸上可以看得出,却也忍着不出声,只是老坐不住的样子。敏芝说,躺一躺吧,会好一点的。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斜着歪到台子上。两只脚,穿着翻毛大头鞋,怕搞脏了油布,就搭在外面,显得腿是真长。

  师傅看了,还好,就缝了针。那人不例外地也是吸溜。剩下的,就是换药,要每天来一次。那人就每天来,话也不多,来了就乖乖地伸出手来,任敏芝摆弄。敏芝拆了黑纱布,夹一个酒精棉球,说,有点儿疼的。那人说没事儿。可是,酒精擦在旁边好的皮肤上,就红了。你可是酒精过敏呢!那人就很诧异,说,怎么会?我倒是能喝的。俩人都笑。

  来过一两次,就以为那人不会再来了。就是缝了针,这些人也不会来拆线的。哪里还找不到个剪子?却没想到,他会再来。来了,也还是不太说话,也不坐下,只把手伸出来,任敏芝摆弄。敏芝看他,他却不看敏芝。敏芝看伤口,他才把头扭过来。敏芝感觉得到,他在看她,却不是看她干活。她感觉得到。

  要是突然地抬起头,她知道,就能看见那人的眼睛,知道他看在哪里。敏芝却不抬头,就让人家看着。她故意地动作大一些,那人就深吸着气,手却任她捏着翻转抬起放下。敏芝觉出对方是出了汗了,可以闻到的。敏芝的个头只到那人的下巴,头就低在他胸前。那人呼出来的气就燎在头顶上,有些暖暖的,又有些痒。敏芝就这么站着,也不抬头,任由那人呼吸。敏芝中午下的是葱花炝锅面。一个人吃饭,还是吃面简单。衣服上,自然是粘到了葱花味,却没有换,就只套了白大褂在外面。自己也出了小汗,那人定能闻到些葱味的。来发就喜欢闻自己身上的葱味。他说过的。

  来发上去两个多月了,去会战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敏芝着实地有些想他。来发说喜欢自己身上的葱味,敏芝是不太信的,那有什么好闻的。对着这个男人,敏芝却突然信了。就想男人的鼻子都是什么做的,是不是都喜欢这个味道?

  这高个子的人,站在面前,敏芝就觉得自己弱弱的,身子都有些软。来发走了两个月,自己一个人,按说,应该是清闲自在了,却老是想靠在哪里。眼前的这个人,离得这么近,她都要站不稳了。敏芝后来想过,那人要是敢来抱她,就让他抱。其他的,没敢多想。

  这高个子也不来了。拆了线,就没有理由再来了。

  卫生所要去前线巡回。前线有卫生员,卫生所也要不定时地派几个人去一下。敏芝就找了所长,要跟着去。

  到处都是人。敏芝背着红十字药箱,四处地走,却没人让她停一停,就连要个紫药水擦一擦的,也没有。都只是笑着,看她一眼,又埋头干活去了。敏芝就一直走着,想着是不是能看到来发。她也不知道,来发是不是就在这个工地上。就是在,这么多的人,能不能看过来,也是个问题。有几次,还以为看到了,赶上去,来发都叫在舌头尖上了,又不是。人着实多,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工作服,干着一样的活儿,都是一样满脸满身的尘土。工地上,一朵一朵黄色的烟尘升起来,就被风扬散了,悄悄地四处飘。敏芝只是走着,也都落了一身。

  那个高个子,会不会也在这里?他的样子,在病号里,该记得最清了。却也没有看到。也有不少,看着都面熟,却想不起来,是不是到卫生所去过。

  都没看到。敏芝却又怕两个都看到了,在一块儿看到。那又该怎样说话才好?干脆,就不去看了,也不去想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掏出馒头来啃。又把背着的水壶打开,喝水。馒头就着水咽下去,就掂掂药箱,竟还是沉的。哪有这样的,光想着看男人了。就不信这么些人,就没个破皮擦伤、头疼脑热的?人家不找你,你就不能主动去找人家?敏芝就起来,挨个儿地瞅。瞅哪里?衣服下面瞅不到,就瞅那些能瞅到的地方。手上、脸上、头上。哪里蹭破了,流血了,或是红了,肿了,就把那人拽住,硬让放下手里的活儿,给涂上点药,有的还要包一下。实在是不用做什么处理的,也要扒着,左右看一看。好像这么一看,就能看好似的。最后,干脆,就夺了人的工具,跟着干上了。这些活儿,自己也是能干的,不怕的。干了这活儿,也将就了,算没白来一趟。

  来发回家了。孩子,就是这次有的。也不知怎么,来发回来了,敏芝就总想着那事。下了班,就急急地往家赶。

  知道怀上,都一个多月了。来发已经走了。就托人捎了信去。也不知道生的那天能不能回来。

  台子上的黑油布湿了水,就亮亮的,泛着潮气。再过几天,自己也要躺在这上面了。生孩子在这台子上,抢救人、检查人也在这台子上,人死也在。生和死,都在这上面。

  对面的墙上贴着挂图,一二三四的步骤,是教人怎么生孩子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师傅用毛笔画的。第一次见,敏芝竟脸红心跳得不行。那些来生孩子的,却没什么,都是直着眼睛去看。都知道,看明白了才好生。敏芝每天都看,却是越看越糊涂。师傅说,生过了,就好了。

  多亏了有师傅。主要的,还是师傅在忙活。自己只能打打下手,烧烧开水,和在老家时一样。开水,消毒室那边,烧不成的。喝的还是用的,都得自己烧。就在屋外摆个铁皮炉子,旁边一堆柴火,就把铁壶放在上面烧。烧开了,就灌壶。两个暖壶都要灌得满满的。敏芝让它们都老是满的,看看不多了、凉了,就再去烧来。这里是卫生所,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孩子的就来了。来了,要是没水,就耽误事儿了。什么都得备着。

  那天,来了一个,刚上台子,就生下来了。倒是真快,没受多大罪。那女人,一身的油,说是还跑着井呢。眼看快生了,都让她回家躺着,休息去,偏不干,非要等到临生了,直接过来。那女人说,这样不是好生?可是,听得出,身子还是有些虚的。敏芝就冲了红糖水,让那女人喝。喝完,才见她男人推着手推车来。上面已经铺了花被子,后面跟着两个孩子,说是家里还有两个,等着看小弟弟呢。来的这两个大一点的,一个手里端着搪瓷缸子,另一个,捧着一个手绢包成的小包裹,鼓着,说是鸡蛋,生的。说要是生不下来,就在所里的炉子上打个荷包蛋吃,也好长长力气。这下倒好了,已经生下来了,也喝了红糖水,鸡蛋就回去再吃吧。那女人就抱着娃娃,躺到手推车上,被子盖了两床,全没了刚来时的力气。一家人晃着,走了。

  和这位大姐比,敏芝觉得自己要强多了。每天就围着这台子转,等到要生了,直接躺上去,不就行了?师傅们也都在跟前儿。真正的是,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倍呢。可是,有一件事,却都一样——再能耐的女人生完孩子,也要坐月子。大姐从井上下来就生,倒是快,可一样要坐月子。看那模样,一定要乖乖地坐够28天才好。自己生了孩子,也要乖乖地让来发拉回家去,也要喝红糖水,躺在那手推车上,晃着回去,坐月子。

  敏芝盼着,快点生吧。自己都还没生过,怎么帮别人生?生过了,什么都尝过了,才真正配做这产婆。哪里该使劲儿,才好给人家说。那图上的东西,才吃得透。这一点,怕是男师傅,也比不上自己了。

  也不一定就好生。头一个孩子,自己又不如一线的人那般皮实。管钳抡惯了,戈壁滩上跑惯了,生起来,是不是就要容易些?

  敏芝就不敢歇着,手上就总要有点活儿。可是,师傅说,也不见得这样就好生。

  那天,有位大姐,就怎么也生不下来。也是头胎。师傅说还是臀位,孩子的小屁股想要先出来。师傅在肚子上一摸,就摸出来了。就怪不早点来检查。早点检查,早点发现,说不定还能转过来。现在,想转,也能转,可就难了。只能先这么生着,看能不能生下来。师傅让注意听着孩子心跳。敏芝就一会儿听一次,一会儿听一次。一直都是嘣嘣嘣的,有劲得很呢。可是羊水都破了,还是下不来。

  陪着来的,都是女的,也都是一身的油。都在外面小声地嘀咕,说着听过、见过,或者,就是自己身上这样的事情。可是,纵有一肚子的经验,也是施展不开,用不上的。

  还是生不下来,产妇的声音都小了。外面的声音就大了。

  敏芝进进出出的,就听出了那么一点意思。说是附近哪里来了个老婆儿,这老婆儿有法子接这难生的。也都是生不下来,没办法了,才找的她。

  话虽这样说,却谁也没动起来。不是靠着,就是蹲着。见敏芝出来,蹲着的也站起来,都用眼睛问,里面咋样了?

  终于来了个男的,大嗓门。看是这情况,就交待妇女们守着,自己跑去找车了。实在不行,就往上面送吧。这男人,该是单位管事的。却一直不见丈夫来。听说,也在前线呢,已经传话过去了,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

  这样的事情,敏芝见得不少了。那时,还没觉得什么。现在轮到自己,就有点真怕了。怕到时来发不在,再生不下来,该怎么办啊!前面,来发回来,敏芝就说了大概生产的日子,叮嘱怎样都要提前回来,说自己是有点怕的。来发也答应了。可是,越往后,敏芝越觉得,让他回来干什么呢?就是回来了,又能怎样呢?到时候,生不下来还是生不下来,帮不上什么,只是多了一个担心的。

  生,是一定要生下来的。怎么,也要让小家伙哇哇地出来。那位大姐那么难,不是也生出来了?而且,还就是在这台子上生的。车也算是白找了。那开车的司机,竟也从驾驶楼里跳下来,要往产房里钻,看一眼孩子。被敏芝拦住了。收拾的时候,敏芝见师傅老把背对着人,用手抹脸。真是想不到,师傅都接了那么多娃娃了。

  那位大姐的男人,到最后了,也没来。

  说起来,男人其实个个都是小胆。来发说不定也是。别看平时追鸡赶鸭的,到了日子,前一刻,还直着腰说话,后一刻,可能就腿软。那位大姐的男人是没来,来了,也不一定就坐得住。

  前些日子,那个生男娃的,做丈夫的倒是来了。可有什么用呢?干着急,硬是一点劲使不上的。里面产道不开,生不下来。外面,听着里面叫唤,只能一个人来回地走。三番五次地想进去,都被敏芝拦住了。这两口子,像是才来的,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陪着。里面还好,有师傅他们呢。外面的丈夫,就不对了,就缩在长椅子上了。敏芝进出了几趟,也没觉出什么。只是想,这人,倒躺得下。还是所长路过,觉出不对,叫来内科师傅,把人弄到内科的那张台子上。听说是,扣子解了,鞋也脱了,又给了药,还不见好。直到孩子出了娘肚子,扯着嗓子地哭,脸色才红过来,气儿也倒匀了。

  敏芝在产房里,不太知道。听他们说,每次生了孩子,都是这样,犄角旮旯都能听见孩子哭,吹号一样。卫生所实在是太小了。

  这么一来一去,敏芝就觉得,不该这么急着要孩子,再等一等,会不会更好?可是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都要生了。刚有的时候,这样想都不算晚。

  也有来做手术的。都说是顾不上。笑着来的,走的时候,做掉了,一身轻松,却不见得就笑着走。好歹,是自己身上长的肉,还是一块活肉,喜欢满肚子地跑。这块肉,要是再认出来,还是个男娃,就更笑不起来了。

  这个小家伙,也不知是个什么。看样子,有点像小子,不太老实。可也说不好。

  见得再多,也说不好男女。要生的,却都在台子上问,看这是个啥?敏芝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她是真的看不出来。就连师傅,也说看不出来。她能比师傅还能耐?

  生下来了,外面的人放在头里问的,也都是这一句,是个啥?

  生头一个问,生第二个问,第三个还问,到第四个,就不问了。前面三个都是女娃,怎么还敢再问?都眨着眼睛瞅敏芝,只等着宣布呢。不问,敏芝偏就不说,好像就和谁赌着口气似的。

  那用手推车推走的大姐,前面已经四个女娃了。再不是个男娃娃,那丈夫,说不定,就要扔下手推车,拎着鸡蛋,自个儿先回去了。下一回,说不好就不来了呢。

  这是在说别人。自己心里,也是越来越放不下了。

  自己肚里的,还不知道是个啥呢。要说想,敏芝还是想要个男娃。也不管来发怎么想,也不管来发家里兄弟几个,孙子多少,敏芝自己就想要个男娃。也许等生下来,是个女娃,见了,也是喜欢的。可现在,就想要个男娃。越快到时候了,越想。

  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这样。来发那边呢,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谁又知道。他可是挺会装的……

  敏芝攥着抹布,看看铺着黑油布的台子,喉咙一紧,竟掉下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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