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驾了五只船,近二十年的船工生活。
父亲几岁时,父母便谢世了。父亲弟兄二人被远房一个同姓的父辈收养了。他们膝下无子,收养父亲弟兄二人,如同亲生儿子一样,百般喜爱。
后来父亲结婚成家,之后生下了我们弟兄二人。土地下户之后,我的母亲不幸去世,国家政策开始放开,做小买卖已不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父亲为了使我们弟兄二人能读上书,便把我们放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看护,他出门去做生意。那时土地下户,我们家进了一些钱,父亲便拿着这100 多元钱,上陕西、下河南做小生意。初次做生意,没有经验,进的货卖不出去,生意赔了本。
父亲回到家来,寻思着新的出路。
父亲左思右想,最终看到了一条新的门道。他东借西挪,凑了一些钱,买了一只小木船,船可装一吨货。那时,汉江河上机动船很少,父亲的船是人力船,有风时,用被单扯起一个帆跑风,晚上再取下来睡觉。父亲划着这船,上溯白河,下达丹江,南进堵河,哪儿黑哪儿歇店。那时政策才放开,人们尚无经商的意识,父亲挨家挨户收废酒瓶,人们尚不知道废酒瓶还能再利用,所以废酒瓶很好收,不几天就能收上一船,父亲把废酒瓶洗干净,然后用船一桨一桨地划进城里去卖。这生意本小利大,父亲也很能吃苦,常常把船一靠岸,便挑着筐子上岸去收,有时要跑很远,父亲就肩挑背扛送上船去。
不几年,父亲手头有了一些积蓄,而这只船也朽了,父亲就用挣来的钱又买了一只稍大一点的船,开始做些大点的生意。父亲上窑上挑坛坛罐罐,然后运下龙门去换粮卖钱,有时也收些废铁之类的废品,经过县城时卖掉,挣些脚力钱。辛勤的父亲就这样靠船辛苦地挣钱,在船上吃、住、行,与船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时间久了,父亲觉得这船小了,便把它卖了,又买了一只可载四吨货的旧木船。船大些,可用来载更多的货。船大以后,靠人划和跑风已显得太吃力了。随着经济的发达,江上已渐渐有人在船上安装柴油机和挂桨了。父亲也开始倒腾安装柴油机,父亲买了别人一台旧柴油机,3 匹马力,经常坏,父亲却爱惜得跟命根子一样,那时都是舵把式的挂桨。父亲驾起这样的船来,神气多了,尽管常修,但比起人划船却快多了,不用扯帆跑风,还省时省力。父亲肯钻研,常把这柴油机拆了装,装了拆,学技术,经常搞得脸上左一块黑的,右一块黑的,手上全是油。但他内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他学了不少机修技术,不懂的就请教行家。3 匹马力,时间一长,父亲便觉得跑得慢了,便卖掉了这台柴油机,又买了一台6 匹马力的旧柴油机。旧机器大都是“老爷机”,常出毛病,父亲时常修,整天看着父亲都在摆弄柴油机,虽然跑起来轻快,但坏起来很麻烦。父亲开始厌倦这些木船和旧机器了,在驾了三只木船之后,最终把它们一股脑儿都卖了。
父亲已经驾够了旧船和旧机器。卖掉之后,父亲决定再做一只新船,安上新机器,一生去驾这一只船。造船就像盖新房一样麻烦,请木匠,买木头,择好黄道吉日,劳碌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新船造起。这只船比前三只要大些,美观些。新船下水那天,父亲放了长长的一封炮,很是喜气洋洋了一阵子。船上安的是新机器,方向是圆盘式的,就像汽车上的方向盘,父亲驾船的姿势俨然一个司机,跑起来更神气,更威风。这只船便是父亲驾的第一只新船,经常给周围的商店里进城打货,运山货进城,生意很是忙碌。驾了几年之后,父亲经过计算,木船年年要用桐油油,两三年还要大修,花销太大,不如驾铁船。父亲遂又起了买铁船的念头,卖木船时父亲总是恋恋不舍,但最终还是卖了。
卖过木船之后,父亲便筹备着买只铁船,请人打听,到处询问,最后买了一只,全身都是铁的,敲上去“哐哐”响。铁船要比木船省事多了,三五年刷一次漆就行了。这只比前四只都大,都气派。父亲把船美美地打扮了一番,安了一个木板棚子,用来晚上睡觉,船艄上也安了一个棚子,用来遮阳和避雨。就这样,父亲驾船就安稳多了,不怕日晒,也不怕雨淋。前几只船,父亲饱受其苦,这次他做了很完美的装备,把船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父亲打算陪伴这只铁船度过他以后的驾船岁月。这只船可以运送各类货物,可载六吨货,请他运货的顾客也多起来。
由于船大,父亲的水运生意日渐红火,父亲时常神气地出现在船尾上,操纵着一生酷爱的船的命运和方向。
我回了趟老家,和父亲商量:你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乡下,一辈子驾船,能不能把船卖了,我们在城里买套房子,和我们住在一起,年老时关照也方便些。父亲一听,一脸凄然,睁大双眼望着我,久久才吐出一句话:“你让我卖船,这怎么可能?这是我一生一世最心爱的职业,咋可能卖掉,卖掉就等于砸碎了我一生的饭碗。”怎么说,父亲也不肯卖船,不肯丢掉他驾船的职业,这是我知道的。我见父亲对船的钟爱,一时也不忍心让他去干他不愿做的事。
父亲的船就是父亲的马,也是他的命根子,他又怎么可能卖掉他一生一世最最钟爱的东西呢?我体会到了父亲拒绝的道理和不愿卖船的理由。
不几天,父亲捎来口信,让我回去一趟。我想回不回去已没有什么必要,回去反倒会给他增添更大的痛苦,但想到既然让回,还是回去一趟吧。
回去后,父亲郑重地对我说,他已想好,决定卖船。我看见父亲说这话时,眼里已含满了泪水。父亲要卖船,要卖掉自己一生一世酷爱的东西,我背地里为父亲流泪了。父亲和我默默无语了。走时,我看见父亲用草挽了一个草标,插在了自己亲手做成的船棚上。父亲送我时,眼睛已成了两个水汪汪的湖泊。
后来,父亲打电话来,要我第二天回去,因为那天买船的人已约好要来买船。我匆匆赶了回去,买船的人已等在了那里。我看见父亲的船焕然一新,新刷的油漆鲜鲜亮亮,锚收拾齐备,锅灶以及餐具一应俱全。父亲神采奕奕地立在岸上,眼里已不再有泪水。父亲和那人谈好价钱,带上一个“8”数,然后一个箭步跨上船去,把插着的草标摘掉,最后审视一遍船,摸摸他握了多年的方向盘。从帆船到机动船,从木船到铁船,这五只船呀,这近二十年的船上生活。父亲最后放眼一遍江水,自己眨眼间就要离开自己的船,失去自己驾驭的方向盘,这船将交给新的主人,父亲也将失去一生的方向。时间在父亲的生命里一秒一秒地过去,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像这波涛翻滚的江水,父亲站立在船上,怅然若失……
买船的人已将钱数好,交给父亲,父亲跳下船来。船起锚了,渐渐地离岸了。父亲僵立着,猛然举起右手向新的船主高高扬起,然后在空中停止。船缓缓地转过向去,新的船主回过头来,向父亲挥手示意,父亲的手在空中用力挥着,而后一动不动了。船载着父亲的失望疾驶而去,变得叶片般大小,麦粒般、蚂蚁般,而后转过河道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父亲仍立在岸上,许久,扬起的手才垂了下来,背后的我早已看到父亲被泪水打湿的两腮上又多了一丝失落感。父亲低头用手擦去了泪痕,然后转过身来,把钱交给我,“用到点上吧!”接钱时,我的心如刀割一样,眼前又浮现着父亲驾驶着他心爱的船,在江面上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
如今,父亲已住在高高的楼上,但时常站在阳台上,望着长长的江面出神。他的目光在寻找自己失去的船只,寻找自己失去的方向,寻找自己当年驾船的感觉,目光里充满了无限怀念,目光也顿时黯淡下来。失去方向的父亲满脸布满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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