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场边响起马头琴
■许卫东
早春三月,静谧的毛乌素沙漠中不时传来几声“唧唧喳喳”的鸟鸣声,多情的春风不经意间染绿了沙柳的枝条,那纤细的枝条在清凉的晨风中如同少女的长发一样柔美地飘舞着。
我们作为大港油田最早进入苏里格大气田的一支钻井队,将要在这里承钻来到苏里格后的第一口天然气井,该井位于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西南约65公里的沙漠中。搬到这里之前,项目部提前请当地的水井队为我们打了一口水井,以供生产、生活用水之需。但当我们搬到这里后,将潜水泵下到井里却怎么也抽不上水来,经分析原因是当地的砂质地层过于疏松,以至于造成井壁垮塌而掩埋住了水层。无奈之下,唯一的办法是请当地的水井队再为我们重新打一口水井了。经水井队的负责人介绍:打成一口50米深的水井最快也得两天的时间。在茫茫的沙漠中,我们钻井队四十多号人的吃水问题顿时成了燃眉之急。我当时任钻井队的党支部书记,解决好弟兄们的吃喝拉撒睡我责无旁贷。
搬到新井的第一项最紧要的工作就是抓紧时间安装设备,此时正是劳动强度最大的时候。搬到井上的几箱纯净水早已喝得空空如也,这点水对于四十多号人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正值早春风干物燥的季节,大家的嘴唇都已干得暴起了皮,有的甚至裂开了细小的血口子。
在距离井场不远处倒是有一片不大的湖泊,我跑到湖边伸手捧起一点水尝了尝,只觉得比腌咸菜的水还要咸,原来这儿是一个盐水湖,我想这里的水连羊都不会喝。黄昏时分,沙漠里的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眼看着一轮圆圆的红日慢慢地即将西坠于大漠的尽头,但大家喝水的问题还是没有一点眉目,我望着千里荒漠急得更是抓耳挠腮。
正在情急之间,只见距离我们井场西北方向大约六七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处孤零零的院落,院子里坐落着四五间和我的家乡河北农村一样的用红砖盖成的平房。也许当天只是微风的缘故,袅袅的炊烟正从那所房子的烟囱里轻缓地飘向空中,然后化成丝丝缕缕的薄纱一样的青烟慢慢飘散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虽然,此时无暇欣赏美景,但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涌现出唐代大诗人王维写下的《使至塞上》中的千古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何不去拜访一下这处院落的主人,看看当地的蒙古族群众是否能够帮助我们解决吃水的问题?想到此便去找同样也在为弟兄们吃不上水而犯愁的井队队长老袁:“走,跟我去串个门。”“累了一天了,上哪儿去串门啊?”“走吧,咱们一起去当地老乡家试试,依靠群众嘛,运气好的话也许有水呢!”老袁一听,觉得有戏,二话不说就和我一路小跑着,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来到了那处小院的门口。只见院门口竖立着两只旗杆,旗杆的顶端尖尖的像是长矛的枪尖儿,两只旗杆中间悬挂着五种颜色的五面彩旗,当时只是觉得格外的好看,却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院子大门的门框上悬挂着一只镌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铃,老袁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拽响了铜铃,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只听屋里传出了男主人洪亮的应和声:“哦!来啦!”话音未落有人推开了院门。只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身材魁梧的蒙古族老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一身“石油红”的穿着,然后慈祥地笑着说:“啊!是远方来的朋友,快请到家里坐!”边说着边热情地拉起我们的手往房间里让,好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的汉语说得不是很熟练,但还是让我们能听得懂。他的热情让我们感到十分的亲切,我和老袁分别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试探着说:“大伯,打扰您了,有点事儿想麻烦您一下行不行?”面前的这位蒙古族老汉佯装不悦却十分爽朗地说:“不要说打扰,也不要说麻烦,更不要叫我大伯,乡亲们都叫我照日图大哥,你们也可以这样叫我,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尽管说,客气个啥嘛!”老汉的爽快让我们打消了先前的顾虑,随即向他说明了我们有四十多口人暂时没水吃的困难,并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照日图老汉听了二话不说,回到房间里拿出一只木桶,来到院子正中间的一口压水井前,双手握住压水井的压把儿上下用力地压着,顷刻之间清澈的井水流满了木桶并“哗哗”地溢了出来,看到那清澈如镜的井水,老袁欣喜得差点蹦起来,眉开眼笑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用双手捧起一捧水喝了起来:“啊!真甜!真解渴!”我走上前紧紧握住老汉的手:“大伯,太好了!”“哈哈,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不要叫我大伯。”我望着照日图老汉满脸真诚的笑容忙改口道:“老大哥,太感谢您了!”老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简单得很嘛!谢啥嘛!”
紧接着照日图老汉从家里翻找出一只大约能盛装将近一立方水的一只大羊皮囊,套上毛驴车拉上那只羊皮囊亲自为我们井队一趟一趟地送起了水。在这茫茫的大漠中,水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弟兄们看到终于有水了,早已都忘记了一天的疲惫,竟相和照日图老汉一起去他的家中拉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队上的值班车去旗里买菜也终于回来了,大家找出了队上凡是能盛装水的家伙什儿,开上值班车去照日图老汉家里拉水,大约用了三个多小时,队上的生活水罐便蓄上了半罐水,完全满足了职工饮水和食堂做饭之需。
搬到新井后的第三天,水井队终于为我们打成了一口新的水井。水井打成之前的两天时间里,一直是照日图老汉在帮助我们从他家的压水井里打来全队职工的生活用水。第四天,井上设备安装完毕,印有中国石油标志的火红的队旗在大漠的上空迎风飘扬,柴油机一声长鸣,新井如期顺利开钻。
一日午后,井场上柴油机有节奏地轰鸣着,吊环“叮当”作响。井上正在钻井作业。井队队长老袁也许是连日来忙着开钻早已累得够呛,很少睡午觉的他这时正趴在队部的会议桌上打着呼噜,哈喇子顺着嘴角都流在了生产会记录本上也全然不知。“老袁,醒醒,快醒醒!”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咋啦,井上咋啦?”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还以为井上有啥事呢。“井上好着呢,走吧,和我去串个门。”“你这大书记,没事也不让人睡会儿,大中午的去哪儿串门啊?”“你真行!人家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刚吃上水就忘了送水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照日图老汉家拜访一下,表示一下感谢呢?”老袁听了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对对对,应该的,这两天都忙晕了。我这儿还有两瓶从家带来的‘芦台春’,都拿上,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了,走!”
走近照日图大哥家的小院,只见院门虚掩着,刚到院门口就听见从房间里传出悠扬的马头琴声,这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如此优美的马头琴声。我和老袁不忍走进院里去打断这么动听的琴声,便站在院门口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静静地听着、陶醉着。连日来因搬迁、安装设备带来的疲惫也随着优美的琴声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照日图大哥的爱人提着木桶从房间里出来打水,只见女主人头上包着漂亮的蓝色丝巾,身上穿着一件与丝巾同样颜色的束腰齐膝的蒙古族长袍,脚上一双软羊皮的长靴,看上去显得干练大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看到我们连忙放下手里的桶上前迎接,她将右手抬起放到左胸,微微弯腰,左手同时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们也赶忙鞠躬还礼。蒙古族人民对待客人总是这么热情。
进了客厅,正在拉马头琴的照日图大哥见到我们来访,赶忙起身拉着我们的手一起并排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在与男主人相互寒暄的功夫,热情的女主人早已将许多好的吃食在雕花红木的茶几上摆了一大溜,有油炸馓子、酥油饼、奶酪、炒黄米等等,当然还有清香扑鼻的酥油茶,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喜爱喝茶的老袁不经意地咽了一下口水。我们接过女主人双手奉上的酥油茶,一口茶下肚香气沁入心扉。这待遇在别的地方打井时却从来没有享受过。
待说明来意,老袁将那两瓶“芦台春”郑重地双手奉上。照日图大哥连连推辞,老袁说:“这是我们的家乡酒,一点心意,就当是好朋友的礼物,千万不要再推辞。”照日图大哥听了不好再拒绝,连忙说等明天炖了风干羊肉,再请我们过来一起喝“芦台春”。我看到老袁听了照日图大哥说的话之后悄悄吐了下舌头,我明白老袁是啥意思,凭他的那点酒量绝对不是蒙古族老大哥的个儿。
我们的井越打越深,井队的钻工小伙儿们在与照日图老汉熟识之后,也渐渐与他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照大哥”。照日图大哥曾经有两次耐心地解释说:“照日图是我的蒙古族名字,在我们蒙古语里是期待着迎来明亮的太阳的意思,我不是姓照。”但队上的钻工小伙儿们跟照日图老汉来了个“熟不讲理”,依然亲切地称呼他“照大哥”,照日图老汉每次听了也不再解释,只是憨厚地“嘿嘿”一笑。因为他也早已经喜欢上了这一群来自渤海之滨的石油小伙。他隔三差五就抱上心爱的马头琴等在井场大门外,为劳累了一天的钻工小伙儿们在下班之后演奏一首动听的曲子。井架工李志刚总是第一个挤上前去点上一首《天堂》,他说这首曲子听了最过瘾。而班长孙洪超每次都是先让着班里的弟兄们先点,而他在最后也总是忘不了点上一首照大哥最拿手的《草原雄鹰我爱你》。每当这个时候,大家席地而坐在苏里格的大沙漠里,一边倾听着马头琴悠扬轻缓的曲调,一边抬头仰望着蓝天上翱翔的雄鹰,别有一番韵味。弟兄们简直为此陶醉了!
此后,悠扬的马头琴声时常会轻缓曼妙地飘荡在我们的营区、飘荡在我们的井场边。照日图大哥却从来不走进我们的井场半步。一天,孙洪超班组正在上白班,井架工李志刚走下钻台去值班房喝水,看到照日图大哥又在井场的大门口外等着快要下班的小伙儿们。李志刚便招呼道:“照大哥,先到我们井上的值班房来坐会儿吧,站那儿多累啊!”照日图大哥连连摆手,并指着井场的大门口说:“不累,在这儿等你们就行!”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从来都不走进井场的原因,原来是“照大哥”曾经听驻井的安全监督员甄义民师傅说起过:打井这活儿安全风险比较大!照日图大哥便担心他如果进入井场,一定会分散钻工小伙儿们干活时的注意力,他说他希望每一天都看到这群可爱的小伙子都是平平安安、活蹦乱跳地走出井场,然后听他奏他最拿手的那首《草原雄鹰我爱你》。当大家知道了其中缘由后,更加尊敬这位蒙古族老汉,更加喜爱他们心目中的“照大哥”了。
直到这口井快完井时,我才想起来有件事儿还没有闹明白。还记得第一次去照日图大哥家求援借水时,见他家院门口竖立着两只旗杆,两只旗杆中间还悬挂着五种颜色的五面彩旗,至今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好奇心最终驱使我在快完井时专门为此事又去了一趟照日图大哥家,此次造访正好碰到照日图大哥在乌海煤矿工作的儿子格日乐图回家来探亲(“格日乐图”在蒙古语里是“光明”的意思)。我向照日图大哥说明了来意,他见我专门为此来访便十分郑重地向我介绍道:“在我们这里,凡是家门口竖立着旗杆、悬挂有旗子的人家,他们的祖先都是跟随蒙古族英雄成吉思汗英勇征战的勇士。”难怪他家门口旗杆的顶部都做成了长矛枪尖的样式。照日图大哥的儿子格日乐图又接着介绍道:“蒙古族英雄的后人们在自家门前竖立旗杆、悬挂彩旗,一是为了纪念先祖为民族自强做出的巨大贡献;二是提醒自己也要学习先辈们坚强勇敢、保家卫国的大无畏精神。与我父亲形影不离的这把马头琴就是从我先祖手里一辈一辈地传承到我父亲手里的。”我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听后心中不禁对照日图大哥手中的这把马头琴肃然起敬,看着这把虽有些破旧但早已磨得油亮的古琴,我仿佛穿越到了数百年前马嘶阵阵的古战场,真没想到面前这把普普通通的马头琴还蕴含着这么古老这么久远的故事。不,应该说是一段历史。这把马头琴见证的是一段为了民族自强不息而舍生忘死的可歌可泣的辉煌的民族自强史。难怪我们这位可亲可敬的蒙古族老大哥视这把琴如生命般珍贵,终日人与琴形影不离呢!
完井后的日子,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奔赴了下一个钻探天然气井的施工地点。在与照日图大哥分别后的很久很久的日子里,耳边还时常萦绕着他奏的那首《草原雄鹰我爱你》。那悠扬的琴声不仅仅是回荡在耳边,而是常常回荡在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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