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烽

　　一笺书

　　■潘烽

　　一

　　在山上，登高眺望，在欣赏秋天广阔的斑斓中，入醉。

　　风，攥一片叶子从远处奔来，半空中急促地旋动，曼妙地飘舞。我为此停住了脚，看这片独来独往，富有灵性的叶子，像独舞的演员，以其高超的演技，娴熟的肢体语言，在讲述一则蛮有回味的故事。

　　不料，这片叶子，在完成了几个动作后，最终服服帖帖，板板正正，不偏不倚地贴到我的胸口上，贴得紧紧，像被一只别针别着，不再落去。我心脏急剧起伏中，将无限的活力给了这片叶子。

　　叶子，是寻找心灵的归宿吗？于是，不舍得摘下来，细细地打量，红得十分透彻的枫叶，作为物质，没有足够的重量，但它又很沉，很沉。

　　轻轻地，我把这一份禅意拿在手上。

　　我理解它是一笺书，是写给我的一笺书。决定，把它带回家里，像一本书放进书柜，没有覆膜、也不是精装本，且不豪华，小巧得没法像正式书那样常规式的存放。只能立于书脊，方能显示出它的高调和与众不同。在书房里，天天看它，可以不拿在手上看它，绝不亚于读某大家的传世之作。无疑，它是书中之经典。这是我后半生去读的一笺书。一笺书，意蕴的重量在于无字。一枚叶子，如超大容量的磁盘，从中，可以读出一百万字的内容。

　　二

　　红得殷殷切切，心形的叶子，周边呈锯齿状，如屏障，似樊篱，卫士一般庄严。筋脉凸起，如脊梁，任由蔓延舒展，气贯长虹。细致地打量着上面的纹理，有筋、有骨、有肉，有神态，有情韵。那么，能说这片叶子没有学家思想吗？

　　大千世界，人海如烟，树的叶子，亿亿万万，为何这片叶子，飘摇辗转，煞费苦心，以其殷红的色泽贴于我的心坎。这是重托吗，是耳提面命的指点？是告诫，是激励，是给予。一枚小小的叶子，胸襟如此博大。就这一笺书，可以读出哲学、天文、地理、人情世故，读上千遍也不厌倦。

　　叶子的殷红是霜染的。它经历得很多，萌芽在温暖的沃土，成长在风雨中，肆虐的风羡慕它的绿，企图撕毁，或者抵灭。弱小的生命，一点都不屈服。它有权享受阳光的爱抚。然后，去净化空气，担当责任。总之，它所经历的，人一生都未必经历。打那时，我像时常把从海边捡的石放到耳际来听海一样，把叶子拿在手上来读。秋天给它的红，永远都不会褪去。慷慨的叶子，真诚的叶子，就在那一天，把执着和倔犟别在了我的心口处。然后，天天与我一并生活着。时时教我拓展胸怀，蔑视那些骨瘦如柴的东西。

　　叶子像把扇子，煽动我的灵魂。轻轻地，就祛除一些灰尘和污浊。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世界，这会儿，一片叶子就这么幸福地赢得了我的信赖。

　　在这只笺书上，读到的是诚恳的告诫，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根草，一块石，一缕风，一片雪，一朵云，一个笑，都是一笺卓越而又耐读的书。

　　林林总总，这世界，不过是座偌大的书房。

　　三

　　的确，笑是一笺书。大笑释怀，微笑入心，狂笑不羁。这些笑，意蕴都不是很大。还有，憨笑、傻笑、痴笑，也有相应的温度。最不好读，最厌读，也最耐读的是冷笑、奸笑、暗笑、狞笑。这些笑都是颇具回味的。这笑的后面有箭，专往身心的要害处射。一个笑，可以砭下一个人，磨灭一个人的才华，甚至可以毁灭一个人。

　　羞涩的笑、甜蜜的笑，能带来一辈子的幸福。稚气的笑、天真的笑，能体会儿孙缠膝的快乐。祈盼的是，生活中，那“银铃般的笑”多一些，再多一些。

　　不同身份，不同心理的人，有各种不同的笑。

　　一个笑，能把人的血给加热，直至沸腾。可以不顾一切，披荆斩棘，把事情做到极致。讨好的媚笑，似乎袒现真诚，其实全是假。嬉皮笑脸的笑伴着弯腰屈膝尾随着严肃。这是官场上常见的场景。淫笑成了工具，有时能给欲望撬个大大的豁口。皮笑肉不笑，瘦骨嶙峋的笑，笑出一副穷酸相。

　　笑是人的心理活动，笑者心理多种多样，笑的表情也各不相同。坦诚微微地笑，谦卑淡淡地笑，笑里显露出足够的智慧与儒雅，沉沉稳稳，不动声色的笑最好。有时添一点嬉笑，那是幽默。

　　笑靥，实际上是从面颊的酒窝旋出的一束光亮，如同定影，定格在人的心里。所谓“眼语笑靥迎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笑靥秋波，正道出笑靥真谛。

　　笑容满面，是一笺书。

　　笑容可掬，是一笺书。

　　眉开眼笑，是一笺书。

　　笑逐颜开，是一笺书。

　　王安石在《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一诗中写道：“纵言及平生，相视开笑靥。”这，该是多好的人际状态。

　　四

　　世间万物，皆为笺书。比如石。

　　在一个地方读过，山无石不雄，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石，真是个隽永之物。石，能读出雄峻，能读出清澈，能读出秀逸。石笋密集的地方，相当于笺帘，如连环画一样，让人页页入境。

　　关于石，有一则故事：同一块石，一半做了佛，一半做了台阶。一天，台阶问佛：“我们本是一块石，凭啥人都踩着我，去朝拜你呢？”佛说：“因为你只挨了一刀，而我经历了千刀万割。”

　　这石似乎在说：人生如此，经得打磨，耐得寂寞，扛起责任，肩起使命！这，才会有价值！

　　石不仅有思想，而且还会说话，会说贴心的话，以一种缄默的方式。有位集石人，整个一个房间装满了他的奇石。每天，习惯于凑近每块石，倾听它的吩咐与絮语。默默地感受与倾听，比和人的交流都畅通，而没有顾及。有块石，人出高价主人亦不心动。他离不开这石，需要这石的陪伴，石头拿在手上，柔润、绵软，沿着手的纹理，石的气息往心里走。

　　石充满了禅意，且带有神性。它滋润人的精神，带来更多的安宁和思考。那年，我去西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处买块绿松石，绿得很纯。这石，蕴藏着雅鲁藏布江的涛声。放在家里，依然释放光华，是西藏最纯粹、最纯净的阳光。喜马拉雅山脉就这样安在我家里。成镇宅之石。

　　面对石头，我学会了宁静。

　　五

　　必须承认，花，是有情有义的彩色笺书。

　　花有花语，花语是默默的倾诉。其实，它开在那儿，本身就是一笺书。热烈、奔放，传导的是正能量。从不同的花种中，能读到质朴、读到顽强、读到坚韧。甚至能读到让人钦佩的孤傲。花儿对观赏者，表现出那么谦和。再富贵的花，也像个拥有学富五车的人，依然谦虚谨慎。

　　静静地开着，从容不迫地面对风吹雨打。

　　花期则像书市，像图书博览会。能读出生命如此丰盈，如此珍贵。

　　这样说来，家家都养花，图啥？莫非是为了每天在阳光下读读，让花来慰藉心灵，读来能赚个生活的哲理？花儿，有衰有落，亦有旺季，如同人生。即使老了，也不至于开到荼蘼。妖娆，来自于一种本性，直到别世。

　　吉林有个金珠花海，不用看，听起来就蛮够气派。花海，经过耳朵的传导，足以构成医治人们郁闷的良方。

　　从鸡冠花到大丽花，从千日紫到矢车菊，满天星、大丽花、鲁冰花、勿忘我渐渐老去。生命所散发出的阵阵芬芳。

　　九月最宜赏菊，空气中飘渺着丝丝缕缕的菊香。万寿菊、金盏菊、日光菊、波斯菊……包括串红、鸡冠花、孔雀草、醉蝶花，各展各的风姿。一种花，或是一束花，都是一笺书。迎风怒放，要你敞开胸怀去读。

　　秋日的丰盈与寂寥，是一部通俗易懂的书。

　　六

　　小眼睛，人清秀，发型也很古典的霍尊，站在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音乐一起，听他演唱的《卷珠帘》，一开始就觉得他于安静中，如听他朗读一份情意绵绵的笺书。

　　……千家文/尽泛黄/夜静谧/窗纱微微亮/拂袖起舞于梦中妩媚/相思蔓上心扉/犹眷恋/梨花泪/靖画红妆等谁归/空留伊人徐徐憔悴/啊/胭脂香味/卷珠帘/是为谁/啊/高轩雾褪/夜月明/袖掩暗垂泪/细雨酥润/见烟外绿杨/倦起愁对春伤/残烛化/晓风凉/归雁过处留声怅/天水间谁抚琴断肠!

　　网络真是霸道，一夜间，霍尊红遍全国。喜爱这支歌的人多多。问：这歌是怎样创作的？他说，《滕王阁序》中“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给他以灵感。其间，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恰好绕上心头。这么一糅合，糅合成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推坐到钢琴前，如此愤郁悲凉的旋律，行云流水般，从指间倾泻而来。霍尊的钢琴曲，为这部立体的笺书配上了最美的音乐。悠远绵长的《卷珠帘》问世了。哀婉、凄切，以其忧伤之美，钻进了人的心里。

　　多么美，又多么古典的情歌！

　　七

　　水也是笺书。黄果树大瀑布总是在我眼前闪现。是它，叫我理念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义无反顾。凡是接近它的人，心里都要掀起这样的波澜。

　　瀑布飘逸似锦，如银河决口，从九天崩泄。飞瀑跌落，掀起轩然大波，碎玉四溅，如蒙蒙细雨。四周有点点飞雪，如同散落的字！

　　澎湃恢弘，来自于一点一滴的汇集。它的源头在哪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不。据说，大瀑布的源头竟然是条恬静、安详的小河。平凡中蕴含着伟大，这句话深刻蕴涵由水给阐述了。

　　大瀑布后面，有个绝妙的水帘洞。走近，不紧不慢，水在身上落得多些才好，任由那水淋，湿了衣裳，湿了人。不怕从头湿到脚。不管以怎样的方式，人需要时常地，从里到外，做一次全身心的洗礼。洞内漫长，有洞窗若干，从洞窗欣赏大瀑布背影，也就是水的背影。从水的背影，透视出水的劳碌与奔波。水，一刻不停地往下跌，从容、坚定，没有犹豫，没有杂念。

　　世界钢琴王子理查得·克莱德曼，费尽周折，把钢琴搬到大瀑布的一旁，与雄奇壮阔的大自然景观融为一体，从瀑布跌落的声响中获取灵感，演奏出一曲绝妙的生命乐章。悠扬、舒缓，充满活力的音符，如晶莹的水珠四处滚动，不乏展现出艺术深刻的内涵。

　　水声作为密码无疑是一种母语，就在那一刻，人们似乎听懂了水的柔情。而水的语言，是需要用心去顿悟的。

　　八

　　作为知青，当年我到农村插队。远离了家，思乡心切。劳作间歇，躺在铺满绿草的山坡上，仰望广阔的天空，耳畔，枯枝上的一片残叶被风吹得嗡嗡直响。心想，妈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看到了天上的那片云，她会不会把许多话委托那朵云捎给我呢？

　　云，亦是笺书。

　　暗自，眼睛有些许的潮湿。那云，一定承载着妈妈太多的叮嘱和期待。眼睛盯着，和悠悠的云一刻都不离开。读云，读出妈妈带泪的笑；读出了打她内心里向外折出的光；读出她的沧桑。贫困生活的挤压，妈妈老了，粗糙的手，理下白发。问我，穿的哪件衣服，天气冷不？干活儿要实诚，别累坏了身子。那时我十八岁。

　　看着云，心里想着妈妈和家人。云就是从家的方向飘来的，飘到我跟前，慢慢地游动，我嗅到了妈妈身上的气息。人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怎么说，那云亲切地成为我的依靠，为我排遣了当时很难排遣的孤独。期待回家的那一天，好好地，久久地偎在妈妈的怀里。她的体温会温暖我冰冷的身子……

　　乡村田野上的小花，以抖动的方式唤我起来，让我拿起锄头，铲除秧苗里的杂草。大自然的秋天也是用力量换来的。

　　后来，告别了心爱的锄头，到县城的一个屋子里面忙忙碌碌地写字。堆起了许多字，给自己铺了一条路，直走到今天。得闲时静静地看云，已成习惯。我看到的云，妈妈却再也看不到了。而我，看得比从前还清晰。

　　云的上面，有妈妈的留言，让我百读不厌。

　　九

　　静静地，天刚露一点亮色。恰是黎明的涌动。

　　人们都还在梦中，而我，大有世人皆睡我独醒的感觉。立于客厅，拉开窗子，像迎候客人一样，我有充足的理由，面对黎明。黎明，正从我的肩头滑向世界，滑向城市和乡村，以及角角落落。

　　仰望天空，其他星星都睡去了，天上只有一颗孤独的星，闪闪烁烁，呈笑眯眯的样子。能不能叫不出它的名字并不重要，喜欢的是，它面对孤独的告诫。没有酸楚，没有无奈，没有怨怼。只管，一心一意地释出自己的光泽。能说这颗孤星不是一份笺书吗？

　　驱除黑暗，一颗星星的力量太有限。于是，悄悄地，它推醒了黎明。它们合作，才有了熹微的景致。孤独的星星，给黎明照着路，越过山，越过水，让它一路前行。天地，便亮起无缘壮阔的阵容。

　　伴着朝霞，太阳红红火火地出来了。这和那颗星星有关。完成了一个心愿，或者一个使命，那颗孤星便彻底地隐去了。

　　十

　　太阳起来了，给世界注入亮丽和光，处处像有金子在蠕动中闪烁。最让人钦佩的是，太阳为全人类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却始终保持一种无声无息的状态。其实，它完全可以居功自傲，可以摆摆老资格。从开天辟地至今，太阳，从来不曾改变的，是它谦和的本色。

　　不像有些人，做了一点事情，其实还是微不足道的，就永远铭记。从此，这世界欠他的可大了。怎么挥霍无度都不曾满足内心接连膨胀的私欲。

　　太阳是一份特殊的笺书，是一份唯一可以闭着眼睛读下去的笺书。读着，心里的热，同它一起上升，再上升。

　　锻造离不开淬火。阳光与风雨，经历了火的热烈和水的冷却，人就变得刚强，勇敢，无畏。它教会人们如何洞穿黑暗，如何驱除黑暗。人若实现太阳的价值是做不到的。但，至少从自己的身上，尽可能地释放出应有的热量。

　　我身上的许多东西，来自于太阳无私的关怀和给予。

　　应该说，太阳对每个人都有个独白。很可能要用半生去理解，用一生去诠释。坦荡、从容，怀里多了一份信念。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靠着自己的能力活着，在众人的幸福中求得自己的幸福。像婴儿生来，就张嘴寻找乳头，贪，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阳光上刷个涂层，挡着。涂层不掉则已，一掉俱损。要不说，人生是一场赌，活脱脱，真切切。

　　太阳，每天悬在那儿，人可以从不同角度，不同心态去阅读。

　　放下你所有的收获，收回你所有的期待。记住爱你的亲人，感谢帮你的邻居，向你的朋友作揖，跪谢养你的土地。这是太阳的忠告。

　　十一

　　这同样是一束彩色的笺书。

　　晚霞的美丽，给人一种赴汤蹈火的气势。层层叠叠的彩云，变幻于静默中。一天的喧嚣，终于静下来了，其实恰好是一个新高潮的开始。

　　没错，黄昏是夜的序幕。可这序幕一经拉启，既意味着消弭，也意味着诞生。它所上演的故事和情景，均以全新的理念为之阐述。

　　咖啡厅、西餐厅，以温和的热情迎接爱情。

　　德国啤酒城，弗伦斯堡，以一枚小小的瓶盖给人带来创新的愉悦。还有那里的歌者，弹着怀里的那把吉他，唱一曲安静的歌。一切行动都需要激情的支撑。夜，给思维一双翅膀，夜，也是撑竿跳的竞技场。杯子撞击的声音，构成一种诞生之前的序曲。

　　拂人心魂的，是碰撞的火花。所有的惊觉都不足为奇。没有恐慌，冲动不受限制，渴望连接着，用智慧和创造，展示生命的硬度。把身体蛰伏掩藏起来的人，那是懦夫。葡萄美酒夜光杯，炫动出一个绚丽的明天。

　　光昌流丽的夜，其实并不安谧。

　　十二

　　寒冬时节，雪落无声。雪，洁白，好比铺好的一张宣纸。可以读出大自然的纯粹与安谧。面对雪，更多时候，让我抑制不住自己，产生了表达的冲动。把有情有义的字写在上面，构成笺书。

　　写给世界，也可以写给一个人。

　　我的字不是书法，但还看得过去。不能说是为在雪上写字才练字。字是一个人知识的面容，面容的俊俏自然会赢得爱慕。在雪上写字，感觉独特，

　　从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给了我诸多充满情意的笺书，阅读中接受大自然对我灵魂的赐予。而此时，我要借助雪来表达意愿，亦是心灵的回应。

　　折枝条，弄情韵。厚厚的雪上，笔锋，似乎带有玄机。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这是我铭记的句子，也是我每年要由衷地写冬天，写给雪的诗。借来名人佳句，抒发我之心声。

　　爱一个人，爱到极致时，凝神聚目地看她，默默地，眼睛会有泪，一滴一滴地，沿腮往下垂。速度，像虫子慢悠悠地爬行。比如，当不满一岁的外孙女，甜甜地睡在我臂弯里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最深的爱，是来自于定格中所产生的那种湿湿的涌动。

　　枝，雪，构成我倾心的书写。洒脱的字，镶嵌在山的脊梁。细细地打量，深感惬意。当然，愿意把励志的话写给后来者，而那些肯定并不是我相识的人。一句话，就是力量；一句话，就是温暖。个人心绪淋漓尽致地写在了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