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上(组诗)
■高若虹
擦拭
中午 一个女孩蹲在黄河边一下一下 漂洗着她手里的白手绢
看那姿势 不是在漂洗手绢
而是擦玻璃似的 用手绢擦拭黄河
她擦拭得那么专注 认真 细致
洁白的手绢如一朵云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飘
我远远地看着她 像看着她擦拭黑板
或者用橡皮擦拭自己的作业本
河水流得很慢 甚至柔顺得不起波澜
甚至还转身再从她手下流过一次
芦苇还没有长出来 石头隐藏河底
浮在水里的泥沙也有了重量 渐渐下沉
一个女孩擦拭着 在慵懒 宽阔浑浊的黄河上
那么夺目动人 那动作一定是从她小小的心里长出来的
仿佛一粒小草的种子长出叶片 拂动着
用她幼小的年龄擦拭着古老的河流
整个中午 太阳潜在河里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她一边擦拭 一边微笑
涟漪在脸上荡漾着水晶般的光泽
这让浊流滚滚的黄河有了瞬间的感动
运草的驴车
一头驴 一块会走的石头在黄河滩上缓慢地移动
高过驴的一车草 像涌过来的一峰浪
时刻要将它拍倒 淹没
一个坎 又一个坎 驴车颠了又颠
赶车的人 赶紧把勒草的绳紧了紧
抬手 把颠松的白羊肚手巾也勒勒
勒紧的还有一手巾厚厚的黄尘
驴趟过一个小水坑时
水坑像另一头打盹的驴睁开了眼睛
驴打了几个响鼻 呜哇呜哇叫了两声
惊得赶车人 像掉下来的一捆草
一头驴 一个人 一车草
在拐过一道湾时不见了
只丢下几声驴叫 一股发烫的烟尘
给黄河滩丢下多么大的空旷
黄河滩上一块石头
突然就看见了一块石头从黄河里冒出
像掀起黄土坐起来的一个人
在空旷的黄河滩上
会有什么令一块石头
浮上来 孤独地守着这片苍茫
是从异乡长途跋涉来的
走的走的就走累了
爬上岸来歇着
还是本来就是一堆沉重的往事
被淹没冲刷得太久太久
想对人说出些什么
看它凸凹不平 遍体创伤
一路经历了多少打击和碰撞
厚厚的淤泥也掩盖不住
这让我想起在北京打工的落魄日子
坐在车水人流的长安街的马路牙子上
就是一块只会喘气的石头
我陪它坐了一会 想安慰它几句
它心事重重 一言不发 一动不动
这让我多少年后还为它担心
河对面的山上
河对面山上的那些石头如果你不留意 就会看成是穿黑衣服的放羊汉
一束阳光拉开云的门扇向下看了看
那是他们挥了挥手中的放羊铲
一棵两棵稀疏的树 高挑又纤细
仿佛刚从漆黑的夜里睡醒
走出来的 一柱两柱淡蓝色的炊烟
打着哈欠 咳嗽着 吐着柴草的痰
有头牛 在补丁样的黄土地上移动着
反刍的一定不是青草 而是满地阳光
细看它就是一只蚂蚁
怀揣着简单的爱 坚韧而有力量
在山坡上抡圆了铁锤砸石头的人
躯体起伏成爬上坡的黄河浪
看不清他的脸 看不清他手上臂上暴起的青筋
但能听到汗珠喊着号子一声接一声地滴落
那砰的一声 滚滚的黄河也被震得有了片刻的宁静
对面山上还有一个姑娘
拿着一面镜子 正朝着河这头的山上晃呀晃
去看一棵树
我和一棵树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 像久别重逢的弟兄
有风吹过来 树弯了弯腰
我也弯了弯腰
都风尘仆仆 仿佛各自没拍打过一身岁月
只是 粗了 高了 绿得沧桑一些
我们互相走近
浩大的风尘都化解为不动声色
我和树互相凝视着 沉默
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看的看的就没有话说
站在河里的一棵小树
一棵站在黄河里的小树被怀里空无一物的河水兴奋地抱着左摇右晃
它不敢前进 也不敢后退 挣扎着
我担心 它会像一个小孩
站着站着 就站不住了
这棵小树 离开土地 离开大树
单薄 孤独 无助地站在河里
几片叶子小手样捏着一抹绿色
细嫩的枝条伸展开 颤抖着
每颤抖一下 仿佛整个蓝天也跟着颤抖
它让我想起几年前 我八岁的小侄儿
说黄河能背着他到远远的地方找到爸爸妈妈
他说着说着就被黄河背走了
走时 只看见他朝瞪大眼睛的窑洞挥了挥八岁的手
此刻 黄河上的风拽着小树的叶子枝桠
发出凌厉尖锐的叫声 它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吸
和黄河涛声混淆 令人听着心寒
我盼着有一棵粗大的树
快走进黄河里把它领走
领到梁上 峁上 让它开花结果 过树的日子
让我再也看不到它 再也不挣扎得让我心疼
黄河滩上一只兔子
一只兔子突然从黄河滩上跳出来从滩上的一篷荒草里跳出来
小心地探出头 小心地竖起两只警惕的耳朵
它却生生惊怵的样子
仿佛刚到北京打工的我
这是上午的黄河滩 我偶然看到它
偶然得令我陌生 意外 惊喜
黄河也意外地回了一下头 惊喜得
蹑手蹑脚 屏声静气 一些明亮的东西
在黄河的眼里一闪一闪
我长时间咬住呼吸注视着兔子
可它连头都不回 好像没有我似的
一团灰色的背影和两只耳朵背对我
我不知道 它是怯懦 惧怕 羞涩 或故意回避什么
那一年 我曾用一把锋利的镰刀砍伤了一只兔子
我不确定这只是不是我砍伤的那只
我肯定的是 这只不转过身来的兔子
是故意背对我 背对着静悄悄的村庄
我还能确定的是 它怕一旦转过身
会被我认出来
下雨的黄昏
雨是擦着黑来的 鞭子样打着擦黑秋收的人噼噼啪啪 叶子和弯下的背发出闷闷的声响
七十二岁的六嫂 矮矮的六嫂
慌慌地将豆角 玉米 倭瓜装进一个蛇皮袋
七十二岁的腰淅沥沥地朝比她高的袋子弯下去
她发梢枯黄 凌乱 像一蓬蒿草
有草叶粘在胸前 躲在她怀里避雨
她在雨里踽踽而行,身子越来越矮
如果再加一滴雨的重量 一根白发的重量
一抹乌云的重量 一声粗重的喘息的重量
她就会压成一只蚂蚁
背着蛇皮袋喘息着上坡的六嫂
衰老 瘦小 单薄的身子晃动着
如果没有这只蛇皮袋抱着
一股秋风就会把她当成一片叶子吹跑
是的 没有谁会注意这些 没有
一盏灯透过窗户纸亮起 昏黄 暗淡湿漉漉的
一粒大大的眼泪 挂在山村沧桑 沉寂凄楚的脸庞
如果它掉下来 也没有人会听见 没有狗吠一声
秋风吹过黄河滩
秋风吹过黄河滩 芦苇用白发击打河水黄河踉跄着 苍凉的身子在摇晃
仿佛一位年迈的老人被风追赶 推搡
夕光下 杂乱地弥漫着凄美和忧伤
秋风在黄河滩肆无忌惮地奔跑
它经过一块粗粝 黑色的石头时 停下来 转着圈
想把一块硌得它疼痛的石头搬走
结果 风无可奈何地走了 却给石头留下
更多 更浓重的沉寂 孤独和荒凉
一个刨土豆的女人 她粗糙的身子
也在空旷的黄河滩上起伏 晃动
黑豆般渺小 但不孤单 她周围有更多这样的事物
比如细腰细腿忙碌的蚂蚁 埋头打洞的甲壳虫
和一个 一无所有 只怀揣一颗被秋风吹破心脏还坚守的稻草人
沿黄公路上 几个赶集回来的农民
正在骑车逆风行走 他们也不侧身给风让路
腰弯得很低 身子左右摇摆 衣服被风掀起来
像帆 像翅 总之是逆境中生活的那一种姿势
秋风经过滩头村的枣林时 它把枯黄的叶子
一把又一把捋下来 又一把一把地漫天抛撒
落在捡枣的人的背上 头上
一下一下敲打着他们深深弯下去的老骨头
发出闷闷的声响
我看见一滴噙不住的霜露
从一朵野菊的叶子上滴落下来
那一瞬间 连黄土地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那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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