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婚事
■左文义
妹妹和黄晓桦谈恋爱,伍景峰是坚决反对的。为此,他出差回来,听妈一说就坐不住了。先是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不顾劳顿,踏上最后一班车,往妹妹的采油厂赶。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俩人拆散。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漫天星斗闪烁。或许因为这里挨着农村,远离城市,所以夜空望去格外高远,星星清亮得像用水洗过的钻石。才隔着一百多里地,和油城倒好像是属于两块不同的天空。伍景峰不是诗人,无心于此。眼下最现实的是,去往采油厂的交通车没有了,十几里路闹不好就得走着了。伍景峰犯愁了,最好能搭个便车。
油田人有搭便车的习惯。从异地回来,一路风尘,在最近的城镇下了火车或者汽车,不着急倒交通车,而是先在车站附近转悠。只要发现油田的车,不管大的小的,货车客车,就上去问询搭讪。笑呵呵地喊声同志,递上根烟,报上工作单位,十有八九能成。油田开车的司机都爽快,一根烟只抽了半根,彼此已称兄道弟。当年他和母亲弟妹就是这样来油田,连人带包裹占了半个车槽子。即到下车,握手寒暄。那时候电话稀缺,就说以后有事到某某单位找我,盛情邀请对方去家里做客。油田的车好认。车门上喷涂成半圆形的单位名称,在身处异地的人眼里,绝对是一道弯弯的彩虹,亲切而美丽。
伍景峰站定四望,四周冷冷清清,人不多,车更少。不远处倒有一辆车,孤零零的像是睡着了。他的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忙跑过去。借着昏暗的路灯,扫一眼车门,谢天谢地,是油田的。他刚要拍,车门突然打开了,接着从里面蹦下一个人,开口就喊伍哥。伍景峰一愣,好熟的声音。这里除了妹妹,倒有不少同学、朋友,会是谁呢?定睛仔细一看,却原来是黄晓桦。十几年没见面了,还是那么细眉细眼,挺白净的一张脸。真是怕谁来谁。
伍景峰问,你怎么在这里?
接你呀。
接我?你知道我来?
嗯。那我在车站门口站了这么半天,你刚才没看到?黄晓桦一时支支吾吾。不住回头求援似的往车里看。
是我不让他下来的!随着话音,妹妹伍景云从另一侧下来。妹妹冷若冰霜地说,依着我,来都不来。伍景峰有些吃惊,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来?妹妹把他一拽,走开几步,凶巴巴地低声说,哥,妈都告诉我了。你要真的为拆散我和晓桦来的,我劝你免开尊口。
伍景峰生气,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先别说别说,可他们还是泄密了。他明白,自己说的黄晓桦那一箩筐的缺点坏话,他们还是当成了耳旁风,半点没往心里去。当时父亲就不以为然,说,毛主席都说,有错改了就是好同志嘛。伍景峰说,狗改不了吃屎!妈妈也说,小时候的事了,人都会变的呢。伍景峰气呼呼地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伍景峰心里说,老爸老妈哎,黄晓桦的那些龌龊事,怎么好向你们说呢。
上了车,黄晓桦说,伍哥,这小镇饭店打烊早,咱们回去吃吧。伍景峰扭头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冷冷地说,随便。
车开不快,路颠得厉害。约摸过了半小时,一小片灯火遥遥地呈现在道路尽头的远方,像是旷野荒郊跳动的一根擦燃的火柴。路两旁,鳞次栉比出现了抽油机的身影,一上一下不停地转动着,给空旷的田野增添了一种生机和热度。伍景峰的心渐渐放松了。上班这几年,伍景峰没少走南闯北,无论到哪里,只要看到抽油机,就有种到家的感觉。心里觉得安稳,连呼吸也变得匀称舒缓。何况在更远方,高大的井架灯火通明,马达的轰鸣声传来,整个大地都为之微微颤动。伍景峰听在耳中,像是一首摇篮曲。
伍景峰正看听着,车在一个饭店前戛然停下。黄晓桦一跃而下,跑过来给伍景峰打开车门,说,这家饭店不错,我们经常在这里吃。还没进屋,黄晓桦就冲里面喊,老王,来客人了,准备关门了?随着一叠声的答应,转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了黄晓桦快步过来握手,笑呵呵地说,黄站长明知故问,咱这饭店至少要到半夜的嘛,随来随做,把几波夜班的工人大哥侍候完了才关门。说完又冲伍景云笑笑说,小两口出来吃宵夜?伍景云瞅瞅哥哥,脸红了。黄晓桦忙说,别胡说八道。一指伍景峰,这是景云的哥哥,刚到。老王忙点头致意,连叫失敬。说我这人爱满嘴跑火车,不要见怪。然后又转向黄站长问,贵客驾到,来老五样还是老七样儿?黄晓桦伸出巴掌翻了两下。老王一笑,说好嘞,然后冲后面喊,老十样儿一桌——
老王跟进雅间,亲自沏茶倒水。黄晓桦问,生意还行吗?老王满脸带笑,行,太行了。这要是像前段日子那样烧煤,成本高不说,每天封炉子开炉子太麻烦了,8点一过就关门了。多亏了老弟呀,把天然气给我接上了……黄晓桦赶紧咳嗽,示意老王住口。但伍景峰怀疑的目光已经射过来。局里有规定,杜绝给附近农村私自用电用气。几个月前,他们刚对本厂周围进行了大规模的专项治理。这老王一听口音就是当地老乡,他的饭店用气显然是不合规的。想到这里,更增加了对黄晓桦的厌恶,哼,禀性难移,从小嘛样长大还嘛样。
老王会意,这才注意到,伍景峰上身虽穿便装,裤子鞋却是油田经警队藏青的制服。于是赶紧说,几位稍等,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说罢匆匆退出。
菜如行云流水往上端,眨眼摆了一桌子。满满当当十大盘。黄晓桦双手捧杯,笑着说,伍哥,兄弟敬你,算给你接风。伍景峰虎着脸不说话。杯也不端,像是没听见。哥!伍景云推推他,我知道你晕车,好些没?晓桦敬你酒呢。伍景峰这才勉强端杯,沾了沾唇。黄晓桦不急不恼,喝酒吃菜,一切随常。但气氛是越来越冷。只有景云布菜斟酒地忙活。吃着吃着,黄晓桦突然放下了筷子,看了看表说,哎哟,忘了件事,我得回站上一趟。抱歉伍哥,我不能陪你了。又冲景云说,今晚把哥接我那儿去睡。景云点头,又悄悄地冲着黄晓桦皱皱眉头,一脸的无奈和不舍。黄晓桦嘴唇轻微撅了一下,俩人算是吻别。这一切,尽被伍景峰收在眼中。好小子,这是故意挑衅啊。王景峰肚子鼓鼓的。
黄晓桦前脚刚走,伍景峰就指着门口大声说,妹子,你不了解他。实话告诉你,和他搞对象,我不同意!
伍景云瞪大双眼,像是盯怪物一样望着哥哥说,哥,你说笑话呢还是说胡话呢。咱家和他家住了七八年邻居,他哪天不去咱家玩儿,他爸喊都喊不回去,整天长在你屁股后面,你忘了,他自己亲口承认是你的尾巴。我会不了解他?
伍景峰敲着桌子说,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了解他,比你们都了解,包括咱爸咱妈。他从小本质就不好,有些事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们说。
伍景云扭过脸,撅着嘴嘟囔,那会儿都是小巴巴孩子,谈什么本质不本质,我看就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不是,妹子,你听我讲。说着伍景峰就站起来,在屋里踱开了步。这是他上班后形成的毛病,不光在屋里走,有时能走到外面。有一次,晚上考虑一个问题,竟然一路走到了滨22井,离宿舍有十几里地呢。说来好笑,那次他不但找到了答案,搞成了井口防盗装置的革新,还意外抓到一个偷油的。这一件事让他出了名,厂长来检查工作,点名要见他呢。他能提经警队指导员,和这件事不无关系。
哥,别遛了好不好,有啥话说嘛!伍景云显然不习惯哥哥思考问题的方式。
伍景峰停住脚步,理了理思绪说,妹子,还记得那年为了黄晓桦的校服扣子咱妈打我的事儿吗?
伍景云想都没想,生气地说,怎么不记得。还有脸提,把人家校服扣子都鼓捣碎了,自己挨揍不说,害得我缝了半宿扣子,手上扎了好几针。
那你不恨他?伍景峰忙追问。
恨人家干啥,我恨你!天天领头儿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伍景峰坐下去,灌了一口酒,气呼呼地说,黄晓桦从小就狡猾,我当时是上了他的当。为了面子,我一直没好意思说,今天为了你的幸福,就豁出去了。
景云瞥瞥他,不屑一顾。
是这样。伍景峰又喝了杯酒。那天,我们一帮子在水库摸鱼,正玩儿得热火朝天,我就发现黄晓桦没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这小子游泳差,水又深,别是沉底了吧。等我往岸上一望,发现他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拿着我的衣服不知干着什么。我感到好奇,偷偷上岸绕到他身后,一看,当时我就火了。你猜他在干啥?伍景云摇摇头。他竟然在用蛤蜊皮拉我衣服扣子。一边拉还一边嘟囔,咋钉这么紧呐,我爸要是也这样钉多好啊。他的校服扣子掉了好几颗,都是他爸用别样的代替的,红黑蓝绿,大小方圆,五花八门啥样都有。他这显然是要偷我的扣子啊。我怒气冲冲,骂了句小偷,然后就是两拳。后来他恶人先告状,说我打他。咱妈就打我,我说他要偷我校服扣子。可你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都说黄晓桦乖巧听话,绝做不出这种事。可冤死我了。
景云不以为然,幸灾乐祸地说,就算他偷扣子,也不能代表人家长大就是贼。伍景峰刚想反驳,被妹妹制止。妹妹歪着头,嘻嘻笑着说,那请问伍景峰哥哥,听说你现在和赵秀丽打得火热,怎么就忘了她的出身了?咱们当时住在临建区,几十个孩子,就属她贼,小偷小摸成性,本质最差。想让她做我嫂子,没门儿!
伍景峰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扑哧笑了,说,她和黄晓桦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她不是人呀?她……她是女的。伍景云把手一指,说,呸!你就脸皮厚吧,从小见了她就迈不动步,任着她欺负我。说到欺负,声音哽咽,眼圈儿也红了。你,就是你,我还没说完呢。那一回你给我俩一人做了一把弹弓。我抢了一个好的藏在了枕头底下,结果你趁着我睡着了,偷偷地用难看的掉了包。伍景峰嘿嘿一笑,咱一家人,啥时候做都是现成的嘛,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就算你说得对,可后来她的丢了,有一天来咱家玩,摆弄我的那个,她一走,弹弓跟着就不翼而飞了。后来我的弹弓出现在了她手上,这个无耻的玩意儿,竟连我系在上面的红头绳都没解下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给她重新做,任她当小偷做贼。不是没有铁丝了嘛。伍景峰说。后来,我找她要,不但没要来还挨了她抢白奚落。你是我哥,却帮着她,说是我认错了。惹得那么多人笑话。现在想起来,我都恨你!
伍景峰自知理亏,但嘴不服软。他说,难怪说女子与小人难养呢?我和赵秀丽的事你都是同意了的,现在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伍景云说,谁不同意了。我说的是这事。凭什么赵秀丽能改,黄晓桦就改不了!
不一样啊妹子,他俩的事貌似相似,却有本质的不同。那天,摸完鱼我们就在水边玩儿。黄晓桦说衣服脏了,就在水边洗。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木棒,学着电视里的用木棒捶打。我觉得好玩儿,就捶了几下。不成想,他说衣服扣子被我弄碎了,让我赔。我当然不干。说你自己也捶了。他一口咬定没捶扣子。后来,他就咧嘴哭。这小子从小就爱哭。再后来,找妈妈告状。手里捧着一捧碎扣子。妈妈亲自买来一样的扣子,给他缝,还说他可怜。因为有急事出门,又叫你缝。结果你被扎得吱哇乱叫的。这些你都忘了?没忘。没忘就好。但我乐意。你就乐意吧,回头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当年他为了换掉参差不齐的扣子,故意给你哥下了一个套。这家伙心机太深,十个你也不是他的个儿,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哭?你才哭呢。我笑还笑不够呢。伍景云说。
笑?有你笑的。伍景峰抿了口酒,拉长了音调说,康琴硕士毕业了,听说要来你们厂呢。
真的?
骗你干嘛?黄晓桦从小就喜欢她。这小子是个媳妇迷。咱那一片的孩子,都曾被他配对了。他给自己安排的就是康琴。不瞒你说,为了这事我和他还干了一仗。记得有一次我把他脑袋打破了吗?咱妈赔给他一篮子鸡蛋,就是为了这事。我本来拿砖头只是吓唬他,照往常,我一瞪眼,他就包了。不料那回不一样,他一蹦多高,我说一句他顶一句,丝毫不服软。我喊一句,康琴是我媳妇,他就扯着脖子来一句,康琴是我媳妇。并且跃跃欲试要和我动手。看得一圈伙伴儿都目瞪口呆,怀疑黄晓桦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再不就是疯了。直到他捂着脑袋蹲下,指缝里流出鲜血,还不停地嚎叫——康琴是我媳妇。说实话,我当时就放弃康琴了,心说是你媳妇就是你媳妇吧。慢慢地,我就喜欢上赵秀丽了。从那以后,在我们这一帮人中间,都默认了他俩的夫妻关系。你忘了,那时候,我们一见到康琴就嗷嗷地起哄,把黄晓桦往她身上推,弄得康琴提心吊胆莫名其妙,都不敢出门玩儿。再说了,康琴家和黄晓桦家是老乡,关系本来就好。现在人家一个是大本生,一个是研究生,你一个中专生夹在中间,算啥?有你难受的时候。
伍景云慢慢低下了头,手指绞着辫稍若有所思。伍景峰心头暗喜,看来大功告成。不料,伍景云突然抬起了头,说,不怕,我也在上成人大本呢,以后接着读研。我们厂现在特别鼓励上学,厂长开会说了,只要考上研究生,签了回厂协议,不但不扣工资,而且学费还能报销呢。
嘿,这傻丫头,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王景峰有些犯愁了。瞧妹妹这股子痴痴迷迷的劲头儿,不动杀手锏是不行了。黄晓桦其他的劣迹也有,比如偷高胖儿家的地瓜。一个周末,把人家四五十斤地瓜都鼓捣到野地里,连烧带扔,糟蹋个精光。还有就是,往王麻子家的锁眼儿里塞火柴棍儿。因为我们拿了他拖拉机上的废铁换玩具,被他挨个弹了脑崩儿……这样的事情多了,再说了,那些事都是自己领的头儿,黄晓桦顶多算是从犯,起不到使妹妹警醒、回心转意的目的。要说就捡最要害的说,一下子伤及痛处。可是,那事怎么能好意思说出嘴呢?尤其是对自己的亲妹妹。即便现在,对黄晓桦,尤其是康琴和李阿姨,打击也是要命的,后果不堪设想。伍景峰喝不下去了,又开始在屋里遛圈儿。
有一天,黄晓桦他们几个正在弹玻璃球。李阿姨家的门开了,李阿姨站在门口冲他们招手。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李阿姨才生了一个小妹妹,家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花花绿绿香香甜甜。所以,他们都喜欢逗小孩子。一进屋,就有一股醉人的奶香把伍景峰他们弄得麻酥酥的。小妹妹太小了。手指头好像线绳,胳膊好像小擀面棍儿,小脚丫还没有他们的巴掌宽,一个劲地乱蹬乱踹。两个漆黑的大眼睛,挨个儿地看,好像是在默默记下每个人的相貌。李阿姨说,阿姨出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几个辛苦辛苦,照看一下妹妹,好不好?好!伍景峰他们齐声回答。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柜子上的水果和零食。我们的喊声显然是吓到了小妹妹,躺在那里直吭哧。李阿姨抱起来哄了哄,重又放下。把一兜子好吃的取下来,放到床上。她这样做,使伍景峰他们嘴里吃着的同时,也好陪小妹妹玩。阿姨一出门,大伙就奔向了好吃的,每人抢了一种,自顾自地贪婪咀嚼起来。伍景峰正吃着,无意间一回头,发现黄晓桦正在做一件非常大胆的事,他正掰开小妹妹的两条腿往里看,而且看得津津有味,认认真真。伍景峰觉得这是一件丢人无耻的举动。他伸手拍了黄晓桦一巴掌,顺嘴说了句,你流氓啊。黄晓桦大吃一惊,满脸通红地躲到一边,低着头不说话了。见伍景峰仍拿目光追他,就干脆躲到了屋外。临出门,把手里的一个大苹果给了伍景峰。黄晓桦本来是一张白白的脸,此时已比苹果还要红。这事只有伍景峰知道,其他几个人只顾吃了,乱哄哄的谁也没注意。
自此,伍景峰自恃抓住了黄晓桦的尾巴,对他更加吆五喝六起来。逼着黄晓桦把他爸爸的烟偷出来抽,酒偷出来喝。黄晓桦妈妈出工伤死了,和爸爸生活。他爸爸满脸胡子,看谁都凶凶的,好像都欠了他的钱。特别是对小孩子尤其蛮横,中午在他家门口玩都不行,必定拿着棍子追走。他说的是要睡午觉。所以,小孩子们都骂他不是东西。从父母的嘴里,伍景峰知道大人们也烦黄晓桦的爸爸,说他不是玩意儿,不正经。大人们只是说说,拿他没办法。小孩子们则通过黄晓桦偷他的烟和酒。没有酒了,你爸爸的脾气或许会好些呢。伍景峰除了逼迫,也对黄晓桦做思想工作。因为每次他爸喝了酒都打黄晓桦,而且每次在后面追他们的时候,黄晓桦的爸爸都是一张大红脸,像猴子的红屁股,于是所有孩子都喊他猴屁股。伍景峰想喝酒了,就对黄晓桦说,猴屁股的酒可以偷了吗?黄晓桦有时点头,多数摇头。偷喝猴屁股的酒讲究时机。酒瓶子没开盖的当然不行,剩余不多的不行,容易发现。偷就偷喝了一少半的,倒出来一两半两的不显山不露水。烟也是,要偷抽了一半的。否则,容易被发现。令伍景峰他们不解的是,这些都是黄晓桦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他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仅是怕发现了挨打,倒像是希望要把偷烟偷酒的事稳稳当当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似的。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一次,正当伍景峰和黄晓桦躲在野外的僻静处,美滋滋一边喝酒,一边吞云吐雾时,黄晓桦的爸爸犹如恶魔天降般出现在他俩面前。还不等两个人反应过来,脸上已左右开弓挨了两巴掌,底下一脚,踹得滚出好远。起来刚要跑,被他厉声喝住,跑!再跑打折你俩的狗腿!伍景峰和黄晓桦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小妖儿,站着一动不敢动了。惶恐过后,脑袋渐渐清醒,想想后果,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哭起来。抽烟喝酒,回家一顿臭揍也是免不了的。
黄晓桦的爸爸夺过他俩的火柴、烟和酒,三脚两脚踢过一块砖头,坐在上面,先点着一支烟。烟雾窜起,很享受的样子。伍景峰也抽了不少烟,除了呛,没有觉得有什么好。黄晓桦爸爸鼻子嘴徐徐冒烟,舒服得五官挪移,样子更加可怕。就在这异常恐怖的氛围里,审讯开始了。他们在电视里见过审问人的场面。皮鞭,烙铁,老虎凳,辣椒水。偷偷地扫一眼,黄晓桦的爸爸凶神恶煞的模样,比握皮鞭的日本鬼子还可怕。他真怕他跳起来,气急败坏地把火红的烟头按在自己身上。伍景峰不停地哆嗦。他突然想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话来。他抬头看看黄晓桦的爸爸,怯怯地说,叔叔,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说说吧都错哪儿了?
望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伍景峰觉得结果未卜,坦白了也未必从宽。他抖抖地说,叔叔,不怪我,是你家黄晓桦出……的主意……
是这样的吗?小兔崽子,你说话呀?矛头果然转向了黄晓桦。黄晓桦吓得一哆嗦,委屈地望着伍景峰,咧开嘴,哭了。
你……撒谎,你……不是好孩子……呜呜呜……
伍景峰心里说,都啥时候了,傻子才做好孩子呢。
你个败家子!由于喝了酒,他爸的脸又成了猴屁股。他边骂边捋着袖子向黄晓桦走过去。伍景峰偏过头,闭上了眼睛。他想很快就会有接二连三的脆响从黄晓桦白净的脸上传出。
黄晓桦哇哇大叫,不怪我呀,都是伍景峰逼我干的!
他逼你?他捆着你的手了还是捆着你的脚了,他怎么不逼我呢!此时黄晓桦已是泣不成声,他让……我……偷……的,要不就告诉李……李阿姨……
告诉什么?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他爸爸脑筋蹦起,大声咆哮。伍景峰吓得直闭眼,连叫坏了,坏了。
我……我……
我什么,快说!
黄晓桦又哭了。好半天才说,我掰开小妹妹的腿,往里面看了……
呸,你个小流氓!
啪!哇!同时响起。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来,伍景峰也哭起来,不停地说着,我没看,真的没看呀!
话音未落,就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三伏天,浑身是汗,觉得有些凉快儿。还没等他弄明白,耳边就响了一个炸雷,紧接着右脸颊就火辣辣地疼起来,并且瞬间就鼓胀起来。他忙用手紧紧捂住,他怕脸会一下子胀开。
哇!伍景峰大哭起来。倘若再挨一下,他立时就会躺倒在地。此时,他的身子发飘,好像脚已不在地上,像是悬在空中。好在那团火焰又向黄晓桦烧过去。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不该也看了康琴的……黄晓桦惊骇地大喊。
啪!哭声消失了。伍景峰有些奇怪,透过泪水,在眼睛的余光里,黄晓桦已然张着大嘴,出不来声了。脸上泪水鼻涕唾沫哩哩啦啦往下滴答。再看脸上,比先前胖了一圈儿。
见黄晓桦的爸爸又奔自己而来,伍景峰哆嗦成了一团,抽紧了身子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不料刚走了一半,黄晓桦那一口气才缓上来,哭出了声音,边哭边说,我……错了,真……的错了,那……天你看李阿姨的时候,我不……该偷看……呜呜呜……
形势急转直下,完全出乎了伍景峰和黄晓桦的意料。黄晓桦的爸爸先是站住了脚步,没过几秒钟噗通自己倒在了地上,好像是喝多了酒。伍景峰有几次就喝多了,两腿没劲,像是踩在棉花上,弄不好就摔个跟头。躺在那里,脑袋还不停地转,感到身下不是冷冰冰的土地,而是高天上洁白的云彩。刚才他一个人喝了那么多酒,准是醉了。醉了好,醉死了才好呢。伍景峰心里默默祷告。过了好半天,也没有动静,他心里一阵恐怖,莫非真的醉死了?他大着胆子慢慢扭转身,一看,身后已是空空如也,黄晓桦和他爸爸都已不见了踪影。
伍景峰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看看太阳,毒辣辣地喷着火焰,这火焰烧在右脸格外地疼。好像刚才有人打了他,谁呢?记不太清了。旁边的碱蓬草黄蓿菜都被晒得有点打蔫,几只绿蚂蚱弹来跳去寻找着躲避骄阳的所在。伍景峰想不明白,自己咋在野地里站着呢?于是他轻飘飘地往家走,一路走一路想着,黄晓桦,康琴,李阿姨,这几个名字轮番在他眼前转,他都晕得要死了,他们还转……
好在那天父母都加班,伍景峰晚饭也没吃,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的一张胖脸自然吓到了妈妈,妈妈再三追问,伍景峰就说,和黄晓桦打架了。及到见到黄晓桦也是一张胖脸,而且比伍景峰还肿,妈妈少不得又挎着鸡蛋去他家赔礼道歉。只可恨黄晓桦的爸爸,对此事一字不提。还虚情假意地说就不来看伍景峰了,并且替黄晓桦赔了不是。想着这些,伍景峰的心突突地跳成了一团。这些怎么对妹妹说呢?说不出口啊,牙碜!别说康琴和李阿姨,就连黄晓桦的爸爸也是一把胡子的人了,明年退休,如今是人人尊敬的工人技师,技术专家。据说,他以一人之力,就让厂里每年多产好几万吨油。
哥,你喝多了吧?快别喝了!景云见哥哥眼睛发呆,赶忙拿走了酒杯。
没……没喝多!
还没多,都把自己喝哭了。
我哭了?伍景峰抹把脸,果然有些湿。尴尬地笑了笑。
嘀嘀,随着喇叭声,黄晓桦回来了。景云一看就慌了,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黄晓桦油乎乎的袖子,问,这是怎么了?黄晓桦咧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说,没事了,刚才组抽的时候差点儿喷了,现在没事了。然后来到伍景峰面前说,伍哥,不好意思,也没能陪好你。吃好了吗?看着黑乎乎的黄晓桦,伍景峰原本收起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他重重地在黄晓桦的肩头拍了几巴掌,说,兄弟,当心点儿!
哎,知道了,哥。
回我宿舍吧,我安排好了。
伍景峰指指桌子,说,我还没喝好呢?你不陪哥喝杯?
黄晓桦黑乎乎的脸上,白白的眼珠不停地闪动。
傻样儿,快坐下呀。景云在一旁嗔怪地说。
嗯,好,好,今儿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说着,景云把两杯酒已满满地斟在了俩人的面前。
伍景峰突然问,这饭店的气装表了吗?
装了。然后黄晓桦压低声音说,这依村傍镇的,不灵活点不行啊。对吧,哥?
对!伍景峰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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