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方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1986年3月初的那个早晨,片石山的老光棍贾返修,让工友安继奎和新手亮子抱上炸药,去石头场子搞爆破。一到石头场子里,安继奎吆喝亮子搞点土来,贾返修径直奔向大石头,他想找出巨石的纹路,用最小份的炸药,干掉那拦路的卧牛石。
趁亮子和泥的工夫,安继奎把导火索和炸药拿到了贾返修那边,贾返修接过导火索,在石头堆里找了一个刀形的石头片子,把导火索砧在大石头的平面上,剪成需要的长度,然后叫亮子把泥巴拎过来,把黄色炸药糊在大石头上,这叫放明炮。
点燃导火索并不是像放鞭炮那样,划根火柴就能搞定的。如果使用火柴点,不是用明火点燃,要把火柴的火药按在导火索的火药上,压紧,然后用盒子上的磷纸片反过来划火柴头,百发百中绝对没有哑火的先例。
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刚过,亮子就想从藏身的石壁下窜出来看稀罕,安继奎眼明手快,一巴掌就把亮子重新打坐在地上,亮子揉着火辣辣的肩膀满脸茫然。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炸飞上天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回了地面,亮子这才大吃一惊后怕得要命。而贾返修的注意力却不在石头场子里,他隐隐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再站高一点远眺,果然是拉碎石的汽车。
确定是来拉碎石的,贾返修心里的念想突然就变得强烈起来。他叫亮子跑到山口把汽车引过来,他搭乘第一趟碎石车下山,看看工友吴胖子来信没有。贾返修所料不差,书信来到已经五天了。面对他盼望已久的信,贾返修却没敢在收发室里拆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马路的路边石上,一连吸了三根香烟后,才用微微发抖的手把信拆开。他压住狂跳的心,把信纸上的半张文字一字一字,像山羊反刍胃里的草似的咀嚼了多遍,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贾返修来不及去他叔叔家把喜讯说一声,就急急忙忙跑到银行支取了五百块,按工友信中的地址邮寄过去,这才松了口气。贾返修着急忙慌那是有原因的。如果三天后不把路费寄回去,给贾返修带女人的事就泡汤了。关键是那封信中夹带的照片,勾了贾返修的魂。
贾返修二反水来到他叔叔家,把正在洗碗筷的婶子叫了出来,急不可耐地呈上那女子的照片。他婶子感觉不错,只是怕岁数小了点。贾返修的叔叔干脆亮起了红灯,直喊不靠谱。明摆着的,10月5号才过18岁生日,贾返修多大了,当他的闺女还差不多。这话贾返修的叔叔忍不住差点就说出口了。
二
有点喜庆事儿,当事人破费点请请客,也是人之常情。但贾返修的喜讯密而不发。他花了几十块钱,砍了一条羊后腿,急急忙忙返回片石山,想请安全员和风钻手吃顿肉,提前开钻,把场子里的石头放下来。贾返修估摸着大干仨月都不发愁了。
回到片石山,距离天黑尚早,贾返修把买来的肉菜拎到伙房,央求何玉玲起个小灶,把肉给炖了。每次开小灶做好吃的,自然少不了何玉玲两口子的,老板娘也乐意帮忙。今天因为贾返修从开发公司带来了几封信,有何玉玲的,她只惦记着看信,看信中夹带的照片,根本没有心思拾掇那些东西。贾返修只得自己洗的洗、剁的剁忙乎起来。
一顿肉两瓶酒,管炸药的也好,开风钻的也好,都编排到贾返修的计划中了。而贾返修他们三个人,摸爬滚打忙到深夜,浑身都累散架了,才把大炮放下来。这一炮石头放得随心如愿,贾返修心里想,媳妇的事,准保成。这满场子的石头,不是好兆头吗?
放完大炮,精疲力竭的贾返修却怎么也睡不着。结婚的事,仿佛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矗立在眼前了。突如其来的婚事让贾返修夜不能寐,也验证了那句,幸福的感觉有时也是甜蜜的折磨。
不管贾返修是否准备好,返程的工友如期而至。这伙人一到油城,就落脚到管理片石山的开发公司,借用通往片石山的专线电话,给贾返修传个信,看看给他带来的女娃儿,是放在油城还是领到片石山上。用专线找贾返修,管理员马金提也颇感意外,急忙把撅着屁股干活的贾返修揪了回来。听说是干活的工友急找,贾返修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不说破,急忙跟住往炸药库房值班室跑去。
马金提拨通电话,贾返修对工友说:古北新村48栋7号,让我叔叔送你们上来。马金提满腹狐疑地问:贾返修你搞啥球名堂,非让你叔叔送来,怕别人偷吃不成?
马金提这么一问,把贾返修呛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急得满身摸索找香烟。因为贾返修是中原人,有从外地买媳妇的实例,更有被人贩子先奸后卖的传闻。马金提哪里不痒戳哪里,把老贾闹了个满脸红。马金提感到不可思议,掏出自己的香烟,丢了一根给贾返修:不问了,怎么突然变娘们儿了?
三
片石山藏在荒山野岭之中,尤其在青黄不接的淡季,简直是死水一潭。哪怕是一只野兔跑到生活区,哪怕大家都追得一身臭汗,连个兔子毛也逮不住,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能开心就好,能有点活泛劲儿就开心。天天待在地窝子里的人,心里早长出草来,听马金提说,有专线电话找老光棍贾返修,大伙都伸长了脖子往外跑,挤在山口想一看究竟。
贾返修的叔果真开车上来了。车还没有停稳,吴胖子就急忙从汽车大厢里跳了下来,没来得及说话,贾返修把香烟已经递过来了,等贾返修把烟点着深吸了一口才抢着说,女娃儿就是这个女娃儿,话是前边说的话,要得要不得,胖子的任务是完成了。何玉玲腿脚也不慢,先他俩人一步到了车前。对着贾返修的叔叔咯咯一笑,哎哟,贾师傅,开新新的车来拉石头?
贾返修的叔叔堆起一脸笑却没有说话。何玉玲看见吴胖子的媳妇从驾驶室下来,一把揪住低声问:老实说,是不是给老贾带老婆了?胖子媳妇嬉笑着说,哎哟我的老板娘,楞格跟疯婆子似的。然后压低嗓音说,你咋晓得的?边说边偷偷直指驾驶室。何玉玲瞟了一眼心里咯噔一怔,哎呀妈呀,差一点叫出声来。随即就看胖子媳妇笑,很快两个人就笑成一团了。因为驾驶室里的女娃儿,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妮子,当贾返修的女儿还差不多。
等到第三天一大早,贾返修再回片石山,那学生模样的乡下小姑娘俨然换了个人似的。忽闪忽闪的一对羊角辫子,换做一头蓬松的烫发,粗浓的眉毛,被描画成新月般的纤巧。束腰装,喇叭裤,高跟鞋,活脱一副城里时髦女郎的装扮。朝脸上看,虽然没有完全掩盖住天真稚气,却也多了几分大人的模样。往片石山一干灰头土脸、前来看热闹的人群里那么一站,竟然有种光彩照人的感觉,走进烟熏火燎的地窝子,更让贾返修顿觉蓬荜生辉,很有面子。
老板娘何玉玲跟胖子媳妇,再见到那乡下小姑娘,惊奇得瞪直了眼睛。啧啧称奇后,心甘情愿地为贾返修张罗起洞房。两个人一致认为,胆大敢想的贾返修是真男人,值得人佩服。片石山风闻老光棍贾返修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几乎倾巢出来看稀罕。
喝喜酒,闹洞房。大江南北,口内关外的程序几乎一样。身材单薄的新媳妇儿,在五大三粗的壮汉群里显得战战兢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但使贾返修疼爱有加,也使一些想过过手瘾的哥们儿动了恻隐之心。大伙儿起了一阵哄,贾返修散了几轮香烟,众人趁着兴头陆续散去,也不乏好事的弟兄,大声提醒贾返修,下手悠着点,更有鼓励新娘子,要扛住啊。贾返修饱受众人的调侃戏耍后,终于关上了地窝子的门。
四
和刚才闹翻天的嘈杂相比,此刻的宁静,却像荒山子夜的黑暗,带给贾返修莫名的惊惧。梦牵魂萦的二人世界,触手可及。贾返修没有言语,把新媳妇艾莲放到自己大腿上。时间凝固了,在等待二人两个时代的终结。贾返修的手颤抖,心也跟着颤抖得厉害,双手却死活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贾返修的双手在新娘子那挺拔坚实、却不算丰腴的双乳上落下了。
没有弄出更大的动静,其实贾返修已经很顾忌隔壁那几个人的感受了。隔壁亮子和安继奎的单人床,全变成双人了。火箭采石队的小苗跟一个同伴,死活赖着不肯走,想从老光棍的洞房窥探一点艳遇。因为地窝子里边的隔墙是片石干砌堆成的,尽管被嘎斯灯熏染得乌嘛漆黑,依然盖不住整体的五指漏风。想看点什么,只要把眼睛削尖了,总会有所发现吧。
但是他们失望了,那边出奇的平静。而且只听到一次短暂的床震。反倒是他们这边,因为想让嘎斯灯亮的时间更长一些,加的臭电石过多,搞得爆了两次瓶,闹出挺大动静,整得心里长草似的几个人狼狈不堪。
俗话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梦想在洞房花烛夜,翻云覆雨一展雄风的贾返修,万没想到,撑死眼睛,饿死的老话儿,竟然应验在他自己的身上了。没有痛痛快快做成男人,却累得半死,弄得贾返修真是哭笑不得。为什么呢?因为新娘子艾莲浑身僵硬不解风情,贾返修任凭用尽吃奶的气力,也休想有半分突破。要说贾返修心里懊恼肯定有点儿,但更多的却是欣喜,贾返修十二分相信,艾莲肯定是处女,只好搂住新娘子美滋滋地沉睡过去,惹得隔壁几个抓耳挠腮熬到天快亮才昏昏睡着。
五
早晨贾返修正在洗脸,在对面地窝子住的吴胖子跑过来,咚咚狠劲砸着门大叫着说,老贾,龟儿子,美瘫痪到床高头了,大团结票子送到门上也不挣了嘎。贾返修连忙开门迎接,笑着说,要不得呀胖子,咱们跟钱可没有仇哇。咋啦?胖子接过老贾很殷勤递过来的烟说,拉片石的车子,在路边叫半天了,装车的人鬼影子也没见到。晓不得是都没有现成的片石吧,看,好事都让老贾你龟儿碰到了。贾返修嘿嘿笑着不理吴胖子,到隔壁叫半天才把亮子和安继奎喊起来。
哈欠不断没精打采的亮子和安继奎,拎上榔头撬杠爬上汽车大厢。看到满场子的石头,仿佛看见了满场子铺的都是人民币,亮子和安继奎的眼睛里,立马放出光来。大厢板关上后,需用较大的片状石头搭桥,不搭空,如何能少装石头啊。累得满身是汗的亮子和安继奎架起一块片石都很费力,老贾却能单人举过头顶,轻松盖在大厢上。这情形让两个人大为佩服。他们却不知道,老贾是把昨晚没出使的狂劲,狠命发泄到片石上哩。老贾心中的悲催,实在没办法也没有地点倾诉呀。
准噶尔盆地的夏季,天出奇的长。靠8小时挣工资的司机,一到晚上7点就收车回家了。11点多才黑天,收工后除了打扑克牌,那么多的汉子只能游手好闲。现在不同的是,贾返修有事儿做了,根本不等天黑,老贾就开始做起功课来。在人高马大的贾返修手里,小娘子艾莲简直就似个轻飘飘的布娃娃。老贾仿佛跟床有仇,好好的床他不用,也许是怕噪声扰民吧。在床沿,站地下,把小媳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说你贾返修三十大几的人啦,该知道传宗接代的事吧,可从老贾疯狂的举动来看,人家原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儿,只顾拼命弥补以前失落的享受。如果贾返修不这么变态,谁能知道他如狼似虎的大名呢。先别说新娘子艾莲怎么样,这可苦了亮子他们了。这几个月小苗他们常过来,也不知啥时候用小炮勺在石头砌的隔墙上,掏了个隐秘的小孔,常常有几个小青年,头削得像竹签子似的,挤着看贾返修两口子上演的活春宫图。整得亮子他们俩,天不黑别想往床上躺一下。自己休息的窝,成了别人的观景台,你说烦不烦。
六
要说烦恼,老板娘何玉玲也不比谁轻松。她一岁几个月的儿子,脱掉厚厚的冬装,趔趔趄趄能走路了。原来孩子小时,用小被褥一包裹,往哪儿一扔,只要不渴不饿,孩子也不会闹人。现在孩子长腿了,转眼工夫就能爬到房前的山坡上了,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叫两口子心疼得要死。为了让婆婆来带孩子,两口子没少吵架拌嘴。
谁知婆婆没来,小姑子朵朵却来了。老板娘心里很不痛快,但小姑子被老乡送到片石山,何玉玲一看,两年没见,这丫头竟然长成小大人儿了。虽说身子单薄一些,个头却和新媳妇艾莲不差上下。静心一想,反正这片石山也没什么活儿干,带孩子总不会有问题吧。
亮子和朵朵是近老乡,操着共同的乡音,不自觉地就亲近几分。与小苗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小苗贼得很,很会讨巧哄小孩,朵朵来到片石山后,这小子常常搭乘拉片石的卡车,下油城弄些糖果零食小人书之类的到山上哄朵朵和艾莲。因为朵朵爱泡在老贾屋里,小苗少看了许多儿童不宜的场面。
终于逮住个机会。小苗跑过来看见贾返修的门没上锁,亮子他们又不在,心想老贾肯定在哈赤哈赤哩,就像偷油耗子似的,悄悄地打开了房门。老贾两口子果然在操练,不过贾返修可能跟床讲和了,两个人床上缠绵,似乎渐入佳境。
朵朵和往常一样来玩,见门闪着逢,就调皮地悄悄挤了进来。小苗见有动静,想起门没插,吓得魂飞天外。一看是朵朵,惊魂未定地嘘了声。朵朵一看,心里就骂小苗真是太不要脸,偷看别人睡觉,面带羞愧地跑了出去。路上遇到亮子,亮子就问跑恁快啥事,朵朵说艾莲姐姐家关着门,就跑回啦。
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小苗却特别喜欢这个冬天的来临。即使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积雪,从大雪覆盖的戈壁深处游走,零下三十几摄氏度的严寒,丝毫不影响小苗下套子逮兔子的热情。逮住兔子,小苗今天送给贾返修家一只,明天送给何玉玲家一只。野生的兔子,不论清炖还是红烧都是美味。两家就再没把小苗看作外人。说起吃兔子肉,老板娘何玉玲特意提醒艾莲,因艾莲孩子家家的,怀孕期间不知道禁忌,传说吃兔肉孩子长豁唇,老贾付之一笑。
七
艾莲生孩子时,是贾返修的叔叔从油城请来的接生婆,何玉玲也在场。这活二百五媳妇竟然想看看,吃那么多兔子肉的艾莲,生的孩子会不会真的是豁唇,并煞有介事地讲,别怪前边没有提醒过。气得贾返修直叫她闭上老鸹嘴。何玉玲怀孩子时相信老话,压根没敢碰一筷子兔子肉。见艾莲生了足月健康的孩子,肠子快要悔青了,发誓再不相信那老太婆们的瞎咧咧了,越发感觉贾返修脑子真干活。
贾返修给儿子取名叫贾嘉。贾嘉过百天,老贾一家三口搭乘拉片石的车下油城拍百日照。下午老贾一回来,几个娘们儿一窝蜂地围了过来。她们想看看贾返修去开发公司带来自己的书信没有。胖子的小侄子,有一回为赶车上山,没时间去开发公司拿信,几个嚣张的娘们儿硬是把人家裤子扒掉,薅下一撮毛,整得小伙子脸红,好久不敢抬头看人。谁知贾返修把事做得滴水不漏,信给带回来了,还把新买的水果糖分给大伙儿,糖占住了嘴,几个娘们儿取了信件嘻嘻哈哈着散了。见女人们都走了,贾返修才叫亮子来拿他的信 。
第二天,亮子在食堂吃过早饭,回来时直接进了老贾的屋子。亮子说,出门这么久了,他娘想让亮子寄照片回去。朵朵听说亮子要到油城照相,死扭活缠要跟着去。因为要看孩子何玉玲不让去,朵朵就想把孩子一块带上去。无奈,何玉玲只好让朵朵去了。
拍完照三天了,亮子没工夫取相片,朵朵等不及了,就和艾莲一块去油城取。回来正赶上吃饭,因有朵朵和亮子的合影,有人就开亮子的玩笑,定亲照也拍了,啥时间大婚啊,想不到你小子比老贾还厉害呀。亮子就骂别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朵朵是个小孩子,你这样说不怕遭雷劈呀。老板娘何玉玲听得清清楚楚,正眉飞色舞的脸,刹那就板得平平的,径直走了过来。亮子一看,好比耗子见猫,一把夺过自己的相片,扭头走出了大食堂。大伙看到老板娘架势不对头,不敢再起哄,端上饭菜陆续散了出来。
八
两天后朵朵从片石山上蒸发了。何玉玲两口子就张罗着找人。一共出动二十几个人满山遍野找,忙到凌晨五点多,没有丝毫音信。大伙儿陆续回到食堂,眼看天要亮了。何玉玲一见大家要散,突然高声喊,亮子,你别走。你说朵朵是不是你给藏起来的?
这一嗓子犹如炸雷,当场就把大伙儿震呆了。亮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连忙郑重地说,我说老板娘,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我担待不起!大伙见这阵势,不会三两句讲得清的,就各自找地儿坐下休息静观其变。
你少给老娘装,我咋没有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做的事你不知道?谁给朵朵照相了,谁跟朵朵合影了,你说呀!听着何玉玲近似撒泼的话,亮子心里的火腾地给点燃了。亮子气愤地说,咋说话的啊,不是早讲过了,朵朵去照相,谁知道你们下山才给她五块钱。照完了相片,她没钱给,我要是不交钱,你们人都在哪儿啊!真是想不到,我还帮人帮出罪孽了?何玉玲没有理会大伙儿的窃窃私语,叫她老公去马金提那里打电话报警。
开发公司保卫科的人到了片石山,天已经蒙蒙亮了。何玉玲死活不去做饭,老板无奈,只得请安继奎打下手。亮子看一眼老板娘,拖长声音告诫说,现在给人帮忙,可要多张几个心眼儿啊!何玉玲见亮子竟敢当着保卫科的人呛白自己,先前压下去的情绪立刻爆发。
只见她发疯似的揪住亮子,大声喊,就是他,就是他干的!何玉玲的举动,立刻成为办案人员询问的方向。亮子却很坦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非常平静地回答着办案人员的问话。做完亮子的笔录,依次问询在场的每一个人。办案人员给别人做笔录时,亮子的精神松懈下来,突然感到肚子里有股强烈的便意,亮子想反正自己已经做了笔录,就急忙快步往茅房那边走去。何玉玲神经过敏,大声喊道,快来人,亮子要跑了!
众人见亮子的确离开得有些匆忙,都把目光唰地追了过去。办案的反应更快,三个人呈扇形就围了过去。亮子见何玉玲这般对待自己,恨得钢牙咬碎铁青着脸厉声喝道,别过来,我去解手的。也许有人相信话是真的,但包围亮子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亮子见众人这是不再相信自己了,突然他厉声大喝,别过来,真憋不住了!亮子一边喊,一边转身疾跑,想找个背静的地方解决了好赶紧回来。
围堵的人们跟着也加快了步伐,突然,轰!在场的人分明听到了亮子极度惊恐的嚎叫,大食堂屋子后边的断崖下,竟然响起轰隆的爆炸声音。但见亮子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出事了,出事了!贾返修听到声音,大叫着后发先至冲到前头。贾返修知道,昨天下午,在石头场子干活,剩余两只雷管亮子在保存着,这凭空的爆破声,那要命的一声闷响,肯定跟那雷管有关系。
贾返修抢到众人前边绕道崖底,一把抱起亮子的时候,只见亮子嘴角撕裂,七窍流血,浑身已经软绵无力,上衣口袋放着装雷管的铁烟盒炸成了碎片,深深嵌入亮子的左胸。如果幸运,从不太高的断崖失足跌下,大不了落个骨折之患,本不该有性命之忧。
可恨的是,装有雷管的铁盒儿,砸在石头上挤爆了雷管。转眼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没有了,老贾的热泪忍不住哗哗打在亮子还稚嫩的脸上。亮子失足跌崖被雷管炸死,惊呆了所有在场的人,办案的几个人也傻眼了。围观的汉子娘们儿,无不顿足捶胸,扼腕叹息。不到一天时间,片石山一个花季少女失踪,一个年轻小伙殒命,凄惨悲愤之气笼罩着片石山。再多怀疑,再多埋怨,都在山坡上安葬完亮子后成为悬案。
九
看着片石山的汉子们,老爱用怨毒的目光盯老板娘两口子,何玉玲的食堂在片石山已经开到头了。不出半月,两口子卷铺盖离开了片石山。有人接替继续经营片石山的食堂,只是没有开朗泼辣的老板娘,先前欢快的气氛再也不复存在了。噩梦也很快落到贾返修的头上。深秋的某一天,老贾发现艾莲母子不见了,搭了拉片石的卡车悄悄下了片石山。
贾返修一到油城,就直奔宾馆旅社。几个油城为数不多的小旅馆查找了个遍,依旧没找到任何端倪。到这份上了,再丑再丢人,纸里总归包不住火,贾返修看看天黑无望,还是极不情愿地把艾莲和孩子失踪的事儿告诉了叔叔婶子。婶子就骂,你说说你算个啥舅子人,连自己老婆孩子都能看丢,你丢不丢人啊!
贾返修的叔叔听不下去了,中了,中了!事后诸葛亮,当初要按我说的,哪有眼前的这一出呀!老贾的婶子白了他叔叔一眼说,看把你能的,那现在你说咋办?解铃还需系铃人,仨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吴胖子,连夜赶回片石山。胖子两口子听说艾莲不见了非常惊讶。
吴胖子经过短暂的慌乱,在仨人坐定之后,自己的心也平静下来。为了尽快洗脱贾家人的怀疑,他毫不犹豫地说,前边因为找朵朵,冤枉死了一个亮子,晓不得你叔侄们来是啥意思嘛?贾返修的叔叔连忙圆场,没有,没有啥意思,就是想来请吴师傅你能指点指点。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
吴胖子的老婆抢过话头说,胖子给你家的侄子介绍了婆娘,哈,是没有跟你们的侄子上床,还是没有给你们生下小娃儿?我家胖子,哈,这龟儿责任要负到哪年才算完?胖子媳妇这么一问,贾家这边哑口无语。吴胖子见他婆娘抵得太紧,就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缓解满屋子令人窒息的气氛。经过老贾的叙述,几个人觉得旅店里找不见人,艾莲很有可能没离开油城。在油城明察暗访有个把月,渐渐开了点窍儿。老贾见拉黄包车是不错的生意,就买了一辆干起了营生。与其说贾返修是靠拉黄包车果腹,不如说老贾是靠寻找艾莲和儿子为生。
十
一晃三五年过去了,老贾的媳妇艾莲蒸发得没有丝毫踪迹,倒是打听到离奇失踪朵朵的消息。想不到朵朵是被小苗拐跑的,现在生的儿子已经两岁了。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建筑工艺的提高,不用片石下地基了,片石山随即荒废了。采石的汉子们,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呢就落脚在油城。贾返修的黄包车换成夏利,又换成奇瑞轿车,但他始终没改变向人打探媳妇艾莲消息的习惯。他先前要去艾莲的家乡找人,最近又甚至想在知名的报刊上刊登寻人启事,但这些念头儿最后都被身边的亲友给否定了。
老贾过五十五岁寿诞,因有不少片石山待过的弟兄贺寿,心内五味杂陈却又非常高兴。这两天夜里做梦都梦见贾嘉回油城看他。梦里笑醒的老贾,被同居女友好一阵调侃。老贾的这个女友叫兰心,可以说是贾返修早年跑出租的战利品。兰心先前曾在夜店坐台,老贾准时准点接送长达半年之久,这让出入游戏与谎言中的兰心看到了老贾身上的闪光点,在多付车费也不足以表达好感后,竟然走进了老贾的情感世界。
这浪漫的女友,爱吃金帝巧克力,特别是醇香黑口味,多年以来都没改变。老贾到后来才明白,女友吃金帝巧克力不换牌子,是一直孜孜以求地向他索爱!因为金帝巧克力有句感人的广告词:只送最爱的人。但艾莲在老贾心中的位置,女友还没办法超越。老贾习惯性地买金帝巧克力,却从来没有说是送给同居女友的,倒是被女友熏染出优雅的生活情调来,常喝长城干红葡萄酒,品普洱茶什么的。兰心的独特,也是粘住老贾的原因。
这天黄昏,从乌市返回的老贾,途径下野地边界,就停车买些西瓜放到后备箱,想让叔婶尝尝鲜。西瓜还没装好,老贾的婶子竟打电话找他,问他车到哪儿了,到油城就立马过来。贾返修边应酬边想,这老太太真有股神气儿哩,离家还早着哩,就知道有新鲜尝了?老贾送完乘客直接把轿车开到叔叔家楼前。老贾一只手抱一个大西瓜,咋呼着让他婶子开门。门开了,贾返修惊得差点扔了手中的西瓜。
十一
开门的竟然是艾莲。艾莲花了三天时间,才找见退休站查到老贾叔叔现在的住址。老贾的心让突然闯入的艾莲整得七零八落,恍惚中把西瓜放在红木茶几上。老贾见艾莲衣着光鲜得体,身材容颜迷人,没有一点潦倒落魄的样子。那艾莲她来干什么?定了定神的贾返修打破僵局问艾莲,咋就你一个过来啊?老贾这么一问,艾莲的眉立刻挽成山峰,轻叹了口气说,知道你心里挂牵着你儿子,我就是为贾嘉才回来的。老贾的叔婶见两个人搭上了话,跟他俩招呼一声便到自己房间去了
听到艾莲这么说,老贾心里一惊,示意艾莲继续说。原来艾莲当年离开片石山,的确没敢回家,就在离家几百里地远的边界县城落下脚。因为带着小孩,没办法干其他活儿,经好心人介绍,给人家当保姆也带孩子。东家的媳妇母乳不够婴儿吃,吃奶粉又闹肚子,善良的艾莲就成了乳娘。东家看艾莲人品不错,就把艾莲介绍给一个离了婚的玉石生意人。
也许艾莲命运多舛,注定饱受生活磨练。去年因为贪图费用便宜,贾嘉同继父跟团去岛国看樱花,圆圆出国的念想。谁曾想,在海滨游船出事多人落水,贾嘉的继父含恨命丧异乡。但艾莲的噩梦还没有结束,半年不到,贾嘉整天乏力低烧,感冒药吃了无数也治不住。这才想起坏菜了,赶紧去医院验血,确诊为白血病。
看着面色如铁的老贾,艾莲叹了口气说,谁让我们娘俩儿离开了你就活不成呢!贾返修听艾莲眼泪汪汪地这么一说,就恨不起来。也叹了口气,你不用说了,这都是命。你腆着个脸来,是为儿子,那也是贾家的骨血,是需要骨髓移植吧,咱们这就去配型。
艾莲见老贾眼圈也红了欲言又止。贾返修就招呼叔婶出来,把贾嘉的事讲了个大概。两位老人一听就急眼了,老贾的婶子对着贾返修说,老天爷,等不得。回去收拾马上就走,那女子跟前有我们来说道。
艾莲到老贾住所,在贾返修收拾行装的时候,艾莲发现了老贾书房陈列柜那尊质地细腻,俏色奇特的风景石。那石头酷似东方少妇的头像,在红木底座的衬托下,古朴典雅惟妙惟肖。见艾莲望得出神,老贾说,那是在戈壁滩捡来的。前些年心里没有捞摸,常跟朋友去捡石头,不怕你笑话,这个有点像你,我就一直摆着,那阵子不少人想请走,我不给!不舍得呀。
人啊有时候,不是有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有希望。艾莲听得有些感动,柔声问,真的吗?贾返修认真地讲,是的。这是尊灵石,看,你不是回来了吗。
艾莲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玉石生意,前年的玉石交易会上,有一尊来自新疆的奇石,因酷似西方老妇,竟然开出上亿的天价成交。老贾这尊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的价格肯定高得吓人。艾莲忍住没讲,她的心全在儿子的身上。面对死神,金钱是那么苍白无力,只有生命才能拯救生命。
贾返修与贾嘉骨髓配型成功,经过大半年的治疗,恢复了健康。艾莲在南方对克拉玛依金丝玉接触不多,回油城一看,感觉大有商机,就决定也开一家奇石店,这样贾嘉就会因生意两下照顾,有机会对老贾多尽一些孝道。那尊少妇奇石自然陈列在店,总能招来顾客艳羡的目光。就连对石头没有多少认识的老贾叔婶,也知道那石头值老钱了。
十二
第二年夏天,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组走进克拉玛依。鉴宝的这天上午,油城的世纪公园人山人海。老贾硬是停发一天车,从贾嘉的店里把自己心爱的灵石捧将过去。专家鉴定的结果,应了艾莲的猜测。这尊独占鳌头的灵石,开出了一点二亿的天价。老贾一听报价傻了,也不知道乱哄哄的人指指点点咋呼些什么,竟然拨通了艾莲的手机。
艾莲在南方的玉器行里,正与游客搭讪,见是老贾的号码,就安排店员来接待。谁知电话接通了,只听手机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好久不见老贾的反应。艾莲正在疑惑,老贾却没头没脑地说,出事儿了,你回来一趟吧。
这时候,工作人员招呼老贾去台上拿回他的宝贝。贾返修挂了电话就往台上走,被几个亢奋的青年男女簇拥着,手机也给撞掉在地上,被谁一脚丫子就踩残了。恍惚中的老贾也没空心疼,取了自家的宝贝开车转了回去。
艾莲打不通贾返修的电话,心里不禁有点慌。二十多年前,老贾喊着出事儿了,亮子被炸惨死。左思右想不得所以然的艾莲,连忙给回来办货的儿子打电话,两个人一合计不敢怠慢,随即就乘飞机往新疆赶。
贾返修并没有把宝贝直接送回店里,把车子开到了叔婶家里。老两口一听说一款石头价值上亿,兴奋得跟小孩儿似的把石头抚摸了半天。老贾的婶子突然停住手问,可说,艾莲就不知道这石头恁值钱?她可是个卖玉的呀。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没往这儿想过的老贾,感觉自己的某根筋给动了一下。
当下因为中了彩票大奖,搞得兄弟反目妻离子散的不是没有。老贾就笑着说,哎呀我的亲婶子哟,那石头扔屋里那么多年,还不是块石头吗,专家说的只不过是理论上的价值嘛,看把老婶你敏感的呀。
老人家却说,俗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有还隔住一道手!钱再多,没有嫌多的。老贾在婶子的絮叨中,一转身走了。身后的婶子还在咋呼,这舅子货,咋说走就走了?
晚饭前老贾开车又到叔婶家。老贾叔叔见贾返修还是一个人来就问,快饭时了,兰心咋没来?老贾说,正拉人哩,彪子的两辆车还没坐满。叔,找你两个老里商量事儿。老太太一听,赶紧凑了过来问,你想卖这宝贝?贾返修这会儿心情不错,扯住嗓子说,我的亲婶子哎,你咋光惦记石头哩?我要说的是人,我要结婚!
老太太也乐了,结婚,结婚,你小舅子结婚?说着说着竟没有了下语。你说老贾没结婚,身边两个女人。说老贾结婚了,两个女人,没有一个跟他领结婚证的。老贾的婶子逗不起来了。老太太结巴了半天才说,那你不会是跟那女子办证吧?
老贾知道婶子看不上兰心娱乐场所的出身,就故作惊喜地拿婶子开心说,哎哟,我的婶子呀,你太聪明了,咋跟仙家似的能掐会算啊。你说说要不正儿八经跟谁领个证,我整天憋拧得要死。叫个啥,瓜田李下呀。
老贾准备再斗两句,门铃却响了。开门一看呆了,艾莲和儿子贾嘉竟然站在门外。老贾这才想起,上午踩坏的手机没有来得及去换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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