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姿百态 版画/王洪峰 作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东北大地一片纷乱。黑龙江省中西部,松嫩平原北部的林甸县城也无法幸免。
一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
风越刮越大。那风儿就像一只狂妄的手,凌乱地拍打着窗户纸。浸透了桐油的窗户纸,发出一阵阵糁人的哀鸣声,搅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做点什么,才能打发掉这寒风凛冽的日子。
李英寰坐在炕桌边,手上捧着《建国方略》,眼睛却看着窗户纸发呆。
东西屋是筒子间,半截土墙把火炕隔开。英寰娘把火炕烧得滚热,李英寰盘腿坐在炕上,暖暖的热气顺着肌肤上扬,连五脏六腑都翻滚着。
李英寰感觉浑身燥热,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父母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见人影。父母临出门的时候,李英寰就说要跟着去,却被父母拦在了家里。
英寰爹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学生娃,可不敢随意乱跑。”
英寰娘在炕沿上磕打着烟袋锅子,眼泪汪汪地说:“娃呀,你要出事,可就要了爹娘的命了。你就消停地待在家,哪儿也不许去。”
李英寰不好再说什么,就顺从了父母的心思。
自他从学校返回林甸,这些话父母每天都要说上几遍。
他知道,父母太担心他的安危了。
也难怪父母悬着心,这世道也太乱了!军队乱着,土匪乱着,警察局乱着,民团乱着,林甸街也乱着。周围的一切乱得就像一团脏乎乎的麻,实在难以捋出个头绪来。
李英寰知道,此刻的中国,不仅仅是东北三省纷乱不堪,全国都处于动荡不安的局势中。
特别是东三省沦陷后,国内的大学都处于半瘫痪状态。很多学生罢课游行,抗议请愿。国破山河暗,血性男儿悲,谁还有心思坐在教室里死啃书本呢?李英寰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回到林甸的。他的根在这儿,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他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就毫无悬念地看到了这种纷乱:东碱沟跑胡子了;驻军强逼给养了;民团奸淫烧杀了;三五个留着银丹胡子,长着狼子野心的日本人偷偷地溜进林甸了……这些消息总是能灌进他的耳朵。
那时,每天都会有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带着毡疙瘩帽的街坊邻居挤进他家,把各种消息说给他们听。那些人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想说又不敢说,总是吞吞吐吐的,到最后还是像挤牛奶一样,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李英寰看到街坊们进屋后,总要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一下,然后咣当一声关好门。临走时,又做贼似的探出头瞧瞧,再出溜一下挤出门去。那样子,好像害怕门外的狗,一旦听懂了他们的谈话,就会惹来灾祸一样。
乱世难安啊。
李英寰发出这样的叹息。
满县城的人都诚惶诚恐的,不知道是谁,哪天就会被一颗流弹打死,也不知道是谁家,哪天就会被绺子抢光烧尽。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人心能安下来才怪呢。
早晨,李英寰一家刚吃完饭,街坊李老栓就跑来了。
英寰爹给李老栓开开门,李老栓扒着门缝向外看了看,才神神秘秘地蹭到了火炕边,两手抄着袖子坐在炕沿上,低下声来对英寰爹说:“他叔,你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又闹事了。”
英寰爹卷了一棵烟递给李老栓。
李老栓连忙摇摇手说:“不抽了,我这就得回去,狗儿他娘悬着心呢。”
英寰爹问:“咋,又闹啥事了?”
李老栓瞟了一眼英寰娘,又压低声音说:“昨黑个你听到枪声了吗?是街东呢,又进胡子了。”
“是街东?这可怎么好?不知道孩儿他舅家咋样了?”英寰娘立刻插嘴说,“他叔,你听说进了多少胡子?不知道都抢了谁家?”
英寰娘抹起了眼泪。
英寰爹连忙安慰说:“就听到两声枪响,能遭多大灾祸?他舅家没事的。”
“他叔,话可不能这样说。胡子进街,谁敢动一下?两声枪响就足以震住大家伙。说不准多少家遭灾呢。”李老栓抹了一把胡须说,“这人啊,都被胡子吓得堆碎了,哪里用得着多开枪?还是去看看吧,这乱世道,有今儿没明儿的,惦念谁就多看一眼,看一眼就少一眼。”
听到这话,英寰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孩儿他爹,我就这一个弟弟,也就这一个娘家人了,死活也得知道个信,我这就去东街看看。”英寰娘边说边下炕,说着话就要往门外走。
李英寰连忙拦住母亲说:“娘,你别着急,我陪你去。”
英寰爹抓起狗皮帽子戴在头上,说:“不行,你消停地在家待着,还是我陪着你娘去吧。”
李英寰争抢着说:“爹,娘,你们在家待着,还是我去舅舅家。”
英寰爹说:“你不能去!你这娃怎么不听话了?这乱世道,你怎么能乱跑呢?你就在家看书,我陪着你娘去。”
李老栓也说:“英寰啊,你是读书的学生,将来要做大事儿,可不能出啥事儿。再说,你要出了事儿,让你爹娘怎么受得了哇?老哥,你们去吧,回来给我一个信,省得我们惦记着。”
李老栓走了,爹娘他们二人出去了,李英寰一个人在家里,坐卧不宁地等待着父母归来,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托底儿。
说起李英寰的家庭,属于薄有资财小财主,舅舅家也是小富之家。这样的乱世,薄有资财的人家最害怕。若是大户人家,那钱像流水一样,可以建响窑①和筑围子,再养些家丁,赞助商团,资助驻军,做绺子内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钱都花到了,自卫能力也强了,兵匪也结交下来了,谁还能不给点面子?
绺子进县城,大户人家很少挨抢挨烧,他们明着不声不响,背后都做着插签的②勾当。还有一些大户,安插在势力强大的绺子里几个活人,自然就平安无事了。倒是有那么一两家遭灾的大户,也都是死葫芦儿心眼,守着钱财舍不得花,不供养军队,不巴结地方团体,不给绺子销赃送礼。这样的守财奴,当然难逃烧杀抢劫的命运了。
不过,遭殃的大户是少数,一般遭殃的,往往是薄有资财的人家。你有点宽裕钱儿,又不敢花钱如流水,也没有那种腰劲儿与各种团体结交,绺子专门喜欢找上这样的人家,踩点打劫一次,也不会空手而归。所以,小富人家总是提心吊胆的。
街东一有风吹草动,父母就怕舅舅家遭灾祸。街西稍有变故,舅舅也心急如焚地牵挂。好在英寰爹颇有心计,自从县政府那只大喇叭发出破碎的嘶喊声,宣告日本人占领东北三省,他就看到了潜藏着的危机,也看到了县城内乱的前兆,于数日之前,就把孩子转送到了奶奶家,那个叫林齐岛的小屯。那地方位于湿地深处,地处偏僻道路难行,轻易不会有外人进去。少了孩子们的牵绊,遇到了什么风吹草动,老两口自顾也容易一些。
昨天夜里,父母也听到了那两声枪响,以为是哪个响窑的枪走火了,倒没有太担心。李老栓带来的消息就像一把火,烧得英寰娘坐不住了。李老栓刚离开,父母匆匆去了舅舅家。
到了晌午了,父母还没有回来。李英寰想出去转转,又害怕父母回来找不到自己,就只能跳下火炕,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隔着窗户纸,除了能听到风声,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李英寰无奈地叹息一声。
忽然,一阵啪啪的敲门声把他惊醒过来,他几步跨到了门前,警惕地问道:“是哪一位?”
来人压低了声音说:“英寰兄,我是刘靖。”
李英寰面色一喜。刘靖也是林甸的学生,他在北京辅仁大学读书。和李英寰一样,东三省沦陷以后,刘靖返回家乡宣传抗日主张。他们从小相识,便常常聚在一起,商谈一些重要的事情。
李英寰哗啦一声拉开门闩,便有冷风扑面而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刘靖,惊喜地叫道:“刘靖兄,快请进。”
刘靖进得门来,李英寰把门关好,回身打量着刘靖: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制服下套着毛衣。那顶黑呢制服帽略有陈旧。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长围巾,围巾遮掩住了那张英俊的脸。
“刘靖兄,你怎么还穿着学生服装到处跑?北京的大学闹起来以后,学生已成为政治敏感人物。虽说林甸山高皇帝远,但也是草木皆兵之势,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刘靖跺了两下脚,双手对搓着说道:“学生学生,先博学而后生存。学生这一身份,一直让我感到骄傲。现在,日寇铁蹄践踏我国土,在这国破家亡之时,我却束手无策。哎……你再看看林甸这座小城,虽然地处偏远,却也土肥粮丰。这个民之生存的家园,如今已是匪患猖獗,导致民不聊生啊!而我等却无能为力,唯有这一身学生装束,还能激励我血性之气,还我等男儿之气概。”
刘靖说得悲凉,不得不为之动容。李英寰走上前去,用力握住刘靖的肩膀:“我懂兄之忧虑。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保重自己尤为重要。好了,看把你冻的,快上炕头暖和暖和。”
李英寰把刘靖推到炕头,刘靖笑着跨坐在炕沿上,斜身把一双手伸进炕头的被垛下:“呵,英寰兄,你家真暖和。对了,怎么没看见伯父伯母啊?”
李英寰说:“哎,家父家母去了街东。昨夜枪声让人心惊,今早又听街坊说,有绺子进了街东,家母惦记舅舅一家,早晨就出去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正牵心惦记着呢。”
刘靖转身搓着手说:“英寰兄不必挂牵,我知道昨夜枪声的来龙去脉。”
李英寰赶紧催问:“快说,是什么人开的枪?”
刘靖说:“昨天夜里,并非大股绺子进城,而是一个砸孤丁③的胡子进了街东的一个兽医家,想要捞点油水。他以给马抓药为由,敲开了兽医家的门,手拿撸子顶住兽医,逼兽医交出值钱的干货。”
李英寰插话道:“那兽医家可有危险?”
刘靖继续说道:“英寰兄,说来让人难以置信。那兽医倒是不含糊,趁着那土匪不注意,抓起镐头就向土匪拍去,其家人听到了动静,也拿着家什冲出来帮忙,那土匪见势不妙,立马跪在地上求饶。”
李英寰问道:“结果如何?”
刘靖故弄玄虚地说:“结果嘛,兽医怜悯他也是穷苦出身,被世道所逼才走上此路,正想饶过那胡子一命,没想到……”
李英寰瞪着眼睛急切地问道:“怎样?”
刘靖笑了笑说:“兽医一家相安无事。就在兽医刚要放走胡子的时候,住在兽医家附近的周姓大财主冲了进来,两枪结束了那土匪的性命。”
刘靖话音刚落,李英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这个可恨财主,又是一个插签卖乖的,竟然来了一个杀人灭口。林甸境内之所以土匪猖獗,都是因为这些里通外联的鸟人。”
刘靖点头说道:“是啊,这些人实在可恨,只知恃强凌弱,不知护卫乡里。他们建响窑筑围子,只是为了自保而已。若是日本人来了,还不知怎样一副嘴脸呢。”
李英寰气愤地说:“为富不仁,鱼肉乡里;内外勾结,祸害百姓。真是丧尽天良啊!他日若有机会,必先杀掉这等恶人。”
刘靖安慰地说:“英寰兄,你也不要生气。想我这泱泱大国,民众被奴役了千百年,一直是逆来顺受。现在,也听到了反抗的声音。一个,十个,百个,林甸人站起来了,这小城何愁不兴啊。”
刘靖说得有些激动,李英寰受到了感染,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冲着刘靖挥了一下拳头:“对呀,在暗夜中看到光明,才是高瞻远瞩之辈。如兄所言,民众之觉醒,乡亲之协力,才是抗击外敌,保家卫国之道。”
刘靖点点头说道:“对,不仅你我要齐心,还要号召林甸县接受过高等教育,具有进步思想的学生,一同为捍卫家乡而奔走呼号,唤醒乡亲保家卫国的之雄心。”
李英寰说:“对,我们一起努力,我们一定要努力。”
刘靖说:“英寰兄,国破山河败,城陷草木枯。在这一片大好河山上,岂能有日本鬼子的足迹!为了保家卫国,你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李英寰说:“团结就是力量。我们要团结更多的人,与我们一起奋斗!”
刘靖使劲地挥舞一下拳头说:“我相信,林甸是我们的,中国是我们的!”
和刘靖的一番谈话,让李英寰兴奋起来,他目光熠熠生辉,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新生的希望。
二
十一月十五日晨。
这是个极其寒冷的早晨,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林甸县城笼罩在不祥之中。
轰隆隆,轰隆隆……
忽然,一阵阵爆炸声响起,睡梦中的李英寰被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火炕就冲向外屋。
外屋炕上,英寰娘收拾好一个大包袱,正伤心地抹着眼泪。
李英寰担忧地问道:“娘,你怎么了?”
英寰娘说:“李老栓说,日本人要进城了。”
李英寰心一揪:“日本人来了?这是真的吗?”
英寰娘说:“李老栓说的,这话还不叫准。你爹打探消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英寰皱紧了眉头。
这些天,林甸县城乱归乱,毕竟还没有沦陷,百姓还能正常过日子,若是日本人来了,就得砸锅卖铁了。
这些可恨的日本人,这些个挨千刀的。
李英寰情不自禁地骂道:“狗日的小日本。”
英寰娘连忙接话:“小日本就是可恨。人家都说,那日本人是长着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专门挖人心肝吃。他们要是进城了,那可如何是好哇?寰儿啊,爹娘年龄大了,死不死的倒没什么,只是你和弟妹们可怎么活?你说你这个孩子,放着好好的大城市学堂不待,你跑回家来干什么?若是被日本人抓到了……呜呜……你快回天津吧,快躲开日本人。”
英寰娘哭诉着,李英寰听得心痛,拉着母亲安慰说:“娘,你不要难过,城内有驻军,还有警察局,政府也不会坐视不管,日本人一时还攻不进来。你老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和我爹一定要多保重才是。”
英寰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儿子,你这话当真?政府真的能管老百姓的死活?”
李英寰说:“能。政府是民选政府,民众是政府生存之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他们若是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天下百姓是不会答应的。”
英寰娘似懂非懂。不过,望着严肃的儿子,她还是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道:“娃呀,但愿政府能像你说的那样。”
李英寰说:“娘,会的,你别怕啊。”
娘俩正在说话,忽然,外面又响起了轰炸声。
轰隆隆,轰隆隆……
伴随着轰炸声,屋子被震得直颤。
英寰娘脸色大变,吓得大气不敢出。
李英寰几步跨到门前,透过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门外,一个人影闪过来。李英寰连忙打开门,英寰爹便急匆匆地冲进来:“日本人在轰炸林甸,已在街东扔两次炸弹了。寰儿,孩儿他娘,屋子里不能待了,咱们去护城壕里躲躲吧。”英寰爹满头汗水,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气喘吁吁地说,“那炸弹是一个像大鸟一样的飞机扔下来的,带着一串黑烟呼啸着就落了地,好像不长眼睛的魔鬼,扔到谁家谁就得倒霉。”
“好。”李英寰答应着,忙拿起包袱,搀扶起母亲,“娘,我们快走。”
“哎呀,造孽的小日本啊,我们跑了,房子可咋办?孩儿他舅家可咋办?”英寰娘一边跺脚一边抹眼泪。
“这世道,连命都顾不过来了,你还顾得了房子?他舅又不傻,这会儿早躲出去了,街坊邻居都快跑光了,咱们快走吧。”英寰爹催促道。
“是啊,娘,咱们快走吧。”李英寰也说。
“挨千刀的小日本。”英寰娘用力地跺着脚,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环视了一下屋子,在儿子的搀扶下逃命去了。
此刻,林甸上空笼罩着恐怖的气息。日本飞机已经连续轰炸了两次,小小的县城弥漫着炸药的酸臭味道。牲畜的叫声,孩子的哭声,逃命的脚步声,整个街道一片混乱。
英寰爹接过包袱,李英寰搀扶着母亲,穿行在街西街道上。他们刚跑出不远,一阵尖利的呼啸声由远而近,两架日本飞机拖着长长的烟雾,再一次向着县城的方向飞来。
人们惊呼:“飞机来了,快跑啊……”
人们惊恐地叫着,携家带口的拼命向前奔跑,满街道都是仓皇逃窜的人群,满县城都是哭爹喊娘声音。
英寰爹也急得大叫:“寰儿,孩儿他娘,快点儿跑啊。”
李英寰觉得不对劲,大家就这么跑着,不就给了日本鬼子目标了吗?
李英寰连忙大声喊道:“爹,不要跟着人群跑,日本人会发现目标的,快趴到壕沟里。”
他一边喊着一边抱起小脚母亲,转身跳进了身旁的壕沟里,英寰爹转回身来紧跑几步,也跟着跳进了壕沟里,并紧贴着壕沟趴了下来。
那日本飞机在街道上空盘旋,寻找到最佳的轰炸目标,怪物一样发出了嗡嗡的轰鸣声。
林甸县城的街道很简单,沿着十字街,各有一条南北和东西走向的街道,把一个方形的县城划分出四个部分。若是以南北道为分界线,划分出的两部分被称为街东和街西;若是以东西道为分界线,划分出的两部分就被称为街南和街北。老辈人喜欢用东大西小的观念来衡量事物,才笼统地把县城分为街东和街西。
两架飞机一直盘旋在街西上空,街西的百姓们惊恐万状,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李英寰冲着路上的百姓们大喊:“别跑了,快找地方躲避起来……”那些惊慌的百姓,哪里听得见他的喊声,只是一味地奔向城壕的方向。两架飞机很快锁定目标,沿着半直角的角度俯冲下来,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投掷下一串炸弹。
人群更乱了,哭声、喊声、骂声交织在一起。
炸弹倾泻而下,瞬间落在地面上。
轰隆隆,轰隆隆……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硝烟四起,林甸街西笼罩在硝烟中。
人群不见了,房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烟雾和火光……
李英寰一只胳膊拢住父亲,一只胳膊拢住母亲,身体紧紧地贴在壕沟底部,被炸弹掀起的泥土埋住了半个身子。
飞机再一次斜冲,又扔下一串炸弹,接着又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满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李英寰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能用力地护住父母。
飞机幸灾乐祸地轰鸣着,耀武扬威地盘旋,俯瞰着死亡降临这个县城,许久之后才掉转机头向街东飞去。
那两架飞机在街东又扔下一串炸弹,把街东也变成了硝烟的世界。
李英寰暗暗在想,经过这两次轰炸,会有多少人被送进死神之手?
灾难!这是惨绝人寰的屠杀,这是毫无人性的侵略!
除了护住家人,护住自己外,面对这惨痛的轰炸,他居然毫无办法。
李英寰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悲凉。
半个小时后,日本飞机终于飞走了,一切归于平静。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弥漫的硝烟,李英寰从泥土中拱出来,再搀起父亲、母亲。一家三口满脸乌黑,看不清对方的本来面目。
英寰娘连忙问道:“娃,你没事吧?”
英寰爹也问道:“寰儿,伤到没?”
李英寰摇了摇头说:“爹,娘,我没事儿。你们没伤到吧?”
英寰娘说:“有娃护着哩,咋还能伤到?”
李英寰看到一家平安,一颗心落了下来。他帮助父母扑打掉身上的泥土。三口人爬出壕沟,继续向前走去。
路上,满目疮痍。
一些没有来得及躲避的人被炸死了,家人扑在尸体上悲伤地哭叫着,哭声在寒天冻地中飘散开去,格外地叫人感到凄凉和揪心。
“快走吧,鬼子的飞机还会来的。”
“千万要记住,遇到轰炸时,要找隐蔽的地方趴好,别往人多的地方跑,那样容易成为轰炸的目标。”
“活着的人要保重,快隐藏起来吧。”
李英寰一边走着,一边叮嘱着路人们。
英寰爹背着包袱,绷着脸走在他的身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英寰娘情绪很不好,不停地流着眼泪,嘴里反复唠叨着:“娃啊,你舅家不知道遭灾没有啊?”
“娘,你放心吧,刚才的炸弹落在了街西,街东没有遭太大的灾,舅舅家会平安无事的。”
“这日本人狠心啊,这炸弹不长眼睛啊,但愿你舅家平安无事。”
“娘,我以前告诉过舅舅躲避轰炸的办法,舅舅一家不会有事的。”李英寰安抚着母亲,一家人很快就到了护城壕边。
林甸的护城壕修建于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九年地方匪患日盛,政府下令重新修筑城壕,在原来的基础上加高加深。以致现在的护城壕达到宽两丈,沟深八尺,堤高八尺,东南西北各修筑四座城门,即东门、南门、西门、北门,同时在东北角、东南角、西南角、西北角各修筑了一座炮台。
城门和炮台清一色用青砖修筑而成,城门中间是供车辆通行的大门洞,两侧设有供人出入的边门。城门用厚木板制成,表面用洋铁、炮钉加固,镶嵌在粗壮的门框上,并与城墙凝为一体,以此构成一座完整的城池。
深深的护城壕里,便成为躲避飞机轰炸的良好去处。
此时,护城壕中聚集着很多百姓。李英寰一路找过去,到处都是人挨人,人挤人。走了半天,发现了一处空地,他先跳下护城壕,又把父母搀扶到壕沟下。
一家人刚刚隐蔽好,一声声凄惨的叫声就传进了耳朵。
“四狗子啊,我的儿呀!”
“四狗子,你快醒醒,你这不是要爹娘老子的命吗。”
听到这喊声,英寰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是你老栓叔的声音。”
李英寰也听清楚了,这是李老栓在嚎哭。四狗子?他的心抽了一下。
在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李老栓一家正围着小儿子哭嚎着。
李英寰和父亲踩着干土奔了过去。
李老栓是李英寰的东邻,两个李姓家相处极好。英寰爹看着满身是血的四狗子急切地问道:“他叔,这狗娃子咋了?”
李老栓抹着眼泪说:“都怪我,都怪我呀!没有照看好孩子。一大早,听说日本飞机炸城,我就让他娘带着孩子们跑出来了。我在家收拾破烂东西,四狗子偏要帮我背包袱。我们走得慢了一步,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一块弹片钻进了太阳穴,这可如何是好哇。”
“这帮畜生,作孽呀,作孽呀!”英寰爹愤愤地说。
“我那苦命的儿呀,都怪爹不好,都怪爹不好哇,你可要活过来呀。”李老栓哭得越发伤心了,他老婆也哭得喘不上气来。
李英寰附身去探视,四狗子满脸泥土,太阳穴还淌着血。那血水和满脸的炸药灰混合在一起,看不清那孩子的面目。
四狗子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李英寰很难过,这孩子比李英寰小十岁,小时候就喜欢跟在李英寰身后问东问西,是一个憨厚质朴的好孩子。
他伸出手探了一下四狗子的脉搏,然后仰头望着李老栓说:“叔,还是准备后事吧。”
李老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舍不得那些破烂呀。就是那点破烂,要了我儿的命啊。”
李老栓的媳妇更是哭得伤心欲绝。
李英寰说:“别怪自己,要怪就怪日本人。强盗入侵,家将不家,悲惨的日子必然就会降临。”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远处又响起了飞机的呼啸声。
日本人又来轰炸了!
“爹,你快趴下,我去照看娘。”李英寰对着父亲大喊,人已经冲了出去,他飞跑到母亲身边,用身体护住母亲,趴倒在护城壕的沟底。
飞机轰鸣着从小城上空飞过,撒下无数的传单,那传单飘飞在空中,被凛冽的北风翻卷起来,一路飘散在人们面前,有几张落在了李英寰身边。
半个小时后,飞机飞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李英寰爬起身,抓过身边的一张传单,黄色的传单上印着黑色的大字:建立大东亚共和圈,共荣共建。另外一张上写着:做顺民有赏,反抗者杀!天皇万岁,大日本万岁!
日本人在进行心理战术,先用轰炸的方法惊吓百姓,再发传单蛊惑民心,这是日本人惯用的伎俩,他们妄想奴役千百万中国人民。
李英寰一把撕碎传单,狠狠地骂道:“流氓,强盗。”
英寰爹也回来了,他沉痛地说:“可恨的小日本,炸死我们那么多的人。”
英寰娘又哭了:“不知道你舅舅家咋样了?他们有没有跑出来?房子倒了会砸死人的。”
李英寰说:“爹,娘,我去街东看看吧。”
英寰爹厉声道:“不行,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学生娃,怎敢乱跑?”
英寰娘一把拉住他说:“娃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就要了爹娘老子的命啊。”
李英寰皱起眉头在想,日本人如此猖獗地轰炸,拉开了入侵林甸的序幕,应该找刘靖他们商量对策,绝对不能让老百姓坐以待毙。可是,父母总是不让自己走出去,怎么办?唉,只能和父母晓之以理了。
李英寰说:“爹,娘,日本飞机屡次轰炸县城,他们是想占领林甸县。如果县城被日本人占领,老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趁着日本人还没有进来,我找刘靖他们想想办法,要把日本人挡在县城以外。”
“你们这些学生娃,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们可以找驻军,还可以找四乡民团,商团。他们有武器,会有办法对付日本人的。爹,娘,你们也看到了,日本人还没有进来,就死这么多人了,他们一旦进来了,老百姓就更惨了。”
英寰爹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孩子呀,你虽说是学生娃,爹知道你做的是大事儿。去吧,去吧,能护住县城是好事儿。”
英寰娘抹了一把眼泪,眼巴巴地望着李英寰说:“娃可不能有个好歹呀,你要护住自己。”
李英寰答应一声,又叮嘱爹娘小心,然后爬上城壕,向城里方向跑去。
三
李英寰与刘靖见面,是在刘靖的姑姑家。
近午时许,刘靖正和几个学生商量事儿,李英寰敲敲门走了进来。
李英寰对那几个学生很熟悉,以前就一起打过交道。他进门以后,分别和张清林、李鼎新、张翼飞和郑通握手寒暄。张清林们均就读于某大学,亦因国土沦陷而返乡,志在保家卫国。
彼此打过招呼,刘靖满脸阴翳地说:“英寰兄,你来得正好,我们去你家,却没有找到你。”
李英寰忧愤地说:“我把父母安置在护城壕,又去了一趟街东舅舅家。一路上我看到被炸死乡亲、牲畜和倒塌的房屋,真是满目疮痍啊。”
张清林义愤地说:“可恨的日本鬼子,先来一个下马威,再撒传单强奸民意,使尽了强盗伎俩。”
李英寰悲愤地补充道:“是啊,我家邻居四狗子刚刚咽气,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
张翼飞啪地一拍桌子:“泱泱大国,却遭受倭寇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通痛心疾首流着泪说:“外敌入侵,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啊。”
刘靖听了几个人的议论,他皱紧眉头思索着。
当大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握紧了拳头说道:“各位学兄,日寇猖獗,肆意轰炸,家破人亡,林甸即将沦陷,我等不能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凭我们学生的力量,无法抵御日军入侵,要想守护好家园,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我们要去游说县政府,民之政府有义务保护民众。”
“好,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刘靖说。
“只是,那个王县长不知道作何打算?”郑通疑问。
“他如何想是他的事情,我们晓之大义,以理服人,相信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子民遭受劫难不管。”李英寰说。
“各位学兄,你们说的都不错。而现实不容乐观,我们要尽最大努力,但要做最坏打算。”刘靖又说道。
六个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便一起出发去了县政府。
林甸县政府位于西北街。
林甸县政府前身为稽垦局,始建于一九一三年。
县政府的建筑是一个四合院,分别为前正房五间,后正房五间,东西各有三间厢房,均为青砖木架结构,和李英寰家只有千把米之遥。
时任县长叫王树璋。九一八事变后,李英寰和刘靖先后返乡,发现林甸县城内歌舞升平,民众没有一点危机意识。李英寰和刘靖一气之下,带着几个学生闯过县府,与县长王树璋直接对话,并举行了游行示威和演讲。
在学生们的抗议下,县长王树璋宣布,县政府降半旗半天,县域内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以示对抗日先烈的哀悼。
所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有了前一次见面的基础,刘靖等人一路直行,径直来到县政府。
此刻,县政府内也是一片狼藉。
轰炸开始时,县府正在开会,会议由县长王树璋主持。会前,他刚刚接到省府电话,说日本人蠢蠢欲动,将对林甸县城进行空袭。
会议议程就是研究此事。
参加会议的,都是政府各职能部门负责人。
王树璋说:“各位同仁,鄙人接到省府电令,日本人将要对我县进行空袭。各位就此发表高论,看政府该如何应对。”
王树璋的话一落音,在座的几位官员脸色皆变,警察局局长说:“王县长,那省府的意思……”
众人会意,彼此交换了眼神。此事需了解上峰意愿,方可做出决定。
王树璋沉吟了一下说:“省府那边嘛,没有具体说法。不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飞机的呼啸声和一阵爆炸声,把这些官员吓得脸色大变,有的当即钻到桌子底下。王树璋脸色惨白,在警察护卫下匆匆离去。
直到轰炸结束,王树璋才重新召开会议。
这次,他不再征求意见,却明确三点指示:第一,全体政府要员,焚烧所有机密文件,做好转移的准备;第二,县警察局做好安全防护工作,四乡民团充分发挥作用,安抚好民众,不许民众聚会和做出过激行为,违者严惩不贷;第三,向黑龙江省政府请示,要求政府派军队入驻。
最后,王树璋说:“在此非常时期,一切行为皆关系到大局,我等为一县之掌权人,更应该慎重加慎重。凡事要等省府令方可行事,尔等绝不可擅自妄为。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一切要等省府令。”
要员们异口同声的回答,王树璋满意地点头。
在政府大门外,李英寰一行被警察拦住:“什么人?干什么去?”
刘靖平和地说:“我们是大学生代表,有事要求见王县长。”
警察说:“王县长在开会,没时间接见你们。”
刘靖指着出来的官员说:“会议已经散了,你看他们都出来了。我们有要事和王县长商谈,麻烦你通报一声。否则,误了大事,谁都不好交代。你说呢?
刘靖不卑不亢,两个警察摸不着头脑,就打量一下几个学生,相互对视了一下说:“好吧,你们等着。”
刘靖说:“那谢谢了。”
趁此通报之机,刘靖又叮嘱道:“若见到县长,我们要冷静,见机行事。”
同伴们点头称是。
几分钟后,那个警察出来了,对着几个学生招手:“算你们运气,县长答应接见你们,快进去吧。”
刘靖走在前面,李英寰等紧随其后。
县府办公区一派纷乱,官员们紧张地忙碌着,各种文件和材料堆积如山。
刘靖一行穿过走廊,来到了县长办公室。
县长王树璋正在接电话,只见他笔挺地站在那里说:“是,树璋坚决服从省府命令,驻军入城只是戍卫,绝对不允许惹是生非。是,是。对违纪者严惩不贷。鄙人谨记,鄙人谨记。”
李英寰们听了这一番话,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树璋挂了电话,坐回到办公椅上,擦了擦额头汗水,嘟囔了一句什么。警察见县长静下来,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几位学生已请到。”
王树璋收敛起心神,又挺直了腰身,但声音平和地说:“进来。”
李英寰一行走进县长办公室,行过鞠躬礼以后说道:“王县长好,我等贸然前来拜访,叨扰县长大人了。”
王树璋望着他们,微微一笑说道:“哦,是你们几位学生娃。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刘靖上前一步回道:“王县长,日本飞机连续轰炸林甸县城,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是想入侵我林甸河山,奴役我林甸父老乡亲。”
王县长依然微笑着说:“你们有什么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
李英寰严肃地说道:“王县长,我等亲眼所见,我县城防十分虚空,除了四个城门有商团把守外,再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刘靖接过话茬说道:“敌机公然轰炸我县城,城内百姓十分慌乱,却得不到任何保护、疏散和救援。作为一县之政府,面对日本的暴行,理应及时做出反应,以保护我县黎民百姓。”
张清林略显激动地说:“我们要求政府,做出及时应对,保护黎民百姓,守卫我们家园。”
王树璋还是笑容可掬地说:“你们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也钦佩你们这些学生的行为。但是,这些保家卫国的大事儿,政府已经做出了应对措施,省府即将派军队进驻林甸。日本人轰炸我林甸县城,我作为一县之长,焉有不急之理?我刚刚召开过县府要员会议,下令警察局和四乡民团等各司其职,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你们这些学生娃呀,还是回去安心读书吧,学成之后必当报效国家。”
刘靖点点头说道:“嗯,王县长,那我们就代表老百姓,谢谢政府抗击日寇之决心。我们虽为一介书生,却也心怀报国之志,在此外敌入侵之时,只想尽一份心力而已。但是,当国家需要之时,我们也必当奉上一腔热血!”
王树璋也点点头说:“好哇。我们中华民族,有你们这样的后生,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我相信,日本人早晚有一天,会被完全彻底地赶出中国去。”
刘靖第一次面带笑容地说:“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三省沦陷,日本统治区一片黑暗,民众水深火热,我等心急如焚啊!既然县府高瞻远瞩,已经采取了措施,我等心怀感念,就不打扰县长了,我们告辞。”
王县长灿烂地笑着说道:“好,都回去吧,要好好学习,报效国家。”
李英寰们从县长办公室退出来,沿着走廊向外走,走到大门口时,从大门外匆匆走进一个人来。
“黎叔叔。”郑通兴奋地叫道。
黎叔叔抬起头来,看到这几位学生,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四处看了看,便拉起郑通的手说:“通儿,我给你捎的书到了,来我办公室取走吧。”
黎叔叔说着,便带着郑通向办公室走去。
张英寰和刘靖对望一眼,感觉其中必有缘故,便快步走出县府大门,来到一僻静处说道:“等郑通一会吧。”
刘靖点头,神情严肃地回望了一下。
李英寰看了看刘靖,不觉疑惑地问道:“郑通不会有危险吧?”
刘靖说:“那倒不会。能看得出来,他和黎叔叔关系很近。”
李英寰点点头,没再言语。
半袋烟的工夫,郑通匆匆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家迎了上去,郑通用眼神示意大家。大家都没有说话,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走到县政府百米之外拐角处,郑通才停下脚步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给大家看,上面记录着县长的三点指示。
张清林看完以后气愤地说:“哼,这叫什么抗日?分明是投降政策。”
李英寰和刘靖都皱起了眉头。
郑通小声说:“黎叔叔是我父亲的生死至交,在财政局任职。他偷偷告诉我,咱们去之前,王县长刚刚开过会议,做出了这几条指示。黎叔叔还说,从县长的指示来看,里面没有对日本人轰炸提出任何措施,反倒对民众提出了要求,由此可以看出县长的态度。黎叔叔怕我惹上麻烦,让我赶紧回家躲起来,或者是赶紧离开林甸县城。他猜测,这里很快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嘱咐我不要引火烧身,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刘靖接过那张纸条,认真地读了两遍,用力地揉搓成团。
李英寰握紧拳头说道:“虚伪的奴才嘴脸,刚才还人模狗样的。哎……想我泱泱大国,总有一些甘心被奴役,不抵抗甚至是卖国求荣的软骨症,如此下去,国必将不国了。”
郑通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刘靖考虑了一下说:“王县长倒没公开说不抵抗,我们也无需过早下结论。为了防备万一,我们要多方做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怎么做工作呢?”
“他的指示里不是提到四乡民团了吗?想那四乡民团本是民众组织,为守卫民众利益而成立的,林绍先为四乡民团的团长兼保卫团总指挥,我们可以与他接触接触,发动民团起来抵御日本人。”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四乡民团有多少可信度?”
“是啊,据我所知,他们的口碑并不好,打着护民爱民的旗号,吃着民众的给养,却行龌龊之事,暗中与土匪勾结,做了不少祸害百姓的事儿。”
“此话不假。那林绍先本人,也是趋炎附势、恃强凌弱之人,这样的民团怎能可信?”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议论纷纷,痛诉民团的劣行。
刘靖说:“林绍先及其保卫团所做的恶事,我也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在此多事之秋,我们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只希望林绍先以民族大义为重,在外敌面前不计小我,率众奋起抗击日寇,也不枉这片土地养育之恩了。”
刘靖说得慷慨,同学们听得认真,李英寰首先表态:“我赞成。外敌当前,说服一切力量联合抗日,这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但愿林绍先良心未泯,护卫家乡之心依然尚存。”
张清林说:“我也赞成。”
刘靖点头说道:“现在,县长态度未明,若能说服林绍先,也可以牵制县长,使其不敢做出过分之事。”
李英寰说道:“彼此牵制,皆可自律。但是,目前该做些什么?”
刘靖说:“为了稳妥起见,我和英寰去见林绍先。”
张清林慎重地说:“刘靖兄,还是一起去吧,万一遇到危险,人多也好对付。”
刘靖说:“清林兄,从现在的形势来看,谁都不敢公开迫害抗日人士。反倒是多人一起行动,容易落下聚集的口实。”
张清林点头说道:“好吧,凡事要小心。”
刘靖说:“放心吧。”
他们正商议间,日本人的飞机又一次飞临县城,对着县城轰炸一通,这次轰炸的方位是东北街。学生们隐蔽在路旁的壕沟里,看着那拖着长尾巴的炸弹,顷刻间从飞机上倒将下来,一阵阵爆炸声响起来,黑色的硝烟腾空而起,瞬间弥漫了半个县城。
目睹家园破败,民众流离失所,学生们内心揪痛,更加强烈的使命,在心中油然而生。
躲避过飞机的轰炸以后,刘靖和李英寰径直去见林绍先。
四乡民团的办公地点,设在西门原分驻所院内,一溜土平房,高大的院墙,宽大的院门,门口站立两个荷枪实弹的岗哨。
两个人刚刚到大门口,就见里面走出五个人来。
前后是两个背着枪的保卫团员,中间三个人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礼帽,留着银丹胡子。刘靖判断,这三个是日本人!
日本人!他的心里一惊,刘靖赶紧冲着李英寰使了一个眼色,并拉着李英寰的手快步向前走去。在路过那几个人的身边时,只装作匆匆而过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过保卫团的大门。
他们来到偏僻处,刘靖问道:“英寰兄,你可看出那几个人的来路?”
李英寰说:“从外部特征判断,他们应该是日本人。”
刘靖说:“如果我们判断条件对,说明林绍先已经勾搭上了日本人。”
李英寰说:“汉奸!日本人正在轰炸我们的家园,他倒好,暗中与日本人勾搭成奸了。”
刘靖说:“英寰兄,下结论还尚早。日本人虽然可恨,正常商业往来,倒可另当别论。只是,在此敏感时期,身为民团团长,林绍先也应该自省其身哪。至于他是不是汉奸,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李英寰说:“无论如何,在这个特殊时期,他都不该有此行径。”
“是啊,若真发现他卖国求荣,出卖林甸百姓,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必取他的狗命。”刘靖回头,远远地凝望着那扇大门,一字一句地说道。
四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夜。
北风凛冽,雪花飘飞,林甸县城内阴森寂静。
三天前,日机轰炸带来了死亡的阴影,让这个小县城多了凝重的色彩,看似平静之夜,却是暗流涌动。
李英寰和张清林隐蔽在保卫团对面的一堵矮墙外,紧张地向对面张望。保卫团的团员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两个身穿棉大衣的哨兵,背着枪在大门旁晃荡,不时地跺脚搓手,驱赶着寒意。
自从发现林绍先和日本人有来往后,李英寰就开始探听林绍先的一举一动。今天晚上,刘靖接到保卫团内线消息,晚上林绍先要接见重要的客人。
林绍先下了死令,除了哨兵外,保卫团其他成员不许外出走动。
此举表明,他要接见的人,一定是特殊的客人,并且是不想被外人看到的重要人物。
“也许要见的是日本人。”刘靖如此判断。
“我去监视他!若是他真做了卖国贼,绝对不能饶恕他。”李英寰自告奋勇。
“我也去,正好我二叔家就在保卫团对面,必要时可以躲避一下。”张清林紧跟着说道。
刘靖思考了一下:“好,你们两个就负责监视任务,一定要注意安全,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李英寰和张清林郑重地点头,两个外表儒雅的大学生,浑身充满了豪气,刘靖也重重地点头,算是表示了信任。
张清林的二叔家正好住在保卫团的对面,躲在院墙内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大门里的一切。两个人查看了半天,这里是最好的监视地点,他们就悄悄躲在院墙内进行监视。
东北的冬月气温极低,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他们忍受着寒冷,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院子里的动静。
晚上八点左右,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两匹战马停在了保卫团的大门外,从马上跳下两个人,经过哨兵的允许后,匆匆向一处亮着灯光的屋子走去。
不一会,那两个人又动作迅速地跑了出来,对着两个哨兵低语几句,然后跨上战马向西奔去。那两个哨兵悄声交谈几句,抱着枪返回了休息室。
保卫团的院子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除了那间宽阔的屋子还亮着灯光,其他屋子都黑黢黢的。
“人就要到了。”李英寰低声说。
“是,该打发的人都打发走了,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张清林回答。
“要是日本人,这个林绍先可就太不是人了。”
“哎,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么大的国家,总是有卑躬屈膝、出卖灵魂的人。乱世里容易出英雄,也同样容易出狗熊。”
“清林兄,你我一定要将正义事业进行到底。”
“是。不过,我更想投笔从戎。古人说得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何等的气概和情怀啊。”张清林充满了向往地说。
“清林兄之气质,确实有儒将之风。我倒是更喜欢岳鹏举‘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英雄气概。”
“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张清林仰望天空,浩瀚的黑色天幕间,寒星闪烁,为这北方冬夜增添萧索之意,他的心中,却有一股豪气勃发而起,似乎看到了一幅战马奔腾、奋起拼杀的画面。
十分钟后,马蹄声伴随着辘辘车声由远及近,一小队人马停在了保卫团的大门口。队伍中有四个骑马的人,还有一辆崭新的辘辘车,那四个人纷纷跳下战马。其中一个人说:“横田大尉阁下,藤原腾吉参事官阁下,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下林团长。”
“吆西。”另外一个男人回道,“你就说,横田前来拜访。”
“是,大尉阁下。”
“你告诉林团长,我藤原腾吉携带金钱和美女前来会晤林团长。”另外一个男人说道。
“是,藤原参事。”
那个穿着保卫团服装的男子快步向大院走去,日本大尉走近辘辘车,对着里面咕噜几句,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着鲜艳和服、披着围巾的女子。
李英寰和张清林对视一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横田大尉和藤原腾吉参事?毫无疑问,这是两个日本人。
“林绍先真的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了。”李英寰压低声音说。
“先别下结论,我们静观其变。”张清林回道。然后,两个人继续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不一会,亮灯的那间房子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三个人。借着灯光,李英寰和刘靖看清楚了,那三个人里,一个是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另外两个,正是县长王树璋和保卫团长林绍先。
他们没有预料到,王树璋竟然也在这里!
王树璋和林绍先迎出大门,和那个日本大尉亲热地握手,很熟悉的样子,然后几个人谦让一番,向屋子里走去。两个日本女人弯腰低头,迈着小碎步跟在几个人身后,也一同走进了屋子。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窗帘也被拉上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泻出来。
至于屋子里发生什么,他们无法探知了。
李英寰和张清林对视一眼,一切都已了然,无须再监视什么,两个人快步离开了保卫团的驻地,向李英寰家走去。
这几天,同学们一直在李英寰家汇集,受学生们爱国思想的感染,李英寰的父母已转变态度,不再阻止他外出活动。
傍晚,当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商议今天晚上的行动时,李英寰的父母主动去城东的舅舅家过夜,把家腾给了学生们。
李英寰和张清林回来时,刘靖几人都急得火上房了。
二人把所见一五一十地讲给大家听。末了,张清林说:“可以肯定,不仅仅是林绍先,还有县长王树璋,都与日本人有勾结。日本人用美女和金钱收买了他们。”
李英寰用力一拍桌子,气愤地骂道:“他们竟敢与日本人勾结,无耻!本以为他们能担当起保卫林甸、保卫民众的义务。日本人的几颗炮弹,就让他们做出了背叛民族之事,实在可恨。”
“何止是几颗炮弹?据我掌握的信息,六年前就有日本人进入林甸,打着调研之名,其实是窥视这里的土地和资源。想必,这些日本人早就暗中与王、林之辈联系上了。”刘靖恨恨地说道。
“除了政府和保卫团拥有兵力,可以保护林甸,其他人真的没有那个能力。王树璋和林绍先又与日本人联手,林甸的前途在哪里?”郑通叹息一声说,“看来,我们无能为力了。不然,我们先返回学校,再做打算吧。”
郑通的话犹如泼了一盆冷水,这些热血沸腾的学生们,第一次感觉到失去方向的滋味,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中。
“同学们别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越是非常时期,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刘靖冷静地说。
同学们都安静下来,谁都不说一句话。
远处,几声狗吠声响起来,一声,两声,瞬间连成一片。在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中,一声枪声划破了夜空,清晰地传进小城人的耳朵里,给本就惊恐的林甸人增添了别样的寒意。
“又是胡子打家劫舍了?”李英寰噗的一声吹灭马灯,众人屏住呼吸,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林甸境内胡子多,特别是东碱沟一带,那里草原辽阔,四野茫茫,是藏身和逃避的好去处,活跃在明水、拜泉等附近县域的绺子,都喜欢在那里休整聚集。
据传说,林甸县境内有大小一百五十多个绺子。很多胡子以吃喝玩乐,烧杀抢劫为目标,只要缺少了给养,就会流窜到某处打家劫舍,绑活人勒索钱财。他们勾结政府武装力量,也勾结一些财主大户。为了讨好土匪,掌握动向,很多大户在绺子里安插了人,形成了内外同盟的格局,受害的是黎明百姓,民间便有了“打精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的传说。胡子走到哪里,哪里就面临一场浩劫。
今年春天,还有“天生”“东边”“江省”三股绺子从依安、明水等处窜了过来,在东碱沟一带作案,并攻破了第二保所,其猖獗程度令人发指。
第二保所的事情发生后,县长王树璋向省府递交了匪情报告。省府予以高度重视,特地调拨了一批武器给县政府。
县警察局骑兵分队护送武器返回林甸时,在徐家店遇到了“草上飞”一伙的劫持,双方交火后,“草上飞”被击毙,剩下的匪徒四处逃窜。此事传出以后,各股绺子消停了很长时间。
李英寰们从小就生长在林甸,对于这些事情早已耳熟能详。
那枪声过后,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西门方向由远及近,并穿街而过,最后消失在夜色中,四周又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对,怎么只有一声枪响,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呢?”刘靖压低声音说,“不像是胡子来了。”
“是啊,若是胡子进街,不可能如此消停。”张清林也说。
“别出声,我们再听听动静。”李英寰嘘了一声,大家又安静下来。
几分钟后,纷乱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一大队人马由东向西奔去。不一会儿,清脆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更夫拖着长腔喊道:“二更天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县长口令,有骑兵五十五团石兰斌部驻军林甸县城,城内民众勿乱,不要随便走动。”梆,梆,梆梆……
更夫的喊声越来越远,马蹄声也越来越远。
刘靖激动得叫了起来:“骑兵五十五团!天啊,石兰斌的队伍来了,这下林甸可有救了。”
李英寰已点燃了马灯,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刘靖的脸上。灯光下,刘靖双眼熠熠生辉。受他情绪的感染,大家都长出一口气,张清林问:“刘兄如此开心,想必知道石兰斌是什么来头?”
“他是马占山主席领导的东北军的得力干将,前些天的江桥之战,他可是首当其冲,战功卓著呢。听说,江桥之战的起因,也是由他的一个嘴巴引起的。”刘靖笑了起来,他内心的兴奋不言而喻,“他给了日本人一巴掌,无意间把马占山主席的立场表明了。”
“刘靖兄,快给我们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刘靖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讲道:“这事儿,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哈尔滨沦陷后,日本人开始攻占齐齐哈尔,他们先是用飞机大炮吓唬驻军,马占山主席带着自己的手下迎战,双方打得很激烈。日本人看硬的不行,又派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林义秀前来劝退,试图收编。马主席就派参谋长石兰斌等到嫩江桥上同林义秀谈判。协约上写着双方绝对不开枪,石兰斌同意这一点。林义秀强势提出了无理要求,让石兰斌在协议上签字,令黑龙江省军队向后撤退,石兰斌态度强硬地拒绝了。日本人林义秀不讲道义,对着日本军队做了一个手势,日本军队阵地突然开枪。那林义秀想往回走,石兰斌撵上去蓐住他的脖领,举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他狠狠地质问林义秀,你起草的协议书上写着不打枪,为什么还要开枪?”
“哈哈,痛快!这一巴掌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李英寰一拍桌子,兴奋地插嘴说道。
“就是,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开心的事儿。”张翼飞也连连点头。
“你们别抢话,快听刘靖接着讲。”张清林连忙制止。
刘靖接着说:“强硬惯了的日本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林义秀忘记自己是关东军代表的身份,急忙连声道歉,点头哈腰地表示回去查办开枪之人。其实,这一巴掌打下去,等于是放出了一颗信号弹,日本人明白了,他们遇到了敢于与之对抗的敌手,这一战必打无疑了。所以,林义秀捂着脸跑回去不久,枪声大作,江桥之战正式打响了。在战斗中,石兰斌表现英勇,奋勇杀敌。为此,马主席任命他为骑兵五十五团团长,以示嘉奖。”
“哈哈,真过瘾。”李英寰鼓起掌来。
“是啊,小日本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中国称雄,就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早点滚出去。”李英寰兴奋地说道。
“是啊,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马主席是真英雄,手下也是好样的,跟上这样的领路者,我也会义无反顾,痛杀日本人。”张清林用力地一拍桌子,“我想效古人班超,弃笔从戎。”
“看来林甸真的有救了。”郑通一扫颓废之气,并奇怪地问刘靖,“刘兄,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江桥之战,也仅仅是前些日子的事情啊?”
他这一问,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刘靖的脸上,刘靖微微一笑说:“恰巧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而已,况且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仇者恨,亲者快,消息自然传播得迅速。据那个朋友说,几次战斗下来,马主席也是损兵折将,他已经带着余部撤到了齐齐哈尔。”
刘靖解释得合情合理,大家便不再追问,他们不知道,刘靖早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这次回林甸,就是党组织派遣回来,争取爱国人士守护林甸,时刻监视日本人的动静的。为此,他必须时刻和上级保持联系,一些最新消息随时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听刘靖这么一说,我们大可以安心睡上一觉,有石兰斌的部队坐镇,林甸可以安然无恙了。”李英寰长出一口气说,“我们明天就去见石团长,与其汇合,一起抵御日本侵略者,大家看看如何?”
“对,就这样定了。”
“好,我赞成英寰兄的提议。”李鼎新也表态说。
自己的提议得到众人的响应,李英寰十分开心,对着同学们挥手道:“好了,今天大家就住在这里,明日一早,我们去见石团长。”
五
翌日,早饭后,由李英寰和刘靖带队的学生团队走进了五十五团的驻扎地。
林甸驻军营房在城外西北三里处,十四间土坯房,建于一九一三年。
学生们通过哨兵的盘查后,走进了营地。
那是一处很大的院落,高高的院墙,院门旁边有一口井,正是洗漱时间,辘轳咯吱咯吱地响着,很多兵士顶着寒气打水,虽然经过一夜的整休,士兵们看上去仍然风尘仆仆,有的士兵衣衫褴褛,还带着硝烟的气息。
窗户下站着一个拄着木棍的小伤员,脸蛋冻得通红,军装陈旧,他的手里端着脸盆,望着来往的战友发呆。
李英寰连忙走过去说:“英雄,我来帮你打水吧。”
那个伤兵疑惑地望着他,他连忙解释:“我是大学生,东三省沦陷后回来的,谢谢你们浴血奋战,痛打日本人。我们都是爱国的学生,想为家乡、为抗战做点儿事情,略尽微薄之力。”
李英寰说完,伤兵咧嘴笑了,把盆子给了李英寰,李英寰走到井边打水。
刘靖他们也纷纷行动起来,扫院子,帮助士兵们干这干那,好奇地询问马占山部的战斗情况。
从士兵们的嘴里得知,江桥之战后,马占山主席又打了几场硬仗,日本人动用了大量的武力。马主席的部队连续孤身作战,已经人困马乏,不得不撤回齐齐哈尔休整。五十五团接受马主席的命令,出来筹集给养,石兰斌便带着队伍,就近来到了林甸。
“那马主席如何?他一切可好?”李英寰担心地问。
“马主席还好,就是这仗打得太苦了。”士兵叹息。
张清林热血沸腾地说:“各位同学,等到这里的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投奔马主席去,亲上战场与日寇真枪真刀地干一场。”
听着士兵们讲述战事,学生们热血沸腾,精神大振,摩拳擦掌,恨不得也冲上前线去大打一仗。
上午九点多,李英寰们见到了石兰斌。
石兰斌魁梧高大,说话干脆爽快,他用特殊的眼神打量着李英寰们问道:“你们这些学生娃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李英寰和刘靖交换一下眼色,刘靖回答:“石团长,我等一直为抵抗日本人,保卫林甸奔走。可叹的是,县长王树璋与民团团长林绍先暗中与日本人勾结。听说石团长的五十五团进驻林甸,我们特来投奔,我们是就读各大城市的大学生,东北沦陷后回到家乡,想为家乡尽一份力,愿意听从石团长调遣,驱逐外侵,守护林甸。”
听完刘靖的话,石兰斌沉吟半晌说:“我五十五团是顺路休整,连带筹集一些给养,休整后还要与马主席汇合。我石某人唯马主席马首是瞻,完全听从马主席的将令。关于林甸县长和林绍先之事,我不能妄加干涉,只要他们不为难我的部队,我绝对不会为难他们。我休整几天后就会离开林甸,依我看,你们学生娃还是安心回家吧,在此乱事之秋,你们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来?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石团长,此话差矣。我们虽是学生,但是,我们都有爱国之心,抵御外敌侵略匹夫有责。林甸虽小,却有十几万民众,日本人若占领林甸,全县人就会被奴役欺压。我们身为林甸人,怎么可以无动于衷?”李英寰连忙接话。
“对呀,石团长,你跟随马主席抗击日本人,你们是全国的大英雄。城池无大小,民族大义面前,黎明百姓最为重要。三天前,日机轰炸林甸,这两天,日本人频繁与县长和林绍先联系,可见他们侵略林甸的狼子野心,凭借你们的抗击外敌之决心,相信不会不管林甸的安危的。”
刘靖说得很激动,石兰斌扑哧一声笑了:“看不出来,倒是有血性的学生娃。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马主席兵力本就不足,我必须要回去与他汇合。不然,再遇到强敌,他们很难保全。你们说,守护马主席是不是更重要?”
学生们对望一下,都点了点头,他们赞同石兰斌的话。
石兰斌微微叹息一声说:“马主席有抗击日本人的决心,可惜孤身作战,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这样吧,我回去后,会向马主席汇报这里的情况,他会酌情安排人来守卫林甸的。”
话已至此,大家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有盼望马主席能及时派员来援助林甸县了。李英寰和刘靖带着大家从五十五团退了出来。
三天后,五十五团果然离开林甸,直接转道去了附近县域。
转眼到了二十一日。
傍晚,天气阴沉沉的,大雪连天扯地地下着。
李英寰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几天,不时有日本飞机从林甸县城飞过,虽然没有再对县城进行轰炸,总是有各种传单撒下来。另一方面,王树璋和林绍先与日本人的接触很频繁,这让李英寰他们很焦心。
几天来,李英寰和刘靖刻意接近林绍先保卫团中的一些有同情心的团员,不停地向他们宣传爱国抗日思想,碍于林绍先的淫威,那几个有同情心的同乡,终没有做出选择,只答应不会残害家乡人,不会帮助日本人做坏事。
有一件事对李英寰和刘靖打击很大,那个叫做郑通的学生,经受不住家里的压力,放弃这里的宣传工作返回学校了。他的离开,动摇了一些学生的思想,学生中的消极情绪逐渐升级。
李英寰心情烦闷,吃过晚饭后就走出屋子。他想出去走一走,又觉得没有什么心情,便站在院子里观看雪景。
英寰娘走了出来,把一顶狗皮帽子戴在李英寰的头上:“娃呀,雪下大了,待一会就进屋吧。”
“娘,你先回,我再站一会,这雪景多美。”
“好,天气冷,娃看一会也回吧。”
英寰娘轻叹一口气,儿子的脾气她了解。虽然她不完全懂得儿子的事情,有一点她明白,儿子做的是大好事,身为父母帮不上他,只能默默地关心他了。
英寰娘拐着一双小脚回屋了。李英寰也轻叹一声,这段时间,他们的游说工作屡次遭受挫折,这让李英寰感到茫然。
他在院里踱着方步,思考着下一步的做法,却听到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身穿黑色棉衣的刘靖走了进来。
“英寰兄,你怎么在雪地踱步?”刘靖哈着热气,气喘吁吁地问。
“心中烦闷,出来透透气。你怎么来了?”
“英寰兄,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我们组织一次游行和演讲如何?”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现在,林甸县城的局势不容乐观,王树璋、林绍先之流的汉奸行径越来越明显了,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组织一次游行,既能将他们一军,让他们不敢太附属日本人,又可以唤醒民众,同我们一起战斗。”
“太好了,我们真该如此张扬一次,不然太郁闷了。不过,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
“暂时不会,他们还没有公开承认投靠日本人。我们抗议的是日本,又不牵扯政府,他们不会公开和我们作对的。如果他们和我们作对,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卖国嘴脸了。”
“你分析得很对。好,我赞成这样做。”
“英寰兄,我已经动员了城内第三国民学校和第一高等小学的爱国之士,他们许诺响应我们的行动。有这两所学校的师生响应,在人数和气势上都能达到一定的高潮。”
“刘靖兄,你想得太周到了,我认识国民女子学校几个爱国同学,这就去说服她们加入游行队伍。”
“太好了。这样,游行的规模和影响力就更大了。”两个年轻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为了林甸,奋斗到底!”
第二天一大早,李英寰们就开始了游行示威活动。
在几个人的奔走游说下,城内的第三国民学校、第一高等小学校、国民女子学校分别做出了回应。三所学校部分师生参加了演讲和示威活动。
演讲的地点选在了林甸县政府不远的一处空闲戏院前。
刚刚下过大雪的天气,虽然没有风,仍然很寒冷。学生们早已忘记了冷意,百十个学生围拢在一起,静听着刘靖演讲。
“同学们,同胞们,数日前,日本人用飞机投掷炸弹,残忍地轰炸了我林甸县城。这场轰炸,炸死我林甸父老乡亲数十人,炸伤无数,很多房屋被毁,很多家庭流离失所,无处安身。这种军国主义的恶行,超出了人性的极限。更为可恨的是,日本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林甸的土地和资源,轰炸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最终目的,会蚕食我们的地盘!掠夺我们的资源!残害我们的同胞!烧毁我们的故园!我中华泱泱大国,竟然受此屈辱;我故土家园,竟然要遭受强盗的蹂躏盘剥,这是多么令人心痛之事啊!同学们,乡亲们,我们要团结起来,抵御外敌,不许日本人踏进我们林甸一步。只要团结起来,我们就能战胜敌人!”
李英寰站在刘靖身边,豪情万丈,举起拳头高喊:“父老乡亲团结起来,守卫林甸,不许日本鬼子踏进半步!”
学生们跟着他振臂高呼。这热闹的场面,吸引了很多百姓,林甸县内的乡亲们向这里涌来。开始时,百姓们还是观望,慢慢受到感染,他们也加了进来,几百人一起高呼:“中国人不可欺凌,林甸人不可侵犯,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
“爱我国土!护我家园!”
“打败日本鬼子,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顿时,戏院前群情激奋,情绪高涨,那场面非常壮观。
警察出动了,保卫团出动了,民团也出动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敢做出破格的事情,只以维护治安为由,站在一旁静听学生演讲。
游行开始了,李英寰、刘靖、张清林等大学生走在队伍的前面。后面跟随的是三所学校的师生,接下来是黎民百姓,走在最后面的是警察和保卫团员。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街西出发,沿着四条街道边走边高呼口号。
“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坚决抵抗日本人入侵!护我林甸!护我家园!”
口号声声,群情激昂,游行活动持续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大家才纷纷散去。
李英寰和刘靖在回去的路上,热烈地讨论着游行的感受。
“没有想到,这次游行的效果这么好,那么多百姓自觉参与进来了。”
“谁是最可爱的人?人民,只有人民!百姓是根,离开了老百姓这块土壤,任何事情都做不好。他们虽然一时被蒙蔽,总有一天会觉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待到那一天,我们的祖国就真的强大起来了。”
“刘靖兄,你真的很不同,总是能站在一个高度上看问题,我等真是望尘莫及啊。”
“在斗争中成长,在斗争中成熟。我们都是一样的,只要坚守着这份信念,终究会成长为意志坚定,具有崇高信仰的人。”
“是啊,我的内心充满了神圣感,你说,我们的祖国什么时候能真正地强大起来?”
“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缺少的就是民之觉醒。民众一旦觉醒,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国家就会立于世界的东方。”
“想想那个时刻,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两个人交谈着感想,快到李英寰家门口时,迎面走来了两个戴着狗皮帽子的男人,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另外一个五大三粗的。
那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走近两个人,低声说:“两位学生请留步。”
李英寰和刘靖站住,奇怪地望着他。男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很从容,他压低声音说:“我是齐齐哈尔来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齐哈尔?马占山?”刘靖随口问道。
“对,我是马主席手下的李海青部的教官吴佩。”
“李海青!”
刘靖和李英寰同时低叫起来,这个名字,他们太熟悉了。
江湖上流传很多关于李海青的传说,这个绿林出身的军官,祖籍山东,出生在肇州县。
他做土匪时,报号海青,他带的绺子一直坚持着以下几点:第一,不抢劫无辜百姓;第二,不杀人放火,不滥杀无辜。因为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海青绺子在百姓中的口碑极好,吸引了很多绺子前来投奔。后来,被奸人所害,李海青进了监狱。
人是有缘的。
一次,马占山去监狱巡视,在众多的犯人中,发现了与众不同的李海青,便把他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并让他招集自己的绺子,跟随自己一起战斗。李海青怀着感恩之心,跑回林甸召集了几千人投奔到马主席的名下,成立了海青支队。李海青支队勇猛无比,百战百胜,他成长为马占山手下一名悍将。江桥之战,李海青表现得更加出色。之后,被马占山提升为旅长。
民间流传的这些故事,李英寰自然有所耳闻。
“是的,我就是李旅长派来的。”
刘靖和李英寰开心极了,立刻带着他们回到家中。
吴教官说:“李旅长奉命来林甸,休整兼防卫,他正在西乡招集旧部。按照旅长的吩咐,我们先来探听情况。正好看到你们游行演讲,知道你们是爱国学生,特意前来拜会。”
“你是说,李旅长来了?”
“是啊,因马主席兵力不足,他从齐齐哈尔仅带来三百人,在这里还能招集一些,一起进驻林甸。”
“太好了,李旅长是大英雄,有他守卫林甸,林甸县城无忧了。”
“是的。”
“只是政府和保卫团暗中勾结日本人,李将军还需小心。”
“放心吧,有李旅长坐镇,哪个都不敢胡作非为。”
李英寰和刘靖相对而笑,这些天的焦虑、茫然一扫而光。他们似乎看到了林甸明天的太阳。
六
当天下午,在吴参谋的引导下,李英寰和刘靖见到了李海青,那个传说中的大英雄。
李海青带着部下集结到林甸西乡霍地村的一个小屯子里。他外表粗犷,明显带着北方人的特点,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浑身上下充满英豪之气。
李英寰特意留意一下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透明熠熠生辉。难怪当年李海青被困在监狱里,马占山主席能于众多的犯人当中,一眼发现李海青的不俗,把他从监狱里解救出来并委以重任。
面对传说中集绿林侠气和爱国情怀于一身的李海青,李英寰激动万分,动情地说:“李旅长,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啊。”
刘靖接口说道:“李旅长,林甸终于得救了,有您的部队驻扎林甸,日本人再也不敢觊觎这里。”
“哈哈,学生娃,说话文绉绉的就是好听。不过,你们这些学生娃能如此护卫家园,痛恨日本人,确实难得。”李海青豪爽大笑。他指着身后的数百手下说,“这些士兵,一些是和我出生入死,痛打日本人的弟兄。一些是我带绺子时的哥们儿,听说我要入驻林甸防备日本鬼子入侵,都赶着投奔我来了。现在,我的手下已有八百多人,定能把鬼子打得屁滚尿流了。”
“太好了,李旅长,有了这些人马,有您坐镇林甸,我们的家乡有救了。”
“哈哈,小小的东洋鬼子么,他们算个球啊?他们若是敢进林甸,我的兄弟们保管痛打落水狗,把他们赶回老家去。”
外表豪气的李海青,骨子里透着爽气劲,他不知道,他在这里聚集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林甸县城。
县长王树璋紧急召见林绍先,两个人凑到一起密谋着对策。
王树璋说:“林团长,据可靠消息,李海青部已在霍地村集结。并纠集了一些绺子,目标可能是我林甸县城。”
林绍先压低声音说:“李海青来了?此事可为难了。按照李海青的出身和坚毅的性格,以及他对日本人的痛恨程度,若是让李海青进了县城……”
“是的,他不但会找日本人的麻烦,也会找我们的麻烦。”
“县长,绝对不能让他进入县城。”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林团长,你速去召集民团和保卫团,我召集警察大队全体,坚决守住林甸县城。”
“县长放心,林某定当竭尽全力,率众抵挡李海青部。只是,我们此举对民众要有个交代。”
王树璋皱了皱眉头,然后说:“有了!那李海青本是胡子出身,他又召集了很多绺子,我们对民众就说胡子进城烧掠,民众定会同仇敌忾,和我们一起抵抗。”
“妙啊!此计甚妙,一方面堵住了民众之口,另一方面又是消灭李海青部的理由。妙,实在是妙!”
“那好,我们就按此计行事。”
就这样,二人一拍即合,敲定了阻止李海青部进程的部署。
为了遮掩耳目,他们先大肆污蔑李海青的部队,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全城民众注意了,据可靠消息,城外有大批的绺子聚集。传说中的青山、九阳、海青、天照应、天下红、兴国、一只鸡、九里灯、大福字、平东洋、海龙、小刀、占中华……这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已经汇合到一起,妄图攻打县城,从即刻起,全城戒严,城门紧闭,所有的军警和民团到县府集合,等待分配任务。全城百姓提高警惕,如果发现可疑之人,不许隐瞒和藏匿,发现私通土匪者,杀无赦。”
“全城居民注意了,大批土匪就要攻城了。大家有力要出力,要全力护卫我们的家园……”
县政府喇叭声声,把消息传到四面八方。
大批的土匪就要进城了。
这消息迅速传播,林甸县城内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县城内,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全副武装。警察局、四乡民团、商团,就连路过整休的步兵第四团都严阵以待,准备参加战斗。
县长王树璋亲自布防,把城内武装力量分成四部分,东,南,北城门各安排了防御,特别是西门,大部分火力集中在那里,西北角和西南角的炮台上,各自支起了大炮,县府动用了全部的军警力量,下了狠心不许李海青进城。
这部署可谓是十分周密,可惜是中国人打中国人。
李海青还不知道这些情况,看看四方投奔的兄弟聚齐了,他大手一挥,带着这支队伍出发了。
李英寰和刘靖也跟随在队伍里,一起向林甸县城进发。
上午九点多,李海青的队伍到了西城门下。西城门关得紧紧的,李海青有些纳闷,就派手下人冲着城门喊话:“我们是马占山主席的手下李海青旅长的队伍,特来林甸驻防,请开城门让我们入驻。”
喊话的人喊音刚落,只听得城上一声大喊:“你们不要骗人了,谁都知道你们是胡子,想骗进城来烧杀抢劫,你们想得美。兄弟们,胡子来了,给我狠狠地打!”
随着一声高喊,枪声大作,子弹如雨点一样射进了李海青的队伍,瞬间,有很多人中弹倒地。
李海青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大手一挥:“奶奶的,竟然敢给老子使暗枪,注意隐蔽,给我打。”
于是,双方交上了火,这一战打得十分激烈。
李英寰和刘靖隐蔽在队伍的后面,他们十分着急。他们知道,一定是县长王树璋和林绍先惧怕李海青的势力,才使用这种阴谋。但是,如此情势之下,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方开火。
城上火力很猛,加之有城墙做掩体,给李海青的队伍造成很大伤亡。
半个小时后,李海青下令停止攻击,把队伍撤到了安全地带。
“奶奶的,这些王八羔子,竟敢给老子使暗枪,我要是抓到这些王八蛋,就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
李海青眼睛都红了,气愤地破口大骂。
“对,当夜壶使。”警卫员也说。
“李旅长,县长和保卫团长投敌了,这才不让我们进城。他们谎称胡子来了的同时,既误导了民众,又找到了阻止进城的理由。”刘靖分析道。
“哼,老子出道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呢。”
李海青红了眼睛,铁青着脸。他命令集合队伍,清点了伤亡人数,安置好了伤员,便重新调配力量,把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六十人组成了战斗单位,由吴佩负责指挥;其余的人组成一个战斗单位,由自己亲自指挥。然后,李海青下达作战命令:
“吴教官。”吴佩两个脚跟一碰,表示接受指令。李海青继续说,“我在这边吸引对方的火力,你带六十人摸到东门,偷偷爬过护城壕,要破门入城。我们两面夹击,一定把县城拿下来。”
“是。”吴佩带着人走了。
李海青用手枪顶了一下帽子,对几个绺子的大柜④说“:几位兄弟,一会你们带着兄弟使劲攻城,火力越猛越好,把城内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放心吧,大哥。”几个绺子大柜爽快地答应着。
“机枪手,火炮手,准备好弹药,听我将令。”
“是。”众人异口同声。
兵力分配完毕,李海青大手叉腰,遥望着高高的城墙,依然铁青着脸。李英寰和刘靖默默看着李海青调兵遣将,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敬仰。
吴佩带着人手来到了东门,并准备实施偷袭入城计划。
不料城上早有准备,王树璋亲自督饬。一声令下,东门顿时枪声大作,猛烈的火力把吴佩的人马压在了城壕外,根本没有进攻的可能。
说来也是,这大白天的,要偷袭何尝容易?
西门外的李海青,听到东门打起来了,且枪声十分密集,判断防守之严密。他知道,偷袭计划落空了。为吸引对方注意力,帮助吴佩撤下来,李海青高喊:“目标城头,开炮!”
“是。”随着指挥员手中旗子一落,嗖嗖的炮弹便在城头炸响,西门城头陷入了一片火海。
城上,西南炮台、西北炮台同时开火。一时间,枪声、炮声混成一片,很快就把李海青的队伍压了下去。
战斗局势瞬息万变,李海青部伤亡剧增。
“撤!”李海青一声令下,部队哗啦一下就撤出了战斗。
李海青的眼睛更红了,他用枪口顶了一下帽子,怒气冲冲地骂道:“他妈的,竟敢阻止老子进城。”
刘靖说:“李旅长,他们既然投靠了日本人,就不会轻易让我们进城。”
警卫员说:“旅长,这样打下去,伤亡太大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李英寰沉重地说:“是啊,伤亡太大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李海青铁青着脸说:“大家稍作休息,等吴教官回来再说。”
大家横七竖八地原地休息。
李海青命令清点人数,结果队伍伤亡三百多人,还剩下不到五百人,加上吴佩带走的六十人,总人数不足六百人。
半个小时后,吴佩带着人马回来了。
他浑身烟熏火燎的,战士们的衣服也被炮火撕破了,好在隐蔽工作做得好,人员没有太大的伤亡。
看到李海青,吴佩焦急地说:“旅长,城内防卫严密,我们很难破城啊。”
李海青又用枪口顶了一下帽子:“奶奶个熊,我就不信那个邪了,一个小小的林甸县城,我就攻不下来了。”
“旅长,该怎么办?只要你下令,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敢去闯。”
“对,旅长,你下命令吧。”
“下命令吧,旅长,打他个狗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请战,李海青思索了一会儿,又用枪口顶了一下帽子,坚定地说道:“我们这次兵分四路,同时攻打四个城门。注意,要准备好爆破手,并用强大的火力,掩护爆破手炸开城门。”
“是。”吴佩和几个大柜应道。
“好!大家记住,以我的炮声为令,同时发起攻击。”
“是。”
“出发!”
吴佩和两个大柜各带领一百人马,向其他三个城门进发,李海青带领其余人马主攻西门。一个小时以后,李海青觉得,其他三路人马理应到位,就一声令下:“开炮!”
轰隆一声,一颗炮弹在西门城楼上炸响。顿时,四个城门炮声、枪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林甸县城陷入包围之中。
西门。李海青指挥迫击炮、机枪等轻重火力,奋力压制城上火力,并派出了爆破小组。
第一小组上去了,他们时而匍匐前进,时而就地滚动,以躲避敌人的火力。就在距离城门五十米的地方,一个爆破手被击中,另一个爆破手埋下脑袋,躲避密集的机枪扫射,在机枪更换弹夹的一瞬,他一跃而起并向前冲去,不幸又被流弹击中了。李海青一拍大腿的同时,又大声命令道:“第二组,上。”
第二组在轻重火力的掩护下,调整了前进的路线,他们时而跃起猫腰奔跑,时而横向滚动躲避机枪扫射。离西门还有五十米了,李海青嘴里念叨着,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请上苍保佑我的战士。就在这时,前面的战士又被击中了。后面的战士横向滚动一段距离,猛地站起来向前冲去。
四十米,三十米……那个战士突然倒了下去。
李海青站起身来,抱起炸药包就要冲,却被警卫员扑倒在地。
李海青再一次抬起头来,却见刚才倒下的战士,慢慢地抬起头来,一下一下地向前爬去。当他离西门还有几米远时,又猛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冲向了西大门,并把炸药包放在大门脚下,点燃后迅速向一边滚去。
轰隆一声,西城门轰然倒下。
李海青举起手枪,刚喊了一声:“兄弟们,冲……”
那个“啊”字还没出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了机枪声。
李海青临时改变命令:“兄弟们,卧倒!侦查员。”
“到。”
“快去侦查,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大约几分钟以后,侦查员返了回来:“报告旅长,是国民党部队,我们已被内外夹击了。”
“奶奶的,功亏一篑。被夹成包子馅的仗再打下去,只能全军覆没。兄弟们,前后交替掩护撤退。通知其他部队,到霍地村集合。”李海青下达撤退命令。
李海青带着队伍撤回霍地村,与其他部队会合后,决定筹集一些给养,然后返回马占山部驻地。所以,李海青说道:“兄弟们,愿意跟我李某人的,就一起去投奔马主席,不愿意走的,你们继续在林甸当胡子。”
一个大柜说:“大哥,我喜欢自由自在,就不跟你去了。”
“是啊,军队清规戒律太多,我们就不去了。”
“大哥,跟不跟你走没关系,以后再遇到啥困难,你就尽管吱个声,兄弟们绝对不含糊。”
“对,你就是我们的大哥。”
“好吧。临行前,我有几句话要说。”
“大哥,你说。”
“这两位是我的兄弟。”李海青指着李英寰和刘靖说,“他们若是有事儿,你们一定要全力帮忙,就像帮我一个样。”
“大哥,放心。”
“嗯,还有今天这个仇,我们一定牢记在心。我要是有机会回来,我就亲手枪毙了王树璋和林绍先。我要是没机会回来,你们要替我完成这个心愿。”
“大哥,我们记住了。”几个绺子大柜纷纷点头,恋恋不舍地和李海青告别。
李海青筹完给养,带着队伍撤退了。李英寰、刘靖目送部队,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
“刘靖兄,下一步怎么办?”李英寰闷闷不乐地问。
“形势严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刘靖微微眯起眼睛,寒冷的风掀动着他的衣襟,他第一次感觉这寒冷透彻心扉。
七
十二月三日,林甸、安达、依安、明水和泰康五县总指挥陆春涛莅临林甸,召开了各保安会议。
翌日,县政府以驻军五十五团石兰斌、五县总指挥陆春涛、林甸县长王树璋的名义发出布告:各业要安分守己,对于强盗匪首应严加剿捕,学生需静心读书,不许集会游行示威。
大红纸写成的布告张贴在四城门旁,很多百姓站在布告下围观。
李英寰、刘靖、张清林等十几个学生也混在人群里,一字一句地读着布告,静听着周围百姓的议论。
“听说昨天晚上胡子又在北乡五撮房抢劫了,政府怎么不去抓胡子,却要管几个学生娃?”
“就是,五天时间就有十几个屯子遭抢,遭殃的都是老百姓。”
“哎,你小点声吧,这年头,什么事能说出个理来?小心惹祸上身。”
“谁家有学生娃,就赶紧管严点,在这个节骨眼,做错事情就要丢命的。”
李英寰向几个人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人群。众人相互点了点头,跟在李英寰身后也撤出了人群。
“政府此举,该是镇压正义的先兆了。”刘靖说。
“是啊,我们都要小心行事了。”李英寰叮嘱大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先回我家。”
“好。”
十几个学生一起,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家的方向走去。
“站住。”
学生们一回头,却见几个民团的人,领头的歪戴着帽子,斜端着长枪问道:“你们违反规定,当街聚会,是活腻了吧?”
张清林要怒不敢怒:“我们随意走走,什么违法的事都没做,你凭啥用枪指着我们?”
“就是,我们哪里违反规定了?”李张飞也说。
“你们当街晃悠,这就是聚会!县长严令,当街聚会者,立刻抓捕,特别是你们学生娃,更不可姑息。”那人撇着嘴说着,用枪托砸了张清林一下,张清林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凭什么打人?”
“你们是保卫团,还是欺压团?”
人们搀扶起张清林,纷纷质问着民团人员。
“你们违反了规定,我就打你们了,你们想怎么着?”那人傲慢地抬高了枪口。
“我们没有聚会,你凭什么打人?有能耐打日本去。和老百姓逞能,在日本人面前就狗熊了!”张清林说。
“好啊,你竟敢骂人?来人,把他抓起来!”那人恼羞成怒。
刘靖拉住张清林,走上前一步说:“老总,我们确实没有聚会,这不是刚看完布告,知道政府下了命令,正想要回家呢。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违法的,我们这就各回各家。”
说着,刘靖回身对大家使了一个眼色,学生们不情愿地散开了。
临分别时,刘靖轻声叮嘱张清林:“清林兄,小不忍则乱大谋,乱世里行走,护得自己周全,方有机会做事儿。”
“哼,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些汉奸的。”张清林气恼地说。
告示张贴出来后,城内的警察和民团加强了防卫,城内的主要街道上都布满了军警人员。
李英寰他们发现,偷偷进城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了,学生们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只能暗暗着急。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天刚蒙蒙亮。
英寰娘早早起来烧干锅子,李英寰也爬起来,坐在炕桌边读书。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拂晓的天际,惊醒了林甸小城的美梦。
“胡子来了。”英寰娘惊叫一声,手中的一把苞米瓤子掉在地上,李英寰也腾地跳到地上,几步跑到窗前倾听外面的动静。
那枪声响过之后,外面再无声息。
李英寰长出一口气:“娘,不是胡子,可能是哪个大户人家走火了呢。”
英寰娘担忧地说:“这年头,真不让人安生啊,娃呀,你可别再乱跑了。”
李英寰说:“娘,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英寰娘又说:“哎,谁能放得下心哪,李老栓说,昨天警察局又抓人了,说是和县政府作对的坏人,就都扔进监狱里了。”
李英寰说:“娘,那不是坏人,他们是真正的爱国者,有些人害怕了,才会去四处抓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英寰兄,快开门,我是清林。”
李英寰来到门前,哗啦地拉开了门栓,在门开的一瞬间,张清林就挤了进来,他反身门上关以后,一下子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李英寰急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张清林脸色发白,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德国撸子,举到李英寰面前说:“英寰兄,我打死人了。”
“啊!你打死谁了?哪儿来的枪?”李英寰十分震惊地望着张清林,这个一直十分沉稳的同学。
“我加入游击队了,张甲洲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在巴彦成立了抗日游击队,这是他送我的手枪。”
“张甲洲?东北抗日游击队的政委?”
“就是他。他前几天从这里路过去明水,我们见面了,他已吸收我为抗日游击队的成员。”
“太好了。”
“我汇报了林甸的现状,他让我弄出点动静来,警告一下那些亲日分子。我正憋着一口恶气呢,刚才路过栖流所⑤,正好碰到那天打我的恶棍,又把一个要饭的老头打得半死,我就结果了他。我发现,只有枪杆子,才能让人强大起来。”
张清林兴奋地说着,李英寰羡慕地望着他,也摸了摸那支乌黑的手枪。
张清林说:“英寰兄,我是来告辞的,今天我就去巴彦,与张甲洲汇合,正式奔赴战场了。”
李英寰说:“祝贺你,奋战沙场,真刀真枪,这是你的愿望。希望多杀鬼子,把我那份也带出来。”
张清林说:“好,一言为定。只是,不知何日再见。”
张清林的声音沉重起来,一句话勾起了两个人的感伤,李英寰眼角红了。
恰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刘靖焦急地喊道:“英寰,开门,我是刘靖。”
刘靖?这么早,他怎么来了?李英寰拉开门闩,刘靖携带着冷风扑了进来。
刘靖穿着整洁的衣服,手中拎着一只藤条箱子,一副出远门的样子。看到张清林也在这里,刘靖连忙打招呼:“清林兄,正好你也在这儿,也省得我再跑了,我是来和你们告别的。”
“告别?你也要走?”
“是的,我和北京的同学们约好,一起赶赴南京请愿,要求南京政府出兵,解救沦陷的东三省。”
“刘靖兄,你这就要离开了?”李英寰看一眼张清林说:“清林兄要去投奔张甲洲了,你们都走了,我只好孤军作战了。”
“哦,清林兄也要走?”刘靖也很惊讶,张清林肯定地点点头。
刘靖说:“也好,张甲洲的队伍,是东北第一支抗日游击队,勇猛善战,口碑极好。你去抗战,我去请愿,咱们各自为国。”
“刘靖兄说得对,虽然战场不同,但都是为了正义。”张清林举了举手枪,“我要多杀鬼子,为乡亲们报仇。”
“清林兄,在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定要多保重。英寰兄,好在还有李鼎新与张翼飞,遇事多和他们商量。”
“嗯,放心吧。”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英寰兄,我走了。”刘靖告别。
“我也走了,多保重。”张清林也挥手道别。
一行清泪洗征程,难舍难分故友情。李英寰含泪告别两位朋友,目送他们踏上各自的征程。
刘靖去了南京,张清林去了巴彦。之后的很长时间,三人之间便断了音信。
转眼春节来了,李英寰的父亲去林齐岛接几个孩子。
英寰娘忙碌着准备过年。
世道虽然很乱,但是过年绝不含糊。况且,孩子们被送到穷乡僻壤,好容易回来过个年,英寰娘恨不得把好吃的都拿出来,一家人过个团团圆圆的幸福年。
这不,一过小年,英寰娘就按照老习惯忙碌开了。
腊月二十七这一天,英寰娘拐着小脚把家中仅有的两只鸡抓来。她先烧了一锅开水,再用一只手抓住鸡翅膀和鸡冠,一只手拿起锋利的尖刀。
李英寰要帮忙,英寰娘连忙拒绝“:你个娃,作不得这个孽。”
然后,英寰娘念念有词:“大公鸡,你莫怪,今天去了明天来,来生托生个好母鸡。”
说完,把刀架在公鸡的脖子上,一送一拉,鲜红的血就流淌出来,翻着花地落到了碗中。
那公鸡发出喑哑的哀鸣,咕噜几声就咽了气,英寰娘便把公鸡扔进锅里,再一把一把地把毛薅掉。
门外响起了吆喝马的声音,英寰爹回来了,李英寰连忙跑出去迎接父亲。
“哥哥。”
“哥哥。”
弟弟妹妹们呼叫着,燕子似的扑过来。
英寰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穿戴和英寰爹差不多,都是大皮袄、狗皮帽子和笨重的革兀 革拉鞋。他看着李英寰微笑。李英寰认真打量着,怎么都觉得眼生。
英寰爹介绍说:“这是你孙大哥,半道遇上就搭过来了。他孙哥,这是我读大学的儿子。”
那人走过来,用力地握了握李英寰的手。李英寰愈加奇怪,这个握手的动作说明,他并非普通的老百姓。
“你孙大哥是军官呢,人特别实诚。”英寰爹一边卸车一边说。
那人哈哈地笑着说:“我叫孙德润,以前是第八团的大队长,现在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李英寰眼睛一亮,刘靖曾说起过此人。
这是一个有爱国思想的军官,因不满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便毅然辞职回归故里,没有想到会见到他。
前几天,霍刚带领的第八团已经进驻林甸,李英寰很想接触一下那些官兵,游说他们抗日,正愁无人引见,这个时候遇到孙德润,无疑是天助了。
李英寰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孙大队长心怀报国之志,久仰,久仰。还请到屋里喝杯水,我们也好叙谈一番。”
孙德润笑了,跟在李英寰的身后进了屋子。
八
那天,李英寰和孙德润交谈了很久。
从孙德润的口中,他对第八团团长霍刚有了初步的了解。霍刚是黑龙江省军界赫赫有名的战将,毕业于保定军校,胸怀大志,性格刚烈,个性极强,在军事上很有战略思想,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
这个性情刚烈的将领,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没有人敢于和他叫板。
这个刚直的军人,成了一块攻不破的铁板。
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完美的人也有他的弱点。
对于霍刚来说,妻子儿女就是他的软肋。
他有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妻子端庄漂亮,贤惠而有学问。两个金枝玉叶般的女儿聪慧漂亮,亭亭玉立,得到霍刚十二分喜爱。
在很多事情上,别人改变不了他,他的妻子儿女却能让他做出改变。
在对待日本侵略者的态度上,霍刚心怀爱国爱家之心,却又禀持吃人俸禄为人分忧的思想,对待日寇入侵一事既恨又无可奈何。
他痛恨日本人,恨不得刺刀见红。
他是个军人,又不得不服从命令。
为此,孙德润一直做策反工作,希望霍刚奋起反击,抗击日本侵略者。经过他反复的努力,第八团的重迫击炮连和机枪连,都坚定了抗日的信心。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继续做那两个连的工作,鼓动他们的坚定信念,与反动势力作斗争。”
“太好了,我们也在游说各武装力量,昨天还去了五十五团。”李英寰兴奋地说道。
“五十五团?哎,就怕又是一个忘记民族大义的败类。”孙德润摇摇头说。
“你是说石兰斌也会动摇?他可是英勇善战的抗日英雄啊。”
“过去他是抗日的战士,跟着马主席冲锋陷阵,也是一员战将。但最近他的思想有些波动,希望他能够恢复过去的状态,做一个真正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的军人,别沦落为背叛祖国和人民的汉奸。”
“哦,怪不得前段时间,他和县长王树璋一起下令极力排除异己,原来他已向敌对势力妥协了。”
“不仅如此,他背后还做了一些手脚,都是令人发指的事情,在信念上他动摇了,这是最不能饶恕的。”
“是啊,在此血雨腥风的时期,信念的坚守尤为重要。”李英寰十分感叹。
事实上,果然如孙德润所断,石兰斌最终脱离了抗日队伍,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帮凶,这是后话。
“英寰,你胸怀大志,凡事皆为民族大义,希望你一定要坚持。”孙德润语重心长地说。
“孙大哥,如此复杂之局面,坚持敌后斗争很难。有时,我也会出现困惑和迷茫。你的到来,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
“别气馁。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孤单作战。全国上下,有无数的人在奋起抗争,就如我们一样在坚持着。”
皓月当空,周围一片寂静,可两个人依然聊着。
自从刘靖和张清林离开后,李英寰的内心常常出现困惑,感觉前途渺茫,不知道自己的所有坚持是否有望。
孙德润的思想言行,为他迷茫的心灵点燃了一盏灯,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正月十五元宵节,按照林甸人的风俗习惯,是要给先人送灯的。
英寰娘下午就忙碌开了。
她先把玉米面和麸子面混合好,然后用面团捏成一个个巴掌大的灯碗,放在外面窗台上冻起来,再开始准备节日食品。尽管时逢乱世,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但炸豆包总是要准备的。炸豆包,是这个小城最具代表性的食物了,元宵节是万万不能或缺的。
晚饭后,李英寰跟随父亲去给祖先送灯。他们带上面捏的灯碗和煤油,还有母亲用棉花做好的灯捻、铁锨和纸钱。
坟茔地里已燃起了很多面灯,摇曳的灯火使得黑黢黢的坟地更加神秘。
到了自家的坟地前,李英寰先用铁锨清理掉坟前厚厚的积雪,然后把面碗摆放在坟前,装上灯捻,再倒上煤油,用火柴点燃,一盏跳动着微弱光亮的面灯就燃烧起来了。
父亲点燃纸钱,还把几张燃烧的纸钱扔到旁边,以示答对散游的小鬼。
这是林甸流传着的风俗,意在祖先在家过完年了,给他们照亮回坟地的路,让他们带着足够的钱回去,在灯光下清理打扫自己的住处。
祭奠亲人,怀念祖先,这个过程,李英寰很感动。
送灯后,李英寰径直去了第八团驻地。
此时,正是林甸驻军第八团机枪连和迫击炮连,与之约定的在军官和战士中进行抗日宣传的日子。
李英寰到来时,孙德润、李鼎新和张翼飞早已等在那里了。
第八团士兵刚刚聚餐结束,正在自行联欢。
在营地,李英寰第一次见到了霍刚。
果然如孙德润介绍的那样,霍刚外表俊朗,性格大气豪放,当孙德润把李英寰介绍给他时,他显现得十分痛快。
霍刚打量着李英寰说:“宣传抗日救国,我赞成你的做法。小日本欺负到我们家了,我早看着不顺眼了。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面若是一声令下,我第一个冲上去打小日本;上面要是说按兵不动,我也就只好就地待命。我希望我的士兵都是血性汉子,所以,你愿意演讲就演讲吧,但他们总归是要听我的将令的,你说对不?”
“霍团长,听你这番话,你也是有血性的汉子,为啥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眼睁睁看着汉奸卖国呢?”
“你别和我扯淡,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要演讲你就讲,我可要睡觉去了。”霍刚坚定地摆摆手,不容李英寰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孙德润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压低声音说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态度上爱憎分明,行动上服从上级,算上忠义之士,确是有些愚忠。”
“难道没有办法劝说他了?”
“难哪。我看呀,除非他的老婆孩子,其他谁都改变不了他。算了,我们还是进去吧。士兵们正等着呢。”
“霍团长走了,我们还怎么进行宣传?”
“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关系。机枪连的连长林子峰是我的生死弟兄,受我的影响比较多,他也是一心要报效国家,十分痛恨日本人的侵略行径。”
“林连长在士兵中的威信如何?”
“他的影响大着呢,很多士兵都愿意跟随他。”
“那就好,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必须要找到牵头的人。”
孙德润带着李英寰一行来到机枪连。见到孙德润,林子峰笑呵呵地说:“孙大哥光临,欢迎欢迎。士兵们都组织好了,快请进吧。”
孙德润介绍说:“林老弟,这就是我和你提起的李英寰,这两位是他的同学李鼎新和张翼飞。他们都是爱国学生,为林甸做了很多事情。”
李英寰连忙上前,与林子峰握手:“林连长,孙大哥经常提起你,难得的一位爱国志士,血性方刚的男儿,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哈哈……孙大哥是自卖自夸,哪有这么夸奖自家兄弟的?”林子峰爽快地笑着,“李同学,士兵们都等着呢,快请进吧。”
“好,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几个人走进屋子,林子峰高喊一声:“全体起立,敬礼!”
战士们唰的一声,给李英寰等人敬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军礼。李英寰们也回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林子峰说道:“坐下。”
战士们唰的一声坐下来,林子峰继续说道:“下面,请李英寰同学为大家做《日本入侵致国土沦丧,我们该怎么办?》的演讲,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过后,林子峰便和孙德润等人坐在第一排,把舞台交给了李英寰。
李英寰俯视会场,面对同样的热血青年,他激情澎湃地演讲道:“士兵弟兄们,自从日寇的铁蹄践踏我们的领土,有多少弟兄姐妹丧命在他们的枪口之下?有多少家园被毁?有多少亲人被杀?我们是中国人,这大好河山是我们的!作为中华民族的儿女,我们绝对不允许日本强盗,在这片土地上横行、蹂躏、烧杀!赶走日本鬼子,驱逐外敌,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弟兄们,你们当中,有没有亲人惨死在日寇的铁蹄之下?有没有亲人被日本鬼子蹂躏奸杀?有没有……”
李英寰发出了一连串的问号,这一个个问号就像一根根引信,引燃了战士们心中的悲愤和怒火,甚至有士兵号啕大哭起来。
李英寰连忙把机会让给了那个士兵,那个叫刘三柱的士兵愤愤地走上讲台,哭诉了他姐姐被日本鬼子蹂躏自杀的经过。刘三柱的亲身经历,更加激发了战士们的愤慨,一个战士站起来振臂高呼:
“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还我河山!”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绝对不容许日寇铁蹄践踏我们的家园!”
“誓死战斗,保家卫国!”
战士们跟着高呼口号,口号声此起彼伏,激发了战士们冲天的豪气。
李英寰兴奋地望着这个场面,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功的喜悦,用自己的力量唤醒国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后来,孙德润的另外一个弟兄李俊刚,也带着他的迫击炮连加入了这个行列。在李英寰的鼓动下,两个连的士兵抗日情绪越来越高,最终走上了抗日第一线。
九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日,林甸街头张灯结彩。
锣鼓声、鞭炮声和喧哗声此起彼伏,还有一队男女扭起了东北大秧歌。
县政府礼堂里正在召开庆祝大会,县长王树璋宣布:“各位同仁,昨日接到黑龙江省政府电,满洲新国家业已成立,政府已于三月九日在长春就职,年号定为‘大同’,并饬令原有各机关、各民团尊奉新年号,照例行事。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庆祝满洲国之建立。”
王树璋扯着脖子说完这番话,便煞有其事地带头鼓掌。参会官员也跟着鼓起掌来。
王树璋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继续说:“省府令:林甸县定为丙等县,遵从新政府设置。委任鄙人为新政府林甸县第一任县长。”
掌声又响了起来,王树璋得意地扫视会场,拉长声音说道:“本人现以县长名义训令:即日起,任命林绍先为保安团骑兵大队大队长,协助警察局和李晓岚缉拿‘各地不轨之徒’,招降‘叛军’,以奠民心。此通告张榜公布。”
林绍先站起来,脚跟一磕,挺直腰身:“谢县长栽培,绍先定不负重任,全力完成戍卫任务,严查不轨之徒,还境内以安定。”
“好,希望各位同仁,皆以林大队长为榜样,精诚团结,尽心竭力,为林甸尽一份力量。同时,为庆祝满洲国成立,全县庆祝三天。散会。”
会议结束了,在一片恭祝声中,王树璋回到自己办公室。林绍先紧随而入,会商严查之事。
东北的四月春寒料峭,人们穿着棉衣,抱臂缩肩,一副畏寒模样。
李英寰、李鼎新和张翼飞夹杂在人群中匆匆而行。看了县府庆祝大会场面,也看了布告的内容,心里不免打起鼓来。
“英寰,他们这是要干啥呀?”李鼎新问道。
“哼,这些无耻之徒,花说柳说,还不是要抓抗日志士。”李英寰愤愤地说道。
“看来他们要下手了。”张翼飞说。
“是啊,我们要多加小心。还有,各项工作要加快节奏。”李英寰嘱咐道。
“要不,现在找孙大哥去?”李鼎新试探着说。
“好。”李英寰说。
孙德润在机枪连里与林子峰聊天。看到李英寰一行到来,连忙站起来相迎:“怎么样,也坐不住了吧?”
“是啊,王树璋卖国求荣,归顺伪满洲国,叫嚣清理门户,背叛了人民、背叛了民族,是可忍,孰不可忍!”李英寰义愤地说。
孙德润严肃地说:“我正与子峰商量此事,想趁此机会起义,给伪满政府一个迎头痛击。”
“孙大哥,这个决定太好了,真该教训教训他们。”
“可是,子峰和俊刚担心,仅机枪连和迫击炮连,力量上不足以克敌。”
“是啊,现在县府不但有警察、民团、商团、骑兵大队,还有驻军,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若是任其发展,反动势力会越来越强,到时候就难以制约了。”
“那怎么办?”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英寰,你曾说过李海青攻城的事,他带的绺子不是留下来了吗?你不妨说服他们一起克敌。”
“对呀,英寰,你去试试?”
“哎呀,”李英寰拍了一下额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你立刻想办法联系这些人,说服他们与我们一道攻城。我们的队伍就叫做抗日义勇军,大家觉得如何?”孙德润征询地说道。
“抗日义勇军?这名字响亮。为了促进抗日救国联盟,我马上联系各大柜,劝说其参加抗日义勇军。”李英寰坚定地说。
“好!等你联络成功,我们就扯旗宣誓,你们同意吗?”
“孙大哥,一切听你的。”
五月。尽管林甸树木较少,但依稀可见榆树抽出了叶子,并散发出浅绿色的光泽,李英寰心如舒展的枝条,也渐渐地鲜活起来。
整个五月,李英寰都奔波在东西乡之间,来往最多的则是东碱沟,寻找着各绺子的大柜。
他见到的第一支绺子便是“天照应”。
说起这支绺子,还有特殊的来历呢。
最初,“天照应”是抗日英雄张锡武的报号,张锡武又是李海青的二柜。张锡武被招抚任职黑龙江骑兵的排长,就把绺子交给了远房亲戚柳云三。
江桥战役,张锡武凸显机智勇猛。之后,在三间房和撤离省城战斗中,又屡立战功,深得马占山喜爱,破格晋升为新编旅旅长。
“天照应”是一支仁义的绺子,从不欺老凌弱,更不强抢民财,给人以仗义疏财、豪气干云之感。
去年,李海青带队攻打县城,柳云三就带队给予支持。攻城失败后,这支绺子一直活跃在林甸周边。
那日,“天照应”刚砸了一个软窑,集结在北乡五撮房整休。李英寰得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了过去。
故友相见,格外亲热。柳云三拍着李英寰肩膀说:“老弟,一晃半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谢大哥挂念,我一切都好。自李旅长离去后,我一直留在林甸,做抗日宣传工作。”
“好样的。老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
“柳大哥,我们策划成立抗日义勇军,已有部分作战单位参加,但仍显力量薄弱,不足以与林甸守军抗衡。我来见柳大哥,就是想了解大哥的意向。”李英寰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但还是隐去了起义部队名号。
柳云三抽了一口烟说:“老弟,大柜委托,我柳某不敢忘怀。既然你有难处,我理当伸手相助。”
李英寰认真地说:“柳大哥如此仗义,小弟感激不尽。不过,还望大哥想得周全些,毕竟关系到绺子的出路,还有面对的诸多险棋。县城里军、警、民团等各路武装纠结,抗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原来,我们是不愿意离开家,也就没跟大柜二柜走。现在,咱不用离开家门了,就能和大柜二柜一样抗日,那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柳大哥,别怪小弟多嘴,加入抗日义勇军,就得严格要求部队,不能做出祸害百姓之事。”
“老弟,你小瞧我们了。李大哥早就立下规矩,只抢贪官污吏恶霸,从来不祸害老百姓。”柳云三哈哈地笑道。
李英寰解释道:“柳大哥,我是说,部队和绺子不同,是有严格的纪律的。”
柳云三又哈哈地笑着说:“放心,只要打鬼子,咋的都行。”
李英寰又说:“柳大哥,‘天照应’加入了,人马还是不足啊。”
柳云三爽快地说:“老弟,你就别磨叽了,不就是缺人吗?我去找其他绺子,你就擎好吧。”
李英寰也哈哈地笑了:“柳大哥,太好了。”
从那天开始,柳云三带着李英寰,游说于各绺子之间。在他们的努力下,终于说服了十几个绺子,率众参加了抗日义勇军。
那日,各路诸侯齐聚伪军第八团军营,秘密会商成立东北抗日义勇军事宜。一切准备就绪,孙德润率李英寰、李鼎新、张翼飞、林子峰、李俊刚、柳云三等,一同站在“东北抗日义勇军”的军旗前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抗日义勇军。甘于抛头颅,洒热血,不怕困难,不怕牺牲,誓死奋战,驱逐外敌,愿为国家独立,民族富强而奋斗。”
誓言声声,句句铿锵,在伪满统治下的新县政府成立的一个月,一支抗日队伍也悄然成立了。孙德润任总队长,林子峰和李俊刚分别为机枪分队和迫击炮分队的分队长,李英寰任参谋,张翼飞和李鼎新分别任两个分队副队长,柳云三和济云飞分别为绺子改编的两个分队的分队长。
会商会议决定于六月份起义,正式扛起东北抗日义勇军大旗。
十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到了六月。
起义前,孙德润召集各分队长以上军官开会,商谈攻城之事宜。
由于柳云三刚刚进入部队,其本位思想严重,缺乏大局观念,在确定攻城战斗方案时,不免会发生分歧。
有分歧,就得想办法解决,以便统一思想。
那日,会议开始后,林子峰抢先发言:“我认为,攻城适合于里应外合,一部分兵力化装潜入城里,然后突然发起攻击,形成里应外合之势,必定取得制胜。”
李俊刚立刻响应:“对。建议柳云三、济云飞分队化装潜入,其他两个分队重武器攻城,先潜部队在城内突然发起攻击,攻克县城就只是时间问题。”
孙德润点点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柳云三坐不住了,他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我们只善于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化装潜入县城,若是攻城失败了,弟兄们不就成了翁中鳖?”
林子峰耐心地说:“机枪、迫击炮分队不宜化妆进城,原因是重武器没法运进城里去。”
柳云三说:“那我不管,反正我不会带着弟兄们进城。”
李英寰劝道:“柳队长,林队长说得没错,你带弟兄们化装进城,我们形成内外夹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柳云三说:“老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道有道规,行有行理。就是大柜,也不会把弟兄们送到别人的枪口下。”
李英寰试图说服:“柳队长,我们既然形成了抗日联盟,都是义勇军的一员,就该相互信任才是。”
柳云三坚定地说:“老弟,啥也别说了,没商量。”
孙德润敲敲桌子:“好了,大家讨论一下,如果只采用攻城战术,该如何分配兵力呀?”
林子峰想了想说道:“四个城门同时进攻,需要火力平均分配,以致守军无法集中兵力,从薄弱环节实施突破。所以,我建议,把义勇军成员单位打乱,按轻重武器分成四支队伍,实施四个城门同时进攻战术。”
林子峰话音刚落地,柳云三就又提出了反对意见。
柳云三说:“我们是歃血为盟的兄弟,秉承同生共死,我的兄弟们不能分开。”
林子峰急了,“啪”的一声把军帽摔在桌子上:“柳队长,火力分配不均,守军会实施各个击破的。”
柳云三腾地站起来,口气十分强硬地说:“这我不管,我只管弟兄死活。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就扯呼了。”
听到柳云三要临阵退去,林队长不敢再说话了。
孙德润站起身来,做出了战斗部署:“现在我命令:以各分队为战斗单位,林子峰负责攻打东门,李俊刚负责攻打南门,柳云三负责攻打西门,济云飞负责攻打北门。时间定在凌晨六点,四个城门同时发起攻击。”
“是。”林子峰和李俊刚站起身来,脚跟一碰立正答道。
“好,没问题。”柳云三、济云飞也当即表态。
十一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天还没亮,四队人马从驻军营地出发,以最快速度奔赴四个城门。
这四支队伍,由原伪军第八团霍刚部下的机枪连、迫击连、部分爱国人士和“双山”“金貂”“助国”“兴国”“天照应”“访贤”“一只鸡”等绺子组成,是抗日义勇军成立后的首役。
依照事先的布置,四个分队各自奔赴战斗目标。
林子峰和李英寰带领机枪分队,负责攻打东门;孙润德和李俊刚带着迫击炮分队,负责攻打南门;柳云三和张翼飞带领其他绺子编成的分队,负责攻打西门;济云飞和李鼎新带领“一只鸡”分队,负责攻打北门。
说起“一只鸡”,那还是有来头的。
“一只鸡”的创始人,是抗日英雄济静,他曾带着自己的队伍,把“三肇”地区闹得惊天动地。后来,他加入革命组织后,将“一只鸡”交给远亲济云飞,绺子的名号也就沿用下来了。
凌晨的林甸县城一片寂静,大多数居民还在睡梦中。
六点整,一阵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和随之而来的喊杀声,把林甸县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四个城门的外面,均扯出一面大旗,红色的旗面上写着:东北抗日义勇军。
西门外,孙德润对着城门大喊:“守门的兵士听着,我们是抗日义勇军,让你们县长马上投降。不然,我们就炸城破门了。”
城门里没有回应。半晌,枪声响起来,守城民团开始还击了。
“给我打。”孙德润一声令下,枪声顿时大作。
县政府内,王树璋召开会议紧急磋商,调动警察、民团、商团和骑兵大队,分赴四个城门增援。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东门,林子峰指挥部队,用机枪和迫击炮同时开火,把对方的火力完全压了下去。
南门,孙德润和李俊刚不但善战,加之武器精良,也很快占了上风。而西门和北门,因为缺少辎重武器,火力自然弱了很多,守军很快发现了缺口,迅速调整战术,用火力牵制东门和南门,集中火力欲消灭西门和北门攻城的有生力量。
两个小时后,在守军的强大火力下,柳云三部出现了部分伤亡,这让柳云三心痛不已。都是过命的兄弟呀,死伤了这么多,“传令,撤到安全地带,通知济大柜撤退。”
“是。”一个小胡子传令去了。
随着柳云三一声令下,西门攻城部队边打边撤,很快撤到安全地带,然后清点人数,等待济云飞部。
北门,济云飞部同样遭遇密集火力的打压,伤亡惨重。
眼看着兄弟一个个倒下去,济云飞简直就气疯了。他举着手枪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冲,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
“报仇!”
济云飞部喊声震天,所有弟兄拼命地往上冲。
此刻,骑兵大队长林绍先亲自指挥:“用火炮瞄准土匪,给我狠狠地打。”
十门大炮调整好射击的角度,齐刷刷对准了攻城队伍。
“放!”
随着一声令下,轰隆隆几声巨响,很多人便扑倒在血泊中。
“奶奶的,我跟你拼了。”
正在济云飞暴跳如雷之时,柳云三的传令兵呼哧带喘地跑来,“济大柜,我们老大……让你带着弟兄们快……撤。”
济云飞着实愣了一下,看看横七竖八的尸体,再看看坚固的城楼,有些疑惑地问道:“柳队长撤了?”
“撤了。”
“好。传我的命令,撤!”
济云飞一声令下,进攻的队伍哗啦一下撤了下去。
西北两门攻城部队一撤退,守城的力量都集中在东南两门。顿时,两个分队的火力被压住,伤亡人数也急剧增加。
林子峰不甘心,大声命令道:“打,给我狠狠地打。”
机枪声大作,迫击炮齐鸣。可是,和守军相比,义勇军的兵力明显不足,攻城战打得十分坚决,怎奈守军火力太猛,攻城终究无果而终。
下午,趁着休整的机会,孙德润召集各分队长商议,重新调整战术问题。
李英寰说:“柳队长,上午这一仗你也看到了,抗日义勇军是信得过的。但由于兵力分配不均,给了守军反扑的机会,还是火力平均分配好。”
“不行,我得为弟兄们负责。”柳云三仍然坚持。
“柳队长,现在抗日义勇军就是一个集体,每个人都是我们的兄弟。上午死伤了那么多战士,你就一点都不心痛吗?”
“这……”
“柳队长,我们要从民族大义出发,不能光顾自己的小天地呀。”
“是啊,柳队长,如果海青旅长在这儿,他也会考虑全局的。”
“柳队长放心,咱们都是同胞兄弟,定当生死与共。”
……
“好吧,就按大家的意思办。”柳云三终于接受了统一部署。
部队休整完毕后,重新部署了兵力,并于傍晚时分,战斗重新打响了。随着夜色渐暗,预示着一场殊死战斗的来临。
十二
一夜艰苦卓绝的战斗,打落了满天的星辰,打出了初升的太阳。
翌日凌晨十分,四座城门被炮火攻破,守军狼狈逃窜。
就连不可一世的林绍先,也带着骑兵大队突破城门,如丧家犬般逃出了县城。
义勇军迅速占领了四个城门,再一路打到了县政府。
八点左右,阴翳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雨。
县长办公室里,王树璋如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地摇着电话摇柄,试图从上边求得援军。哪知电话线早已被切断,他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
柳云三和济云飞迅速攻占县府,把王树璋堵在了办公室里。
“不许动。”
“我是县长,你不能这样对我。”王树璋跌坐在椅子上,结结巴巴地说。
“县长?谁的县长?你个王八蛋,不打日本人,却打死了我这么多弟兄,现在我就崩了你。”
“别,别别……我投降。”
“投降?老子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的命。”
济云飞举起枪来,王树璋面如死灰,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柳队长,别动手。”李英寰跑进来喊道。
柳云三做了一个手势,济云飞收起了手枪,别在腰间的枪套里。
柳云三问李英寰:“咱们拿下了县城,接下来还干什么?”
李英寰兴奋地说:“柳队长,抗日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占领县政府,抵抗日本人的入侵,守护我们的家园。”
柳云三说:“好。”
李英寰说:“柳队长,你负责看守这个汉奸。济队长,你带人打开监狱,释放那些抗日志士,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加入抗日义勇军的就参军。”
“是。”济云飞和李鼎新转身走了出去。
孙德润则命令全体官兵,不得惊扰老百姓。
“是!”通信兵传令去了。
李英寰则带着李俊刚搜缴文书、官印和官帖⑥等诸多物件,林甸县城彻底落到了抗日义勇军的手中。
乌云蔽日,天空暗沉,阴雨一直下着。义勇军忙碌着,清点着战斗成果,搜捕着残余的敌对势力。
枪声平息以后,老百姓涌到县政府,好奇地看着热闹。
晚上,义勇军就在县城里休息。
二十九日凌晨,大雨不停,县城的街道已成汪洋,百姓出行困难。
李英寰等人聚集在县府内,商议着下一步的计划。
李英寰说:“这雨太大了,历年少有,我担心发生洪涝。”
孙德润说:“现在,我们当务之急,是组织民众进行自救,百姓的房屋残破,经不起大雨的冲刷。”
林子峰说:“政府在我们手中,我们就要对百姓负责,马上发出预警信号,协助老百姓度过灾难。”
李俊刚说:“四门均被炮火攻破,修缮也需时日,何况又遇上大雨。四门守卫部队要严加防范,以防反动分子反扑。”
几个人的话音未落,守门部队急匆匆来报。
“总队长,大事不好,骑兵大队又冲进来了,四门失守。”
原来因天降大雨,守卫部队觉得没事,就找地方躲雨,城门守卫实为空白。以致林绍先纠集旧部,于大雨中摸进城门,待守卫战士发现,双方已短兵相接了。
这个林绍先,在林甸县城本已根深蒂固。民团、保卫团、骑兵大队,还有商团残部,听说林绍先反扑回来,纷纷与之汇合,聚集了大批人马,形成了较强的战斗力。而义勇军刚刚取得胜利,加之大雨不断,就有些麻痹大意,被林绍先部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英寰问道:“孙总队长,我们该怎么办?”
孙德润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们太麻痹大意了。现在各路人马分散各处,想集结都来不及。况且,县城是林绍先的老窝,他能一呼百应,形势对我们不利。当务之急,保住实力最重要。我命令,立刻撤出县城。”
柳云三提着枪,一边骂一遍向外冲。“奶奶个球,我一枪崩了这个王八蛋。”
济云飞拉住柳云三:“柳队长,要保住弟兄们,就服从总队长指挥吧。”
柳云三站住脚跟,气哼哼地骂道:“哼,我饶不了这些王八蛋。”
撤退的命令传了下去,各部有序地撤出县城。
李英寰等押着王树璋等俘虏,紧随其后也撤出了县城。
夜色深沉,林甸县城笼罩着沉重的气息,持续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停了。
林甸城西的军营驻地,抗日义勇军在做暂时的休息。孙德润召集李英寰、林子峰、李俊刚、柳云三和济云飞一起商议下一步计划。
孙德润思考着说:“我们得反思一下,这次战斗虽然破城,但论武装实力,我们还是差了一些,若是碰到大批驻军相助,我们是必败无疑呀。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壮大力量。”
“对,先休养生息,壮大力量,以利再战。”
“这抗日义勇军我是当定了。你们说,需要我做点什么?”
“是啊,总队长,你见多识广,我们听你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孙德润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们撤往富裕,直接奔齐齐哈尔,去找马占山主席的部队,或者直接去找张甲洲部,大家汇合在一起,才能形成更大的力量,才能战胜一切敌人,保卫我们的家园。”
“我同意。”
“我也同意。”
“通过这一仗,我知道了啥叫自豪,去齐齐哈尔,就可以和大柜在一起了,我同意。”
“以前觉得做胡子自在逍遥,现在我懂了,有日本人在,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呀!我也同意投奔大柜。”
众人意见达成了一致。
这支抗日义勇军做出了决定:转路去富裕,攻打下那个城池,弄到足够的给养后,再去齐齐哈尔投奔抗日队伍。一切准备就绪,部队开始出发了。
夜更深沉了,李英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恋恋不舍地回头,对着林甸县城深深一躬,内心说道:“别了,林甸;别了,二老双亲。我会再回来的。”
然后,李英寰毅然转身,奔着前进的方向毅然向西……
此文根据 《林甸县志》《齐齐哈尔市志》《明水县志》《安达县志》《黑龙江文史资料》《黑龙江党史资料》《明水文史资料》等构思而成。
注释:
①响窑:具有武装的深宅大院。
②插签的:勘察打劫目标、路线。
③砸孤丁:入室抢劫。
④大柜:大掌柜的,大当家的。
⑤栖流所:要饭花子房。林甸县于1926年,在县城西北角建起了栖流所5间,收留流离失所,贫困残疾者。
⑥官帖:伪满林甸流通的钱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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