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物
■赵钧海
同学吴老二
寄宿有一种自由飘忽的意味。那时我在一个矿区中学寄宿上学。学校提供住房,但没有食堂,也无人管理。学生们都像歪脖子树,枝杈张牙舞爪。抢像章,抢军帽,抽烟,打架,拍婆子等等,还有就是起外号。所有同学都有外号,搞不清是谁先喊出来的。外号有明有暗。明指男生,直呼外号;暗指女生,私下被男生天天挂在嘴边。议论久了,就会突然在公众场合冒一句,搞的女生或眼泪汪汪或大骂不要脸。被骂者狼狈不堪,其他男生就偷笑,幸灾乐祸。吴老二的外号是双关语。一层是家里排行老二,另一层谁都清楚,指身体器官。外号一般是贬意的。对吴老二的隐射自然不算最难听的,还有四眼狗、小虱、牛二球、屁高、黑老鸹等等。吴老二默认了。但吴老二会在喊别人外号时,突出那些不雅部分,声音很大。
吴老二开始变声了。
吴老二发育早,童音变成音的音频独特,磁性大,嗡嗡嗡,像低音鼓一样,让人羡慕。吴老二指着议论者说,啥球玩意,赖瓜子,卖沟子的。吴老二语言虽不卫生,但彰显的弹性十足,音域厚实,你不得不服。
吴老二是军人子弟,多少会表露出家庭背景的优越。老子英雄儿好汉。宋宝宁老师指桑骂槐地说过他。那时学习没什么压力,读书无用论盛行,白卷英雄张铁生就出在那个彤红的时代。吴老二成绩中下,老师恨铁不成钢。
吴老二眼睛细长条,单眼皮,喉结大,凸显着,说话时会上下移动,时刻炫示着他是生理成熟的男性。男孩子变声是个奇妙的过程,你并不知道哪一刻会变,昨天尖细的童铙,今天可能就成了隆隆的战鼓。
吴老二发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就有点孤芳自赏,陶醉其间。因为吴老二喜欢唱歌。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哼哼,自我琢磨,自我欣赏,举止也变得温文尔雅。吴老二是真学歌,不是三分钟热度。他拿一本《战地新歌》,时刻也不离手。《战地新歌》那时很潮,很像现在的“中国好声音”,倍儿火。当时我也买了一本《战地新歌》,有模有样地照着低吟。后来还出过《战地新歌续集》。贫瘠乏味的时代,能有一本《战地新歌》,也算幸运了。
吴老二放喉最多的是《一壶水》《拉着骆驼送军粮》,还有《老房东查铺》和《看见你们格外亲》。吴老二根红苗正,骨子里有军人情结。唱歌也全是褒扬军人的。马国光的《一壶水》从吴老二嘴里出来,吐字清晰,音色优美,声域浑厚,绝不亚于马国光。吴老二一唱,大家就安静了,如欣赏演唱会一般。只要是唱歌提议,吴老二都会应允,不再像早先那样无法沟通。一次洗澡堂人多,要排队洗,我说,老二,唱个《一壶水》吧!吴老二就放开了歌喉,嗡嗡嗡,搞得洗澡堂里回声一片。大家迅速给他让出一个淋浴喷头,边抹胰子边欣赏。还有人抢着为他搓背。于是,那声音就呜哇呜哇发颤,大家嗷嗷着,连连叫好。
吴老二常把李双江挂在嘴边。李双江在新疆呆过。吴老二看过一次李双江的演唱,于是唾沫星子四溅地说,李双江音域有十二度,是两个八度音,中国独一无二,能把F调的《北京颂歌》用降A唱出,高音还落在了C3上,太神奇了。吴老二竟能说出专业术语,同学们自愧弗如。他不停嘴,继续说,那是清澈与明亮,是海浪滔滔,是流水潺潺。我惊讶,像吴老二这样的语文水平,居然知道流水潺潺。至少我不知道。真正知道还是毛主席一首诗公开发表后,其中有“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四眼狗听得不耐烦了,就调侃,李双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在乌鲁木齐山西巷子背麻袋打髀石,二流子一个。吴老二腾地跳起来,你他妈的胡说,李双江是北京来的,兰州调演时崭露头角,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滚一边去。吴老二激动中运用了毛泽东的名言。那时大家都会运用领袖的名言。四眼狗也不示弱,向毛主席保证,我是听军区文工团的人说的。吴老二说,胡说八道!声音嗡嗡,回响嘹亮。
2006年11月,在人民大会堂全国文代会上,我见到李双江,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吴老二。我对李双江说,我有个同学三十年前天天唱你的歌,还为你与别人吵架。李双江侧耳听着,有点得意,但反应漠然,还没等他张嘴表态就被别人拉去照相了。吴老二不光崇拜李双江,还崇拜张振富与耿莲凤,也常常把他俩的《祖国一片新面貌》挂在嘴边。“哎,天也新,地也新,祖国面貌一片好,形势无限好哇”。至今我清晰记得那欢快热烈又别出新裁的曲调。吴老二说,马玉涛的声音也是一绝,再无第二人。说着就唱“马儿啊,你慢些走,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吴老二一张嘴,就有叫鲁扒皮的小个男生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反动歌曲,不许乱唱。吴老二就懵了,停顿了一下,骂了一句去他妈的。吴老二骂归骂,还是停止了唱歌。阶级斗争的弦,吴老二也时刻紧绷着,拍屁股走了。
吴老二不仅声音嗡嗡,身体结构也日新月异起来。一天半夜,吴老二忽然大叫一声,翻身起床,把大家惊醒了,以为做噩梦被刺。吴老二嘴里嘟囔着说,操,跑马了。就脱下裤头扔到一边,翻身睡着了。我那时发育晚,还不懂个中秘密,没敢问。第二天一早,吴老二光着屁股到处找裤头:谁他妈半夜脱我裤头了,查出来没好果子吃。大家都笑。四眼狗说,自己半夜脱的,嘴里还喊着女孩名字,把我们都吵醒了,跑马就跑马还装什么鬼。吴老二找到裤头后,翻开看了看,不再说话,脸上一阵潮红。一群半大小子住宿舍,什么坏事都干过。半夜脱别人的裤头算是一件文明行为。还有用墨汁涂脸,画肚皮,染生殖器,用手抓屁放别人鼻孔下的,捣蛋程度可想而知。
后来,我的发育也出现了颠覆性转折,嗓音变得令自己吃惊。呃呃呃,沉实,脆响,洪亮,战鼓一样铿锵。吴老二敏感。一天,他忽然当众说,牙根这家伙也变声了,拨浪鼓一样清脆。我不高兴地说,是战鼓!吴老二说,你那是啥战鼓,充其量就是一个破拨浪鼓,我才是战鼓呢!吴老二说着,嗷嗷了两声。果然,嗡嗡直响,如低音炮。我不再争执。其实,我注意到我的声音也是嗡嗡嗡的,但我不与他计较。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正确。一次我唱歌,也是《红星照我去战斗》。吴老二说,牙根的音色越来越好了。吴老二说完表情就有点忧郁。有人鼓噪吴老二也唱歌,吴老二死活不肯。多年后我分析,吴老二不唱,是因为我在场,他有压力。其实吴老二的低音比我强,凝重,沉滞,我没法比拼。
高中毕业,我们一同下农场,去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地带。麦地,玉米地,菜地,交错在沙丘与沙梁之间,干活干累了,知青们就往沙包上一躺,肌肉迅速松弛,疲惫就顺着皮肤传导在细密的沙粒之中,舒畅,快慰,心旷神怡。那农场有知青二百多人,出工时黑压压一片,蔚为壮观。试想,一群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在那样一种文化贫乏的年代,一起种西瓜,一起割麦子,一起浇水,一起吃大锅饭。你一句妹,我一句哥,你帮我扛铁锹,我帮你拿外套,情感火花一擦就着,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一个女知青就把孩子生在了旱厕里。人们惊诧,天天见面,为什么没看出来,隐蔽得如此天衣无缝。消息很快得到了印证,第三天公安局就把一个农工(非知青)带走了,判刑入狱。此人我再没见过,那女知青倒是多年后在街上碰过面,我认出了她,我相信她也认出了我。但我们没有打招呼。
吴老二也弄出点小传言。那时谁都会有传言,因为每个男知青都被大家强行安排了一个女知青,配对。这帮住校老油条,久经沙场,对这种事见多了,也不当真。开玩笑会漏嘴,哎,刚才碰上你那位了。于是大家哈哈会心一笑,知道指的是哪位女知青。一次吴老二、四眼狗、屁高、小虱几个开玩笑,话题说到吴老二。说吴老二最近反常,与小妹妹打得火热,还听到在树林里咿咿呀呀唱黄歌。吴老二立马从床上翻了下来,板起面孔严肃地说,谁说的,造谣,再说我翻脸!他妈的胡说八道!说完,吴老二拉门,甩门出去了,留下一阵嗡嗡回声。吴老二生气了,脸色酱红,目光愤慨。
四眼狗们觉得挺无趣,不再说了。那时我们小青年什么都不懂,更别说谈情说爱了。被安排的对象更没谱,既没说过话,也没单独在一起呆过。我妻子也出自我们一个农场,但老实说,当年我俩只说过一句话,而且是我伤害了她。她与另一个女知青一同问我要西红柿,我拒绝了。那时我在卖菜,严格按制度办事。有人说,我与爱人是那时谈对象的,完全瞎扯。多年后,我们农场知青中,仅有三对成为伉俪,但没有一对是当年蓄意安排的对象。
招工开始了,大家心绪焦灼,忐忑不安,表情变得神圣而忧郁。人生即将进入一个新阶段,都期待分配到一个好单位。但好单位与不好的单位随着时间推移会变化。三十年前好的单位,三十年后被改制,被分割成数个小块。吴老二当年被分配到一个好单位,专事技术作业,基地驻在市区。而我却被分配在了远离市区的外探区。
分散后,来往渐稀。但信息还会在甬道中传递。不久一个重大消息传来,吴老二的女友已经确定,就是农场那个被安排的女孩。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吴老二翻脸的场景。或许吴老二那时真的与那女孩打得火热。那女孩不是我们同校同学。那时,知青来自三四个学校。那女孩开朗热情,平常嘻嘻哈哈,比较招惹男孩子喜欢,也敢和男孩子面对面开玩笑或对骂,是一焦点人物。我想,吴老二与那女孩可能是真的。因为吴老二突然变得认真了,与宿舍哥们儿几乎翻脸。吴老二把男女之事看得很崇高。知青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吴老二的涤卡上衣居然开始系风纪扣了,裤子笔挺笔挺,一改过去邋遢风格,脏话也少了,变成了一个人全新的人。爱情会改变一个人。
传言归传言,大家都刚融进新环境,在拼搏,发奋,也顾不上联络。我单位离市区二十多公里,天天加班,也没法联系。那时电话只有单位有,而且是手摇的,得通过电话站总机转接。那几年我吃大食堂,住单位的半地窖小库房,除了床和一个木箱,其余全是纸张、广告颜料以及一堆小喇叭。那时工作不分昼夜,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常事,各类展览铺天盖地。大会战、中会战、小会战接踵而至,节日献礼,迎接开门红等等。中央要创建十来个大庆,我们就革命加拼命干活。革命加拼命,苦干加二十三干。那是我亲耳听一个老干部在大会上说的。我问二十三干是什么意思?马鸿工程师说,是秘书写的,把巧字写得太草了,像阿拉伯数字的“23”。我哭笑不得。
整整十年我没有再见过吴老二,甚至没有一丁点他的新信息。
可我还是与吴老二相遇了。
我参与组织了一场大合唱比赛。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参演群众达万人。轰轰烈烈,红红火火,人头攒动。各企业争先恐后展示实力。团队人数,服装道具,训练指挥,领唱领诵等等,牛气大的单位,还专门配了铜管乐队,气势喧嚣,场面霸气。也有不少单位找关系,打招呼,希望照顾,最低也要拿二等奖云云。我说评委现场亮分,现场评判,靠实力取胜。
吴老二就是那时冒出来的,惊我一跳。他居然是单位的领唱。吴老二终于脱颖而出,跻身歌唱界了。声音如从音箱里跳出一般,我一听就知道是谁了。那浑厚磁性的嗓音,嗡嗡嗡嗡,音质音势一流。
他们的方阵很壮观,至少三四百人。吴老二穿一身白色西装,打着领结,挺绅士。吴老二站在团队第一排,被数万目光追随着。我的心脏也突突快跳,血液似要涨出一般。
领唱的是《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那是一首适合吴老二嗓音的领唱歌曲。领唱者需要有厚实阳刚和抑扬顿挫的功底。那正是吴老二的强项。此时,吴老二嗓音也愈发纯熟,愈发奔放,而且淳美,宽广。他领悟了内蕴,也领悟红军艰涩的苦旅——激越,舒缓,澄澈,以及隐隐的苍凉和惆怅。小溪叮咚流入大江,江水涛涛奔向大海。吴老二完美无缺地展示了歌曲的主题与深度,也完美无缺地诠释了领唱艺术的魅力。吴老二风卷残云,让评委振奋。有大家风范啊,我心里说。抑制不住激动,我给了最高分。吴老二团队结果大快人心,获一等奖。颁奖时,他们团队欢腾雀跃,我眼前也有一种豁然洞开的感觉。
比赛结束,正在纷乱中搬拿设施,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转身一看是吴老二。他已脱了白西服,但脸上浓浊的粉色依旧。吴老二亢奋说:感谢你,老同学!我说,哪里哪里,靠实力取胜,你吴老二不减当年啊,而且纯粹了。他说:有实力还得有伯乐赏识。我说,别吹嘘了,知道你今天最差的是什么吗?他一愣。我说,化妆,太女人味了。吴老二笑说,自己画的,一直在给别人化妆,没时间了,自己就胡乱涂抹了一下。
吴老二还是先前的吴老二。
后来就听说吴老二下海了。那几年下海时髦。教授卖油条,公务员倒海鲜,第二职业合理合法等等。吴老二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下海,是单位搞三产在内地开了公司。为了照顾老母亲,他去了西安。一边照顾家人,一边干经营销售之类。到底干得什么,同学们似乎都不太清楚。
2003年4月,我随一个经贸团前往西安,参加“西洽会”。那是一个庞大喧闹的大型经贸会。作为文化业代表,我的任务就是学习考察。那时正轰轰烈烈地鼓噪“文化搭台,经贸唱戏”。偌大的展厅里,我虔诚地揣摩,如饥似渴地搜集资料。五花八门,居然收了两大纸袋。不能辜负考察的责任,我想。但,待回到单位资料就被搁浅堆放在了一边,再无暇顾及。那天,我浑身困乏地回宾馆,刚躺到床上企图歇息,有人敲门。
一看,竟是吴老二与一个女人。惊讶!
吴老二眼睛眯成一条缝:老同学,没想到吧!
你从哪里冒出来?我回答。吴老二说:马上揭晓,介绍一下,我爱人,就在这家宾馆工作,她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我不认识吴老二爱人,但她知道我。吴老二曾经说过我。还因为我们团队来自她熟悉的城市。
太巧了,我有些兴奋,也为吴老二妻子与他的有心动容。
聊了很久。谈《一壶水》,谈李双江,谈同学行踪,谈孩子。吴老二依旧嗡嗡,如重低音音箱。看得出,吴老二与妻子挺融洽。有一瞬间,我脑海里悠忽闪过农场那个女孩,但迅速把一闪念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吴老二要请我吃饭,且预定了地点。我因公务无法脱身。我说,你们能来看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体味,吴老二不仅怀念当年,而且变得儒雅高蹈了。
遗憾,临走时,吴老二忽然想起什么,说,非典来了,注意没有,北京已经封闭,西安也开始有疑似病例,千万小心。吴老二表情肃穆。
当时我觉得吴老二的话多少有些危言耸听。
然而,返回新疆第一件事就是隔离。我被指定在家中隔离一周。这是轻的,如果再晚回来一天就会安排去临时隔离点隔离。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西安一朋友忽然打来电话,醉意朦胧说,一帮哥们儿在喝酒。朋友喝得有点高,语无伦次,但能喊出我的名字。他把手机给一个人让我猜。接过电话,对方一发声,我就听出是谁。嗡嗡嗡。我说,吴老二,哈哈哈。吴老二大笑,你小子厉害。来西安,我带你去看黄帝陵和黄河壶口,吃羊肉泡馍。
我很高兴,答应吴老二下次一起去看黄河壶口。我向往那一泻千里的波澜壮阔。
然而,没有一点先兆,我却在北京碰上了吴老二。世界之大,熟人碰面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朋友熟人又总能在某个地点,某个瞬间碰上,那是天意。
那天我在宾馆前台结账,要急着赶飞机返疆。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随意望了一眼。那人竟是吴老二,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吴老二!我随口说。
吴老二也看出了我,表情惊讶,但样子有点怪。吴老二说:巧,巧啊,碰上你了。吴老二口吃了,语气有点不冷不热,似乎少了过去的嗡嗡底气。
我认出了他身后的女人——他妻子。于是热情不减地开起玩笑说:哎,怎么换人了?
吴老二没笑,也没接茬。他妻子更是一脸严肃,站在较远的地方看我,仿佛不认识一般。一阵尴尬,我不知所措。难道玩笑开大了?
吴老二没有继续搭腔的意思,看看妻子,就对我说:我们先回房间了,你忙,你忙!说完,走了。
我被搁置在大厅。
一阵莫名其妙。我想。吴老二居然如同一个路人,而且我的一句玩笑是示好,但他却没有接纳。愣怔着,直到服务员催我交款,才回过神来。
闷闷不乐付了钱,就去赶飞机了。北京堵车,我怕误机。
大约四五个月后,有人告诉我,吴老二走了。什么?我又问了一遍。那同学说,吴老二没了。
我将信将疑。同学说,半年前吴老二在西安检查身体,发现异常,医生建议他进一步检查确诊,于是去了北京。北京检查的结果令人震颤。专家说,是晚期,只有最后几个月。
蓦地,我想起北京的偶遇,想起吴老二那天怪异的表情和他妻子严肃的面孔,如梦初醒,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懊悔莫及。
那次偶遇成了我与吴老二的终极会面。一个令人不解又遗憾终生的会面。惴惴不安,辗转反侧。我反复回忆着那个场景,地推演出一种又一种可能。但现实就这么残酷。现实只有一种,结局只有一个。
同学说,吴老二生前留下话,说不要告诉同学与发小。
大约吴老二希望自己的形象永远年轻抑或是不想打扰四海之内的同学与发小。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同学和发小。
长时间的,我陷入深深的自责。那场偶遇让我心中凄厉,悲悯。人生有许多遗憾,有些遗憾过去就过去了,不再需要挽回,也不再需要留恋,可有些遗憾却潜留在心底,犹如一把利剑,刺入我的胸膛,一道寒光闪过之后,鲜血淋漓,炸裂般疼痛。我悔过着,隐隐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嗡嗡嗡嗡,雄浑而阳刚,底气充足。
朋友欧阳
坐在昏暗处,没有开灯,他像躲在墙角的幽灵。立时,我脑海里闪出一句名言: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多年前,他曾在一次研讨会上说:马克思都能使用这样生动的语言,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忧伤?我们为什么总是一片大好?应该承认苦难和不幸。我两眼放着光,赞许地点头,磕头虫一般。那思考凝析出的是高远和辽阔,是锁不住的春光。眼下,他却幽灵一样静坐着,徘徊着疲惫,徘徊着痛苦。他妻子开了灯。空间被普照在光亮之中。
黑瘦无比,枯瘦如柴,他完全脱变成了另外的模样,而且目光游移,神情恍惚。他终于说话了,呈现出一副卑微之相——龟缩着身躯,时而看地面,时而看白墙,时而看屋顶,滔滔不绝,机器人一般。他始终没有看我。
安慰,抚摸。我的抚慰很乏力,很渺小。他肯定企盼我能够分担他颓壁断垣般的疼痛和阴冷,而不仅仅是外在的抚慰。秋风萧瑟,我寒心无比。
他是欧阳,多年好友。声音有些干涩,嗡嗡嘤嘤的,他说,浑身无力,头昏脑胀……上不了四楼,走到二楼就气喘吁吁歇息好一阵儿。说着,干瘪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些白色唾液,唾液慢慢堆积,随着嘴唇的翕合,又缓缓消失,而后,继续堆积,而且,咽喉处似有一些痰在滑动。
欧阳成了一个虚弱偏执又喋喋不休的叙述者。失眠,天天失眠,昏昏沉沉,度日如年,吃四片安眠药,还是三四个小时睡不着。欧阳说。我现在用五片阿普唑仑,才勉强睡一个小时,然后猛然惊醒。无眠的长夜啊,祈求你包容我吧,吸收我吧,我要疯了。速可眠、氯丙嗪、三溴片、安眠酮、奋乃静、阿米妥、苯巴比妥、安神补心丸、养血安神丸、朱砂安神丸……它们对我都毫无作用,你说说,一个退休的人,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无言以对。
后来,欧阳似乎才流露出对我来探望他的回应,但表情麻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忧郁,惊惧,惶悚。这些沉重如铅的异物袭扰着他,挥之不去,阴云不散。我苦涩地想,这个羸弱、强迫、绝望的人还是欧阳么?还是那个清潋、质朴、敏锐、率真的欧阳么?痛心。
1981年秋天,我与欧阳同去参加一个门庭若市的文学创作会。那时我年轻稚嫩,接到《新疆文学》通知时,有鸿运天降之感,就差跪拜了。办会者以为我是长者,因发表的小说略显老辣,没想才刚二十出头。编辑萧嗣文说,若知你这么年轻,就把你的小说划入“新蕾篇”栏目,还可参加评奖。我憨笑着,无言以对。那次会议,我们见到了王玉胡、邓普、吴连增、杨牧、章德益、朱定、安静、杨树等等。那是一群灿若星辰的诗人、小说家。那时新边塞诗正冉冉上升着,宛若辽远地平线升起的耀眼红阳。黄沙绿浪,荒漠落日,角力的群山,苍灰的烟云,大宛汗血马,戈壁野狼群,既风光旖旎又冷艳荒寂。杨牧的《我是青年》《在历史的法庭上》,周涛的《天山南北》《鹰之击》,章德益的《大漠和我》,朱定的《美国专家为什么》《靓女港仔碰车记》,安静的《将军的故事》至今蹲伏在我记忆深处。
欧阳的兴奋更盛于我,虽然他比我大十岁。他说,众多崇拜的人突然拥挤到你面前,有目不暇接的亢奋。他使用了“亢奋”。欧阳真的很亢奋。多年后,偶尔我也会冒出这个词,不知是不是与欧阳有瓜葛。那时,欧阳已在《新疆文学》发表过组诗《科学之魂》《音乐,艺术的骄子》和《大巴山的孩子——致杨牧》。“致杨牧”是一首思乡与叙旧的情感诗。写他与杨牧同是大巴山的儿子,生在渠县,同喝渠江水长大,同有一片故乡心结,又同来西域闯荡谋生。情切,凄婉,励志。那天晚上,杨牧请他去赴家宴。回来后欧阳亢奋地说,有章德益、郑兴富、郭维东。欧阳说,他们爽朗,犀利,豪放。久久不能平复。翌晨,他又继续说着细节,有些已经复述过三遍。欧阳是发自心底的欢愉与亢奋。
后来,我们就一同步行去车站返程。途中经过一片高大金黄的阔叶杨林,欧阳忽然说,太美了,太美了!说着,就跑过去,在黄澄澄的落叶丛中精心翻找着,拾起一叠硕大的叶片,每片都金黄通透,熠熠闪光。欧阳说,多美的秋叶啊,如火,似霞,凝聚着热烈,隐逸着绚烂,沉淀着忧伤。说着,欧阳眼睛就湿润了,如同一个少女,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我讶然了,想,一片树叶值得这样大肆赞美么?如今想来,我那时太年轻,在我麻木不仁的背后,暴露的是冷漠与无知。多年后,我诘问,我为什么缺乏欧阳那样的激越、敏锐与纯真?
欧阳精心挑出一片硕大的红叶,用手帕擦净浮尘,谨小慎微地夹在一本杂志中间,然后把其它叶片恋恋不舍地放下。欧阳有一块淡灰色的手帕,是弧线与方块的图案,很醒目,很怪异,韵律感很强。他一边叠手帕,一边直勾勾盯着红叶说,回去我要为它写一首诗。我又一次惊讶了。一片落叶就要变成一首诗,无法理解。那时我写小说,我觉得小说比诗歌更接近文学本质。我目光很短浅。欧阳的纯净与澄澈如一抹云霓高高地悬挂在了我的心头。
回来没几天,欧阳就打来了电话。那时电话都是手摇的,先告诉总机话务员,然后转接,喊人,等待。欧阳在市区,我在外探区,虽相隔仅二十公里,但联络还是很不方便。欧阳找我,为的就是那首诗。他说,红叶诗写完了,高兴,我要给你朗诵一下。说着,欧阳就在电话中一句一句朗诵起来,抑扬顿挫,激情四溅。老实说,那诗不错,但朗诵艺术就不敢恭维了。欧阳是那种浓浊的四川普通话,听着听着,就会让你随着那声调步入一角古怪土气的蜀乡世界,与诗的清雅相去甚远。然而,就是那次聆听,正巧被我顶头上司看见,即刻对我一顿劈头盖脸训斥。大叫:公家的电话不准聊天!顶头上司对下属永远是一副蔑视的嘴脸。上司训斥我们几个小青年,就如同训斥孙子一样。我慌乱地说,要,要开会了。就挂了电话,惴惴不安,脑袋几乎藏到了裤裆里。
那首红叶诗叫《落叶》。诗里腾跃着炽热的情感,奔驰的灵魂以及质朴的大爱。凝神静气,可以品味出欧阳的胸襟、气质和恻隐之心。一片红叶,一脉浓情,一隅洁净,一抹醇香。
1982年4月,我结婚。上司严厉地说,不能请客!我纠结一阵后选择了旅行。那时旅行结婚挺时髦。搭老解放车到乌鲁木齐火车南站,买了去上海的54次列车,没有卧铺,我们就坐硬座,一路受罪不少,但时有温暖与惬意缠绕。一张火车票十天才过期,它可以挤时间繁衍出更多的欢悦。我和妻子从常州下车,就开始每一两天游玩一座城市,待走到上海时,正巧十天。火车票变成了旅游通票。我们学会了签转,倒车,卡点。一本全国列车时刻表为我们提供了周全和便利。南京、常州、无锡、苏州、上海,虽然夜晚住理发店、浴室、澡堂,依稀能闻到肉体与污垢的混合气味,能看见墙角旮旯的毛发与不洁物,但白天却在中山陵、夫子庙、太湖、虎丘、鼋头渚、留园,以及外滩、南京路、百乐门(那时叫青年宫)游动。荒野大漠的土鼹鼠,见到了细腻的江南,见到了柔美的梦境。
回到荒野大漠,顶头上司的第一句话又是:不能请客!我惶惶不可终日。别人结婚都在大食堂宴请,我却不行。那时我居住的地方没有饭馆,没有酒店,只有单位一个大食堂。上司说结婚宴请上面查得很紧,要抓典型,不能影响科室的形象。吓得我冷汗淋淋,只好听命。与妻子商量,总觉得有亲朋好友要告知一声。于是就想出一个折磨自己的良策——用一周时间,每晚在家中做一桌菜肴请朋友光顾。这办法着实累坏了我们小夫妻。尤其是妻子,她居然对着一本菜谱,拿出了一桌桌芳香四溢的美味。周日,文朋诗友相约而聚。他们是坐敞篷大卡车从市区颠簸来到外探区我的黄泥土屋的。
文友的礼物很特别——一本影集,两本名著。那时结婚,一般都送暖瓶、脸盆或集体凑份子买一面大镜子,用油漆写上祝福和送者的姓名。照镜子时一定要避开那些油漆红字。高雅的精神馈赠,对我的心灵是抚慰。
两本名著,一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司汤达的《红与黑》,竖排旧版,繁体字;另一本是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红楼梦诗词译释》。都是开阔明智的好书。扉页题字都是欧阳写的。欧阳的字,笔势雄健,气韵洒脱,有四溢的灵感和浑然天成的意韵。欧阳一边郑重其事地递书,一边煞有介事地朗诵,饱含知心大哥的诚挚与关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四句诗,都是磨砺千秋的爱情经典名句,代表着欧阳等八位文友从市区到荒野戈壁的一份笃厚实情。如今这两本书依旧储藏在我书柜隐秘处。妻子很感动,她后来常常说欧阳是个极实在的好老乡——我妻子也是渠县人。在冷寂无边的西域,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渠县人,就会弹跳出一股久别亲人的欢悦。他们说着渠江、丘陵、小道、山涧以及隔河呼唤的民风,仿佛重又回到了糍粑、背篓中间。
我与欧阳的关系似乎又贴近了一步。
后来我调入市区。那是一个没有集体宿舍,没有食堂,没有住宅的小单位。老婆孩子还在外探区。我沮丧地住办公室。荒野郊外,月寒星稀,踽踽独行,总有一种孤寂与凄清的意味。夜晚大院只有我一人。在偌大而空寂的大院里,我时常聆听着狂风的呼啸,苇叶与虫鸣的哀嚎,土狗与野猫的淫叫,声音杂芜、凄厉而伤感。我从未吃过早餐,午餐也是骑自行车到数公里外的市区寻觅,如一只觅食的孤雁。四中院墙外有一个小饭馆,是几个家属大妈开办的,拌面、炒面倒也实惠。我就成了那家饭馆的常客。几个家属大妈也混了个脸熟,她们会给我多打些饭菜。那时还没有市场经济一说,中国还在计划经济的海洋里挣扎,我蜗居的偏僻小城就更加规矩,除了单位食堂,街面上几乎没有小饭馆。
一次,骑自行车进市区吃饭,那家属大妈的饭馆竟然大门紧锁。挺蹊跷,就扒在窗户上边敲玻璃边往里看。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回头一看,是欧阳。他骑自行车斜站着,腿叉得很大,似要回家的样子。
欧阳说,别敲了,倒闭了。
我一阵苍凉。好好的,怎么就倒闭了。倒闭一词那时很新颖,但内涵很恐怖。
没有多少人吃饭,几个家属挣不了几个钱,工资都发不出来。欧阳说着,似乎知道更多的细节。
我想,完了,今后我又要沿街寻觅更远的饭馆了。我像个乞讨者。
走,到我家去,随便吃点家常便饭。欧阳热情相邀着,我心底充满感激。
尾随他骑自行车三拐两拐去了长征新村——现已改名长征小区。
在欧阳家,我们吃着川味浓郁的菜肴,谈论着莫泊桑、萨特、阿斯塔菲耶夫、张贤亮、张洁以及人生,有一种闲庭信步与肝胆相照的甜美。欧阳那时已调到油田地质处,他对油层地质分析很有见地,观点精辟独到,常常使地质专家眼睛放光。他说,油层就像人一样,要认真款待,精心呵护,它就会给你温情脉脉的回报。深奥坚实繁复的地层,让欧阳一说,就活泛了,温良而亲切,圆融而隽永。欧阳虽然在油层地质综合部门,但内心的文学之梦依旧。工作间隙,他依旧写诗,写散文,孜孜不倦。欧阳说,我喜欢这种业余写字的氛围。欧阳说的是写字,没有说写作,挺新颖。如今,我常会听文友说写字,觉得谦恭和雅致,其实二十年前欧阳就这样说了。后来,我又数次被欧阳邀到家中去吃饭。有一次,他让女儿骑自行车数公里来告诉我,一个五年级小女孩,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满脸挣得彤红,细秀的小辫随风飞扬,清瘦的身影被巨大的自行车两轮映衬烘托着,有种凄凉的孤单与弱小。我远远地望她,内心喜悦又阵阵隐痛。那时没有手机,联系极不方便。欧阳的温暖我无以回报,但潜伏在骨髓深处的记忆,永不磨灭。我是一个木讷之人,虽不曾客套地向他道谢,但我会铭记在心,直到永远。
后来奇迹发生了,欧阳与我前后脚调入同一个机关单位。那时我已习惯眼前散淡自在的环境,只想躲进小屋构筑我的虚构小说之梦。我太天真,我其实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证。数年过去,我妻子与女儿依然在外探区。我的分居生活很龌龊。我是一个蹩脚的丈夫和父亲。我辜负她们太多。那时我骑自行车低三下四到处求人,找住房,为老婆调动,受到的白眼和鄙视终生难忘。权衡再三,还是到机关报到了。说来也怪,别人想着法子挤进机关,我却态度生硬,曾弄得找我谈话的主管认为不可理喻。
成了同事,欧阳就在我隔壁办公。隔壁有一个知根知底又志同道合的大哥,我欣悦。或许在我潜意识沟壑深处,就藏匿有这种亲近和安全感,我才答应了上面的调动。这种安全感一直伴随我数年,它像酷热里的一缕凉风,清逸,淡定,轻柔绵绵。
在机关,欧阳在我心中的老大哥形象也在逐日攀升,日渐醇美。他写材料是一把好手,不少报告讲话出自他手。他文字功底扎实,出手很快。领导在读报告时,会读得津津有味。那字里行间处处都漫溢着恰到好处。我从欧阳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的笨拙和愚钝。
那几年是我们相处的黄金季节,温馨,宁静,通达。
社会在变。市场经济之风刮来,一度平静的华夏大地,浪波翻滚。欧阳又被调整到其他单位了。欧阳被器重高升了。我骨子里为他高兴。虽然老大哥与我不在一个单位了,多少有点伤感,但毕竟不远。
可没几年,他却云波诡谲,恍若在幽冥的梦中游弋一般,变成了一个不睡者,一个睁着双眼的痛苦者。已退休多年,早已没有了那些世俗负担,他何以不眠?难道他希望永远在忙碌中享受行动的快乐?难道他肚腹深处还有写落叶诗、写分析报告的殉情?
我说,你不要负担太重,你已经没有负担了,女儿已结婚,嫂子也已退休,都是拿工资怡享晚年的快乐人。要超脱,静养,不要前思后想,眼光向前。
欧阳睁着双眼,颧骨凸显,目光淡散。须臾,才磨磨叽叽说,我没有负担啊,我睡不着!漫漫长夜……欧阳对睡觉产生了巨大压迫,恐惧,有无尽的哀怨。
后来他就滔滔不绝起来,如一位哲人。他语速适中,理智惊人,用词滴水不漏。欧阳说,觉醒与睡眠必须节律性交替,才是一个健全人,可我为什么没有健全人的状态。巴甫洛夫曾经让狗丧失听觉、嗅觉、视觉,结果狗很快进入长时间睡眠,可我为什么服用大量的阿普唑仑等抑制神经药物,却怎么也睡不着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无力地安慰。我觉得我很虚伪。我说,你顾虑太多,你可以用午睡或用连续几天不睡觉来回击它。
我没想顾虑啊?健身,跑步,打乒乓球,但我就是无法入睡啊。我浑身乏力,昏昏沉沉,但头脑却很清醒。欧阳哭丧着脸。
我无语。欧阳已陷入深重的黑洞。我不知道这个灾难黑洞来自何方,它为什么要侵蚀欧阳这样的善良人?
欧阳目光呆滞地继续说,阴阳失调为病之本,或阴虚不能纳阳,或阳盛不得入阴,阴阳失和是睡眠障碍的关键,可这些理论在我这儿就行不通了。我无法入睡,我精神萎靡,我反应迟钝,我体倦乏力,我心烦意乱,我没法调节自己的生理机能……我吃完安眠药,最多睡十分钟就醒,我梦呓、梦惊,还梦遗,你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梦遗什么?那些东西我早就遗忘了,我还渴望什么呢?!
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我心疼。我于是也被传染一般,变得涛涛不绝起来,有些失控。说着说着,我就懵懵懂懂进入了一种新境界。你可以用黄芩、甘菊、合欢花、灯芯草、酸枣仁、白芍、当归、龙眼、蝉蜕、莲心这些中药再试试?还可以用精神胜利法、心主神明法、脑主神明法来打垮它,用平静、平安、平衡来驱赶它,用广阔、原野、山川、蓝天、大地来挤走它——我也收拾不住自己的嘴了,唾沫星子四溅,喋喋不休——那些紊乱和提心吊胆,其实不是你的死对头,旷野恢弘,四海浩瀚,你一定会迎来自由翱翔的新状态。你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虽然不能天天看你,但我会把你装到心窝窝里,装到脑壳壳上。会在爬山,跑步,吃饭,穿鞋,打电话,上厕所,看书,看电视,看模特表演的瞬间想到你。有人想到你,你就成功了。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
说着,我感觉自己也进入一种貌似轻松又神神叨叨的玄奥之中。
欧阳龟缩着身子,睡着了,呼吸均匀,时有鼾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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