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父母念叨那些没有麦面的一日三餐。一碗面条,一个纯麦面的馍馍,都很稀罕,一般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到,其他人得眼巴巴地盼到过年。
半锅稀面条,经掌勺人小心均衡,一人一碗。如果是妇人掌勺,盛饭的时候,她一定先给自己的碗里,斜插上一双筷子。孩子们早已眼里放光,不管不顾,端上碗一口气刨掉大半,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给碗底留下几根面条,然后四邻五舍地串门。麦香,就在空气中满足地弥漫,几天后才会散尽。
我的大伯是卖蒸馍的,马营的麦地因为土层厚、麦穗饱,蒸出来的馍津香耐嚼又抗饥,在四邻八乡出了名。大伯每天挑着馍筐吆喝几十里,一分一毛的收入也就够了温饱。常常会在卖馍时留下最后一两个,拿回家掰分给孩子们。一家人曾为有这个卖 “马营蒸馍”的大伯而感到自豪,如同家里出了一位名人。
我虽然没有见过大伯,也没有生长在挨饿的年代,但也许是因了这个可亲可敬的大伯,以及诱人的马营蒸馍,我亲近了麦地。
大伯、舅爷、姑父……我印象中亲近的人,也如收割时遗留下来的黄色麦粒,一个个在麦地里深深扎根、安眠、永生。有马营蒸馍和这些亲人,麦地便与我血脉相连。厚厚的黄土地,承载着我的安抚和寄托。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遭遇了一个孩子不能承受之痛。有一天上学后,同桌发现他的珍贵文具失踪了,一口咬定我拿了他的珍贵文具,说好听的是拿,但那神情和语气,俨然已把我当成了小偷。而且最让我愤懑的是,老师居然相信了。因为前一天是我值日,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而且我确实一直在羡慕同桌的那套文具。在最委屈绝望的那一刻,我扔下心爱的书包不管不顾,撒腿就向门外冲,奔出长长的操场,冲出众人的眼光,却不知要冲向哪里。最累最困的时候,一头扎进蓬勃的麦地,隐在广袤的绿海里,嘶喊、奔跑、追寻、叩问。如一艘迷失的孤船,没有方向,兀自挣扎。
与天相亲的麦地啊,你告诉我,天的那边,可否有人相信我,温暖我?一个孩子想要的清白和尊重,是不是,都躲在麦地的尽头?麦地不言不语不答,始终敞着宽广的怀抱,任我痛哭忧伤,任我迷失徘徊,任我歇斯底里。无论怎么狂奔,怎么折腾,我始终没有跑出无边无际的绿,没有挣脱麦地博大温厚的怀抱。
狂奔的痛以及丰收的悦,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麦地于我的情和义。我离不开麦地的体香,也走不出麦子的色彩。
青春的麦子,勃发着无边无际的绿,一天天由羞柔到疯狂,由蔓延到逼仄,渐渐笼盖四野。绿意铺就的空旷中,几朵闲云游游荡荡,鸟儿自由翩然。风儿半醒半眠,轻轻一个呵欠,满世界都招展着低低的绿旗,舒放着麦地的清香。偶尔,茫茫绿海里还会跃动几个黑点:挖野菜的孩子、锄草的老农、回家的行人。
大雪纷飞的季节,麦地常常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一片雪野。细细找去,隐隐能看到麦子在雪被下起伏凹落的睡姿。上学路上,常常会遇上和我们一样起个大早的老农。我们在赶路,他们在田间转悠,喜滋滋地望着白茫茫的麦地,故意把脚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停下来的时候,就捻着胡须,哈着热气,隔着一床床麦被,大声和邻近的同伴朗声闲谝。
“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父辈们沉甸甸的经验以及麦穗一样饱满的希望。只有盖白被、润绿苗,才能结黄穗。农人了解麦子的成长如同了解他的孩子,农人对麦地的深情和自信如同对他的孩子,爱到骨子,血肉相连。
开春时节,冰雪刚刚撤退,麦子便睡醒了,蹬开雪被,展着筋骨,裸着一片薄绿。这时候,也是农人最闲、农村庙会最多的时节。村里过庙会,往往要搭戏台子,唱上三天三夜的秦腔戏,慰神求福耍热闹。而很多的戏台子,都会搭建在广阔的麦地里,用麦地的宽广博大迎接四邻八村的乡亲。
于是,熙熙攘攘之中,无数双脚从麦子身上踩过,蹂躏着那一簇簇刚刚起身的麦苗。几天庙会下来,麦地狼藉一片,麦苗们重度伤残,有的肢体分离,有的残在地上,伤口渗着绿汁,惨不忍睹。站在地头的大伯却自信地说:没事,没事,踩瓷实了,才能发旺实,麦穗才越饱。这时候,任由踩踏,任由人在里面挖野菜、打滚闹腾,也不会被驱逐。
果然,草长莺飞的四月,被踩踏致残的麦子,仿佛喷洒了观音菩萨净瓶里的神水,奇迹般地起死回生,挺直了腰身,一天比一天旺盛强健,恣意蓬勃,长势逼人。趴在地头,似乎能听得到它生长的声音。很快,麦穗探出了头。麦苗便不再虚张声势,一心一意哺育果实,直到密密的麦穗都低头颔首。
“越踩越旺实” “越饱满的麦穗头越低”,随着这些话纷纷在麦地里应验,我对愈挫愈勇、坚强谦虚的麦子充满了敬意。我也愈加敬重我的父辈,真是知麦如知己,育麦如育人呀。
五月底,父辈们会准时盼来丰收的麦黄。无边无际,铺天盖地。黄到沉重,黄到流金,黄出一地谦虚,黄出一片繁忙和喧哗。布谷鸟开始了 “算黄算割”的催促,家家都在磨刀霍霍,户户都在检修家什。这时候,连鸡狗都不敢给主人添乱,自觉地在房前屋后觅食。
龙口夺食终于开始了。一拨拨炭一样黑的麦客潮水般从远方涌来,背上架着搭兜,腰上挎着镰刀,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扎在地头和村口,操着各种口音讨价还价。丰收的景象在各色口音里,如烈火般熊熊蒸腾。
讲好价钱,就会被麦地主人一拨拨领走。一顶顶草帽,开始在黄色的海中央移动,一把把镰刀,一滴滴汗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金黄的锋芒。人欢镰舞、汗流浃背中,麦子一排排倒在脚下。铺天盖地的金黄渐渐成为麦捆、麦穗、麦粒,然后,颗粒归仓。
少年的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麦地。给麦地里忙碌的大人送水、送饭,搬麦捆,捡麦穗,晒麦粒,在一座座大蘑菇样的麦垛旁捉迷藏……那时候,根本不懂这种生活的苦,更不知城市人过着怎样洋气的生活。只是渴望像大人一样,头戴一顶草帽,握着光闪闪的镰刀,投入茫茫金海,在过瘾的嚓嚓、嚓嚓声中,快快长大。
如果没有那个粉色小女孩的出现,我也许和许多农村孩子一样,一直伴着麦地无忧下去。大约十岁那年的春节,我遇见一个随同爸妈回村过年的城里小女孩。孩子头顶上盘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发卡,穿着带蕾丝边的粉色外套棉衣 (那时候不知那种厚棉衣叫羽绒服),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像童话里的公主。
小女孩路过我家门前时,看到房屋后面一大片青青的麦苗,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惊奇地喊: “爸爸,快看,好多好多的韭菜哟!”麦地里滚大的爸爸生气了:让你看过多少次照片了,怎么老把麦子认韭菜?随手在路边的麦垛上抽了根麦秸秆,佯作要打她的样子。粉嘟嘟的女孩子嘴角一咧,开始哇哇大哭,很委屈很难过的样子。
我当时却感觉很可笑,麦草还能打人?那么轻软无力的一根麦草,能隔着棉衣抽疼人吗?而且,看那小女孩害怕的表情,很可能连这是麦秆的尸体都不知道,以为它落到身上疼如棍棒呢。
我一直看着这个哭泣的小女孩,心里忽然涌起满当当的羡慕,她多幸福啊,梳那么好看的头发,穿那么好看的衣服,说那么好听的普通话,不用上麦地里干活,甚至连挨打的工具都这么温柔……
那一刻我才知道,还有一群和我们不一样的孩子,他们生活在一个叫城市的地方。我想他们的生活大概就和动画书上的一样美好吧。粉色小女孩启蒙了我,给我的心房撒下一粒向往美好加自卑的种子。从那以后,我的天空不再只是蓝天白云,我还渴望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坠着长长的梦想。
我终究成了一只漂在城市的风筝,但常常感觉自己坠着的那根线却在麦地。慢慢才明白,那样粉色的小女孩的天空太纯净。没有麦地的厚重和麦子的坚强,缺少白色的隐忍、绿色的润泽以及对黄色的感恩,她始终在漂浮,柔软地漂浮,扎不进大地——无论是坚硬的水泥地,还是厚重的庄稼地。
而扎不进大地的孩子,是不是一生都要寻找她虚浮灵魂的安放之地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有麦地。
秋 风 版画/王洪峰 作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