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有多高?天说,看谁离我最近。
青藏高原会心地一笑。
心比天高。有人这样比喻。其实没必要。我一直这样看。天大无穷尽,人却是天之下地之上的一个自然物体。与天地亲和,吸宇宙精气,此为生命之道;无论怎样迁徙,都不忘身后那片天地,此为生命之情。令人心动的,常常不是缥缈之美,而是天地之实与情感之真。我所读到的甘建华的散文一直是如此风格。读了他近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不由得令人含泪。这篇文章题为《千万里我思念着你》:
“离开西部之西多年之后,我还时常在梦中见到荒原上的如水年华,见到天边那一簇簇蓬勃的骆驼刺,见到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沙尘暴,见到风中那些逐渐模糊的面孔……”
青藏高原,一只南来雁,11年后飞回南方。或许是天生的矫翅让他自由地盘旋于碧空;抑或是高原的高度,已启示他必然向上飞升再飞升。上网点击甘建华这个名字,缤纷的文化织锦令人眼花缭乱,令高原刮目。他对高原流年不消万里难断的思念,一如我的心。心与心的碰撞是最痛快的感觉。泪与情的涌动与高原漠风一样自然而酣畅。
我珍藏的那些岁月里,在高原柴达木那个叫冷湖的地方,与他的几次交谈历历在目。
那是夏初的一个傍晚,戈壁小镇一半浸在夕照的血色里,宛若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夕阳让十余株小白杨的所有树叶都变成了有着闪闪瞳仁的眸子。我下班路过,正巧他从报社出来,我们在白杨树前站定。
他是调来《青海石油报》副刊部两年多的青年才子,而这两年我正巧在西北大学作家班就读。返回油田后见副刊变化很大,众人夸赞。一直想认识他。没想到那一天与他近距离相遇。
“听说你老家在湖南?”
“是湖南衡阳。‘恒山如行,泰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这是清朝魏源在《衡岳吟》里所说。”
“西方文艺复兴时代,那些诗人作家都涌向学府或者城市的知识中心。唐代诗人刘禹锡等文人墨客也寻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我们国家开放了,有才干的人喜欢‘孔雀东南飞’。一个在大学时就显露文学才华的青年,你却来到边僻荒滩。”
“高原的海拔高。”他幽默地一笑。
“聪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衡阳也称为雁城。我只是雁,算不上鹰。”
“不能小看雁。青海高原有一种灰雁,飞翔的高度达到1万米以上,鹰,怎能与之并肩。”
不知何故,交谈就此打住。青年说下次见,我去找你。然后挥手转身。一阵风将他灰色的风衣掀起,他飞翔着远去。
也不知何故,开始惦记这个青年。
许久没见他。听说他去西部了。那是柴达木盆地的西部。灰黄色的大戈壁如同铺展开来的千里竹席,可供人世间所有求学者席地而坐,聆听修炼千年已成正果的昆仑白发老人讲授天之道地之经。这个青年是去求学了,我想。他那白净的有些像茉莉花瓣的脸型和小白杨那么单薄的身躯,全然一介书生的模样。可是,西部那个大课堂有清朗宁静的洗心,也有暴戾无情的革面,文弱书生能承受吗?
就在那些天,沙尘暴重演。灰色的千军万马从西北天宇狂啸而来,泰山压顶一般倾斜在冷湖上空,接着整个小镇淹没在十八层地狱。人们已经习惯了荒漠的恐吓,紧闭双层玻璃窗,垂下窗外的棉窗帘,生活依旧。只是为那个书生担忧。他是去采访。或许正在去钻井队的戈壁滩上?也许是去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狮子沟钻井队?只要在途中都会被魔鬼围困,方圆数十里甚至数百里无人烟那是常事,一个个钻井队都是原始部落。那些迷路或受冻付出生命的事例十分惨烈。不不,他应该平安,他必须平安。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后来看见了他的多篇文章。当他的名字映入眼帘时,跳上来的并不是茉莉花瓣一样白皙的书生形象,而是海明威《老人与海》里5岁就跟老人荡着渔船在大海里搏击的黝黑的少年。想来也不足为奇,他有“老人”那样在八百里瀚海拼搏了几十年的父亲,那种勇士精神应该早就植根于他的骨子里了。
但是他的作品绝无搏杀的豪气,尤其是散文,篇篇都洋溢着浓郁的文气。文章开篇总是那样引人入胜。“切克里克的芨芨草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诗意。不远处的尕斯库勒宝蓝色的湖浪和祁漫塔格亘古积雪,将这种金黄色的杆生植物风景映衬得更为鲜明生动。刚劲漠风的阵阵吹砺中,我们的心旌摇曳一如长空展翅的苍鹰穷鹜八荒。”(《湖浪摇荡的大荒》)他抓住了“大荒”的几个典型物体:象征生命的芨芨草,千里荒漠中仙女那般迷人的尕斯库勒湖,神圣的昆仑雪山,野性的漠风,英勇的苍鹰。这些景物互映互衬,不仅诗画并出,意境深远,而且其遣词造句的考究,与常见的表面描述有很大的差别。他说亘古积雪的山是祁漫塔格。他没有像其他文章那样直接笼而统之地说那是昆仑山。昆仑是一个很大的山系,祁漫塔格是昆仑山系东段三支中的北支。这就让读者更清楚眼前昆仑支脉的名称。文中还巧妙地说明了芨芨草属杆生植物,从另一个层面介绍了此草的属性。对于漠风,没有亲历漠风的人很难想出“吹砺”这个词,而他却准确地揭示了漠风对人的鞭笞与磨砺。文中将心喻为旌,以苍鹰比喻心旌,将高原戈壁狂风沙海里心的激荡、鹰的雄姿融为一体,然后用“穷鹜八荒”将空间扩展至无穷。文章开篇几笔就准确地凸显了高原荒漠上的地域特征,烘托出高原开拓者的勇士情怀。亲历者读罢不能不点头称妙。
文章展示景物与精神之美,也揭示环境与气候之恶。“一般年份里,半沙漠型地区年蒸发量是年降雨量的80至200倍。”“几乎所有柴达木人的面庞都因强劲的紫外线的照射与漠风时刻的抚爱而变得粗燥黧黑。”实质上这是文章主旨的大背景之一隅。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一切生命都奋争着,迸发美的力量。全文的思绪都由此而生。
他的文章还能将所到之处的地理方位、面积、距离等说得很清楚。比如冷湖,当时是青海油田的机关、教育、后勤所在地,是1958年9月英雄地中四井日喷原油800吨由此发现冷湖油田,中国地图上从此才有了冷湖这个地名。许多人只知道它在柴达木戈壁滩上。“冷湖有多大?北到当金山,南到茶冷口,东到赛什腾山,西到牛鼻子梁。就面积而言,它比中国的第一大城市上海还大。”他让身居冷湖的人骤然间明晰了脚下土地之大,也为域外读者展开了一张地图。
他的文章十分丰满。无论他写柴达木的大景观还是小镇一角、湖水一片,都纵横历史文化,展现民俗物象,细说人物情感。对柴达木西部的尕斯库勒湖,可以追索到《清史稿》。从雍正初年朝廷平息罗布藏丹津反叛后加强地域控制,到1947年在考察报告中第一次出现尕斯库勒这个名称,再到1954年著名诗人李季在这里写出脍炙人口、流传至今的《柴达木小唱》,然后跨越到80年代建成的百万吨油田。文章将各个历史阶段相关的主要人物穿插其间,让人、历史、文化、景物一起熔炼为生命景象;死亡、悲怆、搏斗、胜利一同结集为英雄史诗。他在推动读者心浪的时候总会由衷地喟叹,顺势将读者引向感慨之峰:“来而又去的人必定是汉子,留下的必定是精英。”“这是一块精壮和血性汉子的土地。它的艰难的开发史和无数烈士的鲜血,使大荒中每一颗沙粒都显得与众不同,浸透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血腥味。山谷中的风吹动着红旗,让活着的人和后来者一无例外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从灵魂深处去思考怎样才算对得住时间和历史。”
甘建华的散文是文化散文。他写这类系列文章的时候,余秋雨风行一时的《文化苦旅》还未出版,由此而掀起的文化散文热潮还在后面。当时甘建华的散文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兴趣,这是可想而知的。
可想而知惦记他的人不只我一个。
终于碰见他了。还是在报社外的一排小白杨前。
“你的脸色已接近戈壁。”
“这就说明我接地气了。”他还是这么幽默。
“你还接精气了——天之精气。”
“应该是吧。在冷湖,在西部,每时每刻都在一种气场里,想逃也逃不掉。我很幸运,与这里的开拓者一样。这片土地,每个人都有传奇的故事,这里的人是世界上最坚强也最孤独的人。”
“正因为如此,从50年代开始,这里的文章才歌颂大于揭示。”
“歌颂是由衷的。只要来到这里,经历飚风的洗礼,狂沙的鞭打,感受缺氧的喘息,干渴的无奈,皮肤干裂的疼痛,以及色彩单调的枯燥,遥远的孤单,就会由衷地赞叹这里的一个个井架、一栋栋房子,由衷地仰望这里的开拓者。这里的开拓者有一种硬汉精神。他们像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桑提阿果老汉。他总是劈风斩浪摇着渔船在墨西哥海湾打鱼。他长得显老,‘唯独两只眼睛跟海水一个颜色,透出挺开朗、打不垮的神气。’这神气透出的就是打不垮的精神。从1954年勘探大队进入柴达木到现在,这种精神一直延续着。桑提阿果老汉说:‘我是个特别的老头儿。’这里的人也是特别的人。我还要写他们。”
“他们是一种力量,他们也传递着力量。作品以另一种形式将这种力量传给更多的人。”
“是的。我还会用小说的形式讲硬汉子的故事。记得少年时忽然间对社会有了一种责任感,一群同学都喜欢背诵艾略特的诗句:‘恒河已经竭尽,衰弱的叶子,期待着雨。墨云集结在远远的喜玛焚山头,森林蹲踞着,郁于宁静之下。然后雷声说:我们献出过什么?’”
“你喜欢艾略特?‘艾略特的诗与散文都有与众不同的格调和主张,才引得世人的刮目相看。同时,他的作品也以钻石般的锐利,划破了我们现代人的心灵’。”
“这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辞里面的一段评价。艾略特的精彩诗篇《荒原》用忧郁甚至阴暗的叙述手法刻画现代文明的虚弱与枯燥,其实那是个世界性的大隐喻。无论在城市还是在荒漠,都能感受到诗篇里‘我的眼睛看不见,我既非活着亦非死去’的恐惧与忧虑。这种恐惧被日复一日的真实生活所覆盖,是没有感觉的潜龙,一旦苏醒就会腾跃而起惊涛汹涌。只是这种忧虑像戈壁的风沙,时常扶弄人的肌肤,却难以穿越人的内心。我们的忧虑应该在笔下生风。”
我没有想到他像艾略特那样,责任感也因忧虑而生。乍一看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城市青年,似乎思虑过深。我说:
“我惊异你的忧虑。你思考和企图揭示的是不是《荒原》所说的:‘什么根须抓缠着,什么树枝,从这荒废的乱石中长出?’”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地朗诵了他的散文《湖浪摇荡的大荒》里的一句:
“西部大荒,令人又爱又恨的土地,它的全部意义没有人能够穷尽。”
接着他又朗诵了艾略特《荒原》里的两句诗:
“我想我们正处在鼠洞里。”
“我何时能变成一只燕?”
我笑了:“你本来就是雁,而无须是燕。不知你是衡阳的雁还是高原的雁?”
“都是,都不是。”他嘿嘿地笑。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是衡岳湘水与高原雄风合成的韵味。
那一次交谈的时间很长。临别时有些意犹未尽。起风了,白杨树叶慌乱地摇晃,发出毫无章法的声响。我很想驻足回首,回到刚才很有意思的交谈中。
后来又有一些日子碰不上他。路过那排白杨树,总会想起他变成戈壁色的脸庞。我想,脸色无论怎样改变他还是书生的模样,书生就离不开读书与写书,所以也没去打扰他。那段时间见到他操作的《青海石油报》“聚宝盆”文艺副刊上又多了几个新的栏目。“柴达木广场”综合副刊,让新概念散文、先锋派小说、口语化诗歌、现代派理论,以崭新的内容与形式增强了吸引力。还有“社团园地”“女作者诗页”“小小说专刊”“石油技校征文”“钻工情”诗歌特辑,以及“油田名作家专栏”等等,真是丰富多彩,调动了更多作者的热情,扩展了读者群。看得出他的敏锐与前瞻性、认真与创造力。
我禁不住去报社找他。他又去西部了,是去生产一线组稿,同时帮助几个青年作者改稿。
盛夏的一天上午,他到我的办公室找我。他说想写我和几位作者的作品评论。我很感动,说这个想法非常好,油田的报纸过去还没有作品评论。《文心雕龙》里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论如析薪,贵能破理”。从古至今,何时有文艺批评,亦即“披文”,何时的文学都有刘勰所说的“望今制奇”的篇篇佳作。你还是先写别人吧。希望开设评论栏目,坚持下去。交谈就这样开始了。
“我正是这样想。我们西部之西的文学不能是一本糊涂账。我们的作者应该明白怎样的审美追求与这样的特殊环境合拍;我们的读者应该在这些文章中读出什么韵味,获得什么美感?我希望在我们自己的报纸上开辟专栏,共同切磋。我读了你一些写女性的小说。你曾经获得上海《文学报》首届命题文学征文一等奖的小说《我的同龄人》里面有这么一句:‘曾经,我是一棵葱茏的果树,绿色啊,这青春的色彩,渗透我全身心。’”
“你的记忆力就像太阳,今天从东方升起,与昨天一样。”
“我正想着东方,不是东方的太阳,而是东方的女性。当然,首先是东方文化,它具有丰富的内涵和不竭的源泉,炎黄子孙有今日的丰厚,就是得益于东方文化。由东方文化陶冶出来的东方女性,在历代作家的笔下反复出现,却也令人深思。《金瓶梅》中没有一个可爱的女性;《聊斋志异》则以鬼狐之名掩盖女性形象;《红楼梦》与《镜花缘》尽管歌颂了她们,却又哀怜得过甚;《海上花列传》纯粹是践踏。这与西方的‘笼罩在永世的夏娃圣上的诅咒’是不谋而合的。”
“这是《情爱论》里的一句话。”
“对。在中国,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对女性形象有了较为公正的描绘,但也绝不是那么彻底、干脆。平等、正确地看待她们,给与她们应有的社会地位,东方女性所企求的,只有在新社会才赋予崭新的意义。”
“如此深远的历史感与厚重的文化感——如果不是与你面对面,还以为在与一位老教授交谈呢。”
“苏东坡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那时只有37岁,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就算‘少年聊发老夫狂’吧。”
“好啊,‘老夫’说说我的小说吧。”
“《我的同龄人》《踏着落雪》《积雪》《筑路工的妻子们》《外面有大风》等等,这些作品里的女主人公生活在柴达木大漠戈壁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理环境里,东方文化给与她们的生存土壤趋于原始古朴。尽管你没有标榜她们是东方女性,但她们各自的性情、风度以及处事方法,都具有东方女性的特质;或温顺、或阴柔、或宽容、或善良,乃至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浸透出东方女性的韵味。”
又是一次长谈。没几天就见《青海石油报》“聚宝盆”文艺副刊上登载了甘建华署名“牧夫”的文艺评论《戈壁滩上的“东方女性”——评李玉真的小说创作》。他先后发表了三四篇文艺评论,把文学创作引向深层的理性思考,让一张企业报提升了认知质量。那些日子,阅读的人增多,不少人开始收藏报纸。这些评论文章不仅开了该报先河,还对广大作者的创作能力起到推进作用,同时提高了广大读者的欣赏水平。
报纸的“聚宝盆”文艺副刊越来越受人喜爱,甘建华受到的赞赏越来越多。后来他调到青海冷湖电视台任总编室主任。遗憾的是,忽然间听说他要调走了。记得那是秋季的一个傍晚,我们在那排白杨树前相遇。没有夕阳。微风抚弄着树上坚持不落的几片叶子,发出倔强却无奈的细语。
他低声朗读:“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说:“雁去人也去,何故?”
无言相对。
只有几片树叶在低语。
他穿的是黑色的大衣。我真希望看见他穿那件灰色的风衣。
不少文学青年不知道他调走了。好几次有人问我,怎么没见甘建华老师?一个青年作者说,我的第一篇散文是他给我发表的,他给了我信心。还有几个生产一线的作者对我说,他几次到西部去,都给我讲写作,帮我修改文章,难得碰上这么好的老师。
2009年5月我们在北京见面了。我们获得了中华铁人文学奖,在人民大会堂一起参加了颁奖大会。他还是一介书生的形象,只是比过去学者味更浓。
他惦念着高原。高原惦念这只雁。
“激情和思想是这部作品集的两个翅膀。”以《藏獒》闻名于世的作家杨志军评论甘建华的著作《西部之西》如是说。
这只雁,正展开激情与思想的翅膀,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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