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乡下,一年中最早开花的是蒲公英。蒲公英是书面语,我们都叫它山稻姑,它总开在路中央、朝阳的坡地上,一丛丛山稻姑像夏夜里的星。据说它味苦,没人剜它回家,它就自生自灭。与它相对的有水稻姑,花细白,像眼屎,猪爱吃,还没长起来就被小女孩剜尽。
山稻姑起一个头,其他的花都忍不住,比赛似的开起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桃花杏花,一夜之间像燃烧的篝火,任再大的雨水也浇不灭——就是这一场接一场春雨把它点燃的。春雨贵如油,是这些“油水”点燃这千枝万树的大火。我乡下的春天好像在燃烧,燃烧的春天。最壮观的还是油菜花,它是一场洪水,而且还是黄河泛滥的洪水,把所有的村庄全都淹没了,村庄和青山像岛屿一样浮在其间。
不太喜欢桃花、菜花的蛮横与霸道,一开起来铺天盖地,不给别人留一些空间,也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像傻姑娘或疯丫头,没有回味。有一些村野之花让我难忘,比如槐花。槐树枝叶细碎绵密,朴素地伸到窗前,风吹过来无声无息,某个早晨推开窗外的竹帘,用一根竹竿支起,忽然间看到枝叶间无数雪白的槐花一串串悬挂下来,像一种装饰品点缀木窗。如果以窗子为画框,那窗外风景无疑就是花鸟画,夜来香风细细,有画眉爱蜷在花叶后面,用黑豆似的小眼睛朝窗内好奇地打量。还可以看到老大老大的月亮,月亮太靠近了,仿佛开口说话就要把它吓跑。晚上睡在床上,能听到槐花飘落,啪嗒一朵,啪嗒又是一朵。苦檀树开花一簇一簇,淡淡的紫色。乌桕树的花是明黄色,长长的一条,像毛毛虫。杨花也是毛毛虫的模样,如果一场雨后,天气转晴,又吹着小南风,这时候你看吧,杨花一朵一朵满天飞,像雪花,像芦花,落在女孩子头发上衣袖上,摘也摘不掉捋也捋不尽,有一些烦恼,也有一些温柔。
最喜欢的还是栀子花,在生长枫杨树和乌桕树的我乡下,如果没有栀子花,那还像什么乡下?那是些最好活的花,到邻家花树下剪下一枝,插在秧田里,十天不到它就长根长叶,拔起来移栽到院子里,就等着它开花。平常,它们就像我乡下那些手脚黑红的女孩子,悄无声。栀子花开花总在清晨,早上你把门打开,无意中看到一朵白花,雪白雪白的花,你心里一惊,哦哟一声。栀子花静悄悄地开了,有点羞怯,重重叠叠的花辫,花蕊里一根金黄,像玉一样,把一朵肥硕的花跟青枝绿叶簪在一起。女孩子将它采回家养在清水碗里,不戴,太大了,小小的发辫撑不起,偶尔,她们会用别针把它别在胸前。女孩子最爱金银花,花朵细长,两朵并列开放,头一天雪白,像银,第二天金黄,像金。这种花很多,也很贱,村野之花,都是最贫贱的花,一如贫贱的村庄。
秋风一起,花就少了,不过我乡下花朵从不会绝迹,我不是说梅花或菊花,这种君子之花在我乡下很少见到,梅花我从来不曾看过,农民们哪里会搞踏雪访梅之类?顶多,他们会到溪滩上采芦花或芒草花,那是用来做枕头的。这时候地里的棉花开得像一朵朵白雪,起早摘棉花,看得到草上有一层霜花,这时候把手腕子露在外面,冻得像猫在咬。过几天要是冻得直跳脚,那就能看到雪花了,六边形的小雪花从头顶上飘下来,这时候就快要过年了。我乡下花事已尽,手巧的女孩子都聚在草屋里,一豆灯花下,她们正在剪贴红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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