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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家与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3460
■庞伟华

岳父家在辽南盖州的乡下,这儿是闻名全国的果蔬之乡。

  有幸娶他女儿为妻做他的女婿,并与这个别具风韵的家结缘,于我是一生幸运满足的事儿。第一次冒失独闯这个家认亲的经历,至今想来还让我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那天,当我下了火车穿过热闹的小镇,走进村口打听时,屯人疑惑地打量我,顺手一指:“诺,就是村西头独门独院儿的那一家!”

  可我迟疑着走到了村头,也没找到那独院人家所在。驻足四下里张望时,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苹果园,果树下面一畦畦青翠欲滴的菜蔬,微风里舞蹈摇摆作响,空气中洋溢着一股青涩的甜香。不愧是菜蔬的王国,苹果的家乡。在辽西平原长大的我,青纱帐司空见惯,但这样迷人的果园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汪汪!汪!——”“哏儿哏儿——”忽然亲切的鸡鸣狗叫声,似从果园深处隐约传来,一缕炊烟正于园子上空袅袅升起。

  低头看时,才发现一条被菜叶青草掩映的小路,弯弯曲曲从果园深处飘出来。沿着小路循声走进去,蓦地眼前豁然空阔开朗,果园腹地一座五间正屋、三间东厢的院落赫然出现在眼前。

  红砖甬道铺设到房门口,鸡鸭院中悠闲觅食,两只拴在树干上的山羊咀嚼着向我张望,灰兔白兔扒着铁丝网跳上蹿下,窗台上一只老猫匍匐打盹,猪圈里有肥猪咴咴哼叫,一只黑狗挣着链子朝我汪汪……好一个与喧闹隔绝的世外桃源啊!

  担心那狗挣断链子,我三步并做两步蹭蹭跨进门房,绕过蒸汽缭绕的外屋灶间,也顾不上礼貌招呼,径直闯进了屋子。没等主人看清来者何许人也,我已经手提旅行袋怯生生站立在正屋中央了。

  忙活做饭的嫂子、妹妹,里屋玩兴正浓的女友秀秀与兄弟们都围过来,惊疑的目光探照灯般齐刷刷在我身上来回扫射。

  “你咋找来了?这就是我早跟你们说过的大学男朋友啊!”秀秀拉着我的手,羞红着脸儿对大家介绍。

  暑假前,因听秀秀说父母及家人对我们的婚事在犹豫,但我要娶这位正直善良、聪明漂亮的女同窗为妻是铁了心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坚信真诚一定能打动秀秀家人。所以,趁暑假就贸然跑来了(那时农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写信周期又太长)。

  “第一次上门,我爸妈说要带‘四彩礼’表心意”——“两把粉条、两瓶白酒、两瓶罐头、两包蛋糕”,我局促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说。

  可在一屋人目光注视下,当我唰地打开旅行袋拉锁看时,突然怔住了——里面除了我自己临时穿的衣物外,竟空空如也!明明下火车后刚买好的“四彩礼”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头嗡地一下子懵了!“呀,我忘了装东西了!”突然一拍脑袋忆起付完钱,竟没有把礼物装起来!

  “别急,想一下是火车站对面的副食商店吗?想清楚明早上去问问看。”一位长者跨进来,他中等身材,表情严肃,语音沉稳而不失亲和,这就是家园的主人,我今天的岳父了。

  几乎一夜无眠,想起来时在火车站换车时的冒险经历——由于我没估准时间,在站外转悠回来时,栅栏门刚好关上,检票员拦住我说检票结束,车进站了。

  盼了半个假期,早5点就起床,走十二华里旱路坐火车,到这换车竟然误点,返回重新再来岂不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呜——”眼见火车一声长鸣隆隆起步,不知哪里来的激劲儿,我嗖地跳过栅栏飞奔向前,啪地把兜子从一个半开窗口撇进去,纵身跳起双手攀上窗沿,拔单杠般硬是吊起身子钻进了车厢!

  ——天亮后,三弟骑车带我早早来到那家副食商店。

  我忐忑着问售货员,是否记得昨天傍晚有个人来买东西,付了款东西却没有拿?

  “没有,没有!哪有交钱不拿东西的,傻呀!”售货员头摇成了波浪鼓。

  “哦,没有那就算了!”希望破灭,我泱泱转身正欲离开。

  “哈哈哈,回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呢,交了钱东西不拿,转身撒腿儿就跑,喊都不回头,不会是急着相媳妇去吧?”售货员们做着鬼脸大笑。

  “诺,东西可都在这儿呢,这回你可装好了啊!”服务员从柜台下面,拿出“四彩礼”齐刷刷摆在柜台上。

  我连声道谢,红着脸装好东西,生怕它再次飞了。原来,岳父离休前正是这个商店的主任,而三弟“接班”恰好在这店里上班。

  当晚,由我提议开家庭会。鼓足勇气对家人讲了我和秀秀的爱情故事,坦白说明了自己贫困的家境,并保证:“虽然现在我是个穷书生,但是我不怕吃苦,我有能力会创造美好的生活给秀秀一生幸福!”……那会儿,我从家人由疑虑到颔许的表情里,从岳父平静而释然的目光中,读懂了我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接纳我为这个家族的成员。

  清晨醒来,发现枕边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让我格外温暖又受宠若惊。

  这是岳父母给准女婿的特殊礼遇,它饱含这个家族对一个外来男孩的情意。在那个贫瘠年代里长大的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糖水荷包蛋的香甜。那一海碗热气腾腾晶莹鲜美的荷包蛋,虽过多年却始终让我感觉清香四溢,一直香甜地暖在我心里……

房子是老辈儿给地主看果园子的百年老屋,连同门前这块菜园一起由岳父母承袭下来。

  除了门前这块园子之外,在农村生产队解体后,岳父还有从其他人那里转包来三块荒地,和岳母带领六个儿女靠种果菜红火了日子。随着儿女长大燕子似的一只只飞走,自己又年迈体力精力日渐不济,他像战场上孤身奋战的将军一样,无奈之下只能忍痛割爱,将远处的“高地”一块一块地退让给大哥,最后只剩下门前这块菜园。

  假日里偕妻儿回来,每次走进这园中园,便进入了一个无比美妙的蔬菜王国。

  转过房山一侧和猪舍边,可见葫芦蔓、冬瓜藤纵横交织依墙沿树爬上来,纺锤样的青葫芦在头顶树梢上吊着,磙子粗细的大冬瓜在圈舍棚盖上卧着。

  扫视院子四周围起的栅栏上,倭瓜秧盘踞,丝瓜蔓缠绕,篮球、排球、橄榄球似的大小倭瓜,叽里咕噜的于栅栏上依着、靠着;根根棒槌形的嫩丝瓜一根根在栏边垂着、挂着……

  进入院子,红砖甬道两旁,黄瓜架、芸豆架、长豆架、柿子架、茄子、辣椒依次阶梯排列,垂条条的黄瓜,嘟噜串串的芸豆,雨丝般垂髫的长豆,灯笼般红火的西红柿,牛角弯弯的紫茄子、青辣椒,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圆的、尖的、弯的、直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五颜六色你呼我应,竞相登场亮相,满目琳琅。

  地面上是一畦畦柔发飘逸的韭菜,挺直腰茎的芹菜,青叶包心的白菜,晶莹碧绿的菠菜,鲜脆娇嫩的生菜,芳馨四溢的香菜,辛辣刺激的葱蒜……千姿百态,蓬勃生长。

  院子里边边角角则是岳母花草的领地,甬道两边有盛开的串红、鸡冠花、灯笼花等花卉招呼你,水井四周更好看的是争妍斗艳的牡丹、芍药和月季,窗台上岳母还摆着一盆盆茉莉、墨兰和九月菊……

  仅为七分菜地的小菜园堪称蔬菜王国的大观园,节气由春到夏,自夏而秋,岳父都应时而种,顺节而耕,年复一年,季复一季,日复一日,一茬接一茬,所有北方蔬菜品种应有尽有无不种植。我和妻子站在园子里细数过几次,但总是不能数出个确切种类来。菜园一年四季三季常青,无论何时回来,只要走进这个院子,都是满眼新绿,一派盎然生机。

  莫非祖上留下这块菜园真是宝地?还是他手中的十八般农具有什么神通?所以,无论他操起哪一件使唤,那相应的一类蔬菜就会茁壮生长。岳父的每件家什都是他的画笔,只要他提笔随意泼墨挥毫,那园子里就会美艳如画疯长神奇。

  老屋年年修葺常新,菜地岁岁耕种不老,可岳父母的容颜却无法挽留。他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儿女们也眼见父母日渐背驼腰弯。

  儿女们孝顺心疼父母,多次劝阻他们停止耕作,并争先恐后地要接他们到城里享清福。争执讨论了几年后,老儿子才以孩子出生,在城里没人看带会耽误工作为由,说动岳父母把老院子出租给外人后,于1997年春去了奉天。

  离开时,岳父走到村头站住,回过头来望着那老院子对岳母说:“今天走出去,我们可就没有自己的家了!”“嗯,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了!”岳母也一脸凄然。

  老儿子家住在大城市是新楼房,孩子还没出世没事做,岳父既不用再翻地种菜,也无需汲水浇园,更不必再推车去集市卖菜,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好。可他们就是着急上火,吃不香,睡不好,满嘴起泡。季节变换阴天晴天,岳父的心里总是在盘算着该种什么菜施什么肥。岳母夜里总是梦见回家、回家。岳父实在忍不住了就冲她说一句:“没有家了!”

  四年下来,伺候孙子长到四岁,岳母整天叨咕头疼腿疼腰疼,这儿不自在那儿不舒服。原本菜农出身的岳父竟也赶城里人时髦,患上了“三高”富贵病,外加神经衰弱总是睡眠不好。

  “再住下去,这辈子咱俩可真就再也回不去家了!”老两口私下交流唠出来同一句嗑。

  这情形,老儿子哪还敢继续挽留?无奈只好又将他们送了回来。

  站在时刻牵肠挂肚的院门外,岳父母一下子惊呆了!

  这哪里还是他们的那个家啊!老屋的房檐残破不堪,屋顶失修多处塌陷,猪圈倾颓成一堆瓦砾,房侧喜鹊、麻雀、候鸟啁啾鸣叫的槐树柳树几乎被砍伐净光。昔日生机蓬勃的菜园如今一片寂寥荒芜……

  老屋房顶坍塌了几个窟窿,菜园荒芜了,土质板结了,但岳父母的心不会荒芜,对土地的亲对菜园的情没有完结!

  经过一年整治之后,冷清的院落又恢复了往日喧闹,菜园里又是一派葱茏蓊郁。儿女们依旧燕子般各自频繁回巢。

  岳父重建的不仅是自己的老屋和菜园,更是这双老人生活的希望,生命的阵地。

  奇怪的是回到老院子后,岳父的“三高”症不治自愈,岳母的“多梦”症也自然消失了。

  “真老了,干不动了!”岳父有时叹气,像是自语又像在告白。但是年复一年,他还是不肯停下种植的锄头。

  孩子们说,不要种了不要再种园子了,不是早就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让你再干活了么!岳父隔窗望着园子无语,但依然如故。

  每逢节假日大家回来,菜园还在生机勃勃,总是一片盎然喜人的绿色。

  儿女们心里都清楚,只要父亲在,园子就在,他舍不得他的菜地,离不开他的园子,更不会让他的菜园荒芜!

  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临别决不能让哪一个空手回去,这是岳父多年的习惯。在他看来,儿女们每次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种出来的菜,更是他的追求,他的成就,他的价值,他对儿女们的一份挚爱。只有这样才觉得是莫大的开心、满足和自豪,也是他现在能对儿女们表达呵护和父爱的最好方式。

  我忽然明白岳父现在种的已不再是蔬菜,他种的是乐趣、是精神、是幸福、是生命!是对老屋、对土地、对菜园的忠诚,对儿女的深情,一旦放弃了种植,就等于放弃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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