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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爱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3473
■胡树彬

  奶奶的爱情

  ■胡树彬

  

  暮色如诗 版画/王洪峰作

  一

  七岁那年,刘长英突然把紧紧缠在脚上的裹脚布解下割断并烧掉,谁要她再缠,她就挥舞着磨得亮晃晃的镰刀跟谁拼命。

  作为惩罚,她爹刘向明便让她天天坐在大门槛上打草鞋。于是,貌美如花的刘长英,便成了骑龙大坡上第一个放足且不会女红的穿青女。

  刘长英虽然不会女红,却是闻名四乡的草鞋匠,许多年轻小伙就是穿着她打的草鞋赶场赶乐、走亲串戚和相亲讨老婆的。

  按我们穿青人的规矩,姑娘出阁是要陪嫁一双草鞋的,姑娘抱着那对“大雁”嫁往婆家,才会安心在婆家住下去,同时又不忘父母的恩情。

  以前,新媳妇的“大雁”都是父母亲手制作的,自从刘长英出名后,骑龙大坡和周围几十里的穿青父母,都不用再亲手给女儿制作“大雁”了,刘长英精巧绝伦的草鞋,成了新嫁娘们怀里的宠物。如果哪个姑娘出嫁,没有怀抱刘长英打的草鞋,至少,是要被婆家鄙视的。

  但草鞋打得再好也无法改变命运,十六岁那年,刘长英无可抗拒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首先上门来提亲的是

  二十里外阳长街上的张大老板家。张大老板不但富甲一方,还是个清末举人,当过区长。可惜他家来说刘长英的,不是当护路队长的大儿,也不是在重庆读书的二儿,而是笨手笨脚木头木脑的幺儿。张大老板的这个小儿子光笨手笨脚木头木脑刘长英也就认了,毕竟是全区首富的公子哥儿,多少地主的女儿、财主的千金、土目的妹妹、乡绅的小姨子都在垂涎着呢。

  刘长英不喜欢张三公子,主要是嫌弃他那对眼睛。那是一对死鱼眼睛,其中有一只的眼珠子不但白白的,还鼓出了眼眶以外,见过的人都说,比骑龙大坡背后黑洋大箐里的豹子眼睛还恐怖。

  张家三公子来说刘长英没有成功,其他人也就不敢直接上门了,只能暗中找人探探口风,套套口气。但刘长英就一句话:“我不想嫁人!”

  于是,骑龙大坡八个寨子里的年轻小伙,全都嗤之以鼻但又不敢轻举妄动,都认为这个村花心气太高。刘向明却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知道逼急了,刘长英手里镰刀可能会六亲不认,于是便随她去了,反正她的草鞋生意很好,养活她绰绰有余。

  自张大老板家败走麦城后,再也没媒婆敢进刘长英的房门。其实她们不知道,在骑龙大坡,也不是没有刘长英心仪的对象,他们分别是郭家沟的郭裳、赵家寨的赵晃和罗家寨的罗顺荣。

  以上三个年轻人,不但是当时骑龙大坡上的青年才俊,且各有来头:郭裳不但家境殷实,上了三年私塾后,又到一百多里外的县城上过五年新式学堂,是骑龙大坡文化最高的年轻人;赵晃是大地主赵三老板的三公子;罗顺荣的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讼师,娶了阳长街上张大地主家的姑娘做小老婆,生下罗顺荣的老爹,凭着与全区首富的这点裙带关系,罗顺荣也挤进了骑龙大坡新贵的行列。

  郭裳心里非常明白,自家财力连张家的百分之一都没有,也比不上赵三老板家,要想轻而易举地击败赵晃并把刘长英弄到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就跑到二十里外的杉木箐,给驻扎在那里的绿林首领席大明当文书。

  席大明原是赫章人士,当过黔军营长,几年前因天大旱,不少农人饿死,带人攻打地主富户,开仓放粮赈灾,因此得罪权贵,被迫带领手下三百多人,拖枪隐入高山密林,自此走上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绿林生涯,在周边数县名声很大,人人敬畏三分。

  仗着席大明的威名,郭裳一下跃居骑龙三俊之首,经常挂着“羊把腿”、带着两个小弟兄回到骑龙大坡耀武扬威。每次回到骑龙大坡,郭裳都要跑到刘长英家,向坐在门槛上打草鞋的她大献殷勤。

  对郭裳的种种举动,刘长英既不欣然接受,也不刻意拒绝,逗得心浮气躁的郭裳火烧火燎。郭裳虽然手里有枪,后台也硬,但不敢对刘长英动粗。其实他并不惧怕刘长英时常放在身边的那把镰刀,他怕的是赵家的势力与罗顺荣的横蛮。

  这天,郭裳又来刘家寨看刘长英了。他把带来的两个弟兄安排在附近望哨,自己迈着沉稳的脚步朝刘长英家院子走来。刘长英正在房背后的菜园里摘菜,露水打湿了她脚下的那双细耳草鞋。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乌蒙山里的露水依然凉凉的。刘长英一边吹着冰凉的小手,一边把菜叶往挎在腰上的篮子里放。郭裳探头探脑地走到刘长英家房子对面,隔着篱笆张望,没望见刘长英,紧张的心随即松懈下来,同时又有着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郭裳叹息一声,两手提提腰间的皮带,然后拍拍腰杆上的“羊把腿”,一脸惆怅地转过身来,不经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刘长英挎着菜篮,仙女下凡般款款地走来,眼睛不由一亮,心里怦怦直跳。

  在郭裳的印象中,刘长英只会坐在门槛上打草鞋,每次前来探望,她都只是让他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站着,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手里却不停地搓呀搓,绕呀绕。

  这一次,郭裳足足站着观赏刘长英

  打了两双草鞋,突然罗顺荣也梭尸梭尸地来了。

  罗顺荣是骑龙大坡最为骄横的年轻人,他才不管郭裳有没有枪呢,远远就一石头扔来,还扯着嗓子说盐子话:“今天怎么有一只癞皮狗,也想来吃天鹅肉?”

  郭裳发觉不对劲,连忙护着脑袋蹲在地上,那块石头才擦着他的手背,打在不远处正在舔猪食盆的一只花狗身上。

  花狗“告唠唠,告唠唠”地叫着跑了,刘长英才抬起头来,看见郭裳惊出一头冷汗的狼狈样,忍不住把两手放在打好一半的草鞋上,“哇——哈哈哈”地仰着头大笑起来。

  郭裳站了起来,“唰”地拔出“羊把腿”,侧身对准罗顺荣的脑袋。罗顺荣根本就不怕他,向前倾着身子,伸长脖子拍着头说:“姓郭的,有本事你就开枪啊!不怕拿你老爹老妈垫木头底你就开枪啊!”

  郭裳还真被罗顺荣打中了七寸,愣愣地站着傻了一般。

  刘长英笑够了才说:“顺荣哥,你家有枪也可以扛出来啊!”

  罗顺荣家虽然在骑龙大坡也算是大户人家,但却是没有枪的,于是站直身子,看着刘长英说:“妹子,不是我家买不起。”

  刘长英拉拉她那件三节两袖滚花边的青布衣衫,瘪着嘴“么么么”地咂了几下嘴皮,回敬道:“呦,哥哥,买得起就买嘛,又没得哪个不准你买。”

  尽管罗顺荣脸皮再厚,此刻也慢慢地由红变白,悻悻地回眼去看郭裳。郭裳虽然不敢开枪打他,但姿势却没有改变,脸也绷得紧紧的,乌黑的枪口始终对着他木鱼一样的脑袋。

  这是罗顺荣有生以来最屈辱的一天,他不得不乖乖地转身,默默地踏歌而去。唱歌的不是他,也不是郭裳,而是刘长英的另一个追求者——赵晃。

  赵晃是骑龙大坡最有希望得到刘长英的年轻人,此时他正在刘长英家对面的小山包上唱山歌:

  巴岩草草巴岩青,巴心巴意巴妹们。

  哥拿真心来巴妹,妹拿真心巴别嘞。

  巴岩草草巴岩黄,巴心巴意巴情娘。

  哥拿真心来巴妹,妹拿真心巴别郎。

  歌声中,罗顺荣越走越远,骑虎难下的郭裳也收起“羊把腿”,拍拍手,跺跺脚,同样一脸丧气地转身离去。

  赵晃还想再唱两首,对刘长英表明心迹,不料身后的石头泥块就像雨点一样朝他飞来,同时还有人大喊:“打死你个狗日的!”

  出门的山歌,进门的孝歌,赵晃居然对着刘长英家的大门唱山歌,这不仅仅是对刘长英家的不敬,同时也是对整个刘家寨的羞辱,寨上的男人们便悄悄包抄过去扔石头。

  赵晃却被吓得不轻,连忙拔腿就跑。刘长英远远地看见,一脸夸张地笑。不料刘向明却垮着一张卖牛肉的脸从房挡头转了过来,骂道:“死小娃,你还笑?”

  刘长英收住笑容,顶了回去:“人家笑笑咋样了?又不多吃你家两碗饭。”

  刘向明说:“你这个姑娘真没来路,老子再也养不起你了,今年,就要把你圆臻掉!”

  刘长英脸色变了变,说:“不,我还不想嫁人!”

  刘向明说:“不行!今年必须把你圆臻掉!”

  刘长英放下草鞋棍,伸手去抓镰刀,刘向明上前一步,一脚把镰刀踢得远远的。刘长英要扑过去抢,刘向明恶狠狠地大吼一声:“小长英,你给我站住!”

  刘向明从来没有这样恶过。刘长英之所以能够抡起镰刀耍横,其实也是刘向明惯的,这次刘向明不打算再惯她了,她只好蒙着眼睛“嗡嗡嗡”地哭。

  刘向明懒得再理她,依然垮着马脸,转身朝罗家寨方向走去。

  二

  刘长英还在哭着,突然一阵枪响,一队溃败的川军和张家护路队黑压压地从寨

  子门口跑过。有人大喊:“土匪来了,大家快跑!”

  接着,整个骑龙大坡上呼儿唤崽、吆猪拉牛,人们纷纷往寨子后面的山上躲去。

  只有刘长英不躲。刘向明跑回来喊她:“小长英,你要死了?赶紧跑!”

  她还是站着不动。刘向明急慌慌地招呼全家老小赶紧逃命,过来拉她。刘长英却捡起镰刀,发疯般地跑出寨子,迎着川军逃来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土匪在哪里?我要嫁土匪!”

  刘向明腿脚不行,追不上她,便抹着眼泪逃命去了。心想,这个姑娘算是白养了。

  刘长英跑着跑着,很快就跑翻陈家小冲和王家丫口,跑出骑龙大坡的地盘,来到一条古驿道边。古驿道虽然只有六七尺宽,但却铺着平整的青石路面。

  刘长英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路,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举起镰刀,大声欢呼起来。

  “啊——!啊——!”最后一声“啊”,刘长英只喊出一半,一队衣衫褴褛的士兵就背着刀枪打着红旗走了过来,队伍足足摆了三四里。

  看见这么多人,这么多枪,刘长英更加兴奋了,站在路边大喊:“喂!你们是土匪吗?”

  那些人不理她,依然排着整齐的二路纵队,一个连着一个地走。好大一会儿,大部队才慢慢走完,余下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股队伍,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歪歪扭扭地、步履踉跄地向前走着,虽然艰辛,却也坚定,全都是伤员和孩子。

  刘长英不知道这些人已经掉队了,更不知道他们一直在后面追赶着部队。但她即使再笨,也看出了这些人是当兵的,不是土匪。

  于是她就招着手朝一个独自“拖腰拖腰”地走着的小兵喊:“喂,你过来。”

  小兵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抬眼一看,见是个漂亮姑娘,于是咧嘴一笑,问:“姐姐,是你喊我?”

  小兵身上穿的不是军装,而且又脏又破。他没背枪,唯一能看出他是个兵的,只有头上的那顶帽子,帽子上缀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

  小兵的口音怪怪的,但却能听懂。于是刘长英问:“你们是啥子兵?”

  小兵回答:“我们是红军。”

  刘长英说:“你们一个个就像叫花子,叫你们花子兵好了。”

  那小兵“嘿嘿”一笑,说:“姐姐,我们不是花子兵,我们是红军。”

  刘长英笑笑,仍然说:“你们就是花子兵。”

  那小兵呆呆地看着刘长英的笑容,突然摇摇晃晃地歪倒在路上。

  刘长英连忙跳下驿道,问:“喂!小花子——红军,你咋啦?”

  小红军弱弱地说:“我——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走不动了。”

  刘长英看看前面,那些歪歪扭扭的红军已经走远了;再看看后面,已经没有红军了,长长的驿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刘长英着急地问:“那——那咋办?”

  小红军说:“你家有饭吗?舀碗饭给我吃,我就走得动路了。”

  刘长英说:“我家甑子里饭是有,但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也不晓得这里是哪里。”

  小红军失望地说:“姐姐不会是骗我的吧?我们红军不是坏蛋,都是穷人。”

  刘长英笑笑,说:“晓得,晓得,看样子你们比我还穷呢!可是,我家真不是这里的,你要是不信,我就带你去。”

  小红军巴不得她这样说,于是吃力地站了起来,跟着刘长英,慢慢地往骑龙大坡走去。在去往骑龙大坡的路途中,她才问明白,小红军是湖南人,父母早就死了,半年前红军从他家乡路过,他就跟着来了。一路上他帮红军打柴、烧水、做饭、护理伤员,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名小红军。

  走了十来里路,他们才回到家里。这时候,刘向明已经带着一家人从山上回来了,见刘长英带回了一名小兵,吓得嘴唇

  哆嗦,脸色苍白。

  刘长英连忙解释说:“他不是土匪,是红军。”

  小红军软软地坐在厅口的椅子上起不来了,刘长英又说:“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走不动路了。”

  刘长英的老妈见小红军还是个毛孩子,破破烂烂的真可怜,尽管心里害怕,但还是捅火热饭给他吃。小红军接连吃了几大碗,吃完同样软软地坐着,对刘长英说:“姐姐,我腿被子弹擦伤了,很痛。”

  小红军说着,还真撸开裤管,露出脏兮兮的小腿,果然有一条已经开始溃烂的伤疤。

  刘长英就央求刘向明说:“爹,你去请郭俊明来给他看看呗。”

  郭俊明就是郭裳的老爹,擅长医治跌打损伤。刘向明凑过来查看了一下小红军的伤势,叹了口气,就往郭家沟去了。

  不大会儿,郭俊明就跟在刘向明的后面,歪胯歪胯地走来。他不敢医治红军,怕政府来找麻烦。刘向明就说:“这小家伙可怜得很,不救他是不行的,要不这样,你把他医好,我就跟你打亲家。”

  郭俊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垂涎刘家姑娘已久,于是便答应了。

  小红军就这样在刘长英家住了下来,郭俊明一天来给他换两次药,一连换了十多天,小红军腿上的伤口才慢慢消炎止脓。一个月后,小红军的腿伤康复了,好得粑粑无印。

  可是,小红军却不走了,也不晓得要往哪里走。刘向明见他聪明伶俐,给他换了一套衣衫,将他收做义子,留了下来。

  把小红军的腿治好后,郭俊明就正式到刘长英家提亲,问刘向明:“老刘,你家姑娘啥时过我家门?”

  刘向明假装惊讶地问:“我家姑娘过你家门?我家姑娘过你家啥子门?”

  郭俊明“嘿嘿嘿”地干笑几声,说:“上次你不是说,医好那个小红军,我们俩打亲家?”

  刘向明假装恍然大悟,也哈哈一笑,拍着脑袋说:“哦,记得,记得,这个事我还记得。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家姑娘啥时进我家门呢!”

  原来,刘长英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而郭家,也还有三个女儿。

  郭俊明把老脸一拉,骂道:“老狗家伙,你不要跟老子赖账。”

  刘向明被族长威胁过,恨不得分分钟就把刘长英嫁了出去,免得留在家里逗风惹草,但是,嫁谁都行,他就是不愿将姑娘嫁给郭俊明的儿子郭裳。因为这小子不但生性风流,而且还是个钻山沟密林的“土匪”。

  刘向明只好温言软语地抵赖:“郭兄,是你搞错了,我许口跟你打亲家是没错,但不是我姑娘去你家,而是你姑娘来我家。要不,我们重新来过?”

  郭俊明把脸一寒,口气强硬地说:“不行!就要你姑娘嫁到我家!”

  说实话,郭裳家的条件比刘向明家好多了,不但在郭家寨数一数二,在整个骑龙大坡也算得是名门大户。但不管他家有多富,也比不上阳长街上张大老板家的一只小脚丫巴,连张家刘长英都打死不去,你郭家算啥子洋芋皮?

  于是,刘向明笑笑,说:“就算我说错了,也要征求一下年轻人的意见嘛。”说完,就喊坐在大门槛上打草鞋的刘长英:“小长英,你过来。”

  刘长英收了草鞋棍,腰杆上的草鞋藤也懒得解,就这样走了过去。刘向明问:“将你许给郭裳大哥,愿意不?”

  刘长英连忙摇头说:“不,我还不想嫁人。”

  刘向明哈哈一笑,说:“郭兄,你都看见了,年轻的也不同意。其实,我早就将她许配人了。”

  刘长英原本是低着头的,突然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刘向明。郭俊明也惊讶地抬起头来,盯着刘向明问:“你——你将她许配谁了?”

  刘向明说:“罗家寨的罗沙锅,那娃儿在行。”

  “哈哈,哈哈哈!”郭俊明忍不住仰天大笑,骂道:“刘向明你个狗日的,拿起大户人家不找,偏要找个小沙锅匠,你这不是害了自家闺女么?”

  刘长英怎么也想不到父母帮他找的婆家竟然是村里最穷的,伤心失望之余,也歇斯底里地喊:“不!我不去罗家!”

  刘向明怒气冲冲地骂:“死小娃,不要没来路!”

  “不!我不!”刘长英委屈地哭了起来,又要去找她的大镰刀。刘向明厉声喝道:“小长英你听着,不去罗家可以,但从今天开始,你就滚出我的家门,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我也不是你爹!”

  刘长英一边哭一边提起镰刀到处乱挖。小红军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见状连忙上前相劝。刘长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哭着说:“我喜欢的是他。爹,我求你把我嫁给他吧!”

  郭俊明被这对奇葩父女的表演吓呆了,愣愣地站着不动。

  小红军现出欣喜的神情,刘向明却声色俱厉地喝骂:“小长英!你是不是想死?要死就跟我死远点,不要在我面前倒门风败志气。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都不晓得,老爹老妈长得咋样都不知道,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地,嫁给他你住哪里?”

  刘长英说:“我们——我们家可以招他上门嘛。”

  “上门?你想得美,我刘家又不是没得儿子!我已经通知罗家了,叫他家后天来吃欢喜酒,准备今年之内就把你圆臻掉!”

  给自己的女儿说完,刘向明又降低声音对郭俊明说:“所以就对不起喽老哥,现在我姑娘已经是罗家的人了。”

  郭俊明此刻已经缓过气来,知道这门亲事算是黄了,看一眼刘长英和喊着“姐姐”追了出去的小红军,黑着脸说:“老子没想到,你这个狗日的还真会摆人。”

  刘向明赔笑说:“郭兄,我也没有摆你嘛,我姑娘去不成你家,你姑娘也可以来我家的嘛,我们还不是照样打亲家。”

  郭俊明说:“不行,那不一样。我也不能白帮你医人,这样吧,你圈里的三头半槽猪,让我随便抓一头,我就放过你。”

  一头半槽猪有百把多斤,刘向明虽然心疼得要命,但也只好答应:“好吧,你去抓吧。”

  由于心里窝火,郭俊明还真捋起袖子就去开圈门。刚启了三四块圈板,刘长英就挥舞着镰刀跑了回来,边跑边喊:“不要放猪,不要放我养的猪!”

  听说这猪还是这丫头养的,郭俊明心里更火,于是加快速度,又启了两块圈板。那三头半槽猪还以为要喂它们猪食了,连忙从草窝里爬起来,欢快地嗷嗷叫着跑向圈门。刘长英见郭俊明一心要放猪,挥舞着镰刀哭喊着冲上来对着他的背心一阵乱挖。

  郭俊明惨叫几声,回头看了刘长英一眼,就伏在圈门上不动了,背上汩汩地冒出了鲜血。刘向明高叫着跑来制止时,郭俊明的后背已经被挖出了五六个血洞。

  那三头半槽猪本来已经冲到圈门边了,一边嗷嗷叫着,一边帮忙用嘴去撬圈板,突然响起的惨叫声,反而把它们吓得退了回去,蜷在草窝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三

  郭俊明就这样被刘长英活活地挖死了,鲜血染红了刘长英家的圈板。刘长英被吓傻了,刘向明却高声大喊:“贼来了!贼来抢我家猪了!”

  寨上的人们听到喊声后纷纷提刀弄棒地赶来,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可思议:郎中郭俊明居然是贼,而且这个贼居然死在草鞋匠刘长英的镰刀之下!

  郭家族长带着区保警队来到刘长英家时,郭俊明的尸体已经被从圈门上搬了下来,用担架盛着放在刘长英家的大门前。保警队长认真勘察了一番现场,对郭家族长说:“没办法,谁叫他来抢

  人家猪,看来死是白死了,挨邻槛近的,闹也不要闹了,我帮你们叫他家出几个安埋费吧。”

  郭家族长觉得理短,于是便接受了这个处理意见。

  区保警队长对刘向明说:“老刘,你家就出十块银元,把他安葬下去算了,挨邻槛近的不要再做气。”

  刘向明虽然心里愿意,但也要故意闹闹,于是哭丧着脸说:“长官,我家穷得只有这几头半槽猪,把这几头猪全都抽卖了,也卖不出十块银元呀。”

  保警队长摇摇头说:“不出钱也讲不过去,不出钱我就不管球了,你们两家牛打死马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球闲。”

  刘向明没想到保警队长的态度会这样坚决,于是赶紧去找刘长英,叫她把打草鞋卖的钱全部拿出来。刘长英连忙从床脚抬出装钱的箱子,把里边的铜钱全部倒在地上,还真凑足了十块银元。

  郭家把郭俊明的尸体抬走了,刘长英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恢复正常。虽然辛辛苦苦打了整整十年草鞋的收入全部打了水漂,她也心疼不起来。

  郭裳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同样挎着“羊把腿”,带着两个小弟兄,直接来到刘长英家门前。

  刘向明早就带着全家老小上山躲去了,只有刘长英和小红军,一人手握镰刀,一人手握钉耙,默默地守在院门边。

  他们大概对峙了五六分钟,刘长英终于开口了,说:“郭大哥,要不,我嫁给你吧!”

  郭裳高举双手,连放三枪才把“羊把腿”插回腰间,叹了口气说:“你砍死了我爹,我怎么能娶你?”说完慢慢地转过身去,流着眼泪一步步走远。

  他带来的那两名弟兄,却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因为刘长英的确长得太漂亮了。

  郭裳走出刘家寨,走出骑龙大坡,已经看不见身影了,小红军才放下钉耙,跪在刘长英面前说:“姐姐,你就嫁给我吧。其实那天我是装的,我是见你长得太美,才找借口留下来。”

  刘长英鄙视地看着小红军,冷哼一声说:“不行,我已经被许给罗沙锅了。”

  小红军说:“罗沙锅不但长得烟巴屁臭的,而且穷得叮当响,嫁给他你会吃一辈子苦。”

  刘长英说:“你不要说了,就是因为你,我才挖死了郭俊明,害得我全家老小担惊受怕。我本想嫁给郭裳,抵消我的罪孽,但他不会要我了,我是他的杀父仇人。现在我杀了人,连罗顺荣和赵晃都不理睬我了,不嫁罗沙锅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红军说:“姐姐,姐姐——”

  刘长英心意已决,打断他说:“你不要再说了,要不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小红军说:“我是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

  两个人正说着,刘向明回来了。看见小红军正和刘长英厮混在一起,刘向明气不打一处来,喝骂道:“小长英,不要跟老子太没来路!”

  刘向明的声音犹如打雷,刘长英连忙跑回大门边,低着头坐在门槛上打草鞋。那把喝过人血的镰刀,依然放在离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小红军脸红耳赤,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刘家,又到赵三老板家打工去了,直到三个多月后才回来,一进大门就交给刘向明十块银元,跪下说:“爹,你就让我跟姐姐成亲吧,我会好好挣钱养她的。”

  可是,刘向明却看都不看一眼,就原原本本地把钱还给他,淡淡地说:“你不诚实,将来不会有好结果。我看整个骑龙大坡,最诚实的娃儿就是罗沙锅,只有他才会好好待我家小长英。你,还是走吧。”

  小红军直挺挺地跪着,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向明。

  刘向明看了小红军一眼,歪着头说:“少来这一套了,听说席大明已经归顺共产党,他的队伍已经变成了红军游击队,你

  去找他吧,你们应该是一伙的。”

  小红军说:“我以前当红军,是因为没有爹,没有娘,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饭吃,现在我爹有了,娘有了,姐姐有了,家也有了,饭也有的吃了,不想再去当兵打仗了。”

  刘向明叹了口气,还是硬着心肠把他赶走了。小红军无路可去,又去赵家寨给赵三老板家打短工。

  三天后,罗沙锅就请了媒人来刘长英家吃欢喜酒。因为郭俊明的死,这顿欢喜酒被拖了好几个月。

  烟巴屁臭的罗沙锅不喜欢喝酒,但在那种场合,不喝是不行的。刘向明拿出老丈人的架势,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着,罗沙锅按照习俗,端着一碗满满的烧酒,走过来跪在地上,高高地举过头顶。刘向明伸手接了,一口气喝完,然后把酒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把他拉起来,对刘长英说:“你们交杯吧,从此就是一家了。”

  没有杯子,媒人倒了两半碗酒,分别递给刘长英和罗沙锅,他们用端着酒碗的手挽着对方的手,各自把酒喝下。

  这就叫吃欢喜酒。把欢喜酒吃了,就要喜欢对方,如有反悔,就要遭受三亲六戚鄙视和整个骑龙大坡的人嘲笑,甚至还要赔偿对方损失。

  吃欢喜酒的那一刻,刘长英心里无所谓欢喜,也无所谓忧愁。她想,万般都是命,由命不由人,以后就嫁猪随猪,嫁狗随狗吧。可是,就在喝下欢喜酒,抬起头来的那一瞬,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了三双黯然神伤的眼睛。

  郭裳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因为此时,阳长街上的张家护路队与其他民团合并,被毕节保安司令部编为保四团,由张大公子出任团长,席大明部正被七八个保安团包围在毕节杨家湾一带,昏天黑地地打火线。

  刘长英看见的,是小红军、罗顺荣和赵晃。从他们痛苦的脸上,刘长英看见了他们真实的内心,也为自己的这场婚姻后悔不迭。

  四

  这年冬天,骑龙大坡附近又来了红军部队。这支红军部队比上一支还要多,二十多天时间里,不但扩充了几千名红军战士,还建立了几百支红军游击队。

  这支红军驻下后,到处打听上一支红军遗留的人员,刘向明就跑到赵三老板家找到小红军,对他说:“你们的部队又来了,你赶紧归队吧,免得以后有苦吃。”

  小红军不肯走,刘向明就吓唬他说:“罗沙锅堂哥罗顺荣的老表张大公子当上保安团长了,传出话说,你再赖在骑龙大坡不走,就要派人来抓你。”

  小红军有点怕了,不料赵三老板却哈哈一笑,说:“老刘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和张团长是一个线的人,只要我在他面前说一句,就可万事大吉。”

  小红军感激地望着赵三老板,说:“三老板,那就请您去跟张团长说一声,我从此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赵家,就算一辈子当牛做马,也无悔无怨。”

  赵三老板说:“明天张团长家嫁姑娘,我正好要去吃酒,就帮你去说,你尽管安心在我家好好干下去。以后啊,我还要分你田地,帮你造房,让你在骑龙大坡安家落户。”

  刘向明鼓着一双牛眼,看看赵三老板,又看看小红军,长叹一声,就歪翘歪翘地回家了。可他依然不放心,小红军赖在骑龙大坡不走,迟早还会给他惹祸。

  但赵三老板明显在护着他,如何才能把他搞走?于是,刘向明抽着老皮烟,一直在心里冥思苦想,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张家重新得势后,罗家又夺回了甲长的职位,在骑龙大坡的地位,仅仅次于赵家。但这次当甲长的不再是罗顺荣的老爹,而是罗顺荣自己。当上甲长后的罗顺荣,不但每天都把腰杆绷得直直的,还从保安团讨了根套筒枪背在肩膀上,走到哪里都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但谁也不知道,他狐假虎威的主要目

  的,是在掩饰情场失意所带来的痛苦和空虚。正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刘向明就找上门来了,对他说:“顺荣,虽然我也晓得,骑龙大坡最靠得住最有出息的年轻人就是你,但我为啥要将小长英许给罗沙锅而不是许给你?我是怕呀,我是怕那个赖着不走的小红军,哪天会要了你的小命!”

  罗顺荣愣眼愣眼地看了刘向明至少半分钟,才恶狠狠地说:“我就晓得,那个小狗日的赖着不走,就是想这觉瞌睡睡!要不,我去叫几个保四团的弟兄来,把他抓去枪毙了。”

  刘向明却摆摆手说:“这样也不好,你没看见两次红军过路,都是千军万马的杀气腾腾?说不定哪天又打回来了呢,听说你害了他们的人,还不来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罗顺荣脸色一变,连忙说:“刘大伯,我只是在你面前说说而已,你不许跟别人乱说嚎。”

  刘向明说:“当然不能说了,对那些红军队伍,连赵三老板都怕得要命,不要说你我了。那天红军在对门的包包上驻扎,赵三老板又是牵猪又是拉羊的前来慰劳,跟赵三老板比起来,我们算啥子毛毛虫?上个月张家嫁姑娘,赵三老板还去找张大老板保证,说那个小红军已经彻底变白了,成了一个大好人,赵家已经许可他在骑龙大坡长久居住,还许口给他起房架屋,送田送地。”

  罗顺荣没想到小红军还真有几把刷子,居然投靠赵三老板,不但取得了骑龙大坡的永久居住权,还得到了赵三老板的极力庇护,要搞他还真不容易。于是问刘向明:“刘大伯,那你说怎么办好?我看那小狗日的实在牵眼睛得很。”

  刘向明假装思考了一下,说:“政府家不是在招募壮丁吗?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家原本只有两个儿子,是够不着的,现在我又认了这家伙当干儿,就符合三丁抽一的条件了,不如你带两个人,来把他拿去抵任务吧。”

  关于抓壮丁一事,从县到区乡保甲,层层都有死任务,到期完不成就要被上峰责难,为了保位子,只好拿自家亲友族人去抵任务。罗顺荣一听刘向明说完,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刘大伯,姜还是老的辣,我决定听你的,把这个狗家伙抓去抵任务。”

  刘向明也阴险地笑了,可他没想到的是,罗顺荣比他了解的还要阴险和奸诈十倍。罗顺荣一边答应刘向明,一边在心里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把堂弟罗沙锅抓了壮丁,让他有去无回,嘿嘿,这样一来,刘长英——我心中的小仙女,不就是我的了?

  因为谁都知道,凡是被抓去的壮丁,最终都要分配到缺员严重的部队,押赴战场当炮灰,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按骑龙大坡的规矩,罗沙锅一被抓走,他与刘长英的婚约就会自动解除,但她依然还是罗家的人,今后的归宿只能由罗家来定,刘家无权干涉。

  刘向明当然没想到罗顺荣居然会卑鄙到如此地步,见他点头答应了,便兴冲冲地哼着小曲往回走。他高兴的不仅是可以为刘长英的事情免除后顾之忧,还能保两个儿子不受兵灾之苦。

  此时,离刘长英跟罗沙锅的婚事,只有半个月时间了。

  罗顺荣一心要抓小红军,可是十多天过去了,一直都没机会,因为小红军一直在赵家大院里拼命干活。罗顺荣即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到赵家大院抓人。但他却不死心,反而把堂弟罗沙锅忽悠起来,天天在赵三老板家附近转悠,人们都以为他是看上了赵家的哪位小姐呢。

  直到刘长英出嫁的前一天傍晚,小红军才走出赵家大院,往三四里外的刘家寨走去。

  罗顺荣和罗沙锅躲在一座小山包后面,远远地盯着。突然发现,刘长英居然出现在半路上,迎着小红军走去。光是迎着小红军走去也就算了,他们会面后,看看四下无人,居然又是搂又是抱的。罗沙锅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抓起木棍就要冲过去拼命。

  罗顺荣拉住他说:“兄弟,不要着急,先看看他们还会咋样,如果真要干那事,我们就跑过去当场搞死他,即使他跟赵三老板关系再好,这奸淫他人妻妾的罪行,也是逃不脱的。”

  于是,罗沙锅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只等那对男女再有下一步动作,就冲上去抓现行,到时候要拴要打,都有道理。可是刘长英跟小红军,抱了一会就往家走了,双方都显得很开心,也很暧昧,伸手动脚的姐弟不像姐弟,情人不像情人。

  罗沙锅问:“三哥,还要不要抓?”

  罗顺荣咬牙切齿地说:“抓!当然要抓!待会等他们经过包包脚,我们就来个饿虎扑食,把他抓了,直接送区上交割。”

  近了,更近了。小红军和刘长英,忽而一前一后,忽而一左一右,说说笑笑,抠抠掐掐地走来。罗顺荣一使眼色,罗沙锅便抓起木棍,跃身而起。罗顺荣的表现却更加强悍,肩上挽着红棕绳,手里端着套筒枪,下山猛虎般朝不到二十米远的大路上冲去。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刘长英。但此时,她手里并没有镰刀。她一生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居然没有随身携带她那把磨得亮晃晃、挖死过郭俊明的大镰刀,当发现被罗家兄弟打了伏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罗沙锅已经挥舞着棍棒,大喊大叫地冲到面前了。

  刘长英惊叫一声,连忙推了小红军一把,叫他快跑,然后就被罗沙锅一棒打翻在地,痛得龇牙咧嘴,抱着脚大声叫骂:“罗沙锅,小私儿,你不得好死!”

  罗沙锅见刘长英被打倒在地,喊得撕心裂肺,不由心疼起来,连忙扔了棍棒,跑过来扶起她问:“长英,打着哪里了?痛不痛?”

  刘长英弯着腰,抱着腿,望着小红军逃跑的方向,骂道:“砍脑壳的,老娘还没进你家门,你就这样对待老娘,你这样做以后要遭枪催炮打!”

  罗沙锅居然还知道怜香惜玉,一边扶着刘长英,一边说:“这次是我三哥罗顺荣教的,我以后再也不听他的了。”

  可是,刘长英由于担心小红军,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疼痛,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根本没有听见罗沙锅在说什么。看见小红军停下身并转过脸来,她不由大喊:“快跑!你快跑呀!”

  但小红军却无法再跑了,因为罗顺荣手里的套筒枪,早就瞄准了他。

  小红军干脆转过身来,直接面对乌黑的枪口。罗顺荣大喊:“罗沙锅,来拿绳子去把他捆起来。”

  罗沙锅望望刘长英,又望望罗顺荣和小红军,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罗顺荣又喊:“罗沙锅,你再不动手,他把你婆娘抢走了就不罩老子的球闲!”

  罗沙锅这才放下刘长英,准备向那两人走去。刘长英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沙锅,你听我说,他是我认的弟弟,你不能这样对他。”

  罗沙锅心又软了。罗顺荣虽然没有回头,脑后也没长眼睛,但这个贼头贼脑的家伙,天生就是吃这门饭的,偏偏就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于是火了,骂道:“砍脑壳的罗沙锅,你这个倒门风败志气的狗家伙,再不赶快点老子就不管你的破事了,到时候婆娘被人家抢去了不要在老子的面前淌狗尿!”

  为了老婆,为了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罗沙锅决定不再理会刘长英,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刘长英想去拉他,可惜站不起来,于是只好撕心裂肺地喊:“不要!不要啊!”

  但罗沙锅依然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取下罗顺荣缠在左肩上的绳索,再绕上几步,来到小红军面前。

  罗沙锅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居然会绕着走,让小红军始终暴露在罗顺荣的枪口下。看着小红军眼里充满绝望的神情,罗顺荣心里不由一动,瞄了罗沙锅一眼,暗骂:“好个装猪吃象的家伙,搞不好老子也会着他的手呢!”

  在刘长英的喊叫声中,小红军终于被骑龙大坡的两个乡巴佬一举拿下,当晚就

  被送到阳长街上,交到区保警队长的手上,还办理了交割手续。

  罗顺荣完成了一例壮丁任务,罗沙锅免除了后顾之忧,兄弟二人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断黑了。此时刘长英早已被家人找了回去,刘向明听说了事情经过后,一边痛骂罗家兄弟不是人,一边却在心里偷偷地乐。

  五

  那一晚,刘长英是在悲伤与难过中度过的。骑龙大坡本来就有“哭姑娘”的习俗,前来“陪姑娘”的伯娘婶子和闺蜜,以为她是恋家闹的,于是都陪着她抹眼泪。她最好的闺蜜刘春香来得最晚,一进门就说:“我今天特意来哭你一顿。”说完,就拿块毛巾盖在头上,抱着刘长英扯声长气摇头晃脑数数落落地哭了起来。

  由于刘春香的头部是被毛巾盖起来的,淌不淌眼泪没人知道,但光听那抽抽搭搭的哭声,还真有几分伤心劲儿,闺房里的其他人,一个个都跟着悲悲戚戚。

  由于有人陪着,刘长英哭得更伤心,更起劲。第二天,本来是女方家办喜酒的日子,三亲六戚全都来到了,刘长英却找出当初小红军穿来的那件破衣服,非要刘向明请人给小红军埋个空坟。

  刘向明非常恼火,但想想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会杀人的姑娘嫁出去,从今往后就郭家门李家户各过各的日子了,好歹父女一场,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趁着黑夜在红军歇过脚的那个土包上,给小红军做了一个衣冠冢。

  第二天,川军首领杨森派出一个团,撇开保警队和保四团,在骑龙大坡一带搜寻掉队红军与红军游击队的踪迹,发现可疑人员就抓走,一时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川军部队闹腾了两三天就撤走了,据说杀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川军走后,保警队和保四团又来了。但川军也好,保安团也好,都没人问起过那名小红军的事,给刘长英和罗沙锅带来灾难的,是罗顺荣。

  他们是在成亲后的第三天去刘向明家“回门”的路上被扛着套筒枪的罗顺荣拦住的。小红军被抓走后刘长英就有了教训,走到哪里都把镰刀提着。看着那把亮晃晃的大镰刀,罗顺荣轻蔑地笑了下,用吊儿郎当的口吻打招呼说:“你们两口子去哪里?”

  本来,按照骑龙大坡的规矩,作为“老大爷”的罗顺荣是不能用这种语气和腔调对刘长英说话的,但此时这家伙却故意把流传了千百年的老规矩抛在脑后。

  罗沙锅站在一旁“嘿嘿嘿”地傻笑,刘长英瞟了罗顺荣一眼,看准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突然心一横,就迅疾出手了。

  可惜刘长英没练过身手,每天除了打草鞋就是种菜养猪,而罗顺荣是到县里参加过军训的,看见镰刀挖来,连忙大吼一声,后退一步,用最快的速度举枪格挡。

  但镰刀不同其他刀剑,虽然拦住了刀身,却没拦住突出的刀头,随着“当”的一声脆响,刀尖“噗”的一声,挖在罗顺荣的右额上,当即晕倒在地。

  又挖死人了!又挖死人了!这次挖死的,居然还是个端公家碗扛公家枪的甲长,刘长英三魂吓掉两魂,握着镰刀呆呆地站着发抖。罗沙锅连忙扑过去,伸手捂住罗顺荣正在流血的伤口,大声喊道:“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罗顺荣被挖死啦!”

  罗沙锅扯起破锣一样的声音大喊,人们就纷纷跑来。

  罗顺荣被救活了,但刘长英和罗沙锅却遭罪了。罗顺荣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捆绑罗沙锅。罗家寨有两个健壮如牛的年轻人,被罗顺荣培养成了亲信兼爪牙,一把抓住罗沙锅,给他背上“云南背系”。他们还要去捆刘长英,罗沙锅哀求说:“要杀要打都由我来承担吧,是我叫我婆娘挖的!”

  罗顺荣假装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就先把你送到区上去,交给保警队处理。”

  就这样,刚与刘长英成亲三天,罗沙

  锅就被抓走了。罗顺荣没有亲自送罗沙锅去阳长,而是由他的那两个心腹完成这项艰巨任务。

  “反正又没挖死人,不会有多大事,最多关两天就放回来了。”罗沙锅虽然被捆着,心里却比较乐观,边走边这样想。

  走进区保警队的办公室,那个挂着“羊把腿”、长着鹰钩鼻的保警队长,眼里冷冷地放着凶光,嘴巴一裂,露出一个怪怪的笑容说:“他奶奶的,又白捡了个家伙。”然后摸出几个铜板,再开了一张纸条,一并扔给罗顺荣的两个心腹,说:“回去告诉你们罗爷,人我收下了,马上就押去县里。”

  那两个家伙连忙点头哈腰,答应一声“是,谢谢余长官”,就转身开门走了。

  直到此刻,罗沙锅才意识到自己完蛋了,被堂哥罗顺荣抓了壮丁了。一想起他看刘长英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忍不住破口大骂:“罗顺荣,不得好死的秃尾巴私儿,五显菩萨和祖宗先人都不会放过你!”

  余队长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问:“你和罗顺荣是啥关系?”

  罗沙锅说:“啥关系?我爹和他爹是同爹不同妈的亲弟兄!”

  余队长眼神一凝,说:“这样说来,罗顺荣这个狗日的还真是够狠的,简直六亲不认,以后老子还是要防着点。”

  罗沙锅哀求道:“长官,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吧。”

  余队长说:“那不行,我已经开了条子给罗顺荣,一旦放了你,他就要去告我。”

  罗沙锅明知毫无希望,但还是不断地哀求:“您就行行好吧,长官,我求求您了,我才结婚三天,我婆娘长得好看得很,我舍不得离开她。”

  “哈哈哈”,谁知余队长一听这话,就仰天大笑三声,说:“你不说这事,我还想放你一马,你这样一说,我就不想放你了,你真是个傻逼!”说完大喊:“来人!”

  立马就有两个穿黑制服、背套筒枪的年轻人推门走进来,毕恭毕敬地站着。余队长一脸威严地说:“你们两个立马帮我把这傻子送去县城,千万别让他跑了,否则我会要你们的小命!”

  那两个保警兵连忙双脚一并,举手敬礼,齐声答道:“是!”然后押起罗沙锅就走。

  罗沙锅万分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但他不甘心,他要想尽千方百计逃回去。

  罗沙锅很想在去县城的路上逃跑,无奈双手被捆得紧紧的,还被那两人一人用绳子牵着,一人用枪指着,根本就没机会。

  六

  黄昏时分,那两名保警兵终于把罗沙锅押解到大定城,关进民夫营。民夫营跟监狱一样,院大墙高,戒备森严。

  红军部队早已西进北上,十几万中央军和川军扑空后也跟着撤走,只留下两三万兵力对付红军游击队,民夫营的主要任务则是在军警的监督下,为国军部队运送粮草弹药。

  罗沙锅被编入民夫营二连三排五班,恰好与小红军关在一起,由四名荷枪实弹的保警兵负责管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红军一看见罗沙锅,就直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举起拳头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狗日的,怎么也会有今天?”

  负责管押的保警兵看见了,跑过来一脚踢开小红军,狠狠地用枪托杵了他好几下,骂道:“想死就跟老子死远点!”

  罗沙锅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坐到一边去了。小红军被杵得不轻,一边摸着被杵痛的腰杆和臂膀,一边低声骂道:“白军黑狗,有本事就到火线上拼去。”

  小红军虽然骂声很低,但还是被一个耳尖的保警兵听见了,几步跨过来,又一枪托砸在他后背上。小红军眼睛一挤嘴一瘪,叫了一声“妈哟”,腰杆就深深地弯了下去,慢慢地坐在稻草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昏黄的马灯光下,罗沙锅隔着四个人

  狠狠地白了小红军一眼。他发现,才被抓进来四五天,这狗家伙就变得又黑又瘦,又破又脏,跟初来骑龙大坡时差不多。再看看稻草上躺着的十多个青壮年,全都好不到哪里去。

  显然,他们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似乎每个人都被保警队用枪托和拳脚教乖了,虽然年纪轻轻,正值壮年,却也疲惫不堪。

  由于来晚了没得饭吃,睡到半夜罗沙锅就被饿醒了,黑暗中发觉睡在身旁的那人还醒着,便轻声问道:“哥子,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那人说:“我是在赶场的路上被抓的,三个逮我一个。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罗沙锅骂道:“老子是被自家亲堂哥子安了窝锅,鬼晓得那狗日的会是这般心肠!”

  那人转过身来,在他耳朵边压低声音问:“你想不想逃跑?”

  罗沙锅说:“想,怎么不想?”

  那人说:“想就要乖乖地忍气吞声,然后才有机会。”

  罗沙锅问:“有用吗?听说逃出去的人被抓住是要被枪毙的呢。”

  那人说:“不管怎样,逃出去总比关在这里好,在这里迟早也是死。再说,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哪里放心得下。”

  此时罗沙锅又开始想刘长英了。新婚燕尔,刚刚尝到女人的滋味,就被抓了进来。一想起刘长英,罗顺荣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又飘摇而来。罗沙锅忍不住立爬起来,恨不得跑回去一刀砍死那狗日的。旁边那人一把拉他躺下,悄声问:“兄弟,你不想活了?”

  罗沙锅咬着牙齿说:“想!怎么不想?”

  那人说:“想就乖乖地躺着不要动。”

  罗沙锅听从了他,默默地躺在稻草上。房间里黑漆漆的,但夜晚并不宁静,民夫们杂七杂八的呼噜声和稀奇古怪的梦呓声、磨牙声,让这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变得异常诡异。

  渐渐地,罗沙锅又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正在睡梦中与刘长英相会的罗沙锅,突然被鞭子抽醒,一名背着套筒枪的保警兵,一边举着马鞭转着身子抽人,一边大声吼叫:“狗日的些,天都大亮了,赶紧起来爆肚子!”

  罗沙锅赶紧坐了起来,肚子里咕嘟咕嘟地叫着,头脑晕沉沉的,浑身酥软无力。罗沙锅捂着瘪瘪的肚子,抬眼扫视了房间一圈,十多个民夫全都被抽醒了,从墙壁下面的稻草上坐了起来。纸糊的窗户透进乳白色的晨光,投射在房间里犹如月光般朦胧,那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此刻正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甚至有人还在流着梦口水。

  挥舞着马鞭的保警兵看样子已经二十出头了,正是民夫们的平均年龄。这帮民夫,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二三十岁,年龄参差不齐,个头也七高八矮,憔悴中透着无奈与恐惧。

  “你们晓得不?吃球都要起早点,晚了球都不到你!”看见民夫们全醒了,保警兵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抽人,但依然提着马鞭鼓着眼睛吼,宽大的黑色保警服罩着他干瘦修长的身躯,就像从坟墓里爬出的幽灵。

  保警兵的大半个脑壳被高边帽遮住了,眼睛藏在遮阳下面,只有鼻子和嘴巴看得比较清楚。罗沙锅真想一脚踢过去,但他知道这一脚估计会把自己的小命踢掉,于是只好作罢。

  在保警兵的指挥下,民夫们鱼贯而出,来到宽大的院子里,已经有人分四块地方排起了长队。原来民夫营共有四个连,一连一个打饭窗口。饭菜很简单,一人就四个馒头,一碗稀粥,一小节腌萝卜。伙夫一边打饭一边说:“狗日的些省着点吃嚎,这四个馒头已经包括中午饭了,各自跟老子保管好,出来混吃一看二眼学三,垮干痨爆肚子也要分个前三后四!”

  院子一角有几排木板搭成的简易桌凳,分成四个方阵,各连民夫在枪口的监视下,各自坐到本连本排的位置,稀里哗啦无精打采地吃着。稀粥一顿喝完,馒头吃两个留两个,剩下的各自用统一发放的白纸包起来,放在衣袋里。

  没有龙头,没有水管,民夫是不用洗碗的,但那只丑头八怪的土碗必须要放好,如果不小心弄破了,就得吃鞭子挨枪托。

  民夫是没资格洗脸的,也没地方洗,吃好饭后就不用回房了,在简易桌凳上坐了几分钟,集合哨子就尖利地响了起来。

  罗沙锅跟着大家一起,被保警兵们用枪指着,来到院子中间,按连、排、班的序列排队,有站得歪扭的,保警兵要么就一脚踢来,要么就一鞭子抽来,也有用枪托杵的,大声呵斥与日娘捣妹的声音不绝于耳。

  几分钟后,民夫们终于把队形站好,一个挎着“羊把腿”的保警军官往队伍前面一站,扯长嗓子喊“立正”“稍息”,然后开始分派任务。总任务下到连,连又分到排,排又分到班。罗沙锅所在的二连三排五班的任务,是给保四团运送弹药。

  十二个民夫,统一背着半新不旧的竹篾背箩,在四名保警兵的管押下,急匆匆地赶到城外的军火库,每人领到一箱弹药。弹药箱都是用木板钉成的,上面有字有编号,为了掩护,领出来后还用破麻袋裹了两三层,装进背箩后再放上十几斤洋芋。

  这个班的班长就是昨晚半夜三更与罗沙锅说话的那人。班长三十来岁年纪,长得五大三粗的,但看上去却比较老实。四个管押的保警兵,以提鞭子的瘦高个为头,除瘦高个面无表情地背着枪提着鞭子左顾右盼外,其余三人的枪口,都黑幽幽地对着民夫们。

  走着走着,就有人心情焦躁起来,用脚踢路上的石子发泄情绪。那石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斜斜地飞去碰到路边的一棵大树后又弹回来,撞到瘦高个保警兵的脚踝上。

  瘦高个惊叫一声,随即蹲了下去,抱着脚踝“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然后骂道:“是哪个狗日的整老子的潮气!”

  瘦高个抱着脚蹲在地上正骂着,肩膀上挂着的套筒枪“踢托”一声掉在了地上。民夫们心里都暗暗高兴,但谁也不敢笑出声来。突然一声枪响,一名握枪押送的保警兵惨叫一声,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鲜血从胸腔里喷涌而出。

  “遇到土匪了!隐蔽!大家赶紧隐蔽!”瘦高个停止叫骂,连忙拖枪翻滚,躲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下,“咔嚓”一声拉响枪栓,胡乱放了一枪,招呼大家赶紧隐蔽。

  另外两名保警兵随即趴在地上,向路边滚了过去,各自寻找掩体。民夫们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立即乱成一团,全都扔掉背箩,跪在地上高高地举起双手投降,黄澄澄的洋芋滚了好大一坡。

  又是一阵枪响,活着的三个保警兵又死了一个,另外两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突然一阵马蹄声狂风暴雨般地传来,几分钟后,十二三骑全副武装的马帮疾奔而至,路边的山上又冲下十几名武装人员,捡起两名死去的保警兵的套筒枪,把背箩里的弹药箱收集起来,分成两份,一份由马帮搬上马背,绝尘而去;一份则由那十几名武装人员扛着,很快消失在莽莽山林中。

  民夫们睁大眼睛,双膝跪地,高举双手,那样子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还是小红军最聪明,马帮和土匪刚刚消失,他就站起身朝路后面的山林跑去。其实罗沙锅早就预料到这个狗家伙会在半路逃跑,回去找他老婆刘长英,于是老早就注意起他的一举一动。

  小红军刚刚拔脚逃跑,罗沙锅就追了出去,边追边喊:“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快抓住他!”

  小红军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拼命地朝山林冲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小红军往地上一扑,然后继续向前面的山林爬去。只差最后十几米,他就能遁入山林,无影无踪。

  罗沙锅对身后的子弹毫无顾忌,原本就擅长攀爬奔跑的他几个纵跃就追了上来,死死地将小红军按在地上。

  小红军挣扎着翻转身子,一脚踢开罗沙锅,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就跃了起来。罗沙锅没想到小红军的动作会这样麻利,力气也大得出奇,不由愣了愣,被站稳马

  步的小红军当胸擂了几拳。更令罗沙锅想不到的是,小红军出拳的速度很快,出腿的速度更快。

  小红军把罗沙锅踢翻在地后,指着他骂道:“狗日的,老子要不是真心爱着长英姐,早就离开骑龙大坡了,谁稀罕你们这个鸟地方!要不是怕她伤心,老子早就把你干死了!别以为她不喜欢老子,老子告诉你吧,长英姐早就是老子的人了,你得的是个二水货!哈哈!哈哈哈!”

  小红军红着脸,高举拳头,大声地得意地笑着,突然抱起一块七八十斤重的大石头,就要朝罗沙锅的头上砸去。又是一声枪响,瘦高个远远地举着枪喊:“回来!都跟老子回来!不然打死你们两个兔舅子!”

  此时小红军已经看穿了,那个狗日的保警兵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枪法烂得要命,根本就打不着人,于是一边举着石头要砸罗沙锅,一边还回头去瞟了一眼瘦高个,蔑视与傲慢交织在一起。

  另一个保警兵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用枪指着民夫们清点人数。

  罗沙锅晕乎乎地倒在地上,嘴里咸咸地冒出鲜血,那一声枪响让他还过魂来。刚才小红军说的那些话,仿佛飘在遥远的空中,丝丝缕缕,飘飘荡荡。但他知道,如果把这个野种放走,刘长英就永远不会再属于他了。

  于是,就在小红军回头蔑视保警兵的那一瞬,已经走到鬼门关前的罗沙锅突然“呀”地大喊一声,一口吐出嘴里的鲜血,双手紧握拳头,身子向后一翻,顺手摸着一把别人开荒遗落的锄头,接着一个飞跃,举起锄头照着小红军的头顶使劲砸来。

  小红军听到喊声,连忙回过头来,不由大吃一惊,顺手把石头举过头顶。“砰——咔嚓!”罗沙锅手里的锄头重重地砸在小红军的石头上,锄头把断成了两截,小红军手里的石头也应声落下,当场砸断了他的两根右脚趾。

  小红军抱着脚疼得哇哇大叫,罗沙锅提着半截锄头把猛冲过来,照着小红军没头没脑地打。罗沙锅这个老实人,此时已经犯蛮起来,小红军想跑又跑不了,想打又打不过,连被砸断的脚趾也顾不上了,只管抱着头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叫得大路上的民夫们一个个心惊肉跳。

  瘦高个端着枪冲上来,叫停罗沙锅。此时的小红军已被打得皮破脸肿,额头上冒着血,肋骨也差点断了一根。但一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罗沙锅的蛮劲又上来了,举起锄头把还要打。

  瘦高个连忙劝阻说:“算球了,兄弟,这个狗家伙已经受够了,我们先回去领罪吧。”

  罗沙锅狠狠地瞪了小红军一眼,骂道:“狗日的,这次先放饶你,别以为我们骑龙大坡的人老实好欺,把老子惹毛了随时都会要你的狗命。”

  小红军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瘦高个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军包,撕下两块纱布,扔给罗沙锅。罗沙锅拿着纱布傻乎乎地问:“长官,我——我用不着这个。”

  瘦高个用枪指着他说:“给他包扎起来。”

  罗沙锅脖子一歪嘴一扭,说:“为啥子?”

  瘦高个说:“人是你打伤的,你就给他包扎一下,不然这样死了也不好办。”

  罗沙锅这才放下手里的半截锄头把,上前给小红军胡乱包扎起来。在包扎脚趾的时候,罗沙锅认出小红军脚上的那双布鞋居然跟自己脚上穿的一模一样,心里更加怨恨,于是故意使劲,疼得小红军又龇牙咧嘴地喊爹叫娘。

  丢了弹药,死了弟兄,自己也差点命丧黄泉,瘦高个心里本就烦闷,见小红军叫得如此夸张,于是上前几步,从后面踢了他一脚,骂道:“野杂种,再跟老子乱叫就一脚踢死你!”

  小红军知道越叫越有苦头吃,于是闭口不叫了,只是做出同样夸张的痛苦状。瘦高个懒得理睬他这一套,见罗沙锅包扎得差不多了,骂道:“狗日的,包得比王大妈的裹脚还丑。”骂完用枪指着小红军,喝道:“跟老子起来,走!”

  小红军挣扎了两下没挣起来,瘦高个命令罗沙锅:“扶他起来!”

  罗沙锅畏惧瘦高个的威势,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上前去扶小红军。不过他也不是好好地扶,而是生拉硬拽。小红军站是站起来了,却忍不住疼出了声音。瘦高个很烦他叫,举起枪托愣了他一眼,板起面孔骂:“你他妈的再叫,老子就两枪托杵死你!”

  小红军见他眼里闪出杀气,吓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就不敢再叫了,只好弓着腰,抱着断趾的右脚,一跳一跳地往大路上走去。

  罗沙锅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看见有根树杈很适合做拐杖,就把它掰下来稍稍修整下递给小红军。小红军接过拐杖后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眼神,说:“其实,刚才我是瞎说的,我跟长英姐是清白的,你要防的应该是罗顺荣,那是个小人。”

  罗沙锅低着头说:“我明白。”然后就独自向大路走去。返回大路后才知道,十二个民夫只跑脱一个,就是昨晚跟他说话的那人——本班班长。

  七

  在瘦高个的指挥下,直到天快断黑了,这帮民夫才抬着两个保警兵的尸体回到县城民夫营。一回到民夫营,瘦高个和那名活着回来的保警兵就被下枪带走,罗沙锅他们也被带走审问,折腾了几个小时,一回房间就瘫软在稻草上。

  四个新换的保警兵看上去精神多了,枪也不是又老又破的套筒枪,而是乌黑发亮的汉阳造。

  小红军一看见那枪就双眼发亮。他从湘西一路跟着红军部队打到乌蒙山,见过各种各样的枪,知道这种枪不但威武漂亮,而且击发快,射程远,声音清脆,准确性高。同时他又知道,管押他们的保警兵的枪越好,证明上面越发重视他们这帮民夫,今后逃跑的机会就会更小。

  罗沙锅一倒在稻草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同样是被皮鞭抽醒,然后打饭、吃饭、集合。罗沙锅发现,民夫营比昨天整整少了一半人,悄悄打听才知道,20军减员严重,有一半民夫被押往部队,充军去了。他还听说,民夫营里混进了奸细,昨天不但弄丢了十二箱弹药,还死了两个保警兵,现在追查得很紧,搞不好还要枪毙人。

  这天罗沙锅所在的民夫班没有安排任务,长官训完话后队伍就解散了。回房不久,两名挎着羊把腿的保警军官押着一个新民夫走了进来,门边的四名保警兵连忙起立敬礼。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还能看得清楚,那两个军官身板笔直,脸上的线条也很硬朗,举手投足军人味很浓,全身上下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罗沙锅在心里赞叹,这才是当兵的嘛!

  民夫们纷纷站了起来,有乖巧的还会叫声长官好,大部分却傻愣愣地站着。罗沙锅是傻愣愣地站着的那类,小红军也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抬手敬了个礼。

  那两名军官看着头上缠着纱布的小红军,眼里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其中一人问:“你就是那个试图逃跑的?”小红军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那人接着说:“这次暂且饶你,下次再跑,就地枪决!”

  小红军哆嗦了一下,一张脸变得死灰死灰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

  另一名军官扫视了众民夫一眼,问:“罗沙锅呢?谁是罗沙锅?”

  “我——我是——罗沙锅。”罗沙锅惊慌失措地站直身子,一脸苍白地回答,声音里明显地打着颤。

  那军官宣布道:“在昨天的战斗中,民夫罗沙锅机智勇敢,只身抓回了一名试图逃跑的民夫,特选拔为本班班长,即刻上任。”

  虽然班长不是干部,但好歹也是个“头”,呆头呆头的罗沙锅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运程,一时高兴得心花怒放。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民夫营是没有营连排长的,只有班长,而且班

  长也没有更多的自由,则只有更多的责任:监督民夫们睡觉、监视民夫们说话并及时汇报情况。

  民夫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心里只想早点回家,最担心的就是被送往部队当炮灰,于是那两名军官走后,都争相巴结罗沙锅,生怕被他“推荐”去当兵。一直都是苦命下人的罗沙锅不习惯,面对大家肉麻的巴结,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全班人马只有小红军冷眼对待罗沙锅,有个高个子民夫看不惯,跑过去提起衣领就要打。

  小红军惊慌失措地问:“你——你要干啥?”

  高个子民夫握着拳头说:“老子要打死你!”

  小红军说:“我又没惹你,你为啥要打我?”

  高个子民夫说:“我们大家都在向班长祝贺,你为啥不过来?”

  小红军说:“我不祝贺是我自己的事,又没妨碍你们。”

  高个子民夫说:“这不行,你不来祝贺班长就是侮辱我们。”说着提起拳头就要打。

  “住手!”罗沙锅叫了一声,高个子民夫的拳头才没落下去。高个子民夫不解地问:“班长,您这是——”

  罗沙锅摆摆手说:“算球了,这个狗家伙是被我和我堂哥抓来的,想逃跑又被我抓了回来,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大家听罗沙锅如此一说,无不在心里惊呼:“原来是这样呀!”特别是那个高个子民夫,此刻心里最恨的,就是把他捉来当民夫的那个狗家伙,知道罗沙锅曾经也是个抓夫的“凶手”,非常后悔刚才的举动,于是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低着头默默地站着,站了半分多钟才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高个子民夫刚刚坐下,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民夫们以为又出了啥子情况,全都抬头瞟过来。两个保警兵端着枪站在门两边,一男一女迈步走了进来,由于房间里比较昏暗,他们越过门槛后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看清屋里的情况。

  屋里的臭味实在难闻,那女的把持不住,“哇”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此时民夫们也看清了,进来的那对男女,男的二十来岁,穿着青布长衫,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女的只有十七八岁,穿着三节两袖的滚花青布短衫,梳着穿青女子独有的三把头,却也风姿绰约、粉面桃腮。

  郎才女貌,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儿。但他们来这里干啥呢?民夫们不明所以,全都睁大眼睛,静待下文。

  “姐姐!姐姐!”突然,角落上的小红军叫喊着跛着脚跑过来,可惜才跑了几步就摔倒在地。有眼尖的民夫看见,是罗沙锅伸脚把他绊倒的。

  原来来者是刘长英和赵晃。赵晃站着不动,脸上始终保持着潇洒自信的笑容。“志军!刘志军!”刘长英叫唤着刘向明给小红军取的名字,几步跑到房屋中间,将小红军扶了起来。小红军拉着刘长英的衣袖,止不住泪如雨下,瘪着嘴哭道:“姐姐,姐姐,你是怎么来的?”

  刘长英说:“你们全都着了罗顺荣那个秃尾巴私儿的药,才一前一后被抓走。我没得办法,只好去求赵三公子,是他花了不少银元才让我找到这里来,只要你们好好的没被送去当兵就好。赵三公子说,只要还在民夫营,他就能想办法让你们尽早回去。”

  小红军还想跟刘长英说话,罗沙锅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拉开,紧紧地将刘长英抱住。刘长英使劲地挣扎,罗沙锅却死死地抱着不放,说:“长英,我的好婆娘,你晓得我有多想你吗?长英!”

  至此,坐在地上看热闹的民夫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个漂亮女子竟然是罗沙锅的老婆,而那个企图逃跑被罗沙锅抓回来的,是她弟弟!也就是说,罗沙锅和这个名叫刘志军、操着外地口音的小家伙,竟然是郎舅关系。

  赵晃说话了,他虽然笑着,声音却很冷:“好了,时间到了。”

  刘长英在罗沙锅又脏又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外面那些当官的说,我只能进来五分钟,你们好好等着,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你走后罗顺荣又去纠缠我,差点被我几镰刀挖死了。”

  刘长英说完,罗沙锅就松开了手。小红军却坐在地上瘪嘴瘪脸地哭,门边的两个保警兵也在催了,刘长英本想再拉拉他手的,但没时间了,只好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直到刘长英和赵晃双双消失在了门外,罗沙锅才双膝跪地,对着房门哭了起来。

  非常不幸的是,刘长英前来探望的第三天,罗沙锅和小红军就被双双提出民夫营,押往川军首领杨森部的20军。

  八

  “为啥子啊,奶奶?为啥子他们都被押去当兵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七十岁了依然整天坐在门槛上打草鞋的奶奶。

  我奶奶叹了口气,说:“都是那个赵三公子搞的鬼,他怕你爷爷回来我就不理他了,于是就花钱活动,第三天就把他们两个都送去当兵了。”

  “我爷爷?你说的我爷爷是罗沙锅还是小红军?”虽然在心理上,罗沙锅是我不容置疑的“爷爷”,但我还是这样出其不意地问了出来。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呆呆地看了我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怪不得人们都说你是骑龙大坡最聪明的小娃。我跟你说吧,罗沙锅、赵晃、小红军,还有郭裳,都曾经做过我的男人,但他们都不是你亲爷爷,我也不是你亲奶奶。”

  奶奶不是我亲奶奶我早就知道了,没想到的是,今天她居然亲口说了出来,还说罗沙锅、赵晃、小红军和郭裳都曾经是她男人。

  虽然那时我只有八岁,才读小学二年级,但对“男人”已经有了概念,知道奶奶说的意思是,她曾经都跟那几个男人睡过觉。她又不是我亲奶奶,跟谁睡过都没关系,只是那几个人中居然有我最讨厌的郭裳,一想起他们居然有一腿,我就有些恶心。

  何况,郭裳的孙女郭襄,早已和我父亲睡在一起了!

  这些混乱的人伦关系,凭我当时的智商是无法理清的,但最基本的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我父亲收养的,在骑龙大坡,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妈妈不是我的亲妈妈,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就连郭襄,也不是我的亲后妈,以上这些人与我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和亲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归向何处,如果我不把他们当成亲人,不把骑龙大坡当成家乡,我就成了孤魂野鬼流浪汉。

  奶奶见我神色有异,接着说:“我这么大年纪了,活着已是天人,能说的该说的都会说出来,不然就要被埋进坟堆里去了。我当初一心想把你爷爷罗沙锅救出来,然后好好跟他过日子,才去找赵晃帮忙,哪个晓得这个龟儿子说话不算话,白睡了我又暗下死手,反而把他和小红军都弄去当兵了。一气之下,我就一镰刀把他给废了,还把他那吊东西割下来喂了狗。废了赵晃后,听说你爷爷他们的部队正跟席大明的队伍打火线,我就提起镰刀赶去杨家湾,结果人没找到,差点被两个土匪糟蹋,被恰好路过的郭裳救了。救了我后,郭裳就没再回去找席大明,不久,就听说席大明的队伍被打垮了,人也被抓了,杀在毕节大校场。”

  我问:“于是,你就跟郭裳好了?”

  奶奶说:“我是在去杨家湾的路上被土匪抓住的,郭裳把我救下时,我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他精心照顾,我也是死路一条。赵家也在到处找我,我跟着郭裳,躲在黑洋大箐的一个岩洞里,一住就是五个多月。后来我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只好悄悄回到骑龙大坡,找到半死不活的赵晃,告诉他我怀了他的骨肉,赵家才放过我。”

  “不会吧?奶奶,我伯伯他——他是赵家的后代?”我吃惊地问。

  奶奶平静地说:“是的,谁都以为他姓罗,其实他姓赵。”

  “可是,后来你为啥要说小红军是赵三老板害死的呢?”

  奶奶说:“因为那时小红军已经回来

  了,以罗沙锅的身份回来和我住在一起,一直窝在家里做沙锅,哪里也不去,如果不说他是被赵三老板害死的,那他冒充罗沙锅的事情就会被揭穿。你晓得不?为了隐藏身份,大集体时,他的沙锅几乎都是白帮集体做的,除了换几个工分,没卖过一分钱。”

  “于是,为了你真正爱着的那个小红军,你害死了赵三老板?”

  奶奶一脸苍白地说:“我也是没办法,谁叫赵三老板是大地主,反正难逃一死。再说了,赵三老板为了能给他们赵家留下那条根,也心甘情愿地用这种方式去送死。小红军和罗沙锅在对付红军游击队的战场上,虽然都曾经有机会逃回来,但他们谁都生怕对方独自逃回来跟我过,于是就相互仇恨着、监视着,结果谁都没能逃出魔掌。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小鬼子占领南京、武汉后,又开始进攻湖南,罗沙锅和小红军所在的部队,被紧急调往长沙,参加长沙保卫战!”

  啊,长沙保卫战!几次听老军人洪顺大爷提起过这场战役的艰苦卓绝和巨大牺牲,我不由热血上涌,来了精神,说:“奶奶,我要是生落那个年代,不用谁来抓,我自己也要去当兵,上前线,打鬼子!”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有些激动地说:“罗沙锅和小红军,还在跟红军作对的时候,他们一心只想开小差逃跑,根本没心思打仗,后来去到湖南,听说了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就不逃了,一门心思只想打鬼子。说来也真奇怪,自从被送到部队,他们一直都被安排在一起,长沙保卫战一打响,他们就协商好了,把小鬼子赶走后,谁还活着,谁就回来跟我过。”

  讲到这里,我一直心静如水的奶奶,眼圈已经变得潮红,并且有泪花闪耀,话音也有些苍凉和哽咽起来:“一次战斗间歇,小红军对罗沙锅说,罗沙锅,我担心以后即使有命回去,也不能跟姐姐在一起,被村里的人们认出来怎么办?罗沙锅想了想,说这还不简单?你就装成是我呗。于是从那天开始,小红军就开始研究和模仿罗沙锅走路的动作、姿势、声音等,罗沙锅还教他怎么做沙锅!哎,这两个冤家,身材、个子、相貌等原本就有些相像,只是看上去罗沙锅比较笨拙,小红军比较聪敏。几场恶仗打下来,小红军不但被打缺了一只耳朵,脸上、手上、脚上、腰上、背上,处处都是伤。罗沙锅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伤痕累累,要不是有小红军救应,早就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了。”

  奶奶平时言语不多,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就呆呆地坐着揉眼睛,吞口水。我坐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连忙催问:“后来呢?奶奶,后来咋样了?”

  奶奶顿了顿,接着说:“前后四次保卫战,死了很多很多人,可惜长沙还是守丢了,部队往南撤到广西。因为立了战功,上面要提拔罗沙锅和小红军当官,但他们都拒绝了。他们对当官不感兴趣,他们只想早点把仗打完,早点回来跟我团聚。再后来,在独山阻击战中,罗沙锅为了掩护小红军,被小鬼子的机枪打死了。”

  讲到这里,奶奶终于哭了出来!这个骑龙大坡上不但最漂亮、而且最坚强的女人,终于在老了之后,在一个与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孙子面前哭了出来。我愣愣地看着奶奶,不明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有啥好哭的。

  奶奶哭了好大会儿才接着说:“广西再次沦陷后,日本鬼子又开始进攻贵州了。那时候,整个中国,只剩下三个半省了,眼看鬼子已经占领了贵州最南边的荔波、三都、丹寨、独山等县城,20军的贵州兵纷纷请战驰援独山,阻击鬼子侵略自己的家乡。此时20军已经撤回贵阳,准备开往四川,小红军和罗沙锅等数百名贵州兵临时调入29军,开赴独山。在独山,罗沙锅和所有的贵州兵一样,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他对小红军说:‘刘志军,我估计回不去了。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她,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你都不许责怪她。’说完,战斗就打响了。”

  奶奶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日本鬼子火烧独山,连续烧了七天七夜,死了一万九千多人,真是作孽呀!参加阻击鬼子的,一半是军人,一半是百姓。这些贵州军人由于太穷,连鞋都穿不起,只能穿草

  鞋,被叫做‘贵州草鞋兵’。鬼子兵到处乱窜,见人杀人,见房子放火,罗沙锅们死死守在深河大桥上,直到逃难的老百姓全部过了深河桥,鬼子已经追到桥头了,才掩护工兵炸断大桥。战斗打了几天几夜,日本鬼子伤亡惨重,始终无法越过深河,只好往南逃窜,全部撤出贵州。”

  我没想到我一字不识的奶奶,居然会讲这么精彩的故事,于是问她:“奶奶,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奶奶哭着说:“不是小红军是哪个?可惜的是,日本鬼子打跑了,投降了,你爷爷却永远回不来了。”

  我又问:“那小红军是怎么回来的呢?”

  奶奶说:“独山阻击战中,小红军又受了一次重伤,直到两年后才医好,但那时抗战已经胜利了。他申请回家,部队不准,要跟共产党争天下。于是,小红军又开始开小差了,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又捆又打差点被枪毙。但最终还是逃了回来,他前脚刚到,解放军后脚就打过来了。小红军是以你爷爷的身份回来的,由于全身伤痕累累,除了我们家里人,谁也辨不出真假。回来时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了,他们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

  我问:“这样说来,我后来的爷爷罗沙锅,就是小红军冒充的了?”

  奶奶说:“原本我是看不起罗沙锅的,迫不得已才跟他结了婚,但小红军回来讲了他的故事后,我就真心喜欢他了,也觉得我等了这么多年是值得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跟小红军在一起,我只想把他当成亲弟弟。但是等到最后,他却是这样地回来,我就只好接受了。罗小细,你知道我为啥要一辈子打草鞋吗?”

  我说:“因为你打的草鞋好,能卖钱。”

  奶奶擦干眼泪,苦笑了一下,说:“都说你是骑龙大坡最聪明的小娃,可惜你连这个也没想到。你爷爷他们被送去当兵后,有人来对我说,他们是去打鬼子,鬼子在咱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如果没人上战场打火线,很快就会打到骑龙大坡,男人直接枪毙,女人先奸后杀。他还说,贵州兵很穷,没钱买鞋子,全都穿草鞋。”

  我心里突然开了窍,抢着说:“奶奶,我晓得了,你打草鞋,是——是为了抗战!”

  奶奶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是呀,在等你爷爷的那十二年中,我就天天坐在这里打草鞋,一天要打几十双,并且全部上缴政府,分文不收。后来解放了,因为我的草鞋打得好,上面就安排我专门打草鞋。以前我打草鞋是为了支援你爷爷他们打鬼子,后来我打草鞋是为了支援国家搞建设。”

  “那现在呢?奶奶,现在你老了,也很少有人穿草鞋了,你还打它干嘛?”

  奶奶又叹了口气,说:“我不打草鞋,还能做啥呢?”说完,她又绷起草鞋棍打起草鞋来。

  看着奶奶又恢复沉静甚至冷寂的面容,关于她的爱情故事,我虽然还有一些疑团没有解开,但也不好再问了,只得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朝院门走去。

  “罗小细,你要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要去钱家寨找钱洪顺大爷,他是骑龙大坡年纪最老的人,应该知道很多我想知道的事。”

  “回来,你回来!”奶奶大声地喊着,已经走出院门的我回头一望,她已经站起来了,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镰刀。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连忙撒腿就跑。

  “回来!罗小细,你给我回来,不要到处去乱讲!”

  我越跑越快,奶奶的声音却越喊越远,仿佛穿越历史时空,回到五十多年前——

  郭裳一脸落寞,挎着“羊把腿”远远地走来,冷峻得仿佛可以结冰;被“净身”后的赵晃依然身穿长衫,昂首挺胸地故作潇洒,但眉宇间始终结着愁怨;罗顺荣肩上套着黄棕绳,手里握着套筒枪,耀武扬威阴阳怪气地奸笑,右额上的刀疤却闪闪发光;衣衫褴褛烟巴屁臭的罗沙锅汗流浃背地在作坊里烧沙锅,杉树毛烧出的火烟把他的眼睛熏得泪水涟涟;小红军头戴一顶红军帽,可怜兮兮地站在古驿道边,双眼茫然地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峦。枪声骤然响起,硝烟弥漫中,我奶奶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镰刀从骑龙大坡冲杀出来,身上溅满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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