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刘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这个角度是超越所有现实身份的。我的这个角度就在窗前。
在外面看,这个窗口很小,可在里面往外看,它的确是辽阔的。它什么也挡不住,挡不住很多东西进来,更挡不住很多东西从这里流失。我在窗前,从小孩子长成了大孩子,从大孩子变得不再是孩子了。
记得多年前,很多长辈感叹我:这孩子真灵。其实很多事我是被窗外一阵阵秋风刮懂的,如果你像我一样,在窗前听秋风的呼吸,看云朵的流失,辨认麻雀的表情,你也会懂得许多事情。
无论做什么我都喜欢挨着窗口,喜欢一抬头就能看见院中所有的变化和不变,侧耳听院中的每一点动静。这个窗口,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上演着不同的景象。
坐在窗口中间位置,可以看到院中的柿子树,走动的亲人。向上看,是一块平行四边形的天空,这天空有时候是蓝的,有时候是灰的。是蓝的时候,如果飘过几朵白云,会让人觉得这天空特别大。因为不知道那云朵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是灰的时候,你会特别希望有一只鸟飞过,没有叫声也没关系,只要有它的出现,那天空就活了。
坐在窗口的右侧,会看到东屋顶,以及东邻居家那棵高过屋顶的核桃树。还有他家那更高的炊烟,每天都会升起。炊烟飘散中我听见有人喊:吃饭啦。我想他家的饭菜一定伴着柴火的味道和熟悉的声音。而我家的饭也就掺上了他家的柴火味和他家的声音,这或许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吧。
坐在窗口的左边,就可以看到我家斜对门房顶上那只和我一样安静的猫。它也看着我。它看着我的任何动向,我丝毫不避讳它,因为它知道了我的任何秘密,我的秘密还是秘密。或许有时候暴露只是一种轻视。
还有西屋房顶上那巨大的树帽,那是春天和秋天来临最明显的消息来源。这棵树长在我家对门,那是一个多年无人居住的院落。人走了,院墙倒了,几间破房子变矮了,可那棵树还活着。许多年后人们突然发现这里有一棵大树,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长大的。当一阵秋风刮来,它的许多叶子纷纷落进我的院子,仿佛一生都在等待这阵秋风,抵达它们眺望的远方。我的院落是那些叶子的远方吗,如果是,它们到了。
记得小时候,我希望父亲早点下班回家。当我看见父亲在窗口给我做鬼脸,我便开心得要跳起来了。我的事儿也就多了,让父亲给我整理书包,让父亲陪我下棋,让父亲给我买好吃的。因为父亲不会像母亲那样,动不动就训斥我。那个时候父亲很有耐心,陪着我们玩好像他也非常快乐。
可多年后却不再是这个样子了。母亲变得很有耐力了,仿佛她经过了和岁月的磨合,而习惯了一切。父亲却变得经常把烦恼挂在脸上,容忍度也低了,仿佛岁月已将他内心某一种美好的东西消耗得差不多了。如今,我每天通过窗口看见忙碌的父亲回来,我感到的是一种无言的踏实。
很多东西说消失就消失了,我在窗口怎么张望也找不到了。我曾为这个问题苦思冥想,后来我明白了,那些东西是被秋风刮走的。就像那些美丽的叶子,飘飞进了岁月的长河里。
正如我的一些伙伴,从他们的头高过窗台到他们的身子高过窗台,再后来,有一些人就不再出现在这个窗口了。但还有一些人一直会出现在这个窗口,还有一些新的人也出现在这个窗口。他们都是我现在可爱的朋友。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时间的东西。
我很喜欢突然从窗口看见哪个朋友来了,我的喜悦也会先在脸上绽放,当他走进屋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我的笑容了。
记得很多次,我希望我的朋友L能来。L是我三天两头来往且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便在窗前和姐姐说,要是现在L来就好了,然后我就用不知哪首歌的曲调唱她的名字:L、L、L。突然L就出现在了我的窗口,这真是让人无比喜悦的事。
我常常想,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们却会穿越人群,经过大街再拐进小路,来到我这间偏僻的小屋,出现在我的窗口。这个来时不会站起来迎接,走时不会给他们摆一摆手的人有什么好呢。某一位作家说过,人的精神世界也是有亲缘关系的。这句话让我觉得十分合理。正是因为我们的精神有着血脉的联系,无论我们相隔多远差距多大,都割不断彼此的牵挂。我们坐在一起无论谈论什么,都是灵魂的回应,这就够了。友谊不需要理由,更没有目的。友谊是人类最纯粹的一种精神情感。
我感谢并珍惜出现在我窗口的每一个朋友。
每天在窗前发呆已成为我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迷恋。
在某一个早晨,经过一个失眠的夜晚,我望着窗外,我看见了天亮的速度。我看见了黑夜是怎么一点点藏起来的,藏得无影无踪。窗外的景物越来越具体而真实,越来越强的日光已让月光销声匿迹了。
在无数个傍晚,我看见那晚霞红透了,它知道天就要黑了,抢在天黑前,它释放出所有的爱。这晚霞多美啊,它是平凡的日子中被忽略的壮丽。
夏天母亲在院里洗衣服,我看见汗珠在她额头闪亮。秋天母亲在院中扫着落叶,我看见她头顶的白发又多了。母亲重复着这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却有东西悄悄流逝了。改变的是母亲的步履蹒跚了,没变的是母亲依然支撑着我的一片天。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在雪花飘飞的日子,我在窗前度过了无数发呆的日子。
我在这儿,想明白了许多问题,还有许多问题正在苦思冥想。编织了许多梦想,一些破灭了,还有一些仍在憧憬。在这里,我看见了别人的生活,更看见了自己全部的心事。在这里,我发现了自己的所在,那落叶不是我吗,那绽放的花朵不是我吗,那雨中的树不是我吗。在这里,我获得了细腻,更获得了勇敢。
只是在起风的日子,我满眼尘土飞扬,我理不出头绪。烦躁中,我想离开这个窗口,却发现无论我在屋中的哪个角落,都躲不开这个窗子了。
这个窗口在我的每一个房间里,在我的每一个日子里,在我的过去和将来。
我将始终在这个窗口前,无论我将去何方。我都会坐在这里,看一个叫刘厦的人慢慢地活着。
病房
姐姐住院我得跟着,不是为了让我照顾姐姐,而是为了照顾姐姐的父母可以顺便照顾我。或许我们四个命运连得就是这么紧,无论去哪里都得在一起。我的轮椅右边靠着姐姐的床尾,后面靠着病房窗户,左边又是一张无人住而放杂物的床。这两张床之间的空地好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在这里我是个闲人,什么也不能做,所以什么也不用做,或许我只是个有思维的静物,一个母亲从家里带来的行李。
在这里我可以看到病房的全景。这个房间阳光充沛,但空气不新鲜。护士轻健的脚步和病人家属匆忙的出入,都会搅动起让人作呕的气味。
要不是村里的医生怎么也找不到姐姐的血管了,我们也不会当即决定来医院输液。本来我打算这两天把小说《白鹿原》看完;我那篇预谋已久的短篇小说也该动笔了;还打算在淘宝网买件毛衣;并准备告诉父亲,把我的书送给我不想送的人对我是一种侮辱。可现在想来,这些都好像是上辈子没有做完的一些事了。
同屋的人们时不时互相看一眼,对于他们来说,看到老两口给一个孩子看病,还带着一个孩子,是有些好奇的。我们是陌生的,我们之间隔着不同的生活,而又感觉是没有距离的,因为这一刻我们放下了各自不同的生活。
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准备突然就来了,突然之前是一个世界,突然之后又是一个世界,突然是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挨着门口的那张床上的老人,看样子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的儿女无疑是孝顺的,可这孝顺又怎能抵抗生命即将逝去的悲凉和无奈。他输着氧,说话也含糊不清了。有痰也不会吐了,需要他的儿子从嘴里给他掏出来。一个近50岁的男人和一个40岁出头的女人与老人长得很像。他们话语不多,配合默契。看着他们,我像看到了一对夫妻在照顾一个孩子,我看见了一个生命的轮回。
看着那个老人,我想象着,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健壮和忙碌的人,多少个傍晚,他抱着女儿领着儿子去买糖吃,那灿烂的晚霞和邻人的笑语都是他现在最美好的回忆。他一定这样哄过他的儿子:“再吃一口好不好,要不就长不高了。”就像他的儿子现在对他那样:“爹咱喝点牛奶吧,这样病才好得快啊。”他一定在某个冬日的阳光下,为他出生不久的女儿翻晒尿布,那沉稳的动作就像他的女儿现在把他的小垫子叠整齐一样。时间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就完成了人生角色的转换。让人不敢相信那些故事是真实存在过的,但那些故事的确都真实存在过。或许生命就是一个简单的轮回,老人即将回到来的地方,回到大地的血脉中去,去完成一个更大的轮回。
“你们是哪里的?”他的儿子与我攀谈了两句。“后彭头。”“哦。”“这是你的父亲?”“嗯,脑血栓几年了,又肺栓塞了。唉,老了。”我看见他的眼中,死是很自然的事儿。对于父亲将要离去,又有什么可悲痛的。
他睡着的父亲咳嗽了一声,他立刻走了过去,看见父亲又安然睡去,他又回来坐下了。一个中年人对生死的豁达,并不妨碍他对父亲尽孝。
就算一个人经历了沧桑,亲情在他心中仍然存在。
人生中有很多情感,只有亲情是迎接生命和送走生命的情感,或许这就是血脉的传承,就是生命温度的连接。
中间的病床上是一个青年。他被推进屋时紧张的气氛就跟了进来,那紧张的气氛最先来源于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女性惊慌而又充满血丝的眼睛,后来得知那是病人的母亲和姐姐。他的母亲和姐姐推着移动床,后面跟着一群亲戚。这是一个刚被抢救过来的急性胃出血青年。我看见,他名牌运动鞋上满是粘稠的血,他崭新的牛仔裤屁股和大腿处浸透了黄澄澄的尿,这让我感到恐惧。他的姐姐把他的鞋脱下来就扔在了我的面前,我觉得那血溅到了我的身上,这一刻死亡离我好近。
我稍稍有些发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即便死亡也不会威胁到我,他也不是我的亲人。我也不是害怕有鬼,我不是鬼神论者,即便是有鬼,在我看来鬼和人是一样的。我害怕的是那股无形的力量,那股力量不会同情任何人,也不讲任何道理。而且是那么的强大,在它面前人们都只是蚂蚁而已。最可怕的是它无处不在。它可以让一个注重形象的小伙子尿裤子,可以让他不顾一切地把血呕出来,可以让他的母亲惊慌地哭泣。三根输液管子和一根输血管子接在了他的身上,剩下的时间人们只有等待了。面对命运,除了这些人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的母亲守着他无声地流泪,可她又能为儿子做些什么呢。每个人都不能真正到达别人的命运中,人最终还是孤独的。她的儿子独自面临着生死,她只能承受一个母亲的悲痛。坐在一边小声聊天的亲戚们只能承担做亲戚的责任,谁又能替谁承担什么呢。
我为他祈祷,希望那冰凉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时,能多带一些阳光进去。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就是温度的持续。
我看见窗外的树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安宁,几只麻雀落在树尖上,那麻雀多像我院中常住的几只啊。我突然有些想家了,想念我的安静的书架和温暖的床,想念那院中的月季和邻人说话的声音。我对母亲说:“如果姐姐的检查结果没问题,我们就扎一个留滞针回家输吧。”母亲同意了。我期待命运再一次恩赐,让我可以回归生活,再回到那烟火人间。
我相信,从这里回去,我将获得更多的幸福。
来到这个房间的人都变得极为相似。无论你有怎样的身份,无论你做着什么事情,突如其来的病灾让人们回到了原点,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状态。那些离生命远的东西将退到远处,那些离生命近的东西将回到身边。来到这里,你会觉得以前那个自己很陌生,你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做一些事,为什么还没有做一些事,为什么会离开一些人,为什么还没有走近一些人。你会看出一些事情是错误的,一些人是重要的。来到这里,你会放弃许多浮华的欲望,重新获得生命本身的渴望。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会唤醒你麻木已久的知觉。
只有远离了生活,才能看清生活的模样。只有来到生命的边缘,才能懂得珍惜活着拥有的一切。
或许这就是这个病房在人间的真正用途吧。
窗外的世界依然喧闹,忙碌的人们继续忙碌。也许人们忘记了不远处的这个病房,但这个病房却等待着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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