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斜入一枝低。
几抹斜阳,不动声色地从一枝低的尖梢儿上,薄薄地滑滑地掠过。我在窗前读书,枝蔓却绞着斜阳影在书上,缠着我去看她。我举头而望,秋水湛湛,秋意浓浓……
窗外的雏菊,定是收到了秋翁的请柬。一场雨下来,前不久还蜷着敛着的花苞,已慢慢绽开,芬芳阵阵,百态千姿,枝叶俱茂,渐成气候。不知何故,从小,我就不喜欢富丽堂皇之物,尤其是体大而浓艳的花朵,本能地不喜欢。菊花却是个例外。那一身明晃晃金灿灿的衣衫,穿在别的花朵身上,定然造作浮华,俗不可耐,可一穿到菊花身上,便有了一种轻愁,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
说起来,菊花是秋天宠爱的女儿,瘦月清霜,绕篱欹石,是她最优雅最经典的一种开法。文学作品之中,凡入诗入词之菊,都是在这种地方,以这般姿态开着。晋陶渊明随口吟出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乎成了菊的名片。以至后来的人们,一看到篱笆,就想到菊,一看到菊,就想到陶渊明。比方说,唐朝元稹就有诗云:“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日落黄昏,新菊绕篱,此情此景,诗人触景生情,吊古伤今,怀念陶翁也就不足为怪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痴想,陶翁能被人千秋万代地记住,很大程度上,是否得益于他家门外那面篱笆,那丛菊?菊香氤氲满怀,千年不散,直至当今,菊不朽,他亦不朽。
而我所熟悉的菊,常与“篱”与“山”不沾边,而在田间地头,河畔沟边。一夜秋风起,满野黄花开,小枝小朵,开得琐琐碎碎,挤挤挨挨,像连缀成篇的回忆,喁喁无尽的絮语。最难忘围墙外面常开的那几丛白菊,不施粉黛,形似满月,色如清霜,悄悄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发芽,长叶,打苞,怒放……带着初相见的羞涩,出深闺的懵懂,脸庞洁净,衣裙素雅,格外清丽,也格外动人。
蓝天白云,土地绵亘,乡下人在这幽微的花香中,播种,耕耘,收获……曾记得,邻家的大姨手巧心细,黄的白的,一朵一朵,摘了它们,晒干做枕。她家的小女儿枕着这样的枕头,夜里不惊厥,不哭闹,长得水灵灵,粉嘟嘟。我在暗地里千般喜欢,万般羡慕,决心给自己做一只那样的枕头。然来年风起菊开时,却只顾贪玩,忘掉这事。一季一年,不知不觉,丢了多少好机会,好光阴!回想起来,一生荒废,一事无成,全因没长性,没恒心。
菊花之所以动人,想来,是它总与重阳联系在一起吧。古人历来有九月九日登高赏菊之习俗,站在楼头山顶,或悲秋叹老,或感时恨别,或思国忧民,总之是借菊花之思写笔底波澜,吐胸中块垒。孟浩然隐居鹿门时到一山村友人家做客写下《过故人庄》,结尾许愿:“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妙在一个“就”字,那故人相待的热忱,那诗人做客的愉悦,那主客之间的亲切融洽以及对菊花的共同喜爱,都在这一字之上。清照的《醉花阴》,花随风飞,风送词香,流传千古。“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词里的黄花,该是指菊吧?《礼记》有载,“季秋之月,菊有黄花”,可见得,黄花就是菊花。
还有那位无人不知的曹翁雪芹,《红楼梦》中,他为大观园文学社团的诗友们量身定制十二首菊花诗,《问菊》《忆菊》《对菊》《供菊》等,所出之诗毫端蕴秀,口齿噙香,实为难得。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写菊花,便有一千种菊花。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一生留诗三首,竟有两首写给菊花,《不第后赋菊》《题菊花》分别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之名句。其势如烈火燎原,恢宏盛大,凌厉威猛,世人皆夸,美誉无算,颂为“藐视天地的雄伟气魄,呼唤胜利的战斗号角”,甚至张艺谋大片也借用“满城尽带黄金甲”做片名。我却甚为反感,不但菊花,世上之万事万物一旦夹枪带棒,血雨腥风,沾染了霸气匪气,裹挟上破坏毁灭,哪里还有诗意,还有美感?
周末上街,天色晦暗,铅云低垂。秋雨淅淅沥沥,打着树梢,滴答作响;枯叶飘零,散落一地,踩在脚下,绵软无痕。路边一隅却有一抹温暖,一片绚烂,摆在那儿卖的几盆菊花开得正浓正美,细长蜷曲的花瓣涌动着金黄的漩涡,浮现着绵长的秋思,枝枝皆风景,朵朵皆年华啊。看着她,千端往事,万斛闲愁又从记忆深处溜将出来,涌上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了。我买下一盆,抱在怀里,这明亮的黄瓣黄蕊,能够焐暖我的心,焐暖这一秋的萧瑟与寒冷吗?走着走着,突然地,我就毫无征兆自然流畅地哼起小时候唱过的那首歌:黄菊花开了吗?摘一朵给我吧。你知道我从来都很喜欢,喜欢这盛开的黄菊花……
万物凋零日,幸有黄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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