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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合欢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3104
■范孟广

  

  有树的风景 版画/王洪峰 作

  火车一路向南,出了河南大平原,驶入千山毓秀、万水钟灵的南方。春已深了,水雾挟裹在风里,袭上车窗,雨丝纷乱繁杂如紫英的心事……

  父亲在老去之前,叫她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铝餐盒,餐盒里有个灰白的小布袋,她仔细看了看,这个袋子原本是白绸缝制,上面绣着几朵粉红的合欢花,这么多年过去了,合欢花依然红丝黄蕊,栩栩如生,犹如从树上刚刚飘落下来。父亲轻抖袋子,几粒黑亮的合欢豆滚落到手心。父亲说,把它送到湖南湘江边上的石桥村,找到那棵最大的合欢树,把这个荷包埋到树下,就算我回去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带着父亲的嘱托,她就启程去江南。三十四年前,父亲带领钻井队来到湖南湘江之畔的山里勘探,他们居住的小村叫石桥,石桥村有棵高大的合欢树,春深时节红花满枝,夏秋天气浓荫蔽日。年轻的钻井工人都分散住在各家各户的空房里。父亲是队长,为方便联系工作,就住在石桥生产队老队长唐伯的家里。唐伯黑瘦矮小,但明事理心善良,常穿一双草鞋,戴一顶斗笠,白天跟社员一起在稻田山坡耕种收播,晚上又游走在牲口棚、粮草库。唐伯的女儿春姑身体羸弱多病,不能干重活,高中毕业后就在附近村小学教书。农忙的时候,春姑不但教学还要种地挣工分。有一次,春姑上山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下山的时候,竟然晕倒在水田里,大捆的青草压在身上,身子几乎要陷到了泥水里。父亲刚从井上回来,看见田里的春姑,就急忙招呼另一个工人,轮流背着春姑翻山越岭送到了镇医院。

  从此,父亲忙完井上的工作,就帮春姑插秧、收谷、割草、施肥挣工分。春姑也邀请父亲到学校给学生讲地理、讲地质、讲勘探,还带着学生到井场看从地下打上来的碎石子。父亲给孩子们讲哪些石子是哪个地层的,是什么年代生成的,怎么才能从碎石子里看出有没有石油,比在课堂上讲书本上的知识生动多了。学生们很爱学,父亲俨然成了石桥学校的编外老师。为回报父亲,春姑常招呼自己的姐妹给钻井队的工人洗衣服、洗被子。端午节包粽子、中秋节打月饼,春节就按照北方人的口味包饺子,有时候还到河里捞鱼、虾、螃蟹,用干椒、生姜、大料卤好了送到队上给工人们改善生活。自然,春姑对父亲付出的关爱和温情更多。父亲当队长很操心,白天晚上都在井场指挥钻井,江南的天气雨雾蒙蒙,父亲的粗蓝布工衣上的泥水没有干过,春姑就在父亲的屋子里又翻出一套团成泥团的旧工衣,洗净,晒干,把破口烂洞缝密实,熨平叠正给父亲送到井上。从此,父亲就穿上了带折儿的干净工衣,人也比过去精神了许多。钻探到关键层位,怕错过勘探层位,小班工人干一天下班了,父亲还要和夜班工人在井上盯一夜,有时,连饭也吃不好。春姑就在家煎了鸡蛋,烙张油饼,裹在毛巾里给父亲送到井场。唐伯理解年轻人的心事,都是品行端正的正派人,春姑与父亲相互关爱,唐伯放心。

  勘探工期要结束了,父亲向老队长表达了对春姑的爱慕,想让春姑跟自己领了结婚证一起走。父亲说,会好好照顾春姑,等过几年生活稳定了,就把唐伯也接到油田,照顾老人一辈子。老队长十分高兴,就催促春姑收拾东西跟父亲走。但春姑想想父亲在野外勘探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生活很不方便,担心自己的身体会给父亲带来负担。再说,自己的父亲也越来越老,孤独一人在家,还为生产队日夜操劳,吃喝病痛没人关心,实在放心不下,就让父亲先走,自己在家里等他,等他工休的时候再来石桥接她。

  父亲走的时候正是浅秋时节,满山的杂树姹紫嫣红,野果黄翠红艳,果香染风,压弯了枝头。初秋的石桥村,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春姑找到一块洁白的绸布,从合欢树上剪下一枝鲜花放到绸布上,在油灯下比着鲜艳的合欢花用红绿丝线一夜之间绣制了一个荷包,又从树下捡来老豆荚剥开,将合欢豆装进袋子,让父亲带在身上,说,不论走到哪里,她的心时刻陪伴着他,她会永远在这棵大合欢树下等他回来。

  父亲兜里装着春姑给他绣的荷包,带着他的队伍和设备走了,先是到了湖北,又去了陕西,然后去了青海柴达木,又辗转到了新疆塔里木。这一路走来,越走越偏远,越走越闭塞,越走越艰苦。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想念着自己的心上人。塔里木大沙漠寂寥落寞的夜空,星星像散碎的钻石撒落到黑幕上。夜深了,父亲沿着沙丘小道从井场回来,坐在宿舍里,从箱子里拿出荷包,看春姑一丝一线精心绣制的合欢花,看荷包里的合欢豆。天长日久在手心里抚摸,合欢豆黑亮油润,在昏暗的灯光下光晕幽幽就像一颗颗黑珍珠。他想念石桥,想念春姑,想念和春姑在一起的幸福日子。他多想再回到石桥,与春姑相聚在合欢树下,听风吟鸟鸣,看花红草绿,陪她去水田插秧收割,去学校讲课教书。想着想着甚至会泪眼婆娑,他就找出纸笔给春姑写信,然后,委托去百里之外镇上办事的材料员寄到石桥。但几年里,他写了十几封信,却没有收到春姑一封回信。

  父亲说,那年冬季,塔里木大沙漠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样抽打着钻井工人们的脸,不久,脸色就开始发红变紫,被风一吹,火辣辣地疼。父亲一边忧虑春姑的情况,一边带领钻井工人抵御恶劣天气,打好油井。当时他们队正担负沙16井的钻探任务,沙16井在沙漠深处,对浩瀚的塔里木大沙漠来说,一支钻井队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飘摇的一片树叶。由于离前线基地远,根本谈不上后勤支援,当时钻井技术又落后,为了打这口井他们吃尽了苦头。打着打着就因为井漏,没有钻井材料,勘探就停了,只有等待后勤送生产材料上来。就这样打打停停,百十号钻井工人在沙漠里熬时间,抗沙暴,有的人患上了沙漠综合征,脾气火爆,精神恍惚,喜怒无常。打井的时候,因为忙,大家没有时间想家,停工的时候,看看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山,连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什么时间离开沙漠回内地。年老的工人还好办,年轻人就闹情绪,父亲找他们一一谈话,说打完这一口井,就给上级反映,安排他们探亲。其实,父亲离开春姑七年了,也不知道春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又何尝不想回去看看他的心上人呢?如今,两个人已经分别数载,连张照片也没有,他几乎要忘记了春姑的模样。

  老工长看出了父亲的心事,就劝父亲,你写了那么多信春姑也没有回一封,春姑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么长时间了,估摸着,她不是变心了就是熬不住嫁了,要不然就是不在了,别等了。父亲听了,觉得老工长说得也有道理,把自己关在宿舍痛哭一场,就把春姑埋在了心里。

  由于天冷,离基地远,生活物资供应不上,送来的干萝卜缨子和干白菜帮子吃完了,他们就在沙漠里找梭梭草,用水煮煮撒上盐就着玉米、高粱面窝窝头吃,吃起来又苦又涩,下咽都困难。但为了吃饱肚子,有力气干活,父亲就命令工人们硬着脖子吃。塔里木的冬天冷得折磨人,他们住的又是帐篷,睡的行军床只有两尺宽。夜里,父亲感觉冷得实在受不了,就把大伙儿喊起来,喊着号子领着大家满井场摸黑跑步。觉得身上暖和了就赶快躺一会儿,冷了再把大家喊起来继续跑步。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还得打井,就这样他们还是坚持打完了沙16井。但上级命令他们原地待命,可以安排工人们分批探亲。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工人们欢呼雀跃准备行李出沙漠回家。

  父亲让小班工人先回家,干部骨干留守。当轮到他休息的时候半年已经过去了,倒班回家的钻井工人都已经回来,他按捺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连夜开会,嘱咐副队长带好工人,看好设备,单等上级搬迁的命令下来就立即到新井场开钻。交待完毕,父亲激动不已,不管春姑现在如何,他都要先回石桥看看春姑。如果春姑已经出嫁,就把她绣的荷包还给她,如果她真的不在了,就把合欢豆种在她身边,永远陪伴着她。但他坚信,春姑一定还在那棵大合欢树下等他回来。

  父亲几乎等不及天亮,背起行囊,扛起一把防身的铁棍,挎着水壶和一袋窝窝头,提起马灯就向沙漠边缘走去。他估摸着一夜功夫能走到沙漠边缘一个维族村落,然后雇驴车去镇上乘车,第三天就能走到乌鲁木齐,再坐两天两夜火车到湖南,然后坐一天长途客车就能到达石桥。父亲在沙漠里一路走一路盘算,高兴了,就扯起嗓子大声唱“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寂寞了,他就高喊:“春姑,我回来了!”害怕了,就学狼叫,学老虎叫,学机关枪的声音,学高射炮的声音,把漆黑的沙漠弄得热闹异常。就这样,父亲在沙漠深处,沿着依稀可见的骆驼脚印,在马灯昏暗灯光的照耀下,凭感觉一路向东进发,就像夜空里一只流萤,去寻找他遥远的心上人。

  第三天下午日落时分,当蓬头垢面的父亲用他防身的铁棍担着行李走到火车站的时候,看见会战指挥部副指挥从一辆草绿色的嘎斯车上下来,对他说,等你一天了,黑龙江的大庆发现了石油,要搞大会战,急需人,上午刚送走一批工人,你别探家了,现在坐火车赶快去大庆吧。说着把介绍信和一张火车票交给他,催促他赶快上火车。本来准备南下的父亲,却坐着火车一路北上。可以想象得出来,火车上的父亲是多么的沮丧、难过,但组织的命令不能违抗,心虽然向东南飞去,但身却不由自主来到了东北。

  父亲到了大庆还是当钻井队长,但他这个钻井队长却不是打油井,而是给全国各地来会战的石油工人盖“干打垒”的泥巴房,还种庄稼打粮食。干了五年不打井的钻井队长,房子一片一片建起来了,石油基地有了规模,他又去了胜利油田。三年后,从胜利油田临盘又到了濮阳。到中原后,父亲已经接近五十岁了,一次生产意外造成父亲双腿残废,他就彻底放弃了寻找春姑的念头,自己却一直没有成家……

  石桥,到底承载着父亲多少情结?那棵合欢树维系着父亲怎样的心结?她要去寻找那棵遥远的合欢树,替父亲了却他一生都没有放下的心事。

  乘火车南下,又坐大巴东行,再乘船顺湘江下行二十多公里,下船搭城乡公交一路颠簸向西,下了车就离石桥不远了。走在通往石桥村的山道上,她想,三十多年前,年轻的父亲和他的伙伴大概就是从这条路走进了石桥。她不由得低头看脚下的石子路,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脚印;眺望连绵起伏的青山,好像就看到了父亲的钻机在山头矗立。

  她边走边想,走过那座小石桥,就走进了父亲当年居住的村子。三十多年过去了,山洼里的小村清秀依旧,房子掩映在花木间,鸟鸣水潺,蝶飞蜂舞,幽静而秀美。正是春分时节,满村的合欢树正热烈开放,微风吹过,粉色花瓣如羽一样飘落下来。

  她揣着父亲的荷包,在村里一棵树一棵树地端详。每一棵都像父亲说的那棵合欢树,都是红花灿烂,枝叶繁茂。巡睃一遍,她无助地坐在树下,暗暗埋怨:父亲,哪一棵是您梦中的合欢树呢?

  小村不大,不见人走动,年轻人也许都离开山村去外地打工了。她想敲开一户人家询问,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诉说这件凄美的爱情故事,她也不知道当对方听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迷茫表情。犹豫着,看太阳红了脸,树冠、白墙黑瓦、墨绿色的山坡上像涂了一层金粉,她决定先回镇上,明天再来。刚走过小桥,她忽然记起,父亲曾说过,那是石桥村最大的一棵合欢树,在小村北面的坡地上,树干合抱,树冠如云,花艳似霞,树下就是春姑家。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棵合欢树应该更大了。

  她急忙返回石桥,爬上那个坡地,放眼望去,这里哪有合欢树?只有一座老坟孤零零立在田野里。她呆住了,不禁泪如雨下,难道春姑真的不在了?正在山坡上摘菜的大妈走过来问她:“姑娘,你哭什子啊?”她擦擦泪问:“大妈,这里早先不是有一棵大合欢树吗?我来替父亲寻找这棵树,三十多年前他在这里勘探过。”说着,她掏出那个绣着粉色合欢花的荷包让大妈看。大妈惊诧地坐在坡地上,接过荷包仔细端详、摩挲,几颗漆黑的合欢豆滚落到手窝里。大妈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打湿了手里的合欢豆:“大李,春姑等了你一辈子,你一去没有音信,没想到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瞪大了眼睛:“大妈,您是?”

  “孩子,我就是给你爸爸绣荷包的春姑。”

  她紧紧拥抱住春姑:“大妈,父亲也等了您一辈子,我是过继给父亲的侄女啊。他早年给您写了很多信却没有收到回信,以为您已经出嫁,所以就没有再找你了。”

  春姑大妈说,勘探队走后,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就不通邮路了。接不到父亲的信,春姑想给父亲写信但又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勘探。在焦虑中,春姑一年一年等待,坚信父亲会回来。坡上那棵合欢树花开了又落,合欢豆青了又黑,但大李依然杳无音信。四周的小树苗都已经茂冠如盖了,合欢树却一年比一年老,终于,枝老叶黄,朽为枯木,一夜雷暴后,轰然倒地,化为泥土。不久,老父也撒手人寰,就葬在这个山坡上,只留春姑独守着坡下那座没有合欢树的场院,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回来……

  我问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朋友肖雅:“春姑大妈呢?”

  “春姑现在是我妈妈。我跟妈妈说,生前与父亲不能相守一生,身后我要他们聚首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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