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贵平
井 场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挎着旅行背包,拉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出大学校园的门。
在出出进进的人流里,回望门柱上的大学校牌,我真是依依不舍呢。但再依依不舍还是要告别的。我已经毕业了,中文系的学习生活,从此就永远结束了,这是我对母校的最后一瞥。直至赶到火车站,学校门牌上那几个耐看的校名书法大字,依然在我脑子里回闪。
在火车站广场前的公共车站下车,我让过前面两辆悠忽而过的小卧,赶过马路。谁拍我的肩膀?扭头一看,身后赶来一位中年女子,口红涂得鲜艳,蹭着我瞪眼说:“哎呀这位妹子,你那么着急干啥啊,车子碰了你咋办呀,你看你,出门在外,该多长一只眼睛啊!”我愣了一下,刚从眼前开过的两辆小车,离我足有两步远啊,我并没有抢路,根本谈不上谁碰谁,这个女人是怎么啦?我并认不得她,没有理会,不吭声,继续走。
几步之后,那女人又跟上来,嘴里嚷:“出门不容易啊,该小心处且小心啊,我说这位妹妹……”侧旁又一位年龄大些的卷发女人也过来拦我,说着同样的话,好像很关心的叮咛,又像责备的口气。
知道火车站人多人杂,莫不是遇上坏人了?我有些害怕了,心一缩立刻警惕起来,想疾步甩开两个陌生女人。但我没能摆脱她们的纠缠,两个女人热情得像熟人老乡,又是拉胳膊拽背包,又是按胸脯拍衣襟,咕哝咕哝说着突如其来的像是叮咛又像是责备的话。
我很快向前方和左右扫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警察。突然,一个横纹短袖衫的圆脸庞年轻男子闪在眼前,隔在我和两个女人中间,一手抓住口红女人的手,另一只拳头把卷发女人推个趔趄,嘴里骂骂咧咧:“老子盯着你们俩烂女人哩,你们想干啥!”这时,我一眼瞥见,男子抓着的口红女人的手里,正是我的白色钱包,口红女人的手连同我的钱包,都被男子的大手紧紧抓捏着。我大吃一惊,才意识到两个女人在我身上拍拍打打,原来是浑水摸鱼使心眼!卷发女人啥也不说,扭头钻进人流不见了踪影。男子的另一只手迅疾抓过钱包,高高举着晃着,喊道:“这贼娃子溜娃子!咋溜人钱包哩!”
赶来的警察把口红女带走了。钱包又回到我的手里。我吓出一身冷汗,心在突突地跳。
在我不知所措中,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那位男子不见了……
唉,咋就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一种受辱的不快,夹杂着另一重释然的感激,袭上我的心头。我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去。
上车还有一阵子时间,我在电话亭给妈妈打电话说,我马上就要上车了,两天后就到家啦。本是简单地给妈妈报个信儿,妈妈却在电话里又一次问,学校真的不管分配了吗?你怎么不好好找找学校,问问领导,他们把你教出来了,就这么不管你了吗?这算个啥事情嘛……妈妈好唠叨喔,这个时候电话里说这些有什么用!不等妈妈唠叨完,我就挂了电话。都啥时代了,妈妈还是先前的老观念。念个大学本科,国家不管分配,现时不是到处都这样吗?我是抱定主意,毕了业就回新疆老家去,在老家那里看看能应聘个啥工作。妈妈孤寡一人,在老家干个事情也方便照顾妈妈。
匆匆忙忙进站、上车,躺在属于我的中铺铺位上,脑子里不免有一种迷茫。无聊中拿出背包里的硬皮笔记本,翻看好些学友留给我的赠言:“雅雅姐,回到新疆,工作、爱情有好消息了,莫忘让我分享你的幸福!”“但愿宋雅雅姐姐人生圆满!我们姐妹学友之情松柏长青!”……
又一拨乘客嚷嚷着走进车厢,寻找各自的铺位,往行李架上、下铺下面的空间塞东西。我所在的这个隔厢前,一下子拥挤了几个清一色的青壮年男人,看样子是我这一排的上下铺和对面三个铺位的乘客。他们的嚷嚷闹闹中,说桑库勒市咋啦咋啦,队上咋啦咋啦。我的家就在桑库勒市附近,我判断他们也是去桑库勒的,心里就不免有些嘀咕,买票咋就买到男人堆里了!正这么想着,两个年轻男人抬着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帆布包,斜身低头看我这一排铺位的最下面,要把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往里塞。倒退着拖拉帆布包的那个小伙子,突然哎呀哎呀呲牙咧嘴呻唤起来,是帆布包包着的重物砸着了脚。我这才多看了他一眼——咦,横纹短袖衫,圆脸庞,还有他那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对了对了,他就是揪住那个口红坏女人,夺回我钱包的那个人!
我很感意外,却并没喊他,想看看他们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这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吸溜了几声,只管往铺位下面塞帆布包。
车开了,纷乱的人们安静下来,这帮人开始逗起乐来。横纹短袖衫就坐在我的铺位下面,对面下铺坐着的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黑脸膛男子问他:“在车站广场那阵子你到哪里去了?有人看见你抓一个美女的手,是耍流……”黑脸膛说出“耍流”二字,口气停顿一下,嘿嘿一笑。横纹衫也哈哈哈大笑说:“我在路边店买零碎东西,一扭头看见那个美女的手伸进我的裤兜,我裤兜里有钱啊,我一轮手打着她手背,她没掏到钱,扭头就走。我过马路赶咱们队,啊,怎么又看见那个臭女人缠一个姑娘娃,就跟着监视。那个臭女人的手真快,和姑娘娃拉拉扯扯两下,人家娃口袋里钱包就到她手上了。你说不气恨吗?我一下抓住那只贼手,一把把姑娘娃的钱包夺过来……”
这桩事,那帮人嘻嘻哈哈乱扯了一阵,好的话不好的话都有。我把打开的硬皮本儿扣在脸上,只听不露相,心里想,这么奇巧碰上了贼手里救我帮我的人,我该好好感谢一下人家哩。我的装只能是暂时的,怎么和这位横纹短袖衫的小伙子搭话儿呢?
过了好一阵,我从这伙人的说话中听出了大概:他们是石油队上的,在桑库勒那里的什么荒漠上钻石油。我放心了,生出和他们说说话的想法。再说,横纹短袖衫那小伙子在我遇到不测时帮了我,我怎么能装作不认识呢?
又隔一阵子,我有意把一个纸片儿掉在短袖衫小伙子的怀里去。他愣了一下,前倾身子仰头问我:“是你落下的?”我笑而不答。他看看纸片上的字,说:“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啊,你不看看吗?”他就念起来:“街头抓贼有好汉,见义勇为真英雄!”
小伙子似乎有点疑惑,挠起后脑勺。周围的人都吃惊地朝我望。小伙子站起来再看我时,惊叹一声:“啊呀,是你?是你!”又对周围的人说:“那个女贼就是偷她钱包哩!”
被女贼偷窃的事引出了我们在火车上的话题,我与这拨人融合起来。走了一路,我知道了他们的许多。
他们都是荒漠里打井找石油的钻井工人,回内地享受一茬轮休之后,重又返回荒漠接班的。他们轮休往返,都要在桑库勒火车站上下车。横纹短袖衫名叫王波波,是井队的钻井工,给我说了不少按刹把、下泥浆、接钻杆、取岩芯的打井常识。那位四十岁左右的黑脸膛男子叫李元盛,是钻井队的头儿,大家管他叫李平台。井队在本油田的时候,大家称李元盛叫李队长,到了新疆是签合同打井,李队长的称呼变成了李平台,据说跟那里的钻井体制管理有关。我也给他们说了我是桑库勒人,我刚刚念完大学,念的是中文专业。李元盛就说:“看你纸条上两句儿,像是诗哩,原来你是念中文的!”这样拉了许多相互了解的话儿,他们就把我不当外人了,冲茶时也给我冲一杯,吃苹果也给我削一个。餐车上吃饭,硬要叫我和他们一起去,我要自个儿买小单,他们说算啦算啦,混在一块儿吃吧。让我想不到的是,几天几夜旅途中,这个车厢都是他们隔钟点儿轮流拖地板啊收垃圾啊,他们和乘务员、乘警相处得特融洽。刚上车的旅客,他们主动帮着放行李,到站的旅客,行李多的也帮着送行李。
我原先对石油工人很陌生,和这些人同行的几天几夜里,感觉他们怎么就那么好!
二
回到桑库勒,最先来看我的是我高中的好友栗秀梅。她已经结婚生子,面颊生出暗暗的斑影,身体有点发胖,胸部高高地顶着白色底子的蕾丝宝蓝长衫,只是满头黑发依然如故,长长地披在肩后。一见面,她就和我搂在一起,我闻到了洗发剂留在她黑黝黝头发里的香味,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两年不见,她的面相、体态都有了明显变化。我一直称她梅姐,我嘻逗说:“梅姐,结婚把你结胖了啊!”她也嬉笑着捶打我的肩头:“女人嘛,有啥办法,不由自己……唉,真羡慕你能上几年大学……”语气和表情似乎隐含着一点儿无奈。为了帮我联系聘用单位,她陪我转悠了几天。去市里的劳动中介部门联系,只留了我的履历和专业资料,说有单位需要时就和我联系。又跑了几个中学,人家都不缺语文老师。联系工作没有结果,我心里就有些毛糙。梅姐与支油服务公司签订了劳务合同,跟随一个钻井队做生活服务工作,看到我联系聘用的事情不顺畅,就说:“你要是愿意,我给支油公司介绍一下,支油服务还缺人呢,劳务费还可以。行的话,你先干着,工作再慢慢联系。”
梅姐在一个钻井队干支油服务,这次是回家轮换休息几天。她说,家乡千军万马地来了好多石油人,桑库勒市好些单位的房子都被他们租用了,叫这个钻井公司、那个钻井公司的,钻井队都开到几百公里外的戈壁荒滩打井去了。你想,那么多人到了戈壁荒滩要住要吃,哪能从口内带上锅锅灶灶来呢?根本不行!他们是在咱这儿雇用队伍为他们提供生活服务。市里成立了支油服务公司,挣石油上的劳务费。我到支油服务公司报了名,在钻井队干生活服务,都快一年啦,一个月能拿两千多元的工资呢……
在梅姐的帮助下,我同支油服务公司签订了半年劳务服务合同。梅姐说,先签半年,要是能联系到工作单位,半年期满了你就走人,要是联系不到,再续签嘛。
也许是火车上那帮石油人给了我很好的印象,我对梅姐的主意有些动心了。家乡地面发现了石油,本地人高兴得很,我呢,对石油人打井找油很陌生,石油人轰轰烈烈的事情我更觉得很神秘。火车上是我和他们头一次的近接触,也许是王波波给了我极好的印象,也许是那个叫李平台的李元盛,讲的石油队的故事感动了我,我就拿了主意去石油队当服务员。
妈妈却不高兴了,埋怨说:“大学都念出来了,去当服务员,亏你想得出!”但,看我闲闲地窝在家里,她也毫无办法,就勉强同意我和支油服务公司签合同。勉强同意就勉强同意吧,妈妈又念念叨叨叮咛:“雅雅啊,妈给你说心里话哩,工作的事儿一解决,就该考虑婚姻了。”我理解妈妈的心思,但我还不想说嫁人的话题。十多天之后,我就搭乘支油服务公司一辆采购肉食蔬菜的客货车,到戈壁荒漠里的钻井队去。公司办理手续的人说,我和栗秀梅姐姐在一个服务队,服务的钻井队是60991钻井队。
从桑库勒出发去这个钻井队,要坐三个多小时的车。车子离开柏油国道,还走了一个多小时几十公里的简易石子路,车子一过,就扬起长长的灰尘尾巴来。石子路两旁除了一丛一丛开着紫红小花的红柳,一堆一堆灰突突的荒丘,空旷得啥也没有。
临近钻井队的时候,远远看见平远开阔的戈壁地平线上,冒出一个高高的井架来,孤零零耸立在寂静的荒漠里。走得近了,才看清围着一圈铁皮房的井场上,高高耸立的井架像一把竖立的巨剑,巍巍地直刺蓝天,气派得很。井架上部有“60991钻井队”的红字牌子,顶端还飘扬着一面红旗。那红旗红字在灰突突的荒漠上分外耀眼。井架中部就是钻井工人操作的工作平台吧,那上面高高悬挂着什么物件,在上下移动,机器声轰隆隆作响,震得地面都好像动。离井架大约几百米的地方,是一片连接组合的绿色平顶铁皮房,开车的师傅说,那是井队工作的所有人住宿吃饭的地方。
好新奇,好震撼哦,野茫茫大戈壁上的钻井场景,就是这样子的壮观啊!看到这雄伟的钻井景况,我好激动哎!
栗秀梅姐姐已经知道我要来这个井队,一见我就把我抱起来,说:“床铺都给你收拾好啦!”接过我的提包,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组合式野营房。嗬,这样的野营房竟和宾馆有点相像,走道两旁是齐刷刷两排屋门,刚刚拖过的铁皮地板干干净净,给人整洁的感觉,走在上面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咱俩住在一个屋,5号。”梅姐推开5号屋门,里面是三副双人架子床,进门的右手放一张桌子,桌子上面的屋壁上是一块大镜子,床铺、物品都摆置得整整齐齐。我的铺位是门左手架子床的上铺,也像宾馆房间的床铺一样,被褥都是新的,好像只等我的到来。
随后,服务组的管家来了。管家四十来岁,胖墩墩的身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直干餐饮工作。我是随他乘坐采买食品的客货车一同来井队的。他已经换了一身红衣服,手里提着塑料袋子装着的什么红色东西进来,对我说:“小宋,这是你的工服,来了就换上吧。”梅姐说:“几号的,看合适不合适。”管家走了, 梅姐就要我立即试试。我穿上身,嗬,刚合适。梅姐按着我的肩膀,要我在屋壁上的大镜子里照照。呀,我真的换了模样啦,镜子里是我和梅姐一样的红工衣的影子。我一时好像不大适应穿这样的红工衣,但心里好像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到了这里,下车进营房时,看到井场上的人,营房里外的人,都是身穿一律的红衣服,我已经看出那是他们的工作服了。没想到我也能穿上这样的红艳艳的工作服。穿上了这样的工作服,我也是红衣人了!梅姐告诉我,这鲜红的工作服,平时大家都叫做信号服。
在60991钻井队,我竟然遇到了王波波和李元盛他们!
简单洗理了一下,梅姐说:“快开饭了,你看着我的样子,咱给工人备饭去。”伙房是两间野营房连起来的大房子,几位师傅正忙着准备米饭呀馍馍呀面条呀那些主食,荤荤素素的各种副食。梅姐带我把备好的主食副食一一端进伙房对面的餐厅。餐厅也是组合起来的铁皮营房,一排排的桌椅都摆成一个样子,感觉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开饭时间一到,身着信号服的人们陆陆续续进来自助餐了。梅姐招呼我和她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打饭,有谁需要什么就应时给他们服务。
“宋雅雅!这不是宋雅雅吗!你咋到我们这儿啦!”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一愣,呀,好熟悉的面孔,是李平台啊!忙应道:“是我呀,李经理你好!”
李平台身后跟着一位身穿信号服的小伙子,也惊奇地看着我:“啊呀,宋雅雅!你,你……”
我认出他是王波波,眼睛很是疑惑地望着我。我说:“我来服务组了。”
李平台回头看一眼王波波:“你看你看,英雄救美人救出缘分来了!”王波波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一时间,初来咋到的我,引来餐厅一片奇异的目光。
这样的巧遇,我自然感到意外,心里就闪出那天火车站前遭遇溜窃,火车上和李平台、王波波他们在一起。梅姐也好生奇怪:“他们咋都认识你?”我只说:“认识认识。”梅姐也是一脸疑惑。李平台说:“真想不到你来这儿,好啊好啊,先开饭,随后去你宿舍看你去。”
工人们吃完饭,我们几个服务员整理餐厅的当儿,我就给梅姐说了认识王波波、李平台他们的经过。还简单讲了他们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件事——
他们抬上火车塞在铺位下面的帆布包,包的是小机件。他们在新疆承包打井,当地的修理费很贵,有些机械还无法修理,就借回内地轮休机会,带回去自己修。机械配件那些铁东西,带来带去多不方便,他们宁可自己麻烦一点,还是几千公里路程带回去自个儿修。挪动帆布包铁件,砸伤了王波波的脚趾头,王波波说:“没有流血呢,肿一肿疼一疼就好了,没啥没啥!”我问他们,包里的配件几千里带回老单位修理,能省多少钱?李平台说,按新疆的价格说,起码得两千多元,还不一定能修好。王波波说,带回去自个儿修,是李平台的主意,他一算账,大家就明白了,再麻烦也带。这些小小的事情很让我感动。王波波帮我反了扒,他们眼里我和王波波好像有了一种特殊的关联,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又给我讲了王波波的好些事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押车皮。
深秋时节,他们进疆打井,井队的全部设备装了好些个车皮,往桑库勒那儿的石油探区运送,押车的就是李平台和王波波。他们原想只要火车开动了,在车皮的帆布棚子下坚持三五天就能到达桑库勒目的地,因此准备了五六天的吃食就上路了。没想到并不那么顺利,火车走上三站五站就停下不走了,说是要等候、接挂其他车皮,走了五天才到兰州。过了兰州,火车停的次数更多,走得更慢,他们带的吃食早已吃完。在一个车站,火车头甩下他们的车皮,一停就是两天两夜,他们买了一口袋干粮,几箱子矿泉水,准备持久战。又过了五天,还是走走停停,竟还没有走出甘肃。矿泉水已经喝完,戈壁小站没处再买,天又下起了雨夹雪,冷得他俩瑟瑟发抖。烧饼干得像石头,没有矿泉水,他俩就接帆布棚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喝。这下就闹肚子了,连续几天他俩时不时把屁股撅在车皮的开口处往外拉。好在还带了些常用药品,他俩就着痢特灵嚼干粮喝冷水。到了新疆地面,铁路两旁全是干得发燥的戈壁滩,不再下雪下雨,他们喝的就是存在铁皮桶子里的雨水,那水都沾着铁锈呢。走到一个叫鱼儿沟的车站时,听说要翻天山了,天山一过就到桑库勒了,他们好不高兴。可是车皮又被甩下不动了。一袋子干粮已经吃完,身上所带的几百元也已花光,没有钱再买吃食了。向站上的人打听,车子什么时候能开,铁路工人说不知道。他们饿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还没有开车的消息。无奈之下,王波波就把身上的一件新毛衣脱下,缠着一位捡垃圾的老婆婆要卖。老婆婆不要,他们把价格降到二十块、十五块,又降到十块,老婆婆才勉强买下。那毛衣是上车前王波波的未婚妻倾心赶织出来,亲自送给他的。李平台也十块钱卖了一件七八成新的工衣。李平台说:“我这件旧衣服没啥,波波,你卖的不是毛衣,是未婚妻的心啊!”他们用这二十元买了吃的喝的,终于坚持到火车抵达桑库勒。算算路上的日子,原来计划三五天的旅途竟然走了十五天!到达桑库勒车站的时候,两个人和接应的工友搂在一起,情不自禁哽咽着哭了。看着两张风吹雨打日晒,又黑又瘦又脏的面庞,接应的工友个个鼻子发酸……
我是一边收拾座椅拖地板,一边说给梅姐听。梅姐说:“石油工人的故事多呢,我来了几个月,看出这些人心气蛮高,他们是真正干国家的事,和一般人不一样。”
这天下午,那天火车上聊熟了的工人,凡是倒班休息的,都来宿舍看我,那么热情地说这说那,让我直觉得荒漠里这些石油上的人是那么热情,那么热火!栗秀梅姐姐还告诉我,井队工人包括李平台、王波波议论说,那个宋雅雅是个美女大学生呢,火车上给王波波投过纸条,纸条上写“街头抓贼有好汉,见义勇为真英雄”,那是两句诗啊,美女的文章一定写得好,等等。这些议论让我很不好意思……
三
到60991钻井队的头天下午,我趁空子跑到井场看钻井。嗬,钻井场地简直就是一个小工厂啊,钻井架子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轰隆隆的机器声像沉雷一样震撼着荒原。井架前面,半个篮球场大的地方,一根根钻杆像密集的琴弦齐整整摆置在铁架子上。井架后面,是一片帆布棚子遮盖的槽子铁箱、铁板台子、铁梯铁管,说是泥浆设备。井场四周的一圈野营房,是工作值班室、会议室、材料室、维修室什么的。李元盛从值班室拿过一顶红色盔帽让我戴上,引我攀铁梯爬上钻井平台参观。第一次站在钻井台子上看钻井,大铁圆盘连着高处大铁钩悬垂的钻杆呼呼旋转,几位工人都是一律头戴盔帽,工衣、手套沾着油渍泥斑,从地面铁架子上往上起钻杆。台子一侧是一个小房子,李平台说,里面那个工人是管刹把的。我就在小房子窗口仔细看了看早听说过的刹把是啥样子。
好新奇,好惊异,好震撼!钻井台子有四五十米高呢,四周的大戈壁看得好远,茫茫一片,我心里直感动。在这样的戈壁荒原上打井找石油,你不自豪也不由你啊,也就为自己能来这儿感到高兴了。
我呼着李平台、李平台地问这问那,李平台说:“这上面我们不叫钻井台子,是叫钻井平台的。”我问:“大家叫你李平台,就是取的这个意思吧?”他说:“咱是平台经理,井队所有工作都是跟下钻杆取岩芯打转,正儿八经叫是叫李经理的,叫李平台,哈哈,口语嘛,随便嘛,也就是这个意思。”平台上机器声大,说话费劲儿,我就不再问什么。
大学里,我学《楚辞》,学《诗经》,学诸子百家,学唐宋诗词,中外名著也看了好些。几年的中文系熏陶,我脑子里也有了执笔写文章的细胞。初到这个钻井队,对于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新奇陌生,大开了眼界,我的生活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种种的感动激动,促使我生出写一写这些石油人的想法。我就在服务工作的空闲时间里,把火车上听到的他们利用轮休机会,把小机件、小配件带上火车,带回内地维修的事,李元盛、王波波押运火车,吃苦受难的事,写成两篇文稿,委托去桑库勒采购食品的服务组管家,投递到桑库勒的日报社去了。过了些日子,两篇文章竟然登出来了。报纸带到井队的时候,井队工人、我们服务队的炊管服务人员都争相传看。文章登报的事情,让我和这个60991钻井队走得更近了。
没想到,稿子登了报,惹出祸来了,王波波的未婚妻给王波波写来一封信,说她决定和王波波解除婚约!
《桑库勒日报》登的我那两篇稿子,60991钻井队所在的内地那个油田的报纸转载了,转载的原因就是60991钻井队是他们油田远赴桑库勒这儿石油勘探的参战队伍。油田报纸转载的稿子,王波波的未婚妻看到了,知道王波波卖了她给他编织的新毛衣,就心生芥蒂,认为王波波并不看重她。信里说:毛衣是你走新疆前,我几天几夜赶时间给你织的,那是啥?是我头一回送你的东西!你把那个都卖了,往后还会卖我的啥呢?算了算了,趁早分手算了,你送我的胸坠子我退给你……
这事是我们服务组管家告诉我的,管家说他是从井队工人的议论中听到的,是真真确确的事。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我心里最先冒出的想法是,我真对不起王波波!我找空子先问李元盛经理,李经理说:“是这么回事,他那个未婚妻也真是胡扯淡哩,分了就分了,分了好,那样的女人还敢要!”我说:“那我给王波波道个歉吧……”李经理拦住我的话头:“没那个必要,这事儿与你无关!”
但我还想亲自给王波波说说我的歉意。王波波倒班休息的时候,我约他到营房外面的大卡车阴凉处,直言说:“小王师傅,我那文章写你卖毛衣……唉,都怪我,害得你……”王波波哈哈笑了,直摆手:“哪能怪你,你别往心里去!”没想到,王波波还笑呢,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说:“那女子既然不往大处想这事儿,算了就算了,咱辛辛苦苦来新疆打井,为了啥,她糊涂着哩。这样的话,往后咋过日子哩!我还担心和她弄在一起,还会生出这样那样的麻烦哩,了断了好。”王波波又撇开这个话题,说我的文章表达石油人的心事,队上的工人都佩服我,他也佩服。还说他也喜欢写点啥,就是没有我那样的功夫,他还想拜我为师呢。
这事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可我呢,好像有个结儿总在心里缠绕。这个结就是我对王波波有意无意的探究。火车站前反扒救人,该是他正直正义的义举吧,且不说那天我会不会和他认识,他那见义勇为的行动留在我心里的,已经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印象了。他押车进疆的车皮生活和那种艰难中的故事,又让我对他多了一层感知,这种感知既是对他个人的,又是对他们这种职业的所有人的。押送车皮的是他和平台经理李元盛,要是换成另外的谁,我想肯定会是一个样,包括几千公里轮休中不怕累赘,把沉重的铁件家什从新疆带回内地,省一些修理费用的事迹。那次火车上有幸和他们同行同聊,看到他们协助乘务员清扫车厢、拖擦地板、保持整洁的那些生活小事,同样让我感受到了他们非同平常。
我这样的感触,是偶然接触石油红衣人时的真切感受。我初到60991钻井队,看到荒原上宏伟的钻井场景,就更加重了我对红衣石油人的感动,他们是不一般、不平常的拓荒者!而王波波卖了婚姻礼物,引得那个女子抛弃婚约,王波波又平静面对的坦然,又让我看到了这个小伙子的内心。那个女人的心怎么那么窄狭,怎么就看不到王波波是出于无奈,是真的太不容易了,他是卖了毛衣换吃食啊!
在后来的好些日子里,我的这些想法,心里的这个结儿,反反复复在脑子里回转,倒使我决定来服务组暂时打工挣钱,再看机会另找工作的初衷,并不那么急切了。再说,上万石油工人在茫茫荒原上勘探打井,吃住生活是粮草先行的保障,我们的生活服务自然也是紧随着他们的工作呢。于我个人来说,做他们的生活服务,身在他们不一般、不平常的氛围里,自己又有一份不算少的经济收入,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每天在后厨择菜洗菜,洗刷盆碗,开饭时递菜送汤,收拾碗筷,饭后清扫卫生,拖擦地板,又定时整理工人们的宿舍,清扫营房内外的卫生,洗涤工人们的被套床单,都是些忙忙碌碌的服务工作。但在钻井队这样的群体氛围里,我感到虽然辛苦,却很充实。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快一个月了。吃饭的餐厅,因为比较宽大,又有公用电视,晚间我常常和工人们坐在一起,说着聊着,看一个小时的节目。井队规定,每星期餐厅里办一次舞会,我也乐意和换班休息的工人们跳跳舞,唱唱歌。井队男多女少,除了我和梅姐四个女服务员,也常有来井队工作的其他女性,办舞会的时候,我们女性就成香饽饽了。将近一个月的井队服务、井队生活,我感到很是新鲜,也很有意味。和工人们渐渐混得熟悉了,我也常常向他们请教一些打井钻探的常识啦、那些让我看不懂的各种机械啦等等,我对那些钻井上液压大钳啊、转盘啊、套管啊、泥浆比重啊、起下钻啊、压力进尺啊什么的,也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实话说,每天每夜都有轰隆隆的钻机声充溢周围,每时每刻都让人感觉这里不论干什么工种,包括我们的生活服务,都直接连着国家的事业,我喜欢这里热热火火的生活。
没有想到,又一次偶然的机缘,让王波波和我,或者说让我和王波波走得更近了。
身在井队的新生活触发我写了几首诗,我以《荒原上的红衣人》为题,作为组诗投给《桑库勒日报》,很快发表了。没想到,同一天的《桑库勒日报》也发表了王波波的一首诗《钻工情思》,编者还在我和王波波的诗前加了一个“石油诗萃”的标识小图案。那天的报纸一到60991钻井队,竟然引起小小的轰动,人人争相传看,我和王波波一时成了大家的议论中心。登诗的那个版面,李元盛经理让人复印了好多,谁要就给谁一份,还在餐厅的学习专栏和井场上的公布栏张贴了两张。
我拿到的是一份复印件。在报纸上读自己的诗,怎么和在稿纸上读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这几首诗写我来到荒原,来到石油钻井队的内心感受,情感内涵就是与大学里发表过的生活感怀诗不一样。以前那些感怀诗是沉吟一己心绪的小情小调,过于追求形式技巧,而现在写出的诗句篇章,内容和情感的格调高了,有了主流生活的厚实感。我又琢磨王波波的那首《钻工情思》,觉得很有井队生活的质感,表现石油人的心灵很是昂扬。报纸带到井队的那天下午,王波波上钻台接了夜班,我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高兴,会有怎样的想法,我很想和王波波碰面,很想和他说一说各自写这些诗的心得体会……
生活营房外面,去井场的石子便道旁有一棵胡杨树,粗大的躯干顶着苍苍的树冠。井上的人们常常在工余时间,坐在浓密的树荫下享受室外的清风和清爽。第二天午饭后,王波波约我转悠到胡杨树下说诗谈文。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单独交谈。
我说:“小王师傅你还能写诗,真没想到!”
王波波说:“我喜欢读诗,有时候自个划拉几句,差得很,不敢往出拿。”
“那你咋拿去登报呢?”
他就说他看了我登在报上的两篇文章,也动了心思,私下里托一位来井上工作的技术员带回桑库勒市邮给日报了。
对我写的诗,王波波很是感叹:“宋雅雅啊,你不愧是大学出来的,你的诗才真正是高!”
和王波波谈文论诗,我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一重。他技校毕业后当了好几年钻工,不光会按刹把,会钻井,还喜欢捉笔弄墨,肚子里还蛮有诗情的。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王波波说:“咱这儿有了你,好得很嘛,你的文你的诗那么好,写咱石油工人写得真地道,咱这儿没有谁能和你比。你就是我的老师啦,我得好好向你学!”他还说,这里的石油勘探,甲方是这儿的勘探公司,乙方是他们这些承包打井的内地来的钻井队呀、测井队呀、泥浆公司呀、筑路公司呀等等,而各个井队、各个工作点上生活服务组呢,是非甲非乙,算是丙方。还说我宋雅雅只是丙方的一个服务员,并不是真正的石油工人,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好的石油诗呢!这天,胡杨树下王波波和我的单独交谈,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保留在我的脑子里,一想起来就觉得蛮有意思……
四
来60991钻井队做服务工作刚满两个月,我工作的问题和嫁人的事情,突然搅合一起摆在面前,我和妈妈、舅舅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冲突。
我们生活服务组的人员两个月休假一次。我休假回家的第二天,舅舅来了。他是带着一辆小车来的。舅舅和妈妈说,他们就等我回家呢,还说我在打井队给人家当服务员,那里天荒地荒的,啥都没有,回来休假了就好好舒舒心。今天就是来接我和妈妈到桑库勒市里去,参加舅舅一个朋友的聚会。又把和他一起来家里的一位小伙子介绍给我:“这是小何,车子就是他开的,你们先认识一下。”
我家离桑库勒市中心几公里路程,不大工夫我们就来到街市繁华地段一家门面豪华的大酒店。
舅舅说这是新落成的一家酒店,设施环境都挺不错的。走过大厅,进入包厢,我直感这里确实气派——哦,包厢里坐着一位不认识的人,约莫五十来岁,淡蓝色领带系在雪白短袖衫的领口下,头发梳得油光,笑笑地迎过来和我握手。
舅舅介绍我:“这就是我外甥女宋雅雅。”又给我介绍他:“这位是鑫源酒店的何老板,是小何的爸爸,你就称他何叔叔吧。”又指指我身后的小何:“小何在鑫源酒店给爸爸当助手,是何叔叔安排他随我来接你和妈妈的,你们也就是朋友了。”
何老板一脸和蔼,客气地说:“雅雅回家休假,咱们一起在这儿聚聚,我和你舅舅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饭菜很丰盛。我还是头一回在豪华的酒店里享用这样的丰盛。妈妈、舅舅与何叔叔、小何都为我的大学毕业,说了好些祝贺的话。说到我毕业后的就业这事上,大家的话好像都很轻松,说那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除此之外,舅舅与何叔叔他们谈的更多的是鑫源酒店的经营与发展,听来都与我没啥关系,除了向各人敬酒,我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吃。
我隐约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蹊跷……
回家后,妈妈和我闲聊中透了底,说,那个何叔叔是那个大酒店总经理,当初与我舅舅是中学同学,舅舅是管理商饮部门的头儿,两人关系密得很。我去了钻井队以后,妈妈找舅舅说我就业的事,舅舅就沟通何叔叔,说他们酒店愿意接收我,只等我回了家,和他们一起见见面再说。妈妈又试试探探问我:“何老板的儿子高高大大的,看着人样儿还行,还没有对象哩,你看小何咋样啊?”
我这才猜测到,昨日舅舅接我和妈妈去鑫源酒店吃饭的大致因由了。
怎么是这样呢!我不想和妈妈说这些,扭头走了。
这天,舅舅又来了,说是来看看我,说的还是妈妈说过的那些话。碍于面子,我没有走开,只是心里憋着不吭声。舅舅就开始追问:“你到底是啥想法嘛雅雅,舅是为你操心哩,现在就个业多难啊,你该给舅舅一句话啊!”妈妈也说:“雅雅,你爸去世早,家里事,你的事,全靠你舅哩,你咋想的你说嘛!”
我说:“带我去那里吃饭,怎么是那样的!”
舅舅脸色阴沉了,直盯着我:“雅雅,你去石油上当服务员,那是临时的事情嘛,舅给你把路铺平了,你就甭考虑其他了。你都二十四岁了,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舅给你明说哩,让你与小何认识,是想给你的婚事打个底儿,人家那娃,文化没有你高,但人倒是没有啥可挑剔的。再说,主要的要看日后嘛,人家那么厚的家底……”
舅舅还说,他知道我喜欢笔墨写作,看到报纸上我写的文章诗歌了,说我一肚子的墨水儿,当个服务员那是屈了,顶重要的还是要把自己的大事安顿好。
我不想听这些。我憋不住了,但还是没有吭声,出门走了。身后听见舅舅唉一声说:“这娃性气硬,不知咋想的……”
我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出闷气。一会儿,听见院子里舅舅说他要走了,妈妈也喊我:“雅雅,你舅要走了,出来送送啊。”我才走出房子,并没有说啥话,和妈妈随舅舅走出大门,算是送了别。
回家休假,打头就是这样的事,我有点儿被逼迫的感觉。心里烦乱,就想找栗秀梅姐姐说说话。梅姐和我一起回来休假,我知道她这几天都在家。我想找她说说心里话。
出门走不多远,村路上一辆小车迎面驶来,走到我跟前缓缓停住了。车门开了,下车的竟然是小何!“怎么是他!”我有些愣,辨出眼前的车子就是那天接我去桑库勒城里吃饭的那辆黑色小卧车。
小何说:“雅雅,你好,今天我休息,想带你出去玩玩,就来接你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小何怎么这么唐突?就有点语无伦次地应道:“这……我要去梅姐家……”小何说:“那我拉你去,你上车吧。”我说:“不用,一个村子的,前面不远,不用坐车。”小何问:“梅姐是谁?”我直言告诉他,梅姐是我高中同学,一直是好朋友。“是高中同学,是好朋友,叫上梅姐,咱们一块儿坐车去玩多好!”
小何专意接我,我真不好意思驳了上门客的脸。虽然觉得很是唐突,推诿了几句,还是碍于面子,勉强上了车。到了梅姐家,本打算和她说的话不能说了,因为要涉及小何,小何又在跟前。我就掩盖了那层意思,只好顺着变化,介绍找她的来意,自然又介绍了小何。当着小何的面,我不能给梅姐明说我心里的唐突感觉和勉强,只说:“小何是我舅舅一个朋友的公子,我前几天才认识的。”梅姐似乎看出了什么蹊跷,分外热情地招呼小何和我,说:“好啊好啊,反正我也没啥事,就陪你们出去玩,有小何的小车坐,风光啊!”
随后,小何就把我和梅姐拉到了一个叫北山风情园的地方。
北山风情园我从来没有来过,只听说这里是新建的园林风景地。一到这里,搭眼一看,偌大的平阔场地和东面一座小山包上,满是林荫,有石阶甬道直通山顶,树影里的甬道上有几处长长的彩色走廊,最高处一座飞檐翘角的尖顶凉亭亭亭玉立。场地上,过山车啊秋千船啊铁轨马啊套圈气枪啊,游玩的人很多,喧喧闹闹的,确是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小何说:“这儿闹得很,咱爬山去吧。”我们就登石阶向林荫高处攀去。临近彩色走廊时,小何让我和梅姐再上几个台阶,他站得稍低些,要给我和梅姐拍一张走廊背景的仰视照。我们就让他拍了。上到凉亭跟前又拍了一张。梅姐问他:“照得效果咋样?”小何说:“没麻搭,逮得很!”我知道,“没麻搭”就是没问题,“逮得很”就是好得很,新疆人很多都这么说。
梅姐就问小何:“你说话是一口新疆味儿。”小何就指着风情园西边很远的地方说:“我家那里住的维族人多,维族人说的汉话调子我也喜欢说。”坐在凉亭里,桑库勒的小城风景尽收眼底。小何又给我和梅姐拍了几张桑库勒背景的照片,有合影的,有单个儿的。小何很是高兴,双臂一张自得地喊一声:“好外江,好外江!”好像禁不住兴奋的样儿。我有些不解,问:“好外江、好外江……是啥意思?”小何笑了:“维族人的话,好感慨,好感慨。”我就生出看法了:小何怎么总这么说话啊!梅姐从小何手里拿过照相机,要给我和小何拍合影,我皱了皱眉头儿,给梅姐一个不同意的眼神儿,梅姐不解,反而推我和小何站在一起,还是要照。小何也说:“来啊来啊,不就是玩嘛。”我执意不肯,进凉亭坐在木椅上不说话。梅姐就说:“你看小何,多帅的小伙儿,今日走到一搭了,合一张也是个纪念,以后……”我看出,梅姐是把我和小何当恋人看的,但我只说:“不了,不了,别照那样子的!”小何却说:“雅雅,来照啊,反正是玩,别打梅姐的脸,也别打我的脸啊。”我知道,不给人面子,让人觉得丢人,维族人用汉语说,就是“打脸”。小何又说出“打脸”的话,小何这人……我强装着嘿嘿嘿笑了一声,还是没有让梅姐拍。
在亭子里看到小山那边有一个小湖,碧油油的水波映着天光,许多人乘小艇划水游玩。小何说:“我们下去划艇子去。”也许是我没有与小何合影拍照,三个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下山的时候,小何就另起话题,说了一个怎么才能把梳子卖给和尚的故事。小何说——
有一个营销经理想考考他的手下,给他们出了一道题,怎样把梳子卖给和尚。第一个人回答,和尚没有头发,买你梳子做啥!第二个人回答,我会对和尚说,我要是卖不出去梳子,就会失业,师傅你就发发慈悲买一把吧。第三个人回答,我先诚心诚意拜佛,然后对和尚说,师傅你看,香客们风尘仆仆来你这里拜佛,头发蓬乱,那是对佛的不敬了,要是庙里有梳子卖,他们不是愿意买吗?和尚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咋能不批发些梳子给香客卖呢?第四个人脑瓜子更灵,回答说,对,我还会对师傅说,你批发一批梳子,每把梳子刻上“平安梳”“积善梳”之类的字,作为护身符当场开光送给香客,香客咋不乐意呢?这样子的话,香客捐赠的善款,那就没数儿了,会比你批发梳子的钱多得多……
我和梅姐一边走,一边听小何说。我俩听小何说时,只是哦哦、嗯嗯地应个声,笑一笑,并不说评论的话。小何说:“营销是一门学问哩,你脑瓜子机灵主意稠,你的推销就见钱快,是吧?要是脑子糊里麻塌是个直戳戳,你就当不了推销员……
又是一个“糊里麻塌”的词儿!我问:“糊里麻塌啥意思?”
小何说:“糊里麻塌嘛,是维族人说的汉语话,糊涂嘛。”
我默默想:小何干酒店这个行当,他说的营销梳子给和尚的故事,那是生意场上的话啊……
我们划小艇湖里游玩的时候,在靠近湖岸的胡杨树阴凉下,小何又给我和梅姐讲了许多笑话。
在北山风情园,小何招呼我和梅姐吃了饭,才把我俩送回家。在梅姐家,我才给梅姐说了我心里的烦乱。梅姐说:“我还以为你们恋上了,才一定要给你和小何拍合影的,原来是这样!”我说:“根本没有那回事!人家开车来了,你说这不突然吗?又要拉上咱俩去玩,你说能伤人家面子吗?去就去吧,接触一下,也算是个了解吧。这大半天的接触,我看出这个人倒是有点幽默气儿,就是太那个了……看不出这人有多少文化水儿。我舅我妈张罗的这事儿,我看压根儿不行!”梅姐说:“人家给你解决工作问题呀……”梅姐好像有点遗憾。我说:“那样子解决工作,不是把我往死处捆绑吗?”
这次回家轮休遇到这样的事儿,几天里我心里很是不快。我没有合上妈妈和舅舅的意愿,妈妈和舅舅生气得很,和我一直别扭着。当然,我也和他们别扭着。好不容易挨到返回钻井队的那一天,我和梅姐又一同上井了。
五
我和梅姐回到井队时已近黄昏,太阳钻进西边荒漠地平线上的薄云,渐渐少了照耀大地的光亮。远远看到,井场内外红工服的人们,明显比平时多了好多。这边生活区营房外面,也停着许多各式各样的车子。一问,原来这口井已经钻到设计的上部油层,正在进行钻进过程中的出油测试。北京石油总部的大领导、大地质家也来了,附近物探队、钻井队、运输队、修路队的人们也开车前来观看试油放喷。生活区营房这边,人都走空了,就剩我们生活服务组的师傅和服务员在等待开饭。
60991钻井队钻探的这口井,叫台2井,早就听说是一口重点井,上上下下关心得很。难怪今天有那么多的人。
刚回到营房宿舍,管家就进来说:“你俩喝口水,洗把脸,就来搭手送饭吧。井上正忙试油,人都看放喷去了,咱得把饭给送到井场上去。”
我们几个服务员,还有管家和白案、红案的厨师,一起上手,跟着装了饭食的客货车赶到井场去。我看到,一根胳膊粗的铁管从井口伸到井场外面的土坑,管口喷出的浑浊物,像马尾巴似的一扬又一扬,越扬越高,越高越远。几个人手里掌着管钳,在井口那里低头弯腰像维护什么,土坑两边的人们差不多都穿红色的工服,红彤彤一片,都在等待、观望。随着铁管口一扬又一扬的混浊物,听得见管子里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往外憋。有人大声喊:“还是水,还是水!”又有人挥着手臂命令:“快了,快了,火把手准备,火把手准备!”我一眼看见,王波波和李平台就站在喷管口近前,王波波上前给翘在空中的喷管挽上了红绸子,李平台手里提着扫把,招呼身后观看的人们:“往后站点,往后站点!”我不解,问管家:“李平台手里拿扫把……”管家说:“那是点火的火把。”看这情形,我直感虽然饭菜送来了,并没有谁有打饭吃饭的意思。我们服务员、厨师也就站着远远地看。
突然,那轰隆、轰隆的响声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呼啸,管口的混浊物猛地向远处射去,混浊物变成了看不清晰的白雾。“投啊投啊,快头火把!”李平台手里的扫把被点燃了,随即向喷射的白雾投掷过去,“轰”的一声,那一撮白雾窜成一团大火,在空中翻卷起来。“油!油!出油啦!出油啦!”顿时,人们欢呼起来,跳跃起来。有人挥动举过头顶的双臂,“嗷嗷嗷”地呼喊,有人忘情地跳了又跳,有人手里抓着自己的红工衣腾跳着轮圈儿。还有几位我没有见过的人,高高地扬手鼓掌,又举着盔帽打旋儿摇晃。人们的欢呼声与油流喷射的呼啸声,混在一起撼天动地!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整个井场,井场附近的戈壁,被翻卷的火团映照得一片辉亮,明丽的火光下那灰黑色的油流像瀑布一样哗啦哗啦溅落土坑,一会儿工夫土坑变成油水池。
我们生活服务人员也都情不自禁地挥手鼓掌,和工人们一同欢呼。梅姐勾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跳啊蹦啊,也忘乎所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我在电影里、图片上看过石油工人喷油时的狂欢,现在身临其境和石油工人一起狂欢,那是怎样一种激动,怎样一种兴奋啊!
油流呼啸着喷射了半小时。这半小时的欢腾和激奋,像浮雕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印象里。
试喷结束了,散去的人们依然兴奋地互相议论着,井场上依然群情亢奋。李平台赶过来告诉我们服务组:准备几份盒饭送到值班会议室,几位领导就在那里吃晚饭。管家、梅姐、我就很快备了盒饭,送到井场边上的营房会议室。听说在那里吃饭的,是几位石油总部的大领导、大地质家,还有陪同的勘探公司的领导人和总地质师、总工程师。
会议室的领导们围坐一圈,仍然高兴地议论着喷油的事。我和梅姐把盒饭每人一份,递放在长条桌上每个人面前。这当儿,走进一个人来,手拿一张打印的纸,说:“喷油数据出来了,这是报告。”
那张打印纸递到一位首长手里,首长过目后,表情极为兴奋:“好哇好哇,井口压力140个大气压,折合日产原油680立方米,天然气11万立方米,高产、高产,是一口高产井!”
人们传看报告,会议室里议论风生。
我悄悄问身边的李平台:“说‘高产、高产’的那人,是谁?”
李平台也悄悄说:“总部的田总经理,大地质家。”
我不由得吐一下舌头,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石油总部的大人物!大概是田总经理听到了我和李平台的话了,转身注视我一下,问:“这位姑娘是服务员吧?”
李平台点头应道:“是,还是个大学生呢。”
“喔,大学生来井队当服务员,我们这个队伍素质高啊!”没想到田总经理说出这样的话,我就有点儿紧张了,不敢再问啥。田总经理又问我:“来井队多久了?”
我怯怯地回答:“才两个月。”
李平台说:“她刚刚轮休回来,一回来就到井上来了。”
“一到井上就看到喷油,看你多有运气!姑娘叫什么名儿?”
我回答:“我叫宋雅雅。”
李平台又说:“宋雅雅还是个诗人哩。”他顺便指着屋壁上贴着的复印的《桑库勒日报》,“这上面就有她写的诗,写的就是咱石油。”
田总经理手里端着饭盒,起身看诗,念道:
大荒漠没有荒凉的忧愁,
荒凉里有豪迈的风流,
你有多厚的心愿,
就有多厚的感受
…………
“好哇、好哇,好!”又问:“还有那一首《钻工情思》,作者王波波,王波波是谁?”
李平台回答:“是我们队的钻工。”
“看看,你们队了不起啊,这么好的文化条件,好好组织组织,又出油,又出诗,多好!”田总经理这句话,让在场的人们都乐呵起来。
李平台也是一脸高兴,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和我站一起的梅姐,这时候挽上我的手臂,用胳膊肘儿捣我两下,点着头用眼睛给我示意,那是一种自豪的眼神。我明白梅姐的意思。
这天晚上,钻井队和在井队工作的所有人被召集到大餐厅里,说是要开一个短会,田总经理要给大家讲讲话。我和梅姐给领导席递了茶水,就坐在门边也静静地听。
田总经理也是一身红色工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在大家的鼓掌声中,他像军人一样,脱下红工帽,正正地放置桌边,讲话声音很是洪亮:
“我们一行这次来新疆现场办公,在60991钻井队观看台2井喷油,实在是高兴得很呐!对台2井我们抱有很大的希望,今天才是上部油层的测试,就有这么大的油气量,这口井称得上是荒漠北部的重大发现井了。有了台2井的重大发现,下一步我们进军南部沙漠地域的钻探就更加充满信心。这块久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寻找大型油气田具备很好的地质条件,一旦发现大的油气储藏,对于改变我国石油后备资源不足的现状功莫大焉!台2井是一口功勋井,不光是钻井队,还有承包作业的其他队伍,包括生活服务,都是有功劳的。戈壁沙漠地带的石油勘探是几代人的宏大事业,我们分个甲方乙方,甚至把生活服务这些离不开的辅助队伍称作丙方,实际上不论甲乙丙丁,我们都是一个目标,就是为国家寻找大油田大气田,我们大家都是在这里艰苦奋战的主人!今天观看台2井壮观的喷油,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们一线队伍的豪迈和光荣……我看到井场营房里贴着几首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大荒漠没有荒凉的忧愁,荒凉里有豪迈的风流,听说就是这个队的生活服务员和普通钻工写的,写得多好啊,那就是我们队伍精神和心灵的真实写照……”
啊,总经理这样的大人物,讲话里说到了我的诗!我简直不敢相信,总经理记住了我写的诗句!
总经理说这话的时候,梅姐的肩膀紧紧靠我一下,拥在我身后的手又偷偷按我的后背。我知道,她是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对我的赞许。会场上许多人都在瞧我,我难为情得身子都冒汗了。我又发现,坐在前排的王波波露着微笑,扭身朝我点头……
会开得很短,也就半个多小时吧。总经理还讲了物探啊地质啊钻井体制啊好多话,说的都是戈壁沙漠里的勘探形势,那些专业上技术上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从中能感觉出一种鼓舞,一种信心。
这一连串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兴奋得难以入眠。这是一连串的兴奋,一连串的激动啊,这样的兴奋和激动让我把回家几天里的惶惑完全抛到脑后去了。临睡前,我趴在床头,把这天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全部记录下来。这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我觉得对我来说都特别重要,特别难忘,特别值得纪念。我现在的心境和回家几天的心境,大不一样了。
第二天,李元盛经理让我到他的宿舍去一趟,有事情要说。我去时,王波波也在李经理屋子坐着。李经理问我:“小宋,你还记着田总经理昨晚在井场营房吃盒饭时说的话吗?”我说:“全部记着呢。”李经理就说:“田总经理说,咱60991文化条件好,要好好组织一下,把队上的文化工作抓起来,一定要搞个样板出来。今天一早临走时,又给我说了这件事,还给勘探公司领导交代,要好好支持咱们呢。叫你来,也叫王波波来,就是和你们两个商量这事儿。”
我很感意外,心里“呀”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迟疑中才说出了我的疑虑:“李经理,这……我是服务组的,不是你们井队上的人啊……”
我还没有说完,李经理就直摆手:“不能那么看。田总经理昨晚讲话不是说了吗,不论甲乙丙丁,大家干的都是一回事,一个目标啊,大家都是主人。你是大学生,写作水平那么好,你和波波写的诗登了报,远处的反应咱不知道,田总经理有那么高的评价,昨晚头头脑脑们都知道了,你们两个是出名了啊……”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李经理又说:“咱们井队这一摊子,不论甲乙丙丁,是钻井作业的一个团队,是一家子人哩。咱们成立一个井队文化活动小组,把能写能画能唱能演的人组织起来,工余搞一些活动,办一办墙报。咱们在钻井上要过硬,又把工余生活整得活活跃跃的,再出一些精神文化成果,那不是更好吗?咱们想想,这样的话,咱这个团队的面貌气象就大不一样了,是吧?”
李经理说这些话的时候,王波波瞅瞅我,又瞅瞅李经理,嘴巴半张着只是笑,好像很乐意。我也瞅着王波波那双亮晶晶的眼,想问他怎么想,又不好意思问。王波波好像看出我的意思了,说:“干这事,我看行。雅雅回去轮休这几天,咱队上几个伙伴儿,还有勘探公司来咱队技术调研的两位哥们,都找我复印那张报。复印出来了,几个人又剪下雅雅和我的诗,粘在他们自己的本本里。咱建个活动小组,我看有基础。再说,我还想跟上雅雅学点儿东西,提高提高自己呢。”
李经理又说:“领导上明确要求了,我想了半天,把你们两个叫来,就是摆摆这个意图的。咱就叫文化小组吧。宋雅雅学历高,见识多,给咱当组长,多出主意多把关。王波波呢,副组长吧,工余时间多跑点腿儿多联络。我看,你们两人是个好搭档。”
王波波呵呵笑着,明显看出李经理的话合了他的意。我对李经理说:“组长嘛,你担上,你说咋做就咋做,我和波波干事儿就行了。”
李经理说:“就是你俩了,我啥也不当。钻井上的事要紧得很,我得操全心,你俩大胆干,我在后面给你们撑腰。”
我们说话间,梅姐出现在门口。她轻轻敲两下门框,李经理扭头问:“栗秀梅,有事吗?进呀!”
梅姐喜滋滋的样子,扬着手里一张报纸,说:“啊,你们都在这儿。新到的《桑库勒日报》,管家刚才带回来的,上面又登雅雅的诗啦!”
报纸递到李经理手里,梅姐依着我坐在床沿,盯着我的脸,抓起我的手,悄悄儿使劲儿捏。
六
李经理刷拉拉展开《桑库勒日报》,目光在版面上搜寻:“啊呀,在这儿在这儿!”
李经理边看边说:“有味儿,有味儿!你看,才还说文化小组的事呢,组长宋雅雅担上,绝对没错。波波,把咱的学习园地换个名儿,换成文化墙报,把这首诗,和以前你的、雅雅的诗,都贴上去,你再撺掇撺掇,弄些新稿子,咱就从文化墙报起头吧!”
出了李经理屋门,在营房走廊里,梅姐激动地抱着我跳蹦子:“你的啥都给我说,咋投的稿就瞒我!啥时候写的?李经理都说有味儿!”
我和王波波坐在餐厅,商量文化小组的事:井队人员和常驻井队的其他作业人员,包括生活服务组,大家自愿报名参加,分文化、体育、娱乐三个项目,活动安排一周一个轮回;在内地轮休的那一半工人,也一样按项目自愿报名,返回井队时,与井上这一半交接工作那一天,都搞一次全体联谊活动;往后,每周和轮班交接那天,都照这个计划做。
我和王波波商量的时候,梅姐进来给我们沏茶水。散发着茶香的杯子放在每个人面前,梅姐说:“你俩好好说,我不打扰你俩说,我走啦。”梅姐说这话时,趁王波波不留意,向我撅一下嘴,下巴指一下王波波。我觉察到,梅姐看我的眼神是有意做出的诡秘样儿。餐厅里没有别的人,梅姐离开时,脚步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咚咚声。我不知道梅姐是啥意思。
我把商量好的内容一条一条写在纸上,晚饭时,在饭桌上交给李经理。李经理当即看了,吃罢饭,又去电台室和内地轮休的党支部贺书记通了话。回头告诉我:“贺书记很支持呢。那一拨轮休的人,贺书记说由他分头联络。咱就这么干!”
编排起头一期文化墙报时,王波波从工衣兜里掏出折叠的纸递给我,说:“我这有一首,才写的,宋老师你给看看,指点指点。”
我一惊:“啥宋老师呀,别瞎叫!”
“你的诗写得那么棒,是该叫老师的。我说,你我那几首报上发表的,咱放大复印出来,加个装饰排在前面。我才写的这首,你给改改。我的字臭,上不了台面,你改了,我再找人打印出来,也贴到头一期。其他稿,手写的,打印的,都成。你看呢?”
我展开折叠的纸,是一首《大漠女儿》。诗中写道:
她是大漠女儿 爱听
大漠拓荒歌
…………
“你是写谁?”
王波波望着我,迟疑一下,说:“这……还不明白吗?”嘿嘿笑起来。
我也盯着王波波,想了一下,直口说:“我看出了,当然明白。这诗……”
“怎么?”
“别往墙报专栏贴。”
王波波神情惊异的样子,舌头一吐,两眼直勾勾看着我:“有啥错吗?”
“诗倒是没错,就是……就是让人看了,那个大漠女儿会难堪的……”
王波波又笑,手一摆:“别!有啥难堪的?咱这些和钻杆钻头打交道的人,都是痛快人,有啥说啥,不喜扭扭捏捏。诗写的是大漠女儿,又没有指名道姓。我给你明说了,我都给李经理看了。”
“为啥给李经理看?”
“写的是大漠女儿呀,我是想问问李经理,看合适不合适。”
“李经理咋说?”
“李经理说,好着呢,好着呢,还让我抽空儿多写呢!”
这个王波波,还挺有心计的!既然李经理说话了,我还说啥呢?
王波波找人把这首诗打印出来了。我要了一份,晚上睡觉前,避过别人,偷偷地拿给梅姐看:“梅姐,你说我啥都给你说,我真的是啥都想给你说的。你看看这个吧,王波波新写的。”
梅姐很快就看了,说:“写诗的事我不懂,看不出啥门道。我看出来了,小王写的就是你啊,他对你……是有意思吧……”梅姐诡秘地瞥我一眼,打住话头,只是笑。
我捶了梅姐一把:“别胡说啊姐!”我想起,我和王波波商量文化小组,梅姐进来倒茶时,她那个诡秘的眼神儿。我问她:“这几天你怎么啦,几次看我,眼珠子神神鬼鬼的?”
梅姐呵呵呵笑了:“我咋神神鬼鬼?我看你和小王挺投缘的,我是高兴啊。姐给你说个实话,你听不听?”
“咱俩还有啥不能说不能听的!你说呀,我听。”
梅姐神态语气认真起来:“我来这儿时间长了,对王波波知道得多些。依我看,王波波比那个小何强多了。王波波有技术,人老成,人缘、工作都没说的,心气又高,还有文化味儿。小何呢,小何根本比不上王波波,像你说的,接触一次,就能看出那人浮漂,没有文化水儿。你说,是吧?”
这天晚上夜班工人的一顿夜宵,是我和梅姐值班,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梅姐说:“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吧,还要早些去准备夜饭呢。”梅姐就和衣躺下睡了。
我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梅姐诡秘眼神后面的那些话,撞得我竟然胡思乱想了……和王波波接触多了,话说多了,我也感觉投缘,有一种亲近感,要说那层意思……怎么说呢,王波波方方面面都不错,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汉。我想起火车站那次奇遇,他眼明手快夺回我钱包,又想起那个未婚妻对他贱卖毛衣一点儿也不理解,解除婚约后他说的那些话——王波波是个有胸怀的人……
睡意朦胧中,忽然传来一阵闹嚷嚷的声音。我一下子清醒了,仔细一听,有叫人的喊声,有很响的敲门声,接着就是地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发生了什么事?我摁亮小台灯坐起来。梅姐和另外两位服务员也都醒来了,都迟疑地问是怎么了。没有谁敲我们的屋门呼喊我们,好像与我们没啥关系。一会儿,闹声没有了,我开门看看外面,走道里空无一人。梅姐说:“怕是井上出事了吧?”听梅姐这么说,我心里骤然一紧。我俩就走出营房,向井场那里观望。
夜幕笼罩大地,除了天空里繁密的星星,黑漆漆的荒漠上只有井场那儿一片光亮,灯光把井架勾勒成一座耸立的灯塔,钻机像以往一样在隆隆轰响。生活区到井场有六七百米的距离,我们站在生活营房这儿,看不出井场那里有什么异样。回到宿舍,看看快到夜宵时间了,我和梅姐就换上红工衣,准备到厨房去。
刚出门,看见管家走来,管家正着脸说:“正要喊你俩呢,井涌了,全部人马都上井场了,咱得把夜饭送到井场去。”
啊,原来发生了井涌!我约略知道,井涌是怎么回事,要是不及时控制,很容易发生井喷,那可是钻井中最最严重的事故!
这天晚上的夜宵,厨房师傅多准备了一半,管家、厨师和我们几个服务员几乎全体出动,把饭菜、汤水送到井场上去。我们都知道,台2井已经钻到了更深的油层,更深油层的钻进非常关键,突然发生井涌,井队全部人马都在抢险,说明情况非常危急。我们用小货车把饭送到井场,守在货车跟前,随时给饿了的工人打饭递饭。可是各个岗位上的工人们哪里顾得上吃饭!我们一边守候,一边观看紧张的抢险,那是配置泥浆那里最让人感动的场面——
帆布篷下,灯光亮如白昼,从药品间到泥浆配置料口,工人来来回回小跑着搬运料袋,一个个满脸满身的药料粉尘。那药料就是重晶石粉。配置料口那里,粉尘飞扬,雾蒙蒙一片,听得见刀片划破袋子的哧啦哧啦声。我看见,王波波每次都肩扛三个袋子,白色的盔帽和眉毛、脸庞、脖颈,还有赤裸的胳膊都沾满污渍,汗湿的肩膀、脊背像抹了泥巴。人们顾不上吃饭,我们就把茶水送到他们跟前,王波波用袖子擦一下口唇,叼空子喝一杯水的时候,我看得清楚,他额头、眉毛、下巴上掉着浑浊的汗水,沾满污渍的面庞简直成了一个大花脸。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满身灰土,人人都全然顾不得这些。高处的泥浆台上,更高处的钻井平台,李元盛经理攀上跑下,察看循环池出口槽返溢泥浆的情况,观察平台钻口上的反应。几个小时过去了,转运和配置泥浆的人们一直没有歇气,没有人来小货车跟前吃饭。
泥浆泵的呼吼一直震响到东边天空透出亮色的时候,李经理才从泥浆池槽口那里下来,来餐车跟前,端起蓝边瓷碗,一口气喝完一碗茶水。他面庞上沾着泥浆印子,敞着红工衣,胸脯上也是汗滋滋的。一位泥浆工赶过来,给李经理送一张表。李经理一看,释然地说道:“压住了,井涌总算压住了!下井的重晶石粉过了100吨!”他长长舒一口气,端起又一个蓝边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转脸吩咐泥浆工:“你给平台上传话吧,开钻机继续钻进!”
这阵子,忙活了大半夜的工人们才洗手洗脸,聚在餐车跟前吃饭。王波波接过我递到手上的饭盒,看着我,有点儿诧异:“哎呀,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吗?”我身边的梅姐,看看我,又瞅瞅王波波,脸庞上露着笑……
七
台2井的测试喷油,是我来到荒漠见识的最壮观场景,而台2井的井涌抢险,是我近身现场所见的最危急的情势和最打动人心的场面。
我相信,无论是谁,观看喷油,感受喷油,一定都会极度兴奋和振奋。
井涌抢险场景好些日子一直在我眼前反复映现。抢险中王波波一次扛三个重晶石粉袋子,满头满脸满身都扑着污渍,被粉尘涂得脏兮兮的红工衣和大花脸,湿透汗水的肩膀、脊背像抹了泥巴,也一直清清楚楚印在我的心中。
抢险时大家都是这样,但王波波抢险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注意。也许是因为无意之中同一天报纸发表两人的诗作,因为共同的写诗喜好,还因为有缘搭手共同担当井队文化小组的联络组织,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的缘故吧。
或者,也许还有梅姐对我和王波波关系的私下里善意的那种撩拨……
台2井的钻进正常了,我和王波波就着手编办第一期文化专栏。
没有想到,第一期文化专栏能收到那么多的稿子,一点数儿,竟有二十八篇。这二十八篇稿子里头,有诗歌,有散文,有心得体会,有格言和名言名句摘录;内容上,除了格言和名言名句,全是石油勘探,最多的是台2井测试喷油和井涌抢险的心得体会。手写的稿子都抄写得整整齐齐,一部分还是打印出来的。写稿的人里头,有井队的工人,有生活服务组的厨师和服务员,还有来台2井临时工作的其他人员。
我和王波波带头,还有梅姐及另外两名服务员、两名歇班的工人搭手,在餐厅里并起四张饭桌,铺开乒乓球案那么大一块红布,设计、粘贴,用彩色剪花装点,一个多小时就把文化专栏挂在了餐厅的墙壁上。餐厅里,原来挂有井队的各种荣誉匾牌和多幅红底黄字的锦旗,我们精心制作出来的大幅专栏一挂上屋壁,餐厅里的气氛就明显不一样了。
歇班休息的工人,我们服务组的人,还有来台2井工作的其他技术人员和考察人员,都纷纷来看专栏,一时,文化专栏成了人们议论的主题。晚饭时候,大家坐在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评论,谁谁的诗歌有味道,谁谁的文章里哪一句话、哪一层意思写得好。登了稿子的人也都一脸的欢喜,也有人听到别人夸赞,嘴里一个劲儿谦虚:“我的哪有那么好,看看人家宋雅雅的王波波的,那才真正是好哩。”
看到、听到这些,不知王波波怎么想,反正我的心里是甜滋滋的美。我最明显的感受是,我这个生活服务员,现在和60991钻井队,和整个台2井上的甲方乙方的人们,关系更深了一层,也更融洽了,也感觉我与这个大集体走得更近了……
这天黄昏,我和栗秀梅姐姐坐在营房外面那棵胡杨树下闲聊,说的就是第一期专栏的事。梅姐说:“王波波那首《大漠诗女》,写的是你,看得出他看你看得好高啊……”我赶忙捣一下梅姐的肩膀,不让她说。她说:“咋咧?我听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呢。你就别扭捏啦,你就和他发展呀!”
梅姐嘿嘿笑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有意逗我:“你是大学生,你不会嫌王波波文化没你高吧?我看,王波波就是比那个小何强,小何有财东老爸,有私家小车,面面上看起来光堂,这里头没有啥东西!”梅姐拍拍自己的胸。
“梅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信得过你,你也不会乱说啥。我就给你说实话吧。”我说,“王波波给我的印象感觉,确实蛮好。但是,光凭印象感觉就谈那个吗?明说吧,我并不嫌弃王波波文化低,人家是石油上的职工,有心气,有灵气,诗写得不差呢。要说到婚恋上去,也不能不考虑双方的现状吧,人家的家在几千公里之外,我的工作又漂浮着……”
我直说了我的想法,梅姐也思忖起来:“唉,合心合意的事,总有些别的岔子在那儿挡着……”
这会儿,管家从井场那边走过来,看我和梅姐说话,也靠着胡杨树坐下。
管家说:“给你俩说个事儿。刚才在井上值班室开会,这口井打到底儿了,下面的油层明天试喷一次就完钻了。把我也叫过去参加会,是井队要搬迁到沙漠里钻一口新井,咱生活服务得分成两半,一半在这儿,一半先去沙漠,这边拆机器装车,那边卸机器安装。搬迁之前,粮草服务先行嘛,咱们的锅锅灶灶,那边人的住宿营房,厨师和服务员,都得先过去一部分。”
啊,台2井打到底儿了,要完钻搬迁了,要进沙漠了!对我来说,这又是一桩新鲜的事!
我问管家:“沙漠里那口井叫啥井?”
管家说:“我听会上说,叫隆1井,隆起的隆。”
梅姐也问:“为啥叫隆1井呢?”
管家说:“咱也不太懂,我听的意思是,那里地底下有个隆起带,那是地质上的词儿,像凸起来的山头,那口井选在山头顶顶上,就叫隆1井。”管家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咱们回营房去吧,赶快摆一下餐厅桌椅。李经理说,井上全体人员要开会呢,传达北京田总经理重要讲话,咱先把会议室给弄好。”
会议时间不长,也就半个来小时,念的是电传过来的总部田总经理的讲话,李经理还安排了完井这几天的重要事项和搬迁工作。田总经理的讲话重要得很,内容关乎这里的勘探新部署,也包括60991钻井队开进沙漠打新井的事儿。听了田总经理讲话传达,我心里明白了,扩大勘探,进入沙漠,这是国家批准的大事,关系国家石油资源的进一步发现,进一步扩大呢。根据物探地震勘探结果,已经掌握了沙漠地区有可能埋藏石油的大面积地层,打井钻探向沙漠发展,意义大呢。我还特别注意到,总经理讲话里说,戈壁地块和沙漠地区的石油勘探,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事情,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事业,须得几代人的奋战努力。我为啥特别注意这一层意思,是因为我联想到了自己——这里的石油勘探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事情,勘探中的生活服务肯定也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事情了;勘探不能没有生活服务,生活服务肯定是和勘探紧紧捆绑一起的,我在这里干服务也可以一直干下去;再说,勘探石油是国家的事情,我干的碟碟碗碗、洗洗扫扫这些锅碗瓢盆、吃喝拉撒的事,也就直接挨着国家的事情了。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心甘情愿在这儿干吧,不再想是临时干干,再瞅机会找单位找工作了……
听了田总经理的讲话,梅姐也十分感慨。她给我说,她和生活服务公司签订合同之前,本是不想来的,因为听人说石油工人常年在野外干活儿,粗拉拉的,狂得很,野得很,名声不怎么样,不就是仗着腰里钱多嘛。后来她还是签了合同,抱定的主意就是,不管你石油工人咋样,咱干咱的活,和他们离远点,能多挣几个钱就是了。可是来到这个井队以后,才发现石油工人并不是有些人说的那么混,石油工人原来都是能吃苦的汉子,人有人样,事有事样,礼貌好得很,纪律好得很,风气上没说的。她就骂那些不了解钻井工人的人,简直是瞎说,给人家抹黑干啥呢。梅姐还说,自她和乡政府公干的老公结婚以后,她没有再打算找个什么工作吃单位饭那回事了,当农民就当农民吧。没想到家乡地面开来了石油上的人,石油钻井队的生活服务让咱地方上的人承包干,自己就报名当服务员了。当服务员拿的是劳务费,不叫工资,实际上还不是一回事?都是一份收入嘛,她就打算这期合同满了,还要继续订。
梅姐说这些的时候,又把话头转到王波波身上:“雅雅,所以我就想着怎么才能把你和王波波捣鼓在一起,想把你和他的事儿弄成呢。石油上的人有身份,工资待遇高,找个石油老公,你有机会呀。大学生怎样?不大学生又怎样?不是好多念过大学的照样没事儿干,给人打工吗?你和王波波的事要是弄成了,你也就是半个石油人了……”
这个梅姐呀!
八
完钻前的测试如期完成,油量大得很。地质工程师说下部油层比上部还厚。喷油的场景与上次一样壮观,我再一次跟着井队工人们感受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第二天在营房外面的屋壁上,贴出毛笔红纸抄写的一张总部的贺电,说台2井是荒漠油气发现的一个里程碑。还听李经理说,勘探公司和台2井所在的桑库勒市的领导还带团要来井上慰问大家。
那天下午,慰问团到达井队,井上的所有人在生活区营房外面夹道欢迎。前面的几辆小车,挡风玻璃上面都挂着亮眼的大红绸花,车前的牌子上写着“热烈祝贺台2井喷油!”“石油工人辛苦啦!”看起来分外隆重。小车后面还有一辆客货车,车前和车厢两旁都贴着大红标语,车上装的是食品、水果箱子,还拴着六只活羊,每只羊的头上都挽着绸带彩花。我不明白车上为什么还拉着活羊?一问才知道,活羊也是市里送来的慰问品呢。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非常新鲜的事情。我又生出一重感受:在这里和石油工人融在一起,心情是多么充实!听了勘探公司领导的祝贺讲话,我知道了这口井被称作里程碑的意思,它是几十年来这个荒无人烟的地区第一口钻探喷油的井。桑库勒市领导的祝贺讲话也让我明白,这口井喷了油,地方上的老百姓也打心眼里高兴,因为桑库勒所辖地面发现了石油,就会建设油田,有了油田就能带动本地经济发展。市领导的讲话还说,市政府已经有了支持石油开发的优惠政策,包括给石油勘探公司和内地钻探承包公司,在市区划出足够地皮,建设基地设立机关,给承包钻井的石油工人提供优惠,支持愿意来桑库勒居住的石油工人购买住房,解决几千公里回内地轮休来来回回长途奔波。这些,又促使我想到,自己虽然干的是服务工作,但这里的服务工作与别处不一样。本地又给石油工人提供那么多的优惠,石油上的事地位高啊……
没有想到,舅舅和妈妈来到台2井找我来了,开车的还是小何!他们跑两百多公里来到这里,让我十分难堪。
那天,我正在后厨忙乎,有人说几个人找我。我赶紧跑出营房看,原来是舅舅和妈妈,身后站的还有小何。我好奇怪:“舅,妈,你们怎么来啦?”舅舅说:“来看看你。”妈妈说:“牵挂你哩,看你好着吗?”我让他们进房子去,舅舅手指小何说:“你也不和小何打招呼!”我就对小何说:“一起走啊,进屋坐。”营房走道里碰见梅姐,梅姐也很惊奇:“咦?怎么是叔叔姨姨?小何也来啦。你们怎么找的路啊,咋寻到这儿了?”和我一起把他们迎进宿舍,递过茶水。
我不知道舅舅妈妈为啥突然来,说是来看我,我有啥看的?上次我回家轮休,返回井上还不到一个月呢。我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只等舅舅和妈妈说。舅舅说,他一路打听一路看,这里好荒凉啊。又说我们住的是这样的铁板房子,屋里床铺、摆设还不错,有空调吹风,这么热的天,一进来就觉得凉爽。妈妈也新奇地看着上下架子床铺,摩挲着我身上的红工衣:“这里的人都穿这样子红衣服啊。”我嗯嗯应着。梅姐说:“我和雅雅住这儿,好着呢,你们操心啥呀。”我注意到,小何抬头只看墙壁上的工作制度和安全规定,啥也不说。梅姐看看我,又看看舅舅他们,说声“你们有事你们说吧,我忙去了,待会儿在这儿吃饭”,出门走了。
舅舅这才对我说:“我和你妈来,你妈的意思是……接你回去的。鑫源酒店你何叔叔那里等你回去上班呢。我去看了,办公室都给你备好啦,你去那里具体是做办公室管理,也能更好发挥你大学的文化,不像这儿只是个服务员。小何是专门开车拉着我和你妈来,小何也很希望你一块儿回去。”舅舅拍拍小何肩膀,“你俩认识了,又一起去风情园玩过,玩得挺好嘛。我和你妈来之前,先去支油服务公司找领导给说了,你的服务合同撤掉算了,接你回去,马上就可以去鑫源酒店上班……”
啊,是这样啊!听舅舅这么说,我心里一下就沉了。这算啥事嘛,舅舅和妈妈不是在逼我吗?啥事情都把我蒙着,想叫我怎样就怎样,一点儿也不问问我怎么想,就这么突如其来要我跟他们回。我咋能说走就走呢?况且我根本就没有结束合同的打算,合同期是六个月呢,就是期满了,我是打算续订的,这是我想好了的事情。
妈妈说:“雅雅,你就甭犟了,你上次回家,别别扭扭走了,妈几晚上都睡不好觉,想着非把你撵回来不可。你舅劝我几回,我就忍着等着,一直忍到今等到今。上次你走了,小何几次来家里看妈,小何这个娃娃好哩,今来还给你带东西了。”
妈妈看一眼小何,小何从手提袋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硬皮红盒儿,要递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不接。妈妈说:“是小何他爸和小何的心意,金项链是小何他爸送的,和田玉镯子是小何的心意。你何叔叔和小何都诚心诚意叫你回去,到他们那儿上班哩,人家把你当一家人对待哩……”
把我当一家人对待?妈妈越说越离奇了!
小何就说:“两样礼物早就想送你的,拿吭拿吭,别嫌喔,有啥客气头!”
小何把“拿上拿上”说成“拿吭拿吭”,我听着心里不舒服。那是新疆本地汉族人学维族人说汉语的调儿,小何一张口又是那样的调儿!无缘无由送我这样的东西,我没有要嫁给小何的意思啊,我根本就不愿要,不能要,再贵重也不要!妈妈和舅舅是要让我嫁给小何的,他们先前带我去鑫源酒店吃宴,小何开车接我游玩风情园,都是这个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接那红盒子,小何尴尬地愣着,把盒子放在我身边的床铺边,又说一句:“别艾来摆来的萨!(艾来摆来:这样那样、嗦嗦之意;萨,语气音,相当于啊或呀) 那样子干萨(啥)嘛,那样子就让把我的心伤掉了。”转身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又是那种夹生的土话儿!
“雅雅,见见你们头儿,给说一下,小何的车也来了,车子顺便,咱……就回去吧,你看……”舅舅的话,口气虽然绵软,话里的意思却是叫我马上跟他们回去。停顿一下,舅舅又说:“你看行吗?”
“啥行不行!收拾你的东西,打个招呼,咱就走,一定走!”妈妈却是这样的口气,话说得又直又硬。妈妈的表情看上去是生气着急的样儿。
梅姐敲门进来,叫去餐厅吃饭。舅舅说:“不了不了,路上才吃过饭。”
李经理、管家也跟着进来了,热情地寒暄了一阵。李经理、管家、梅姐自然还不知道舅舅他们的来意,只是客气地说些见面的话,招呼他们快去吃饭,吃了饭带他们看看这儿的工作。李经理、管家、梅姐都很热情,妈妈和舅舅的态度明显的是冷。舅舅说话还能照顾面子,妈妈却直戳戳问:“你们这里谁是管雅雅的?我女儿不在这里干了,我来接我女儿回去。”
管家说:“雅雅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去?”
我赶紧说:“不是不是!”
管家、梅姐、李经理莫名其妙地互相对看,看出他们都察觉到气氛很不对劲儿。
妈妈也不礼貌了,指着管家说;“你是管雅雅的啊,我和她舅给你们支油公司领导讲了,雅雅退合同不干了。”
管家就说:“你和雅雅她舅去支油公司,我知道。我们公司领导给我说过,那要看雅雅本人的意愿啊。雅雅从来没有说过这事儿,她不是干得挺好的吗?这里大家伙儿都很喜欢雅雅……”
我不由得生气了,对妈妈说:“妈,你别在这儿丢人了!”
“我丢啥人哩!我一个农村老婆子,我怕啥!我把你抓养大,你舅花钱供你上大学,你才干个给人端饭洗碗的事儿,你是给我丢人哩……”妈妈哽哽咽咽哭起来,又对管家说,“今日就让雅雅走!今日不让走,你把我女儿给我送回来!”
妈妈太鲁莽了,太让人难堪了!我说:“我不走!”我气得哭了。
梅姐挽上我的胳膊,让我坐下。李经理安慰妈妈:“事有事在,咱好好说嘛……”
谁也劝不住妈妈。舅舅对李经理和管家说:“你们都忙的吧,我们就走了。雅雅这娃脾气犟,她想通了再说吧,咱都别往心里去。”
妈妈又突然说:“头儿,到时候你把我女儿给我送回来!”
唉,妈妈的言语太过分了!……妈妈、舅舅和小何上车走的时候,我拉开车门,把那两个硬纸盒子丢在小何怀里。车窗里面,妈妈唉叹一声,愤怒的目光直瞪我……
妈妈、舅舅他们来这儿,闹得我太没面子。来这儿硬生生要我辞了合同,立马跟他们回去,这算啥事嘛,怎么能这样!他们竟然几百公里赶到井队来,来了又那么混说混闹,这做法更加激我逆反了。……再说小何,人倒是光鲜亮堂,和他接触几次,我就是对他没感觉。妈妈、舅舅看的是他老爸那个大酒店,是他爸他家的富,就想把我这辈子委身给他,让我落到何家那个富窝窝里去,我才不,这不是我心里所想的……
这天晚上,在营房外面的那棵胡杨树下,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这些判断,毫不保留地给梅姐诉说了。梅姐理解我,同情我,但对于我的工作、婚姻她也不好下什么判断,只说我随钻井队做服务,是长期是短期,最后还是要我拿主意。又说,她看出我和王波波挺能合得来,但她的心愿也只是个心愿,个人的婚姻事光有心愿也不行,还要看情况看条件。
我和梅姐这么心对心吐诉了一番,也算是发泄了不快,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九
井队搬迁开始了,我们服务组最先前往沙漠隆1井的服务员是梅姐和我。因为要安家,管家也去了。管家和几个厨师、服务员,是随第一批转运活动营房、发电设备的运输车和水罐车赶往隆1井的,自然随带着必备的锅灶、液化气、食品、蔬菜什么的,我们必须保证一到那里就安锅起灶有饭吃。井队上最先赶赴隆1井负责吊卸营房和设备的几个人里,就有王波波。
知道有王波波和我们一路同行,梅姐说:“王波波和你一起去呢,这多好!”
我就反驳她:“怎么说是和我一起去呢,一同去的不是有好几个人吗,你又专挑他和我说话!你……坏!”我在梅姐腰里拧了一把。
从台2井到隆1井,走了三个多小时路程,全是临时推出来的便道儿。台2井那里,戈壁盐碱地散布大大小小的灰土包子,还能看到稀稀疏疏的红柳、梭梭和零零散散的一些胡杨,而隆1井这里完全就是光秃秃的沙漠。我们翻过几道沙山,穿过几片宽阔的高低不平的沙谷,在一道沙山的半坡上看见已经平出了两块地面,一块的中心位置竖立一根钢管,钢管上写着“隆1井井位”。同行的一台大吊车把几栋营房吊卸在另一块场地,服务组和井队的七八个人忙乎了一阵,就算安下家,具备食宿条件了。
在隆1井吃的头一顿饭是拉条子,面是出发前就醒在冰箱里的。吃拉条子,一来是做起来简便,刷刷刷几个来回,面团就扯得细线一样,这边下锅,那边炒菜,半个小时就能吃到嘴里;二来呢,是梅姐捣鼓管家安排的——梅姐知道王波波喜欢吃新疆拉条子,就以做起来快当,井队的人、跑车的司机都爱吃为由,撺掇管家给厨师安排。这是梅姐和我坐在驾驶室里赶路闲聊时,悄悄告诉我的秘密。梅姐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地说,她照顾王波波的口味,就是因为我,还说王波波更喜欢吃那种扁扁面,到时候扁扁面由我来扯。这个梅姐,真是鬼得很!
吃了头一顿拉条子,太阳还高,开平板车的几位师傅连夜开车赶回台2井了,留守的人都去玩沙山。大家光着脚丫子,沿着沙山上大沙窝子上面高高低低的沙梁子往高处爬。爬上去了,又仰躺着从陡陡的沙坡往沙窝子底部下溜,涌动的细沙驮着人的身子,悠悠地向下滑去,快乐极了。我和梅姐、王波波三个人,拉着手,并排向下滑溜,呼呼呼滑到沙窝子底下,王波波又狂放地在豁开的沙子里打滚,惹得大家噢噢噢地呼叫大笑。
王波波翻身坐起时,手拍肚子叹道:“哎呀,一盘扁扁面吃得太饱!”
王波波撮着嘴喘气的当儿,梅姐就说:“波波,你吃的那盘扁扁面,你知道是谁扯的吗?”
王波波不解:“怎么啦?”
梅姐诡秘地一笑:“是宋雅雅扯的呢,扯得又薄又光,难怪你那么爱吃!”
我捶了梅姐一拳,又向她撒去一把沙子。王波波扫我一眼,笑着摇头,又翻滚身子,伏到沙地上,脸面藏在双臂间,好像是恶作剧,又好像是羞涩地掩饰。我和梅姐都哈哈地笑起来。
井队搬迁了十天。每天从上午到晚间都有搬运设备和物资的车辆到达,一到达,吊车、人员齐上手,立即卸车。每天都有等候来车的间隙,有时候等候来车的时间还挺长,大家除了清整物资物品,做钻机安装前的准备,空闲时候还能躺一躺身子,自由休息一下,不乏不困的,有的玩玩牌,有的爬爬沙山照照相,相对来说,比正常钻井的日子松活多了。搬迁吊卸的日子里,王波波和我趁工余间隙,修改、清誊收来的诗歌文章,准备第二期的墙报专栏稿。我和王波波还想出一个新的主意,从这期墙报开始,每一期除了选载文字稿子,再留出一部分位置,上一些钻井方面、生活方面和戈壁沙漠风光的照片,文图并茂,内容更丰富一些。墙报上照片不费什么周折,王波波自己的相机里就拍了好多,简单操作一下就能打印出彩色图片来。当完成搬迁,生活营房组合就绪,全部人马到达隆1井的时候,第二期文化墙报就挂上餐厅的墙壁了。
李元盛经理随最后一批搬迁车辆抵达隆1井。看到餐厅里的第二期文化专栏,他高兴地对我和王波波说:“第二期又有了新创意,越办越好了,你们俩行!”
李经理又告诉我和王波波:井队党支部书记贺飞带领回内地轮休的那一半员工就要返回隆1井了,他们接替隆1井的钻机安装,我们这一半也该回内地轮休了。他和贺书记在电台上联系好了,交接工作的这一天晚上,队上举办一次全体员工文化活动,谁有啥特长就来啥特长。那一半员工中谁上啥节目,已经做了安排准备。咱们这一头的节目,还有两三天时间,赶快组织一下。第一次全队员工的文化活动,一定得办出水平来!
交接这一天的文化活动本是我们的常规计划,李经理这么具体的安排,倒让我和王波波有了一种紧迫感。那一半员工抵达隆1井这天,我们已经落实了节目,有的还做了简单的演练。远远看到他们乘坐的莫尔沙漠车从沙山那边驶近的时候,大家都在营房外面迎候。
我是第一次与贺书记见面。他一下车,李经理就把我介绍给他:“这位就是咱们的宋雅雅,很干练的一个女孩子!”贺书记双手与我相握:“你好、你好,李经理电台上几次都说你呢,是美女,更是才女!”我打量贺书记,三十多岁的样子,人很俊气,有一种文人那样的气质。还有几位才出车门的工人都向我问好,与我握手,都说早就听说队上来了一个女诗人哩。虽然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与他们头一次见面,那种热情劲儿让我感觉他们是那么亲热又亲和。
安顿好以后,才回井队的他们陆陆续续进餐厅吃饭。我看到他们进了餐厅,都是先到迎面的板壁前看专栏,一边看一边说这说那地议论。他们已经知道专栏是我和王波波牵头办的,有的对王波波说:“波波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咱也有写的东西呢,也给咱上一下。”许多人吃饭时还不时拿眼睛扫瞄我,是新奇的样儿。
一位胖乎乎脸面的小伙子招手让我过去,直直问我:“你就是宋雅雅啊,你那首《沙漠里的美艳》写得像画面一样,意思深着呢,咱也喜欢写两句,你也给咱教练教练啊!”
旁边一位眉毛特别黑厚的小伙儿用筷子点着“胖脸”:“你拜师啊,那先给师傅敬一杯啊!”一股豪爽倜傥的样儿。
“胖脸”就刷一下站起,端起茶杯说:“咱这儿不允许喝酒,我以茶代酒,拜你这位美女为师傅啦!”一饮而尽,又向我鞠了一躬,惹得大家哄笑起来。
这天晚饭后,井队全员连夜开会,是总结台2井、安排隆1井设备安装和开钻的事。我身在会场做服务,虽然听不懂那些工程技术的内容,却感觉会上说的那些质量啊速度啊检修啊责任啊安全啊意义啊什么的,都很重大,会场是一种很振奋的气氛……
第二天,井队一天的忙碌交接之后,晚间的文化活动就如期开始了。
恰有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来隆1井采访,他们早已架好了摄像机。
第一个上场的节目是返回井队那一半员工的男声大合唱,唱的是《踏着铁人的脚步走》。开唱之前,贺书记说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这是一曲自编自唱的进行曲,词作者——贺飞,谱曲者——贺飞,指挥者——贺飞……”还没有说完,餐厅里就啪啦啦一阵子掌声。
贺书记鞠一躬又说:“上火车之前,大家伙儿在油田文化中心练了两个晚上就学会啦。上了火车,大家又三个两个地凑一起哼唱熟记。现在,在我们60991钻井队全体聚会的夜晚,我们把这首歌,唱给亲爱的——朋友们!也唱给——茫茫的——大沙海!”三十多人的排列,一律的红色工服,贺飞书记在前面亲自指挥,歌声浑厚昂扬,唱得铿铿锵锵:
踏着铁人的脚步走,
我们在荒漠找石油。
铁血男儿志在天涯,
祖国的嘱托记心头。
…………
这打头的大合唱,一下子闹热了联欢活动的味气儿。我悄悄对身旁的梅姐说:“贺书记能编词能编曲,是个人物呢!”梅姐说:“听说过他在文娱上有两下子,今儿才见识啦。”
我俩的话,身后的王波波听见了,王波波凑近我说:“贺书记写诗写书法都蛮行。”
接下来,有二胡独奏,有笛子表演,有流行歌曲独唱。独唱的歌曲,二胡、笛子能配乐的就给配乐,不能配乐的,独唱人就干嗓子清唱。王波波出面朗诵的是他那首《大漠女儿》。他没有说啥开场白的话,往场子上一站,就背诵似的顿顿挫挫朗诵起来……
王波波朗诵的时候,我发现好多人扭过头看我,有人还偷偷地指点我。那会儿,我真是好不自在!
王波波朗诵一毕,李经理站起来一扬手,说道:“应大家要求,请宋雅雅朗诵她登在报纸上的诗!”
餐厅里一片“好啊好啊”的男声呼喊,合着哗啦啦的拍手,声音像暴雨响雷一样。
联欢单子上没有我的节目,李经理的“突然袭击”,一下子让我冒汗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场子中间。
好在那首诗我熟记在心,我很快定定神,说一句“我朗诵的题目是《日子》”,就顺顺畅畅朗诵下去:
一个日子就是一段征途,
每个日子都是一种雕铸。
…………
餐厅里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我鞠躬说了谢谢,要回座位的时候,前排的贺书记伸开胳膊挡住我:“听说报纸上登了一组呢,再朗诵一首吧!”回头面对大伙儿,“大家要不要宋雅雅再献一首啊?”
“要!要!”又是一片呼声。
我下不了场了,静一下气儿,就朗诵了另一首《人在荒漠》:
大荒漠没有荒凉的忧愁,
荒凉里有豪迈的风流。
…………
朗诵完毕,呼声掌声里,贺书记起身和我握手:“好诗好诗!祝贺宋雅雅!”
我回到座位,梅姐激动地和我拥抱,王波波拍一下我的肩膀,点头向我传递微笑,隔座儿的管家深长胳膊,晃着大拇指说:“很成功!很成功!”这会儿,我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集体的热情和暖意,包裹了我的感觉,我的身心。
这会儿,贺书记起身,手按胸膛说:“我本人再给大家奉献一个不是节目的节目,好不好?”
大家又是拍手欢迎。贺书记从屋壁旁的一张饭桌上拿起一卷宣纸,说:“上来两个人帮帮手。”就有两人过去,展开那张宣纸,按在桌旁的屋壁板上,贺书记拿起一只粗头毛笔,蘸上墨汁,在宣纸上悬空挥洒起来——竟是一首诗:
铁骑漠风万里沙,
石油健儿走天涯,
茫茫瀚海腾紫烟,
巍巍钻塔唱彩霞。
那是一幅草书,笔意灵性飞扬,波飞浪卷。贺书记说:“前日我们返回井队,一进入沙漠,我就默默吟出这么四句,在这里用书法献丑了。”大家一起鼓掌。
十
王波波终于明明朗朗向我求婚了——那是他又一次回内地轮休,返回井队的那一天傍晚。
完成井队搬迁和设备整修、钻机安装的交接,王波波就回内地轮休了。待他轮休返回后,隆1井已经钻到接近一千米地层。在准备又一次全员文化活动的时候,王波波告诉我一个我意料不到的好消息——他在桑库勒市买房了,他们油田在新疆的钻井承包公司出面联系,给赴疆的愿意购房的人员,以团购方式优惠购买了住房。
那天傍晚,王波波约我到营房外面的沙包上坐坐,我就随他去了。
月光初临,沙漠里静谧安详。王波波告诉我,这次回内地轮休,他筹措了一下,决定在桑库勒买房子。我问他:“你的家人愿意来这儿居住吗?”没想到,我这随意的一问,却引出了王波波对自己身世的袒露,原来他是个孤儿!
王波波还是孩童的时候,父母因为一次车祸双双罹难,叔叔管养他长大、上学,民政部门又扶持他上了石油技校,他已经在60991钻井队干了三年。因为命运的遭遇,他很自强,又喜欢写作,认认真真工作,刻刻苦苦自学,他心里一直怀着一种报答叔叔、报答组织、报答社会的心愿。
他说,他意外地和我相识相遇,在井队和我一起做这做那,他很了解我,佩服我,到后来虽然生出那种模模糊糊的想法,却怯着心约束了自己。主要原因是怕他的技校学历和我不配,还思谋他的根子在内地的黄河边那里,我在新疆的桑库勒,相距几千公里路程,恐怕不具备谈婚条件。还说,他的根子虽然在内地,却没有亲人方面的牵连,现在随着新疆这里石油勘探的发展和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化,他在这儿买了房子,他就愿意在石油探区附近的桑库勒定居。对他个人来说,以桑库勒为家也更方便他在这里好好工作,他很珍惜自己能成为一名钻井工人,能在新疆的石油勘探中做一些事情。
摆了这些情况,他才说:“现在,我可以给你表明心思,你要是不嫌弃,咱个人的事就……”他打个绊子,我看出了他的羞怯。片刻之后又说,“你要是有别的打算,咱就只当朋友交心,也没啥……一切还和原来一样……”
我很感激王波波的坦率,但我也不无羞怯。现在,我知道了王波波的身世经历,明白了他的心事,也明白了他先前何以有意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委,隐藏在我心里的那两个结儿——他在内地我在新疆;他是钻井工人我是大学毕业——也就开释化解了。
就在这个当儿,我得到了舅舅和鑫源酒店何老板的一个消息:鑫源酒店的建筑装修工程暴露出严重的经济问题,牵连到何老板和舅舅的暗中操作和收受贿赂,何老板和舅舅被检察部门审查,很可能要受法律的处置。具体内情我当然并不清楚,但我敏感意识到,何老板和舅舅私人深交的关系里,把我的就业和婚姻问题搅合在里面,我似乎就是他们关系里一个密不外泄的筹码。
我和王波波的婚事就这么确定下来。半年后,我们决定利用轮休时间在桑库勒举办婚礼。那期轮休的同伴,要回内地的,在桑库勒多逗了留两天。买了房子的,都已经入住,自然是我最熟悉的近邻。大家热情为我们举办婚事。60991钻井队所在油田设在桑库勒的钻井承包公司机关的人员,还有桑库勒市支油服务公司的代表都来参加祝贺。婚礼由贺飞书记主持,李元盛经理专意送了一个大花篮。
也是高兴吧,酒宴上钻井承包公司的领导接受我和王波波敬酒的时候,顺便公开了一桩关于我的事儿:钻井承包公司与内地油田,与桑库勒支油服务公司和我本人联系协商好了,聘用我转到钻井承包公司机关工作,这个喜日之后,我就可以办理手续报到上班了。
这个消息又给我们的婚礼喜上加了一喜。大家热热闹闹举杯祝贺我俩双喜临门,我竟然破例多喝了两杯新疆伊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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