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鲁北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势头已减的北风里,虽然偶尔也夹杂着几缕游丝一样温和的气息,但强弩之末的淫威,仍然让人不敢轻易减少衣物。一阵风过,行人仍要将脸和身子侧过去,将脖子更深地向衣领里缩去。
在“三三一”菜园枯黄干硬的土地上,二班班长白义正领着班里人用铁锨翻地,做着下种前的准备。还未完全解冻的土地让这些铁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锨下去,锨头经常滑偏,人也被带得七扭八拐的,虽然费了不少力,收效却不大,从“一”字排开、穿着邋邋遢遢工袄干活的人里便不时传出骂娘的声音:
他妈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让我们用铁锨翻地,使唤牲口呢。
就是,人家农村十好几年前都使上拖拉机了,咱们这些工人却回到了原始社会,这不是糟践人吗。
这些狗日的,真拿咱们不当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叹口气说,这能怪谁?谁让咱扔下大钳来摆弄起土坷垃哩,自找的,认命吧。
听了这话,大伙一时无语,都低下头默默地翻起地来。
“三三一”菜园是油田钻井某公司新成立的单位,隶属公司生活科。成立这个单位,是响应上级的指示精神,解决好职工的菜篮子问题。人员由各钻井队推荐,公司特别提出推荐的人员要倾向于那些上了年纪或是身体不好的职工。这个消息一出,立刻得到各钻井队领导的热烈响应,推荐的人员名单都在第一时间报到了公司人事科。来菜园报到的五十二人中,有的已步履蹒跚,有的病弱无力,但也有几个血气方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些人聚在一起,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菜园在城市的南郊,这些人上下班都要骑车跑上十几里地,远的有三十多里。跟土坷垃打交道没几天,大多数人的穿戴就不讲究了,成天一身土,又远离城区,他们就将家里平时穿不出门的鞋和衣服穿上了,衣服上沾些秽物也习以为常懒得擦洗,一个个邋邋遢遢的,再看不出有半点儿工人的样子了。
白义觉得自己是四个班长里最不幸的一个,分在他手下的十一号人里,不但有像郭庄、杜小迁这样在井队里长期泡病号不上班的年轻人,还有一个个头只有一米五、又黑又干巴的李成仙,他抱着把铁锨像搂着棵大树,干起活儿来不顶个人使,让人总担心一阵风会把他刮没了。这让白义感到很不公,凭什么把这样的人都分到他的班里,是因为自己太老实吗?那次他到队部办公室找到队长方正诉委屈,方队长听完后也没说话,眯起一只眼瞅了他一下,伸手拽过花名册,用食指敲着上面的几个名字说,要不拿这几个人跟你们班的换换?白义伸过头去一看,侯宁五、申有为、潘军兵、刘水根,名字还没看完,他就觉得头发蒙眼发黑,使劲晃晃脑袋,脸上的五官很快挤在一起冲方队长嘿嘿一笑说,方队长,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当真,你忙吧,我走了。说完,扛起铁锨呼呼地走了。
地硬,翻地的进度很慢,干了没一会儿,班里大多数人都把棉袄扔在了地头上,身上的热气“腾腾”地从毛衣里钻出来聚拢在一起,形成一团团湿湿的雾霭,看人就有些发虚。可是有个人却很特别,那人就是李成仙,他翻地的进度总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大部队,身上却不见有丁点冒汗的迹象,长及膝下的旧式大衣仍然紧紧地裹在身上,脸上显得很轻松。他夹在干活的人中间,就像一排整齐的杨树突然被砍断了一棵,让人有一种断裂下陷的感觉。这是个让人猜不准年龄的人,他的脸粗糙灰黑,像冬天里的一张老树皮,头发短而硬,直立着,像是打毛刺的铁刷子;露出大衣的小腿很短,似乎身子占了全身的四分之三;那两只没穿袜子、表面一层黑皴的脚,插在一双解放胶鞋里,走起路来“咕唧咕唧”的,像是踩在烂泥里。你说他四十也行,说五十也中,说六十也过得去。他像小人国里的矮人误进了大人国,只要他不说话,很容易被别人忽略。班里一个叫吴从军的人以前跟他一个钻井队,来菜园后一口一声地喊他矬子李,他听了不但不恼,还嘻嘻哈哈一口一声应着。没几天,班里所有的人都喊他矬子李了。
一趟快翻到地头时,身后突然传来班长白义尖利的叫声,好啊,你个矬子李,这就是你翻的地,大家都过来看看!听到喊声,班里人都好奇地拖着铁锨向后围拢过去。白义当着众人的面,用铁锨往他翻过的土里一插,深度只及锨头的三分之一。挖出来的那层薄土被矬子李巧妙地作了掩饰,摊开覆盖在地面上,但那点泥土厚度毕竟太薄,像一层遮羞布,羞羞答答地蒙在上面,一眼望去,与两边深翻的泥土有着明显的差别。大伙看了又好气又好笑,都骂这家伙是个老杂碎。矬子李听了也不恼,咧着嘴哈哈哈地对着众人说,挖深挖浅都是种,我的浅,苗出的还快呢,等我的苗出来了,你们就不这么说了,啊,哈哈哈。白义顿顿铁锨怒视着他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不要脸,三岁孩子做的事儿你也做的出来,这么多人就你聪明是吧?你这不是扯班里的后腿吗?他回头看看,如果让他返工,上午的任务显然是完不成了,他叹了口气,冲着班里年纪最轻的郭庄、杜小迁说,你们俩辛苦辛苦帮他重翻一遍吧。郭庄听了眼一瞪,梗着脖子说各人干各人的,凭什么要我去帮他,我吃撑了咋的?杜小迁也伸长了脖子要发作。白义脸上挂着哀求的神色说,你看看他那个武大郎身材,满把掐也出不来几两劲,咱都是一个班的,他一个人干不完,咱全班都歇不了,哎,就当没这么个人算了。矬子李听了忙嘻嘻地接过话说,就是、就是,大家就当没我这个人,麻烦大家了。班里人哄的一声笑了,郭庄和杜小迁两人对视了一下说,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还有这么个玩艺儿。边说边拖着铁锨向地头走去。
在这个班里,郭庄算是个讲究人,虽然牛仔裤和皮鞋已被泥土糊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他还是天天穿着,即使是翻地,他也决不穿布鞋,而是穿一双后跟略矮的旧皮鞋,抽的烟也是五六块钱一盒的,有别于周围人抽的一两块钱一盒的。他比杜小迁大几岁,俩人以前虽然不在同一个钻井队,但经常泡病号去对方的队上打麻将喝酒,还互帮着打过架。让他们最感热血沸腾的是打麻将,通常往麻将桌前一坐就是一两天,破纪录的一次是三天三夜没挪窝,直到其中的一人一头抢在桌上睡死过去才作罢。现在俩人同被原来的单位推荐到了这偏僻荒凉之地,便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感,心里也更觉亲近了一步。翻地翻到第三天,郭庄有些吃不住劲了,磨出水泡的手掌不敢攥紧车把,等终于骑到家,车把上还是扯下了一层皮,疼得他直吸溜气。那天到家后,他感觉身上的骨头像散了架,草草划拉了几口饭,衣服都没脱,往床上一躺呼呼地就睡了过去。早上起来感觉鼻塞头痛,全身无力,一量体温,三十九度,肯定是昨天干活时脱棉衣着了凉。要在以前,他根本用不着打招呼就给自己放假了,但现在是在菜园,而且那个新去的方队长是个转业军人,挺邪乎,自己还是收敛点儿吧。上午他去医院做完检查后挂上了吊瓶,并开了医院的诊断证明和病假条,第二天一早,他让媳妇把这两样东西给住在几里外小区的杜小迁送去,让他给捎个假。
在家打了三天针,第四天觉得症状轻了便骑车上班去了。到了菜园,杜小迁有些不安地把他拽到一边说,郭哥,假我是给你捎到了,可方队长一听就火了,说什么感冒发烧,少来这套,一天不来扣一天工资,还把你的医院证明和病假条给撕了。郭庄脸一绷问,真的?杜小迁紧张地点点头。郭庄扭头就往队部冲去,杜小迁在后面吓得大呼小叫地喊他。到了队部办公室门前,郭庄一把推开门,里面方队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郭庄没好气地问,听说你把我的病假条给撕了,还要扣我的钱?方队长抬抬眼皮瞥他一眼不屑地说,在我这里没有病假事假这一说,干一天算一天钱,不来就没钱。郭庄眼一瞪问这是谁定的狗屁规矩?方队长把报纸往桌上一拍,“腾”地站起来用手指着他说,你说话干净点儿。我警告你,这里不是你从前的井队,我也不是你们那个软蛋队长,在我这儿干,就得守我的规矩。郭庄“咚”地也一拍桌子说,病了还要扣钱,你也太黑了吧。方队长梗着脖子说,我就是黑你能怎么着吧。行,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谁黑。说着,郭庄挥着拳头就往上冲,这时一直跟在后边的白义、杜小迁一起上来死死抱住郭庄,把他连拉带推地弄到了门外。
郭庄罢工了。一上午他坐在地头上生闷气,白义来叫了两回他也没理会。他觉得很窝囊,自己在井队啥时受过这样的气。在井队,他屁股后面成天跟着一帮小弟兄,想做什么事儿,只需自己动动嘴就办了,队上人哪个敢不顺着自己。那时他一个月也就上十来个班,然后连招呼也不打就不去了,班里和队部没人去多事儿,见他不来,考勤上画个病假就行了,一个月下来工资也少不了多少,下来奖金,别人吃肉,自己也能喝个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到了这里,真有病还要扣钱,他一时别不过这个劲来。
白义翻着地又开始不安地向他这里张望。郭庄身强力壮,是班里的壮劳力,他不干活,矬子李又不顶个人,地里明显不出活儿了。他向郭庄那里望一会儿,又把头扭回去继续翻地,表情纠结,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他像又一次下定了决心,用脚把铁锨使劲往土里一踩,低着头向郭庄走了过来。来到郭庄身旁坐下,他咳了咳嗓子,挤出些笑陪着小心说,别多想了,还是干活儿吧,只有干活儿才能挣来饭吃,只有干活儿才能少挨训,只有干活儿……郭庄抬起头斜他一眼说,不干活儿我也饿不死,你怕饿死就使劲儿干吧。白义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搓着手不知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只好起身讪讪地走了。干活儿休息时,杜小迁走过来劝道,郭哥,此一时彼一时,别硬来,那样你要吃亏的。矬子李不知啥时候也坐在了郭庄旁边,像个幽灵似的张开厚嘴唇哈哈两声说,小兄弟,我得说你两句,你这样可不行,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代表着一级组织,你个人能闹过他吗?你真打了他,那可不好收场了,小了你要受处分,大了拘留、劳教都说不准。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出了事她们怎么办?老哥给你传授个秘诀吧,叫做“来了就算出勤,出勤就得给钱”,要曲线救国,日本人就是这么给打跑的,不能硬来呀,啊,哈哈哈。
郭庄给逗乐了,“来了就算出勤,出勤就得给钱”,很精辟呀,话糙理不糙,他不由得多看了矬子李两眼。
心气顺了,两天后郭庄去队部办公室向方队长认了错,道了歉。方队长挺意外,见他这样,大度地笑笑手一挥说,我早就听说过你这脾性,既然认识到错了,以后就要注意,行了,那几天病假我也不扣你了,以后要守菜园的规矩。
这个结果让郭庄很感慨,一句道歉话,不但解开了他和方队长之间的结,还挽回了经济损失,这一反一正,不是个小数呢。他不禁又想起矬子李说过的话,不由得笑了。
二
菜籽撒下去后,方队长又组织职工们扩挖紧临土路边上废弃的一个水塘,然后接上玻璃钢管线从几里外引来干净的水,蓄七成满后,往塘里撒上了鱼苗。其后又在鱼塘北岸上垒起了猪圈,买来三十头猪崽养着。这下菜园添了不少热闹,不过麻烦也来了,晚上就有三三两两附近村庄的老乡在猪圈附近转悠,夜深了也不离开,有的手里还备着钩子和绳子。这样,晚上菜园就不能离人了。郭庄和杜小迁商量后主动找到方队长要求守夜,他们合计了,值一个夜班可以休两天,还省去几趟路上的劳顿,合算。方队长本不想浪费这两个棒劳力,可一想对付这些昼伏夜出的村民也需要像郭庄这样体格的人,如果丢几头猪,那可比耽误几个工损失大多了,这么一想也就同意了。夜间值班的分成两个组,郭庄任一组的组长,他的手下除了杜小迁,还有一个叫胡庆生的小伙子。随着猪崽一天天见大,围着猪圈溜达的村民也越来越多,夜深后,往往是前一拨人脚刚离开,后一拨人又到了,有的还拿着刀扛着土枪,还时不时地朝队部板房上放几枪向他们示威。鉴于这种形势,郭庄他们找来钻井队用的头盔戴上,人手一根粗棍子,如临大敌。这时他们才知道守夜并不像他们当初想象的一觉睡到天亮那么简单,不但一整夜不敢合眼,还要冒着被土枪袭击的危险,简直和上战场差不多。可干这活儿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现在只能嚼碎牙往肚里咽了。没过几天,方队长过来说要给他们增加一名新队员,郭庄他们听了很高兴,多来一个人,晚上就可以倒替着歇歇了。可听到来人的名字后,他们一下泄了气,刚爬上眉梢的喜悦立刻没了踪影,要来的人竟然是矬子李。后来他们知道,这家伙是白义代表全班把他赶出来的。
矬子李的行动完全是按照他的指导方针进行的。他感冒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继而又发起了烧,但他每天都来,骑的自行车像车胎撒了气,一扭一扭地向前鼓涌,好像在进行个人慢骑表演。点完名到了地头,他就身下铺件棉衣,身上再盖件棉衣,往那里一躺当起了病号,还不时地呻吟两声。班里人劝他回家休息两天,他说没事儿,轻伤不下火线,然后摸出几片药塞进嘴里,闭上眼又缩成一团。白义怕他有个好歹,就让他去值班房里躺着,这回他没意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脚步趔趄着向队部走去。以后的几天,他还是天天来,点完名后直接就去了板房躺着,到了下班时间又准时骑上车子回家。白义在班里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中,终于忍不住了,他情绪激动地到队部找到方队长说,队长,我代表全班……向你请求,必须把矬子李调出三班,要不这活儿没法干了,他泡病号泡到地头来了,活儿干不了不说,我们还得派人照顾他,真死在这里我们还不好交待呢。如果他不走,我走,这班长您就另请高明吧。说完,往地上一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队长听了哭笑不得。他想这号人就是堆臭狗屎,往哪个班塞也不会有人要,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只好把他放到郭庄这个组来守夜。看到矬子李张着嘴乐呵呵地来报到,郭庄他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杜小迁说你来了,我们也算不上四个人,只能是三点五个人,可能更小。矬子李哈哈笑着说,小数点好、小数点好,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小数点了,啊,哈哈哈。
别看郭庄以前在井队不正干,现在守夜当了组长,他还是很负责任的。每次值夜,他将四人分成两组,一组去地里转,一组守在猪圈旁边,两个小时一换岗。每次矬子李巡视菜地时,脸上都一付很严肃的模样,他沿着地头从南向北开始转,还不时把手搭在眼睛上方向四周望,可是夜色里他转着转着就没了人影。两个组换岗时,经常只有胡庆生一个人出现,这让郭庄很生气。经常是在半夜时分,矬子李才像个土地爷似的不知从哪块地里冒了出来,这时他身上往往带着一股辛辣的劣质烧酒味。见到矬子李后,郭庄板着脸宣布扣他半天的工资。矬子李嘻嘻嘻地打着哈哈说,郭兄弟,老哥错了,以后不敢了,然后又没事似的唠起了家常。到了月底拿到当月的工资后,矬子李一连点了三遍钱都不对,他急急地迈着短腿找到会计核对,会计查了一下考勤说,这个月他有八个半天的误工,合计是四天。他一下反应过来了,脸拧得要出水似的找到郭庄说,你这兄弟也太不仗义了,一个月就这么俩钱,你还真扣呀?郭庄瞥他一眼说,废话,你以为老子跟你闹着玩呢?你再这样我加倍扣你。见郭庄瞪起了眼,他心里有些打怵,声音缓和了一些说,你看,你老哥就好喝两口,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再说地里也没丢东西嘛。郭庄说,没丢东西是因为我们仨替你在那儿盯着,你好喝两口,我们比你还能喝呢,如果都出去喝酒,猪丢了算谁的?如果你白纸黑字地写下猪丢了算你的,我保证不管你了。听了这话,矬子李抻抻脖子,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两天后,矬子李的手腕上多了块黑色的电子表,是地摊上那种几块钱一块的,以后值夜时虽说偶尔还是消失一会儿,但总能在换岗前赶回来。矬子李还有一手绝活——坐着睡觉,轮到他和胡庆生守猪圈时,他会在猪圈的暗影里挺直着身子坐在铺着稻草的砖头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的呼噜声出卖了他,谁也看不出他是在睡觉。胡庆生发现这一现象后惊得像撞见了鬼,他慌慌张张把郭庄和杜小迁找来,仨人靠近仔细地听了一会儿,都不由得叹为观止,说这人都不能叫人了,跟他名字一样成仙了,现在他的魂可能已在月宫里跟嫦娥跳三步呢。每夜熬到东方天际泛上鱼肚白,郭庄他们才终于可以松口气,悬着一晚上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接班后,郭庄、杜小迁和胡庆生话也懒得说,眯缝着困倦的眼晴骑车匆匆往家赶,想快点儿回家补个觉。可矬子李不着急,他在伙房门外有说有笑地吃完饭后,背着手哼着小曲去五里外的曲柳镇集市上转悠。班里人从吴从军的嘴里知道,矬子李是个鳏夫,他老婆几年前就病逝了,有个女儿在外地上学,每年只寒暑假里回来住上一阵,平时家里就他一人,属于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曲柳镇的集市规模挺大,贩菜的、卖肉的、修车补胎的、酒馆饭店、理发美容等,应有尽有。矬子李一到那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额头上的皱纹一张一合的像拉手风琴,嘴咧得老大,认识不认识的都哈哈地殷勤地打着招呼,哪里人多他就像块膏药似的贴上去,看什么眼里都放着光。
转悠到中午头上,他经常去一家叫“香万里”的小酒馆坐坐。小酒馆临街,居集市中心,里边面积不大,除了两个单间外,只在大厅里摆着四五张方桌,散客们就在大厅里吃饭喝酒。矬子李进来后,通常是自己占据着一张桌子,点上一小盘花生米、要上一瓶两三块钱的地瓜干烧酒,一个人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喝着,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有时旁边桌上第二拨客人都快散场了,他还在那里眉头一攒一展“滋溜滋溜”地喝着。结账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手绢,一层层剥开,剥到最后一层,露出一卷黑乎乎的小额纸币,他蘸着唾沫把钱搓开,一张一张地往外抽。饭馆主事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虽然外面穿的衣服沾着不少的油渍,但掩饰不住她丰满的身段和撩人的风情。她的上衣开口很低,两个没戴乳罩的大奶子光溜溜地在边沿处不安分地蹭来蹭去,像是随时要挣脱出来,撩得不少来吃饭的汉子眼睛发直。老板娘见了熟客,经常是打情骂俏,让客人开心得不行。可见了矬子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脸上冷冰冰的斜着眼看他。挨到店里只剩下矬子李一桌时,老板娘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揶揄着说,你一盘花生米耽误我两三桌的客人,再有你这么一个俩的,我这店就赔死了。矬子李盯着老板娘的胸脯哈哈着说,话不能这么说呀,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我孬好是国营菜园的职工,人家一听国营单位的职工都到你这店里来吃饭,还不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镇上都知道了,还不抢着来呀,我这是给你做广告呢。老板娘“噗”的一声从嘴里抛出一个瓜子皮,嘴撇得老长说,你别糟蹋人家国营职工了,国营职工都像你这样,中国就完了。瞧你这副百年不遇的尊容,别把客人吓出去我就烧高香了。矬子李听罢,哈哈笑着说,人不可貌相呀,你别看我现在长得不中看,以前还有人管我叫白马王子呢。老板娘听了“喀”的一声抻长了脖子怔在了原地,两只眼鼓凸着,嗓子里使劲“咳咳”地跑向门外。
矬子李并非总不讨人待见。那天中午他坐在“香万里”饭馆的桌旁等着上花生米的空儿,见门外开来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堆着不少蔬菜和面粉,老板娘迎了出去,很快又走回柜台里面套上一件蓝大褂,一个人开始往里搬东西。原来今天两个服务员一个病了,一个家里有事儿没来,人家送菜的只管送,不管卸。这边老板娘一个人往里“哼哧哼哧”地搬着,里边的客人等不及了大声嚷嚷着要点菜,说再不来人就走了。老板娘心里着急,嘴上还要客气地安抚,脸上一时布满了黄豆粒大小的汗珠。这时,矬子李走出店外,他冲老板娘一挥胳膊说,你去招呼客人吧,车上的活儿交给我。老板娘很意外,那眼光看他时就有了几分亮色。当他把最后一袋面粉扛进后厨时,身子和面粉一起栽到了地上,嘴巴大张着只有往外倒气的份了。老板娘见了挺过意不去,亲自递过来一个毛巾让他擦汗,连声向他道谢。他冲老板娘摆摆手,挤出一个笑。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两盘菜来到他桌前,除了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土豆丝炒肉,肉切得实在,都是大块的,另外还拿来一瓶五块钱的景芝白干。矬子李诧异地说,我没点这么多,上错了吧?老板娘笑吟吟地说,没上错,你只管吃吧,今天我请客。矬子李长出了口气,客气了几句,也就心安理得地吃喝起来。
店里人走得差不多时,矬子李问老板娘,这送货的活儿挺好,只管送不管卸呀。老板娘说,人家很牛呢,这一车货要送两三家,每家一趟就是三十块钱,这一天不少赚呢。矬子李哈哈着说,那你不如也去跑运输,不比开饭店来钱呀。老板娘说我一个女人家,哪能跟个爷们儿似的四下跑,能守着个小饭店就不错了。
真正让老板娘对他刮目相看的是后来的一件事儿。一天中午,在街上转累了的矬子李照例又来到了老板娘的店里,那天店里客人很多,两个包间也满了,可是菜却迟迟上不来。老板娘一趟趟往厨房里跑,眼里像着了火,可菜仍然是很长时间才见端出一盘。时间一长,不少客人开始敲起了桌子,有的开始出言不逊,并鼓着眼睛嚷着再上不来菜就砸桌子了。老板娘急得脸煞白,一边向客人赔着好话,一边不停地往厨房跑。原来昨天晚上店里的厨子吃坏了肚子,这时正一趟趟往卫生间里跑呢,去了蹲下就起不来,好不容易回到厨房,整个人虚得像片树叶,炒瓢都掂不动了。矬子李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悄悄来到后厨,对不知所措的老板娘哈哈一笑说让我来试试吧。老板娘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你,行吗?矬子李呵呵地说,以前我在井队干过食堂,天下做菜还不都那么回事儿嘛,再说你这又不是什么高级大饭店,来你这店的人吃不出个好歹,只要多放点料,准没问题。要在平时他这么说话,老板娘一准要跟他急,可今天她顾不上了,这时能站出一个救火的,她感激还来不及呢。老板娘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急急地点了点头。锅灶盘得有些高,矬子李够不着,这难不住他,他让服务员搬来个小方凳站上去,身子就像悬在了空中。他忙活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左手掂勺,右手握把长柄铁勺配料,花椒、辣椒、葱、姜、盐、味精、料酒等不停地往锅里送着,锅里的菜也被他掂得上下翻滚,煤火吹得旺旺的,几分钟就出锅一个菜,往盘子里一倒,紧接着又炒下一个。虽然菜被一盘盘端上了桌,但老板娘心里没底,她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客人的口味儿,如果给炒砸了,店里的声誉就不好挽回了。等客人们安静下来后,她走过去与客人搭讪,眼睛仔细观察着客人的反应。几位客人吃了两口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嗯”了一声,老板娘的心“咯噔”一下悬了起来,刚想解释两句,却听客人问店里换厨师了吗,这菜做得比以前有味,嗯,好,不错。老板娘紧绷着的一口气吐了出去,再问别的桌上,评价也不错,她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且喜出望外。那天矬子李不但中午在那儿忙活,晚上仍然自告奋勇地不离锅台。老板娘不时地过去给他递个毛巾擦把汗,或者把沏好的茶水端到他嘴边,说话语气温柔了许多,眉眼里也全是笑。炒完最后一个菜,矬子李放下炒瓢,艰难地向后仰仰脖子,又试着往上抬抬胳膊,突然“喔唷”了一声,胳膊竟像断了似的没抬起来。老板娘把他让到饭桌前,沏上一杯茶,放上一包瓜子,然后跑到厨房端出一只烧鸡和一盘香肠,又打开一瓶好酒亲自陪他喝。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好不畅快。临走,老板娘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三十元钱,一再嘱咐他以后没事儿常来。
打那以后,矬子李往镇上跑得更勤了。他经常泡在“香万里”饭店的事儿很快就在菜园里传开了,晚上守夜的凑在一起时,这就成了大家寻开心的话题。郭庄常把嘴伸到矬子李耳边问,听说你勾上了“香万里”的老板娘,是真的吗?
矬子李闻听哈哈笑起来说,什么叫勾上了,真难听,我们是纯真的爱情啊,哈哈哈。
杜小迁眼睛放光地问,哎,那娘们儿很有味儿吧,你俩上床了没有,给我们讲讲搂着一个油呼呼的老娘们儿是什么感觉?
哈,老娘们儿好啊,老娘们儿什么都懂,不像那些年轻的,都是夹生货,她把你侍候得像个皇帝,啊,哈哈哈。
杜小迁听了更是百爪挠心,拉着他的胳膊问,什么时候带我们哥几个去认识认识,我请客怎么样?
你去认识个啥,论年龄,你得管人家喊干娘,你跟干娘有什么玩的。
胡庆生也凑上来问,在饭馆里成天油渍麻花的,你们办事前洗不洗澡?
洗不洗澡那不碍事儿,只要我们心灵美就成呵,啊,哈哈哈。
每天夜里有了矬子李的艳事趣闻也就觉得夜短了许多,紧张的气氛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三
一天下午快收工时,郭庄和杜小迁从家里提前到了队部准备接班。一会儿突然听见外面“突突突”地传来一阵柴油机的马达声,声音由远而近,一会儿竟然开进了队部大院。那是一辆崭新的后边带着长货斗的三轮农用车,车座上坐着个身材矮小戴着头盔的人。等那人把捂得严严实实的头盔摘下来后,大家这才惊呼着,哟,这不是矬子李吗?然后都颇觉意外地围上去左摸摸右看看,稀罕得不行。这个问,矬子李,你这么矬,买这么大个家伙干什么,装棺材也长呀。矬子李笑笑说,我长得矬,有长得长的,不能光顾我呀。那个问,你买这个是不是要跑运输呀?矬子李忙说跑什么运输,不就为个上下班方便嘛。有人“哧”地一声笑,说,就你挣的那点儿工资,还用买个车上下班,光油钱你也烧不起,你肯定是急着去见那个老板娘吧,怕去晚了别人就上了。
有了车,矬子李变得更忙了。每次早晨交完班,郭庄他们骑上自行车匆匆地往家赶,他也紧赶着撅着腚猛蹬几下启动踏杆,然后“突突突”一溜烟地超过他们,左拐右转地一会儿就没影儿了。他去的方向不是自己家,而是曲柳镇。
自从买了车后,矬子李忽然对伙房的汪师傅亲近起来。以前晚上没事儿时,都是他们几个守夜的人凑到猪圈旁边的草棚子底下一起喝个小酒,酒和菜大多是郭庄和杜小迁从家里带来的,现在矬子李开始主动从家里带酒带菜了。开喝前,他总是不忘跑到队部院里,把伙房做饭的汪师傅拉来一起喝。老汪今年五十岁了,他的家离菜园最远,有三十多里路,平时他就全天待在队上,一个星期抽空回去个一两趟,平时晚上无事可做,他也喜欢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两口。见矬子李三番五次地主动请他,再去时他就打开伙房的门开个小灶,切点肉炒个热菜端去。每到这时,矬子李就会很勤快地帮他收拾厨房,用抹布擦净灶台,用扫帚把地上扫干净,再把垃圾倒掉,这样,往往是汪师傅端着菜头里先走,矬子李把厨房收拾干净后锁好门随后赶来。伙房里做饭炒菜用的是柴油炉,平时在伙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一百八十升的油桶,里面盛着备用柴油。一段时间后,细心的汪师傅感觉备用桶里的柴油下得比以前快了,他觉得挺纳闷,想来想去,觉得事情出在矬子李身上。趁白天矬子李不在队上的空儿,他去了趟矬子李平时休息的板房。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寻着味,他在放杂物的小隔间里,发现了用工衣盖着的一个带长嘴的铁桶。他拿出来看看,里边还留着少许的柴油。他“哼”了一声,这个人精,怪不得突然跟我热乎起来,原来是算计我的柴油呢。第二天傍晚,他找到在地里巡视的矬子李,沉着脸让他去一趟自己的宿舍,说有事儿找他。矬子李抬起两只小眼睛向他瞄了两眼,哈哈着说你头里走,我随后就到。几分钟后,矬子李拉开了汪师傅宿舍的门,汪师傅虎着脸刚要张嘴,却见矬子李从怀里掏出条香烟来,嘿嘿笑着递给他说,汪师傅,这是我女儿从外地捎来的,你尝尝,跟咱这里的不一个味儿。汪师傅涌到嘴边的话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耷拉的脸上又浮上了笑容。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说,你看,你女儿那么老远带回的烟,你留着抽就是了,还给我拿来,这多不好意思。矬子李说,我抽孬烟抽惯了,抽好的就瞎了,再说换了味我也抽不惯,还是你抽了吧。
汪师傅给他倒了水,俩人东拉西扯地唠着闲话,不觉过去了半个小时。矬子李低头看看腕上的电子表,说我得走了,时间长了,郭班长又要扣我工资了。他站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老汪说,汪师傅,你说找我有事儿,什么事儿?老汪脸上有些不自然,嘿嘿笑着说,也没啥事儿,就是……就是……就是厨房里那桶柴油最近下得有点儿快了。快了,不好,我怕方队长知道了不好交待,如果它下得慢点,谁也看不出来,就好了。矬子李嘿嘿笑着说,老哥,你放心,桶里的油下快了肯定不好,这也要讲究科学呀,以后会越来越科学的,啊,哈哈哈。他一边笑着一边拉过老汪的手,用力握了握,俩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分开了。
矬子李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弄出个新花样来。这不,眼下他的腰带上又挂了个新鲜玩艺,一个比火柴盒大些的长方形的牛皮套里盛着个小匣子,那小匣子不会说话唱歌,却不时地像蛐蛐一样“蛐蛐蛐,蛐蛐蛐”地叫唤。只要蛐蛐一叫,矬子李全身就激灵一下,然后就很神气地从腰里把那玩艺摘下来,动作夸张地举到眼前看,看完又很神秘地放回去。杜小迁说那叫BP机,是找人用的,分数字和汉显两种,老李这种先进,是汉显的,只要外面一有人找他,拨个号那玩艺就叫,而且找他有什么事儿都可以用汉字显示出来,一看就明白。郭庄听了很新奇,有一次便从矬子李的手里接过来仔细看。矬子李很耐心地教他怎么用,还把之前别人呼他的内容调出来给他看,那上面果然有汉字,一目了然。郭庄羡慕地问他这个得多少钱。矬子李笑笑说不贵,也就一千五。一千五?郭庄差点儿叫出来,这么个小玩艺就顶三个月的工资,他还说不贵,看他那神态,就跟捡来的一样。
一天上午,队部门前贴出张告示,上面写着公司工会为了救济困难职工家庭,规定凡家庭人均月收入不足一百伍拾元的,可申报困难补助。当天下午一上班,矬子李就径直来到队部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一张上面歪歪扭扭像一堆虫子爬的信纸说要申报困难补助。方队长一愣,说你一个月五百多块钱,只有一个孩子,人均二百五十多,你申请什么?我看你这是在起哄。矬子李一本正经地说,方队长,按理说我够不上补助的杠杠,可我的孩子在外地上学,一个月的开销很大呀,我这点儿工资哪够呢。方队长说,你那是自找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本地上学,就你把孩子送到了外地,这时候又来哭穷,简直是无理取闹。矬子李嘿嘿笑着说,方队长,孩子上学是大事儿呀,不能委屈了孩子,咱们也要根据实际情况……去去去,方队长挥着手不耐烦了,你看看你,又是车又是BP机的,菜园就你是暴发户了,你要是困难,别人都得饿死了。见矬子李还赖着不走,方队长站起来,连推带搡地把他轰了出去。
队上最困难的要数白义家了。他老婆是家属,没有收入不说,还落着一身病,家里两个孩子,大的才上初中。按他现在的工资,人均连一百块钱都摊不到。看到告示后,他像有了很大的心事儿,一直闷着头不做声,看到矬子李和另外几个职工都去队部申请登记,他也几次走到队部门外,但双脚一直没有迈进屋里,只是在门前转了几圈又闷着头走开了。班里人问他递上申请了没有,他说这事儿得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班里人说,你脑子没事儿吧,这还用商量,你要能申请上补助,你老婆还能骂你呀,真是怪事儿。白义低着头搓着手嘿嘿两声磨叨着说,还是商量商量再说吧。第二天上班后,他并没提申请补助的事儿,而是扛着锄头直接去了菜地,俯下身子锄起草来。班里人催他怎么还不去申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家情况可是最符合补助标准的。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擦擦汗说,我跟老婆商量了,决定不申请了。现在虽说家里困难点儿,可还能经常割点儿肉吃,省点钱也可以给孩子扯身布做衣裳。可要是申请了补助,我们再要改善一下生活,别人就要说闲话了,哎,就这样吧。旁边人跺着脚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这都什么年月了还管别人怎么说,你看看矬子李,八杆子打不着都去掺合,你还有啥顾忌的?白义一听朝地上“呸”了一声,愤愤地说,他还算个人吗,拿我跟他比什么?说完俯下身子自顾自地锄起草来,弄得对方一脸尴尬。
四
时至七月,豆角、黄瓜、芹菜等陆续到了收获期。这些蔬菜大部分运往公司生活科,少部分给菜园职工分了。不过那十几亩的芹菜却让队上做了难。因为第一年种菜没经验,把芹菜当麦子种了。芹菜齐刷刷地长出来,销路一下成了问题。头几天给公司生活科送去了一万五千斤,生活科领导看着小山一样的芹菜不敢耽搁,赶紧从公司要车给附近的几个钻井队拉了过去。有的井队嫌送得太多不想要,生活科领导就做工作说,这是咱们职工自己种出来的,抡大钳的手种出点儿菜容易吗,你们就收下吧,收下了,也是对咱们菜园的支持嘛。在他们动之于情晓之于理的劝说下,硬是把这一万五千斤芹菜给分销了,这让方队长感到前景一片光明。几天后,菜园又准备给生活科送芹菜,这回生活科领导发话了,说我们就别当二传手了,我们人手少,忙不过来,你们直接跟井队联系吧。方队长去了附近的几个井队,对方一听又是为销芹菜来的,二话没说,直接把他领到食堂库房里,打开门进去一看,屋里还堆着小山一样且已经打蔫发黄的芹菜,他原本想好的词儿一个也说不出来了。其中一个跟他熟悉的井队队长说,老方啊,菜园是不是缺氧让你变得缺心眼了,那么多菜你就逮着芹菜使上劲了,不能换换样种吗?这几天你们那芹菜把我们队上人吃的,拉的屎都是绿的,职工一见了芹菜就没了食欲,你要再送来芹菜,我们这井都没法打了。
方队长两手空空地回来,站在芹菜地头直叹气。芹菜一天一个样,如果不及时处理,转眼就会变成嚼不动的草,这得瞎多少功夫和钱呀。第二天早晨一上班,他马上召集全体职工开会,方队长在会上对地里芹菜的销路一事作了通报,他说这可是大家的血汗呀,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菜销出去,否则菜园损失就大了。他动员全队职工一起想办法卖菜,买得多的价格可以优惠,并按成交价的百分之十给联系人进行提成。动员大会后,很多人倒是跃跃欲试,可热乎了没多长时间气氛便冷了下来。那么多菜怎么销呀,给亲戚们分分,可能有多少亲戚,再说你给亲戚弄去点儿芹菜还要收人家钱,那嘴咋张呀!到最后落个自己往里贴钱,那不成了赔钱赚吆喝了。吴从军见白义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走过去怂恿他说,班长,你不想办法销点儿?这可是挣钱的机会呀!白义搓着手憨憨地笑笑说,说是好说,可往哪儿销呢,咱又没什么路子,弄到手里销不出去,连本钱都要赔进去的。吴从军说,你不会发动家里人去市场上摆摊卖吗,反正嫂子在家也没事儿。白义一听,瞥他一眼扭过头去说,让家里人去站马路摆摊?咱丢不起那个人,说着阴着脸走了。
动员会开过一天了,竟没一个人来联系卖菜的事儿。方队长望着小森林一般的芹菜地,嘴上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水泡。
第二天一早,矬子李来到队长的办公室,挺严肃地说,队长,我来跟你谈谈芹菜的事儿。方队长眼睛一亮,好哇,你老李鬼点子多,有什么想法,说说看。矬子李说,这菜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就老得嚼不动了。方队长说,这不用你说,你就说有什么高招吧。矬子李说,这么多芹菜要想一下子卖出去,难呀,弄得不好,要折本的。方队长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条件你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矬子李笑笑说,如果我一次全包了,队上给开什么价?方队长眉头一展,想想说,市场上现在每斤是四毛,你要是一次都要了,我给你每斤两毛钱。矬子李笑笑摇摇头说,这价,张飞来了也得吓跑。方队长瞪大眼睛说我这可是拦腰砍的!矬子李伸出右手食指往空中一顿,一毛。方队长一听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眼眶里滚出来,一毛?我连种子化肥钱都收不回来,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矬子李嘿嘿一笑说,队长,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买卖自由嘛,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说着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架式。算了就算了,没见过你这么黑的。方队长恨恨地把脸一扭,做出送客的样子。
矬子李走后,方队长叫大班人员先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出去联系销路,他自己也去了公司生活科。找到生活科负责人后,他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再要一千斤。方队长一想,这一千斤够干啥的,想再缠一会儿,又怕对方烦了连这一千斤也不要了,只好作罢。到了傍晚,外出联系销路的几路人马陆续返了回来,回来的人都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那天晚上他们几个管理人员都没回家,在队部里商量到很晚。半夜里,方队长一个人来到那片芹菜地,点根烟蹲在地头上,两眼望着黑黝黝的芹菜地发呆,直至脚下扔下一堆烟头后,才无力地站起来慢慢地离去。
天亮后,方队长睁着通红的双眼,把交完班准备离去的矬子李喊到芹菜地前,苦笑着说,老李啊,你那天说的价能不能再提提,那个价实在是太低了,你看看咱这芹菜长得多好,谁见了不喜欢。矬子李哈哈笑着说,队长啊,我能理解,这叫谁的孩子谁疼啊,不过今天价格就不一样了。队长脸上一喜问,能长多少?矬子李挤挤眼慢吞吞地说,只能每斤卖八分钱了。什么,八分钱?方队长抬头直愣愣地盯着他,你,你,你怎么……喀、喀、喀,方队长像被什么东西呛着了,一阵猛烈的咳嗽。矬子李不急不慌地说,队长啊,你别着急,这市场上是一天一个价哩,这可是三万多斤啊,谁买谁也得担风险,如果压在手里卖不出去,本钱都收不回来,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你再拖两天,这个价也没准卖不上了。方队长看看地里,又看看矬子李,看看矬子李再看看地里,最后像是下了卖儿女的心,眼一闭别过头去说,好好,你看着弄吧。
一个小时后,矬子李开着自己的三轮车在前边开道,他的副座上坐着那个“香万里”饭馆的老板娘,后面则是清一色的七八辆农用三轮车鱼贯而来。滚滚尘土遮天蔽日,隆隆马达响震菜园,场面甚是壮观。到了地头上,老板娘朝后面的车打了个手势,那些三轮车就很有秩序地停成了一排。矬子李显得很兴奋,冲着在地里忙着的职工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像个大首长一样。地里就传来一阵低声的咒骂:这小子就是个汉奸,胳膊肘儿往外拐。你瞧旁边那个骚娘们,八成就是跟他鬼混的老板娘。这个矬子李,就是个畜生……矬子李不知听到了没有,反正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走开,来到磅秤旁,掏出了纸和笔准备记账。
芹菜共收了三万两千斤。其实矬子李事先就跟老板娘那个做蔬菜批发生意的侄子商量好了,以两毛钱一斤的价格给他,有多少要多少。那些菜矬子李给老板娘侄子个整头,自己留了个零头。老板娘不解地问,你不一堆儿给了他,留下这两千斤做啥?矬子李嘿嘿一笑说,明天是集,反正我也闲着,我要亲自处理它们。
第二天一早,矬子李用一把喷壶把装在三轮车上的芹菜喷了遍水,然后又重新苫好塑料布,把车开到“香万里”饭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小扩音机提在手里,冲集市上过往的人群喊上了:大家看了,“三三一”菜园新下的芹菜啊,又鲜又嫩又便宜,别的地方卖四毛,我们只卖三毛钱啦,“三三一”菜园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农场,绝对的绿色蔬菜,买着实惠,吃着放心,大家快来买呀,买我们的菜就是买健康啊……他这小喇叭一喊,很快就围拢过来不少人,看看菜的确很鲜亮,又是国营农场种的,比市场上还便宜一毛钱,人们很快便动起手来。矬子李上窜下跳忙得手脚不沾地,嗓子也喊哑了,但他脸上乐得合不拢嘴,像掉进了蜜罐里。他在心里算过好几遍了,这三万多斤芹菜过下手,自己可以赚近四千块钱,四千块呀!顶他八个月的工资呢。老板娘得空从屋里走出来,看看已显空荡的车厢,目光里露出赞赏的神色,冲他啧啧啧地摇头笑着,说中午我给你弄俩好菜犒劳犒劳。矬子李咧开嘴唇哈哈地大声说,多放点儿肉啊。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矬子李腋下夹个皮包走进方队长的办公室,他声音响亮地与方队长打完招呼后,从皮包里拿出已数好的两千五百六十元钱放到桌上,给,这是芹菜钱,队长,以后卖菜有困难只管说,咱们弟兄们,谁跟谁呀。方队长苦笑着点着头说好好,一定,一定。
自此,菜园下了菜,凡是公司生活科收不了的,统统交给矬子李处理。只是每次谈定的价格,方队长都像被割了肉似的直吸溜气,心里恨恨地骂着这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但每次还得客气地跟他握手道谢。
五
一年后,公司根据上级有关的指示精神下发了一份文件,对公司后勤单位非关键岗位的职工允许停薪留职,自谋职业。对“三三一”菜园,这个政策全方位放开。
那天上午,方队长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传达了公司的文件精神,鼓励大家广开门路,各显神通,勤劳致富,如果有这方面意愿的,三天之内可来报名。散会后,大家都没心思下地了,纷纷聚在树阴下激烈地讨论着。这个用胳膊肘儿捅捅那个问,怎么样,有想法没有?
那个说咱这拨弄土坷垃的出去会干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里混工资吧。
另一个叹口气说,让咱们停薪留职、自主创业,说得轻巧,咱出去两眼一抹黑,就怕别人把咱卖了,咱还帮人家数钱呢。
是啊,咱们这些人都快退休了,又没啥文化,出去干啥呢。谁有本事谁去出那个风头吧,反正我这辈子就在菜园里待着了,饿不着就行了。
又一个说,看这阵势,菜园也不准能安稳多久,咱种的这点儿菜哪够给咱发工资的,要不是公司保着,早他娘关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司总不能看着我们饿肚子不管吧,再怎么说咱也是社会主义国家吧……
蹲在一边端着杯子喝茶的杜小迁见白义又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低着头想心事,就露着坏笑走过去。他挨着白义蹲下说,班长,这样的好机会,你不准备出去发展发展?白义抬头白他一眼说,你又来捉弄我干啥,我要有那本事还窝在这里受穷吗。杜小迁笑嘻嘻地说,我就不信你一点儿长处没有,老话说一招鲜吃遍天,你只要有一样过硬的本事,就不怕没饭吃。白义扭过头冲他笑笑说,你这话说得还差不离儿,我和你嫂子在老家时还是养猪状元呢。那年村里开展家庭养猪比赛,年底我和你嫂子养的一头猪那叫个肥,上秤一称,嘿,你猜多重?说到这儿,白义“嚯”地站了起来,冲着杜小迁伸出指头说,二百六十斤呢!一下得了个冠军,评委们给那头大肥猪戴了朵大红花,还给我们奖了两头小猪崽呢!白义说到这儿跟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两眼幸福地望着远方,似乎还沉浸在当年得了小猪崽的喜悦中。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后重新蹲在了地上,说上次队上要扩大养猪规模,个人可以认养承包,这我倒想考虑考虑,不行我们两口子承包养上几头,怎么着也挣个生活费吧。杜小迁听了一拧脖子说,老哥,你真是个死心眼儿,既然你和嫂子有这两下子,干嘛不自己干呢,非得在这儿死抠这点工资。白义瞪他一眼说,年轻人不懂利害关系,自己养猪谁给你掏钱买猪崽儿,猪要有个病呵灾呵死了谁管,猪出栏了谁帮你卖,这都是事啊,你光说着轻巧。杜小迁哼地一声抬起屁股就走,撇着嘴扔下一句你这辈子就是个受穷的命。
矬子李从会场走出来后一脸的灿烂,嘴里还哼起了年轻人喜欢唱的《外面的世界》,虽然老跑调,但还是很执著地哼着。当天晚上值夜,矬子李精神头很足地提来两瓶白酒和两样菜,声音很亮地招呼郭庄和汪师傅他们。酒是五块五一瓶的,菜除了油炸花生米,还多了一样拌猪耳。郭庄他们一见,眼都放光了,啧啧着说不打算过了咋地。两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议论的话题还是白天会上的事儿。老汪说,菜园这几年挺平稳,公司怎么想起鼓励大家自谋职业了,这里面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郭庄抿一口酒放下杯子说,看这意思,上边就是不想再让你过平稳日子了。
杜小迁说,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矬子李说,这可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公司精着呢。为什么允许非关键性岗位的人可以停薪留职,因为混日子的闲人太多,这些人不干活还要拿钱白养活着,公司心疼哩。
杜小迁说,咱们菜园不是一直自负盈亏嘛,干吗也要实行这项政策?
矬子李“嘁”地一声,嘴角挂起几丝嘲笑说,小杜啊,有些事儿你不过脑子啊,咱菜园这几年要是真实行自负盈亏,咱们这些人早喝西北风去了。矬子李伸出右手扳着左手指头说,咱们一年种的这些菜能卖多少钱?撑死五万块钱不到,可咱们这些人的工资按一个人每月五百块钱算,五十二人,一个月就得两万六,一年就是三十一点二万,你说能养活自己吗?
大家一听都吸了一口气,杜小迁想想说,既然是个赔本的买卖,公司为啥还成立这么个菜园,白养着这些人?
矬子李嘿嘿一笑说,公司这叫花钱给井队减负,你看看来这里的都是些……嗨,不说这些了,反正公司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儿钱。不过话说回来,赔本的买卖肯定长不了。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一阵夜风吹过,大家都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又坐了一会儿,大家觉得没啥意思,也就散开了。
第二天下午,职工们上班后依然神色黯然地聚在队部大院里议论着昨天的事儿,这时就听一阵“突突突”的三轮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冲进队部大院,然后一个急刹车停住。矬子李从踏板上跳了下来,今天他的脸上多了副墨镜,头上还抹了油,阳光一照,亮光光的晃眼。矬子李摘下墨镜,一边挥舞着短胳膊热情地与身边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向队部办公室走去。这时,方队长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矬子李一见,老远就伸出手去与他握手,大声地说,队长,我响应公司的号召,申请停薪留职,自主创业,给,这是我的申请书。方队长愣了一下,瞪大眼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右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他的申请书,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一连看了两遍,抬起头仍不确定地看着矬子李问,你,真的要停薪留职?考虑好了?矬子李哈哈着说,考虑好了。方队长晃晃头,这才好像回过神儿来,说好啊、好啊,还是我们矬子……哦不,是我们李成仙师傅有魄力,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代表“三三一”菜园接受你的申请,以后这里还是你的家,要多回来看看啊。矬子李客气地说,一定、一定,以后还少不了麻烦队长和大家伙儿呢。方队长说,你现在快成大老板了,哪天咱们这菜园有了困难,还得请你多支持呢。矬子李说队长客气了,如果有用得着我老李的只管说话,咱们谁跟谁呀。他转过身对着两旁大眼瞪小眼的众人摆摆手说,再见了,同志们,有事儿呼我啊,哈哈。他紧走一步,重新跳上驾驶室踏板,使劲摁了两声喇叭,一轰油门,三轮车“突突突”地很有力地冲出大院。刚才的一幕,让周围的职工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方队长催他们下地,他们才从惊愕中缓过点儿神来。
据说矬子李在“香万里”饭馆老板娘的帮助下,联合了十多辆农用车成立了一支运输队,他自任队长,带着那支队伍活跃在周边农贸市场和建筑工地上,生意跑得红红火火的。
六
三年后的开春,公司的老经理到了退休年纪,接班的是一位年富力强的刘姓经理。刘经理上任后,“嘁哩喀喳”地对历史遗留的一些问题进行了清理整顿,其中一个文件规定,对连年亏损经营的单位实行关、停、并、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允许长期亏损的单位继续存在。“三三一”菜园一下成了首当其冲的地方。很快,公司就下发了对菜园下一步工作的指导意见,拟采取面向社会公开竞聘承包的办法,使菜园实现市场化运作。对竞聘成功的承包者规定了两项义务:一是要妥善安置现有菜园职工的就业问题;二是承包者每年向公司上缴六万元利润。承包者一经与公司签订了合同,即拥有独立的经营权和人事任免权,在不违反法律和合同的前提下,公司不得随意进行干涉;竞聘者在同等条件下,公司内部职工优先考虑。这个意见出台后,方队长一时觉得心里没了底,屁股底下的位子开始摇晃。他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这两个条件其实挺苛刻的,自己领着这群人在这里扑腾了这些年,一年能收几个钱自己还没数吗,谁吃饱了撑得拿着钱来这里打水漂,真有这样的人,不是疯子也是傻子。这样想来,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半个月后的一天,当他接到公司领导的电话通知时,还是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上边通知说,新来的承包者明天将去菜园履任,要他做好交接工作的准备。第二天上午九时许,公司副书记带着组织科长和人事科长一行人来了,当两辆轿车开进队部大院时,方队长一脸尴尬地迎了出去。在地里干活儿的职工看见公司领导的车来了,纷纷扔下手里的家伙涌进队部大院,都想在第一时间目睹菜园新的领导人。当副书记郑重地将新任承包者介绍到方队长和职工们面前时,大家全都傻了眼,承包者竟然是矬子李。
矬子李依然留着平头,但此时的平头是有棱有角的,全黑的,显得很精致。他穿着一件咖啡色夹克衫,里面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下面穿一条藏青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他的厚嘴唇此时是合拢的,神情泰然,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与方队长和职工们握着手,神态谦和得体。人群里有人嘀咕道这不是矬子李吗,怎么……刚说到这儿,就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儿捣了一下,那人马上闭上了嘴。这次他跟职工们握手,许多人都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双手伸出,身子前倾,脸上笑得很生动。
上任伊始,矬子李高薪聘请了一位姓杜的农业专家,在对菜园进行了认真评估后,重新进行了规划和布局。因近几年瘦肉型猪肉价格飙升,市场供不应求,矬子李投资二十多万新建了四排猪舍,再加上原有的旧舍,形成了圈养上千头猪的规模;他又对原来的鱼塘进行了改造,改造后的鱼塘不养草鱼、鲤鱼和鲢鱼了,改养甲鱼了;另外他又投资十多万元,建起了五座蔬菜大棚。至此,菜园旧的格局完全被打破了。另外,他们又筹划着扩建“香万里”饭店和组建一支运输队伍,作为菜园的辅业。
鉴于近几年已有部分老职工退休,现有的职工大部分年龄也偏高,人员呈现老龄化,矬子李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二十名员工的决定,要求新员工是三十岁以下、具有初中以上文凭的男性青年,同时又从农业大学应届毕业生中招来两个人,作为未来菜园的管理人员进行培养。菜园的人事和组织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动,全菜园分为两个生产队,矬子李任总经理,闵桂花(就是“香万里”饭馆的老板娘,现已是矬子李的第二任夫人) 任副总经理,杜专家任技术顾问。方正被任命为一队队长,主管五个大棚的管理和甲鱼的养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矬子李把二队队长的位置留给了白义,由他全面负责上千头猪的管理,并成立了一个技术小组配合他工作。这个任命一出,在菜园立刻掀起很强的冲击波,大家都不敢相信,因为谁都知道当初矬子李是被白义亲自赶出二班的,走得很狼狈,他现在竟然不计前嫌,还委以重任,这让许多人都难以置信。不但别人不信,连白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在听到宣布任命的一瞬间“忽”地抬起了头,浑身像触了电一样痉挛着,两眼傻了似的盯着矬子李。当他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后,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向矬子李哽咽着保证,总经理,你放心,这些猪……我就当……自己的亲儿子养,把我这一百多斤……豁上,也要把猪养好养肥!
当矬子李找到郭庄时,他咧开嘴哈哈地笑着,那神情,好像他从来没走出去这个菜园,一直在和郭庄他们守夜。他拍着郭庄的肩膀说,郭兄弟,你老哥又回来了,咱们又可以在一起战斗了,你可要好好给你哥出力呀。说着他略微收敛了下随意的表情,身子挺了挺说,现在我宣布,任命你为值勤队队长,全面负责菜园的保卫工作,配六个人归你指挥,给你们配上制服和对讲机,让你们成为正规的保安人员。
郭庄双手握住矬子李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李总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李总的期望。他看了下旁边的人,低头小声问道,李总,当年我扣过你工资,你不记恨我吧?
矬子李哈哈笑着说,扣得好,扣得好啊,如果当年你不扣我工资,现在咱们也只是朋友,这值勤队队长我可能就要考虑别人了。
郭庄看着他嘿嘿一笑说,李总,你当年传授给我的秘诀以后不能用了吧?
我传授的秘诀?矬子李一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噢——不能再用了,不能再用了,那是对付日本人的,可不能用来对付你老哥呀!那句话得改成:“来了就得真干,干好才能给钱。”
哈哈哈——郭庄和矬子李一起放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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