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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飞尘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732
■ 孟曙光

  一路飞尘

  ■ 孟曙光

  

  涛声远去 版画/王洪峰 作

  赵琴在这条线上跑了三十多年车,早出晚归,开着她的“黄海”牌大轿子车从东沽到农场,从农场到东沽,单调至极却从没厌倦过。

  无所谓热爱不热爱,干本分的工作,月月都有稳定的工资和奖金,还有所有应有的劳保和福利,加上丈夫的是双份儿。这些,足以让亲戚朋友们十分羡慕。美中不足的是儿子贪玩,什么航模,旱冰,电脑之类的样样都能拿活儿,玩得倍儿溜,可惜就是学习成绩不好。赵琴很着急,自己定点出车收车,哪有功夫过问儿子的学习,便不由得对丈夫抱怨:“你看人家,个个忙着考大学,都挣上命了。”丈夫却说:“看人家的干嘛?再好也是人家的。咱这不也挺好的吗?能吃能喝能玩又健康,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胡打乱揍,四不撒谎撂屁,五不坑蒙拐骗,六不吃喝嫖赌,哪儿找这么好的孩子去?再说了,小孩们都上了大学,手艺活谁来干?总不能也让大学生们来干吧?”赵琴笑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学富五车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会是什么样子。

  通往技工岗位的路还真不挤。有不拥挤的路走,干吗非要哭着喊着去挤那打破头的天梯呢?天梯,那也无非是通往某个岗位的过道,跟游乐园里的摩天轮似的,爬再高,划个大弧还得回来吃人间烟火。

  就这么简单,赵琴被说服了。童年是人生的天堂,她不忍心让儿子的天堂凄风苦雨,便留心些专科学校,当家长的总得给孩子谋条出路吧。

  后来,儿子报考了海员学校,毕业后在船上干。月月都把工资交上来,挣得还真不少呢。赵琴一分也不动,都给他存着,将来娶媳妇用。丈夫从海上调下来后在码头上班,爷儿俩凑一块跟哥儿俩似的,玩航模玩到能自己装配小直升飞机;给旱冰鞋装了磁力减震器,可以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疾行,缓冲效果绝极了。

  一家人生活得很开心,赵琴知足。

  就在刚才,她接到远望庄园售楼处的电话,明天就能拿到新居的钥匙了。和那些拿高薪的人比不了,赵琴买不起开发区的高档住宅。五年前,她经过广泛咨询,选择了一处叫远望庄园的售楼处,以一千多元钱一平方米,一百二十平方米一次交清的交易方式,买下了图纸上的一个小方格。她家的实力,仅够买这样价钱的房子。房子她是左等右等,总是建建停停的下不来,开发商解释说因为一些手续不好办,所以一拖再拖。有人说她傻,远望地处化工厂旁,荒芜偏僻,开发商比划了个饼,万一他两手一松,饼就没了,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听了这个,赵琴就又有些忐忑,和丈夫一起回天津问过年届八十的老父亲。老人笑了,说:一个发展中的城市,怎会让那么开阔的土地常年撂荒呢,那地界临河靠海,列入国家开发计划是迟早的事儿。

  老爷子曾是市政协委员,报纸不离手,看问题倍儿准。赵琴彻底放下了心。

  尽管房子只是挂在售楼小姐的红唇上,赵琴依然能想象得到泻在客厅地板上的大片阳光。那曾是多么熟悉的情景啊。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和平区五大道,爷爷曾拥有一座小楼,有抽水马桶和壁炉,橡木的门窗,柞木的地板,她最爱爬在地板上玩积木,因为总有阳光照在地板上,可以打出各种手影。后来,搬到了一个小胡同里,全家十几口人挤在一起住,奶奶常叹息,说这就是命。再后来,她中学毕业,服从分配,来到这个远离闹市的地方,多半是为了挣脱家中压抑的空间。结婚后,分到一个单元房,旧的。一家三口,过得挺不错。刚分到房子那会儿,母亲曾在父亲的陪伴下,带着爷爷、奶奶来过这里,当他们乘着拥挤的公交车,穿行于荒芜的苇地和泛白的碱砣之后,母亲哭了:“闺女呀,这是嘛地界呀……”

  买房,大半是为了儿子的将来考虑,另一半似乎是在找寻童年那丢失在红尘中的美妙记忆。

  如父亲所言,滨海新区大开发把这片儿规划为响螺湾商务区,化工厂迁别处去。远望庄园的身价一下子起来了,每平方米涨到了八千多元。为此,赵琴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这是她一生中在重大问题上最得意的决策之三。之一是果断地选择嫁给丈夫。他在钻井队干了一辈子,身强体壮,车钳铆焊样样精通,爱干净会倒饬,总是那么利索。而且,烧一手好饭菜,家里事儿从没让自己操过心,说话办事有板有眼,人缘好极了,一起的姐妹开玩笑说他是白马王子。之二呢,是让儿子上了海员学校。那拨儿孩子,学习好的上完大学分到了外地,条件比留在家门口差远了,有人想往回调,很费事儿;上自费大学的就更惨了,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儿子有航海专科学历证书和海员“五小证”,被公司相中,没费多大劲便上了班。实习期一满就当上三副。他爸说:“大副管船头,二副管船尾,三副抱着船长大腿,掌舵的。”

  “黄海”牌大轿车以老而旧的面目出入于日新月异的街市,与众多时尚品牌的轿车同行,显得很落伍,这种感觉完全是比较出来的。当年它也曾显赫过。刚接车那阵子,它靓丽雄健,吸引过无数路人的眼球。你想吧,宽大的风挡玻璃后,高高地端坐着风华正茂的披着长发的女司机,轰然在你视野里闪过,那该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

  如今,乘客中的黑发大都业已花白,就是染过也会露出刺眼的银发根。当年在妈妈怀中吃奶的孩子们已长成了大人,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在油田各单位供职,他们成了这趟线上的常客。熟客们对自己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最早是小赵、赵儿,继而是赵师傅、赵姐,再后来是赵姨、赵阿姨、他赵姨……后边该叫赵大妈、赵大娘了吧?想到这儿,赵琴差点儿笑出了声。

  车到船闸,又堵塞了,“黄海”被迫停了下来。又过船开闸了,一只白色的桅杆从海那边的天空划过来,河这头,本可单行的车流却停顿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车上的乘客开始骚动,有骂大街的,有发牢骚的,也有说怪话的。赵琴探出半个身子一看,是一辆大巴卡在了闸桥入口处,凭经验可以断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得,等吧!

  突然一个大盖帽出现在赵琴眼前,五指并拢来了个敬礼,赵琴心里格登一下,开车的人都知道,这八成意味着麻烦临头。

  她飞快地扫了眼左右倒视镜,没情况。左右转向灯和刹车灯在出车前检查过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奇怪的是,平时他们敬礼也就那么一比划,生怕敬久了你得了便宜。这回警察的手像是粘在帽檐上似的:“大姐,想求你帮个忙行吗?”

  他一脸灰尘,嘴角挂着白沫子,很疲惫的样子。赵琴认出来了,这警察曾经罚过自己,只因前轮压了停车线,张嘴就是二百。这种罚款公司不管报销,全由自个儿承担。为此赵琴窝了好久的火。她翻着白眼没好气地问:“干嘛?”

  “大姐您甭拿卫生球(俚语:白眼)爱我。麻烦您帮忙把那台大轿子顺一下行吗?”警察“叔叔”收礼后握拢四指用大拇指指了指脑后的闸桥口,眼神里透着恳切。

  赵琴想拒绝,警察说:“有个救护车也被堵了,车上有急病号。你过桥麻利,从没打过嘣儿(方言:迟滞),我知道你有根(方言:有把握)。”

  赵琴也听到了那凄然的车笛声,她就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被卡住的是辆新式豪华大巴,比自己的“黄海”长出足足两米,由于司机鲁莽,在90度拐角处没留下足够的余量,致使车头在拐向桥道时几乎顶住闸桥的护栏,后边的车又跟得太紧,没有退路,死死卡在桥头上。赵琴绕到车尾,见后边的马6与大巴车尾部有一米多的间距,马6后边的车与马6也有一米多空隙,她本想请开马6的人再往后挪一下,那人故意扭开脸和后座的人说话,理都不理她。警察上前协商,那人说:“你总教导我们保持距离,我哪敢违反呀。再说了,我手潮,万一把后边的碰了谁的责任?”

  

  她跨步量了一下两车的间距,用心估了一下,心里有了数儿。她走到大巴士车前轮处踱了两步,用脚拨拉了个小石子放在那儿。一招手请下了手足无措的大巴司机,攀了上去。

  赵琴挂好倒挡,把车向后倒去,后边的车主急了,摁响了喇叭,她充耳不闻,眼睛盯着上车前设定的标定石子缓缓地倒着车,吓得后边那车上的人弃车而出,跳脚叫骂,看那口型,话不大干净。赵琴用余光从后视镜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冷冷一笑,她没分散注意力,直到标定点与车轮中心找齐,才一脚刹住。

  马6的车主停止了叫嚷。伏身一看,大巴车的屁股抵近马6的脸儿。警察很幽默,撕了张纸条伸了进去,顺利地从两辆车之间划了过去。似办案例行取证似的,在明确当事人双方的责任。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不同的方向飞来,几声闷响,红红黄黄布满了车顶,是西红柿、生鸡蛋,还有死螃蟹和臭鱼。马6又叫骂起来,西红柿鸡蛋们便雨点般向他飞去,砸得他钻进了车里不敢露头了。

  赵琴操纵方向盘,使大巴在似动非动之间把车头摆过了桥中线,慢慢地让车头顺进了桥头,跟着猛然摆正方向,一点点地把巨大的巴士开过了窄窄的闸桥,一系列动作连贯从容,掐量得惊心动魄,在拐过刁钻的角度时,车体与桥栏的间隙仅手指宽,却无半点蹭剐。

  转眼间,巴士已安然开过闸桥。追上来的大巴司机一脸悻悻地感激,赵琴摆手示意他快走。

  围观者们发出一片叫好之声!大家情不自禁地一齐鼓起了掌。那掌声让从桥上步行返回的赵琴很不好意思,长这么大,还真没经过这阵式。她暗自对自己说,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她放匀步履,目光平视,神情矜持。裙裾之下,棕色的“达芙妮”牌高跟圆头皮鞋嘎嘎作响。桥侧,等待过闸的外轮船首高昂,探过她的头顶,围在护栏旁的外国船员吹响了口哨,似在喝彩。赵琴气定神闲,一步一步走过了闸桥。

  警察在桥那头打着手势,让前边的车稍等,指挥远处的救护车先行。空荡荡的铁桥上只有赵琴在走,如“T”型台上的模特,在无数敬佩的目光中穿过。

  马6的车主,这会儿恨不得警察马上放行,好尽早离开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那崭新的车体上,摔烂的死鱼蟹、西红柿和鸡蛋黄分外扎眼。赵琴乐了:“哟,老板,行啊,有海鲜有火柿子,嚯,还有臭鸡子儿。拣吧拣吧够炒好几盘的,晚饭有了!”

  那小子自知理亏,没敢言语。

  当赵琴坐到自己的驾驶室时,她的脸有些发热,像一个在舞台上没谢幕就走下来的角色,心突突跳个不停。开起车来,觉得挡很涩,方向盘也变得异常沉重。开过闸桥后她才悟出,那大巴士的方向盘有液压助力,所以操作起来很轻松。她多少有些失悔,不该去摸那大巴士,不去碰它,便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黄海”老了。

  车老了,人也老了。想当年在路上遇到找麻烦占口条便宜的流氓司机,姐妹们会一拥而上,非打得对方记牢祸从口出这个古训不可。因为,她们在这鱼龙混杂的市面上走动,常有骚扰和纠纷。有些事儿,单位和领导解决不了,野蛮的寻衅只能通过对应的方式来解决。于是美女们凶猛的反抗见效了,再也无人敢造次。坏人们都知道,这帮开大轿子的641姐姐不好惹(641是当地人对渤海油田的俚称),她们无视那些轻薄她们的下三烂。惹急了有嘛是嘛,摇车把,板砖,高跟鞋劈头盖脸,决不留情。然而,今天她竟然轻易地放过了那个开马6的臭嘴。看来,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变宽厚能容忍了。

  当赵琴的车驶过了闸桥,救护车的蓝色顶灯已消失在防潮闸,隐约能听到急促的笛声渐渐远去。

  坐在车尾的是已退休的人事科长,今天去滨海女儿家看外孙。刚才,亲眼见到年近半百的赵琴上下车动作麻利,身段的灵活劲一点儿也不减当年,这让他感慨万千。赵琴她们这批人是自己1976年亲自从天津接来的,刚来时才十七八岁,赵琴家庭成分是资本家,很受歧视,到二十五六岁也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科里一个调配员对她动了念头,那小子是有老婆的。他借一次填职工登记表的机会暗示赵琴,若顺了他,他能为她换份体面的工作,最低也弄个小车开开。没承想赵琴没驳他也没理他,当他面儿抓起桌上的电话给自己的师傅打了个电话,说是答应晚上一起出去喝酒。这事儿在当时的运输公司闹腾得动静挺大,男师傅女徒弟约着喝酒,要出大事儿!领导不放心,派人去小饭馆摸情况,结果呢,是师傅要给赵琴介绍对象,一个海上钻井队的工人。赵琴起先还有些犹豫,找个出海的,她总是有些迟疑,家里人也不太同意。经调配员一激,倒改变了主意,毅然同意了师傅的安排。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姑娘,有了对象麻烦会少许多,省得招蜂引蝶闹绯闻,也能给师傅减少是非。

  俩人一见如故,很顺利地谈成啦。

  小伙子不错,在唯成分论的年代,敢娶资本家的女儿,是要有点儿勇气的,入党提干都会受影响,说白了,是在自毁前程。想到前程,老人苦笑了,退休后的他对这俩字进行过专门的思考,人生如戏,多少人在功名利禄上殚精竭虑,到头来还不是到一边稍息去了,带走的只是一身的是非和积怨。看看赵琴这些人,她们从来没奢求过前程,当然她们似乎也没那资格。但她们还不是安然地活着,不坑人害人,也不去挤对人,更不去挖空心思琢磨人,或奴颜媚骨地去巴结人,永远也不会亏欠别人。任时光在平淡中自由地流转,她们坦然,轻松,活得有尊严。

  靠背挡住了赵琴的身影,后视镜中能映出她的面孔,那面孔被黄昏的阳光照映着,端庄得让人惊诧。老人暗自感慨:岁月,可以夺走人们许多东西,唯独拿不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神韵。

  窗外,夕阳下,红尘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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