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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674
■闻桑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闻桑

  

  油田之晨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刘苦花,你他妈的活在世上有什么好?你给老子跳河死了算啦!

  钻塔轰鸣的深夜里,黑老鸹手持铁锹追打他的二女儿刘苦花时,我和一只虎正在雷潭拐的那口深不可测的泥浆池里滤柴油。

  雷潭拐是连接黄家岭大队的一个深潭肘弯,清清凉凉的潭水滋养着我们的祖祖辈辈。就在前三年的夏天,那里面又嫩又脆的水草还环绕着我们稚嫩的皮肤,那种爽爽的感觉和痒痒的触摸是水乡少年对水的最初体验。可现在这里化身为黑糊糊的泥浆池,周边布满了机器、钻杆和灯火,再也不见叼鱼的野鸭和好看的翠鸟出没。只是泥浆池上面飘浮的一点油污成了我们眼中的宝物,家里的煤油灯没油,我们摸黑掰棉花看不清楚好坏和杂质,第二天交给队里记工分就要大打折扣。

  刘苦花,你活在世上害人哪,你不知道害人的人最终是害自己呀!

  黑老鸹的吆喝声伴随着刘苦花的哭叫声,越过大队部后面的那片竹林,在雷潭拐的杨树林里飘荡。一只虎说,他二姐刘苦花把他五弟刘苦瓜给捂死了,她自己也恐怕活不长了。一只虎的声音就像吐一口痰一样漫不经心。然后,他就和我冒着被石油工人驱赶的风险,借助井架上发出的一点朦朦胧胧的亮光,死死盯着泥浆池中心的一块油污。

  这里的好多柴油我们都舀不上。我滤柴油的工具是半片蚌壳,拿在手里在泥浆池边上过过滤还算比较自如,但如果目标离我稍微远一点,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笨蛋!一只虎推我一把,用他手上的套着长长竹竿的铁勺子向池中心探去。我看见,那竹竿距油污还是相差一大截,一只虎不甘心地踮起脚尖又往前伸去。终于接近目标了,他奋力舀下去,结果腿部重心失衡,他整个人给栽了进去。

  一只虎变成了落水狗。我连忙大声呼喊: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在池边劳作的石油工人发现有人掉进了泥浆池,连忙跑过来将他捞了上来。

  真他妈的扫兴。我一把抢过他那用来滤柴油的勺子,发现他舀上来的几乎全是泥浆,只有星星点点的油污浮在上面。

  不玩啦,老子辛辛苦苦搞半夜也滤不到半斤柴油,值不到一毛钱,还被那些油田鬼子吆五喝六像在赶牛!一只虎的声音软了。

  是的咧,还不如你二姐刘苦花跟石油鬼子睡觉值钱!我说。

  你他妈的,我二姐跟石油鬼子睡觉也是你随便说的吗?你家不是也跟老子们一样穷得叮当响吗?你哥哥连根皮带都买不起,系裤子用的是根破条条,夜夜打地铺,天天吃红苕,把自己都快吃成了个苕逼!老子跟你说,你哥哥要是有吕解放那样的军用皮带,我二姐还不是跟你哥哥睡觉啦!一只虎狠狠地骂了我几句走了。他当然没有忘记带上他滤的一小半瓶柴油,可没走上几步就被泥浆糊住的裤脚绊了一下。一路猪啃屎,他索性将外衣脱了,然后咚咚咚的脚步声就消失了。我知道,一只虎这时候也许并没有回家,他或许就躲在某一个地方,或者桥洞里,或者竹林里,或者草垛里。这是他常耍的把戏。他在某一个地方躲一会儿,或者自个儿回家,或者又厚着脸皮找我玩了。

  然而,我现在有点讨厌他了。我们刚出来滤柴油时,一只虎给我讲了他二姐刘苦花。他说刘苦花要倒霉了。一只虎在说刘苦花要倒霉时,口气里有点幸灾乐祸。

  我们都知道刘苦花要倒霉,刘苦花大白天捂死她弟弟刘苦瓜,我们黄家岭大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刘苦花是在她家厨房灶门口和石油鬼子吕解放抱在一起时,让刘苦瓜看到的。

  七岁的刘苦瓜跟他绰号叫黑老鸹的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大嗓门。他正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刘苦芽在竹林里玩,刘苦芽自己把自己给打伤了,他把一根尖尖的细竹竿穿到了自己的腮帮里。这个差点送给石油鬼子王亚平做儿子的刘苦芽,样子太吓人了。他腮帮上长出一根竹竿,紫红色的血液冒出来,把细竹竿都染成红色了。刘苦瓜吓坏了。刘苦瓜一路大喊着二姐、二姐,二姐。可此时的二姐在厨房灶门口和吕解放分不开了,或者说,刘苦花根本就没听到刘苦瓜的喊叫。

  当她听到刘苦瓜的喊叫时,刘苦瓜已经换一种喊叫了。他站在厨房,跳着叫道,看到喽,看到喽……大屁股,大屁股……看到喽……

  刘苦花推开吕解放,把衣服抱在胸前,说你别叫,别叫……

  刘苦花一把把刘苦瓜拖进厨房。刘苦瓜上蹿下跳,他高兴得狂叫不休,看到喽,看到喽……

  刘苦瓜已经横在刘苦花的怀里了,刘苦花抓起一堆衣服紧紧地捂住了刘苦瓜的臭嘴。刘苦瓜还是蹬、挺、甩、打、踢,不时怪叫一声,他叫道,看,到,喽,看,看,看……

  等他什么都不能喊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着了慌的刘苦花再去找吕解放时,吕解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慌忙逃走的吕解放,把他的裤衩丢下来了。后来,一只虎一直骂吕解放,说这个狗日的怎么没把皮带丢了呢?要是丢了皮带多好啊,丢了一条破裤头,这个狗日的,就是一百条破裤头也不如一根军用皮带呀。军用皮带勒在腰上,多威武啊!

  一只虎充满失望的话,让听到的人偷偷发笑。发笑的人添油加醋,演义成吕解放错穿了刘苦花的裤衩。这已经无法考证了。

  刘苦花的父亲黑老鸹此时正在七十公里外的四湖总干渠疏挖工地上推土。次日黄昏,他是吃过晚饭后钻到被窝里被飞速来报的人弄醒的。

  黑老鸹说,你他妈别弄我,我不能去搞夜战了,我昨晚累得皮侉毛落,今天要我去除非家里死人了。

  来人叫谢从安,是生产队长,也是他的女婿。谢从安说,爹,家里出事了。

  黑老鸹说,滚,出什么事,死人啦!

  谢从安唔一声。

  我和一只虎在雷潭拐里滤柴油时,一只虎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刘苦花要倒霉了。一只虎也是大嗓门。他们一家都是大嗓门,黑老鸹说话驴喊马叫,跟吵架一样,他的一窝孩子,老大刘苦荞,前两年嫁给了我们的生产队长谢从安。老二刘苦花,正跟一个叫吕解放的石油鬼子打得火热。老三没有名字,落地没多久就被竹扫帚戳瞎了一只眼睛,就顺嘴叫了一只虎。刘苦瓜和刘苦芽是双胞胎,他们虽然长相不一样,嗓门又粗又大却如出一辙。我本来是不想来滤柴油的。我本来是要看看,刘苦花捂死了她弟弟刘苦瓜,会招致什么样的下场。可一只虎却一点也不在乎,他不但勾我来滤柴油,还有点沾沾自喜。他说刘苦瓜被捂死时,好像比他戳瞎一只眼睛还容易,或者像他吸一下鼻涕那样轻松。我真有点受不了他了。我和一只虎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这让一只虎的母亲常拿他跟我作比较。他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秧娃子。每当他母亲说这话时,一只虎已经跑出来跟我玩了。他在家做了什么事让他母亲不满意,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母亲却对一只虎充满希望。我母亲要是看我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就说,秧娃子,你去找一只虎玩。也许这就是我和一只虎能够今天是仇人明天又是好朋友的原因吧。

  现在,一只虎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个人溜走了。我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雷潭拐的杨树林里。

  刘苦花,你给老子死去吧!黑老鸹的哇哇大叫和刘苦花的哭喊声,清晰地穿透厚重的夜幕,在杨树林里久久不散。

  当我只能听到黑老鸹的哇哇大叫而听不到刘苦花的哭喊时,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刘苦花不知是一脚走失,还是故意要结束生命,反正,当黑老鸹手持铁锹,满大队寻找刘苦花时,刘苦花已经走在了通往死亡的路上。

  刘苦花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才被起早挑水的女人在兴隆河里发现的。当时的黑老鸹,手持铁锹没有找到刘苦花,他只能趴在他家石磨上呜呜大哭了。许多想看看刘家热闹的人,都认为刘苦花突然从黄家岭大队消失,很可能躲到吕解放那里了。有人想当然地做出推测,认为黑老鸹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认为他能拖着铁锹直奔石油鬼子的据点,和吕解放展开一场搏斗。那样就有好戏看了。可黑老鸹拖着铁锹在黑咕隆咚的夜里走了几圈没有找到刘苦花时,才想起已经被邻居帮忙埋藏了的刘苦瓜。

  黑老鸹这才呜呜大哭,后来他的哭声就变成哈哈哈了。黑老鸹的哈哈大哭让人毛骨悚然,让人胆战心惊。和黑老鸹生活了一辈子的邻居,都没有听过还有这样的哭声。他这哪里是哭啊,这简直就是傻笑,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哈哈大笑呢。我在雷潭拐回黄家岭的路上,就被黑老鸹蒙蔽了。

  我在通往大队小学的一座竹子桥上,写了一行字:打倒狗日吕解放狗屁屎屎。我掏出从老师讲台上偷来的半截粉笔,把我能写出来的最恶毒的话送给了吕解放。

  我知道我仇恨吕解放的原因。从许多石油鬼子和大队里小媳妇的笑闹中,我朦朦胧胧知道男女间的事了。每每他们打情骂俏,我的热血就汩汩沸腾。我时常在这样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刘苦花。

  我和一只虎是从小尿尿和泥的朋友,除了睡觉,我在他家的时间比在我家的时间还多。我是在去年夏天一个闷热的雨天,一下子迷上刘苦花的。她当时在她家的厨房灶门口洗衣服,我在雨地里一头就撞了进去。我是跟她要一把剪刀的。我做一把弹弓,需要一把剪刀。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刘苦花的乳房了。她低着头,含着胸,又长又细的胳膊正用力地搓洗衣服。她乳房小小的,好像下垂后又微微上翘。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不知道那里还有如此美妙的风景,我真的是第一次发现女孩是如此的美妙。刘苦花仰起头,说,疯死啦!她注意到我呆呆傻傻的目光了。她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刘苦花再看我一眼时,用湿淋淋的手拎拎自己的花布衫,红着脸,笑笑的样子,呵斥道,小屁孩,死一边去!

  我后来就不能看到刘苦花了。我看到她就心跳脸红,我好像做了亏心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每每看到她的时候,我都要往她的胸部瞟一眼。刘苦花要是不跟我说话我还能沉得住气,她要是跟我说点什么,特别是她跟我笑笑的样子,我只有跑了。有时候,我会听她在身后说,这个小屁孩。

  有一天,从早上到中午,我和一只虎用弹弓打了半盆知了。以前我们打那么多知了,都倒到猪圈喂猪了。可那天中午不知为什么,刘苦花突然要用油锅炸知了吃。只有石油鬼子用油锅炸过知了。我和一只虎最多吃过烧知了,吃得满嘴黑乎乎油花花的。刘苦花用油锅炸知了时,一只虎趴在锅台边咽了有二斤口水,而我却跑到红旗闸的水泥台阶上洗脚去了。我以为,一只虎一定喊我去吃知了,或者送几个知了给我。可一直到天黑,我都没见到一只虎的影子。我坐在红旗闸的水泥台阶上,都闻到喷香的炸知了味了。我也咽了有二斤口水。我那时的心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我想吃喷香的炸知了,可又害怕刘苦花,她衣服里小小的乳房让我战栗……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刘苦花喊我我没有跑,那是我在兴隆河边钓鱼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秋天了,河里已经不能洗澡了,林子里也没有知了给我们打了,我只好在河边钓鱼。我不记得那天一只虎干什么去了。我站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四周是许多矮紫穗。在我不远处的红旗闸水泥台阶上,我看到刘苦花在洗衣。

  她泼滋泼滋搓衣服的声音清晰可闻。我想象着她那对小巧的乳房,大约和她在厨房洗衣服时一样吧,也是坚挺地不停地跳动,那跳动幅度不大,却有些沉甸。我钓鱼实在是不专心了。透过矮紫穗,我看到刘苦花长长的大辫子搭在肩膀上,白花花的阳光簇拥着她,水面上半圆形的波浪一浪一浪地荡出去。水面并不平静,如果你不看水面上的漂浮物,你不以为水在流动。而事实是,水是流动的。

  我看到刘苦花两只细胳膊甩来甩去,然后,她好像找什么东西,再然后,她就失声惊叫了。刘苦花先是啊地长叫一声,接着就转身朝大队部望去。她叫道,我的衣服。刘苦花的叫声有点绝望。但她的目光朝我望来了,她跳一下,叫道,秧娃子,帮我捞衣服,我衣服叫水冲走了。刘苦花的话无疑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她没有发现我,我以为她只允许我偷偷地看她,谁知道她早就知道我在这儿钓鱼了。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有些惊惶失措,噢、唔、啊、哎胡乱地应几声。刘苦花又跺了几下脚,快啊秧娃子。我跟她大叫一声,来啦!我脱掉上衣,跳到河里。我听到扑通一声,刘苦花也一定听到这一声了。刘苦花更是大叫了,哎呀,谁让你下河呀,冻死啦!我说,不冷。我三下两下就蹿到红旗闸下了。还好,她的衣服没有被水淌走,我两个猛子就给她捞上来了。是一件花布衫,就是不久前她在厨房里穿的那件花布衫。刘苦花看到我把花布衫放在石阶上,她笑了。她抓起一把水,砸到我脸上,又抓起一把水,砸到我脸上,然后就是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她说,你这个小屁孩呀!

  我顺着原路游回去了。我在转身的时候,用双脚砸起水花喷了她一身,她的笑声就更欢快了。

  我还不知道我再也听不到刘苦花的笑声了。我在写下打倒狗日吕解放狗屁屎屎的时候,我还有点害怕,害怕吕解放看到我写标语骂他时,会把我揍一顿。但是当我第二天早晨在兴隆河看到被打捞上来的刘苦花,我再也不害怕了。我想,刘苦花都死了,我打倒你吕解放算什么啊,至少我跟你对等了,扯平了。刘苦花躺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身上的冬衣整整齐齐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脸色铁青,和水泥台阶的颜色差不多。我情不由衷地就往她胸脯上看,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这回没感到心跳,可能也没有脸红。我和大队里许多人一样,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说不上来是冷漠,还是忧伤,悲痛离他们似乎还很遥远。

  我觉得,许多人都是漠不关心的。对于黑老鸹家连续地失去两位亲人,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围着红旗闸,围着水泥台阶上的刘苦花,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刘苦花的母亲,这个闻讯而来的瘦小女人,在跑到河边时,突然摔倒在地,她撑起身子,试图爬到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围观的人群已经给她闪开了目光通道。这个昨天已经被悲痛淹没的女人,脸上一点泪痕都没有,她喉咙里抽气一般地说,我心啊……妈疼死啦……就再也起不来了。此后的几天,我常看到她无声地落泪。

  二

  这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吕解放的身边站满了黄家岭大队的大姑娘小媳妇,好像自己是一个老师站在雷潭拐在给一群学生上课。

  吕解放是一个清清瘦瘦的石油鬼子。据大人们说早先在我们这里搞石油地质普查及地球物理勘探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后来在离我们四十多里地的钟市凹陷构造钻探第一口自喷油井并获得工业流油的时候也没听说他的名字,再后来石油部将油田升格为代号五七厂的时候,他才在五年前随同一批老大庆来我们这里搞什么石油勘探会战。

  那时候我刚刚懂得一点人世间的事情,记得是在一觉醒来,看见这平时寂静冷落的兴隆河堤上突然变得非常热闹起来。汽笛声脆,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头的外乡人操着我们似懂非懂的口音,黑压压地挤到了我们这片弹丸之地。大人们说是有十几万大军从东北开进来了,是一个叫康世恩的人和武汉军区一个姓韩的副司令员牵头,从黑龙江调来了一百多台钻机以史家湖为中心摆开了决战的架式,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芦席围棚,到处都是机器轰鸣,到处都是歌声嘹亮: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

  史家湖荒无人烟,茫茫无涯好像没有边界。为什么要叫史家湖呢?我不知道,我们黄家岭大队并没有姓史的人家,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多年,现在依然没有答案。说到底,我还是喜欢红旗公社这个名字,这名字很美很有气势也很切题。我们这里没有高山大海,但一马平川却的的确确是红旗招展的。从大队部往西走上不到五里路就是一片湖区,据说在明末清初还属于洞庭湖水系,朱元璋和陈友谅争天下还在那里有一场恶战。杨柳、苇林、沙滩、沼泽,有多长?反正两头望过去都望不到尽头。

  穿过一片柳林继续往里走就是苇林,春日水暖,苇芽便如一枝枝绿色的箭,一夜间呼啦啦都冒了出来,一场春雨过后便冒了一尺多高,张开了尖而长的苇叶。苇芽嫩可吃,剥了一层层皮,便露出了里面嫩白如玉的芽肉,炒了吃,有点苦,但味极鲜。“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可是我们那里没有河豚,有蒌蒿。蒌蒿很苦,当时没有人吃。现在很值钱。蒌蒿炒腊肉,在大城市的汉口菜馆都能吃到。五月,苇子有了一丈多高,苇叶宽宽大大,端午节时用来包粽子。苇林里生活着众多的水鸟:苦娃子,就是秧鸡,整天苦哇苦哇地叫。青桩,青桩的叫声很恐怖,爱在黄昏时叫姑咕姑咕。后来拍摄的电视剧《西游记》 《聊斋》,到了恐怖的地方就爱来一两声鸟叫,那就是青桩的叫声。日里青桩,夜里鬼汪。青桩一叫,我们这里的小孩便把头蒙在被子里睡觉。鹭,有白鹭,也有灰鹭,伸长了脖子在水里叼鱼。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鹭就是鹤,让我自豪了好多年。后来我知道,那不是鹤。鹤飞的时候,脖子是伸着的,鹭飞起来的时候脖子缩着。有野鸡扑棱棱边飞边咯咯咯地叫。母亲曾用扁担砍死过一只野鸡,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幸福的一天,我吃上了香喷喷的野鸡汤,甚至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要一闭上眼,便能闻到那种清香,能触摸到四十多年前的气息。冬天,苇子黄了,开了白花花的芦花,像一只只竖起的猫子尾,毛茸茸的,风一吹,散开了,千朵万朵,漫天飞舞,像下雪,真的像下雪。下过一场雪,冬天就到了,刀子风一天到晚呼呼在刮,将大路刮得白花花的。那时的冬天风真大呀,雪也大,比现在冷多了。大人们便早出晚归去砍苇子,苇子砍倒了,便可以站在兴隆河堤上望见史家湖了。史家湖的对岸也是苇子,我随母亲去过湖那边打猪草,坐的是小木船,一个梢工使桨,一个看风张帆,木船摇摇晃晃地过去了。从油田鬼子搞五七大会战的时候开始,史家湖里再也见不着帆船了。我觉得帆船很美,我怀念它。湖边是沙滩,沙细得像盐,赤脚走在上面很舒服。

  五七大会战近两千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在史家湖凹陷地带滚芦席睡地铺的油田鬼子一夜之间咸鱼翻身了,现在他们都陆陆续续搬进了砖瓦房,也有一部分住的是流动铁皮板房,那就是长年在外作业的钻井工人。他们八个人一间,也有两三个人一间的,据说那都是住着当官的或带家属的。他们都睡高低铁床,夏天吹电扇,冬天供暖气,上班坐汽车,下班还有收音机听,那个劲儿比我们种田打土块神气多了。这也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石油工人更是了不得。他们专车我们不敢坐,他们在我们地盘上开通的公交我们也不能坐,即使死皮赖脸地勉强坐上去了也要交足五分钱。他们的职工医院据说是从北京搬过来的,看病拿药也只面向油田鬼子,人家不接纳贫下中农这个可靠的同盟军,你就是在医院门口得了急病也没有用。

  这就是工农差别,连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承认在现阶段消灭不了三大差别哩。谢从安说。队长总是显得很有政治水平和理论素养,在老丈人面前也不例外。

  什么狗屁差别,我只知道这样搞下去是要害死人的。黑老鸹打断他女婿的话,又站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满嘴喷粪。可他说的话往往就是那么灵验,听到这话的人都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这个黑老鸹简直就是个报丧鸟!黄家岭的人都这么说。

  我注意到,有八个钻井队分布在我们大队的各个角落,还有一个采油队驻扎在黄家岭五队。对了,当时他们不叫采油队,说是叫什么采油三连,连上设营、团,连下有排、班,就连上班下班都是吹着嘀嘀哒哒的军号声,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照搬解放军的程序,一切都是按照部队上的做派,石油鬼子们也都穿着清一色的黄军装,上班穿工装,下雪穿棉袄,一切都像电影上那些雷锋的战友们,只是没有领章和帽徽。

  眼下的吕解放就穿着一条黄军裤,他把红色汗背心扎在裤腰里。他的裤腰带很牛逼,铜扣上面是闪闪发亮的五角星,五角星里雕刻着“八一”两个字。我和一只虎都眼红他的裤腰带。他裤腰带上闪闪发亮的扣子,照亮了我们的心。这个一度要被我打倒的家伙,在刚来我们大队钻井的时候,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但是自从他害死了刘苦花,我对他的仇恨,超过了我能想象出来的所有仇恨。我曾经跟一只虎说过,迟早我要收拾他。一只虎说,我也想把他干掉。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我要收拾他和一只虎要干掉他的目的是不一样的。我要收拾他,是要为刘苦花报仇。而一只虎要干掉他,仅仅是为了把他的裤腰带弄到手。

  一只虎的这种想法,其实我很理解。刘苦花的死,吕解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就在女儿死后的第二年夏天,他的父亲黑老鸹还身穿吕解放遗忘在他家厨房里的裤头,在黄家岭上招摇过市。黑老鸹的行为让知道底细的邻居嗤之以鼻,所以他在骂一只虎心都叫狗吃了的时候,并不理直气壮,所以一只虎也就趾高气扬地要弄吕解放的军用裤腰带了。可能是一只虎太渴望那种牛逼哄哄的气势了,他对造成她二姐刘苦花之死的罪魁祸首并没有表现出刻骨的仇恨,相反,他似乎还表现出内心里的些许崇敬。

  我们钻进了吕解放的工作室。吕解放的工作室其实就是队长家的厨房。我的表述可能有误,应该说,吕解放平时的工作室是在高高的井架上,现在他的工作室就是谢从安的厨房。

  队长谢从安家的厨房是两间,灶门口那一大块地方本来堆着麦秸稻草,麦秸稻草和锅灶之间放着饭桌。现在,麦秸稻草上横七竖八堆着几根钢管几个阀门之类的东西,吕解放坐在一张凳子上在帮谢从安、刘苦荞安装什么天然气管道。饭桌上有一本卷边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面子上还被烧黑了一块,那是煤油灯烧的。煤油灯不是烧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的煤油,而是烧油田鬼子白给的柴油,只有队长谢从安家才有资格。谢从安的鼻孔黑黑的,那是他吸进了许多油烟。在吕解放的身边,坐着他的老婆也是一只虎的大姐刘苦荞,鼻孔也是黑黑的,好像也是吸进去了许多油烟。我注意到刘苦荞手里拿着一本扫盲课本,新簇簇的,就像刚发的一样。吕解放一边在安装管道,一边在教她念课文,吕解放念一句,刘苦荞跟着念一句。吕解放念道,为革命养猪。刘苦荞也跟着念道,为革命养猪。刘苦荞本身就是生产队里的一个猪倌,读起来感到挺自豪,声音亮亮的。在念为革命养猪的时候,她的嘴张开很大,念到最后一个字,两片嘴唇伸出去好远,把猪字念成了气声。

  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你妹妹被人家日弄死了你还浑然不觉得。怎么他们刘家都是这么一个德行,记吃不记恨啊!

  我和一只虎怀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挤进来的时候,吕解放冲着我们说,小孩子不要乱跑,我在工作。队长谢从安也说,你们两个给老子滚出去。刘苦荞狐假虎威地吼道,死一只虎、臭秧娃子,你们听见了没有?滚出去!我们没有滚出去,我们趴在最后边的稻草麦秸上了。可一只虎老是不老实,翻身打滚,挤挤抗抗,弄得稻草麦秸沙沙响。吕解放给刘苦荞补课受了干扰,他又说话了。他说,你们两个要是没有事,就请到别的地方玩吧。吕解放的话引起了笑声。刘苦荞说,还请,你对他们两个小屁孩还说请。吕解放笑着解释说,我是从部队集体转业到油田的,时间长了,我习惯了用文明词。我对吕解放的话也反感。我大声说,不是我弄出声音的,是他,他是一只虎,一只虎是刘苦花的弟弟,是刘苦花和刘苦荞的亲弟弟。我故意强调一只虎是刘苦花和刘苦荞的亲弟弟,是让他照顾一下,不要再赶我们走了。谁知,我的话再次引起了刘苦荞的笑声。吕解放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天然气灶已经安装好了,吕解放虾着腰拧开开关,撅着屁股摁亮打火机在灶间点火。我看到,吕解放的屁股都要碰到刘苦荞的脸了,刘苦荞只好使劲地歪着身子侧着脸看他如何操作。点了一遍火,又点了一遍,吕解放然后再不厌其烦地领着刘苦荞在灶间点了几遍。打火机和天然气灶的声音稀稀拉拉噗噗乱响,接着灶门口就飘出了火苗,开头是红色的,吕解放调了一下,火苗变成了蓝色。吕解放觉得差不多了,说我们今天跟你们把天然气灶安装好了,过一段时间我再请示我们领导给你们安装电灯,好不好!听了这话,刘苦荞乐得一蹦三丈高,活脱脱是我们学校的小姑娘,说那当然好啊!吕解放说,我跟我们领导说,你是我们油田工人的家属,人家才破例答应给你们安装天然气灶的。有了天然气灶,刘苦荞就顾不得了,还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如果真有了电灯,我们就不会再受这油灯的烟熏火燎了,我扫盲的劲头就更足了。到了那一天,我要请你夜夜来当我的老师。吕解放似乎有所感悟,看了一下手腕上那只亮晃晃的上海宝石花手表说,都快五点半了,井场马上就要开饭了。我要归队了,今天夜里就请你把“为革命养猪”抄写两遍吧。吕解放话音刚落,刘苦荞就噘起了嘴巴。她说,吕解放,你跟我说话,不要说请。你再说请,我受不了。吕解放说,好吧,我不说请了。为弥补我的过错,我教你唱一支新歌,歌名叫《养猪姑娘心向党》,先听我唱一遍。我们看到吕解放站起来。这是我们最为激动的时候,因为只有他站起来,我们才能看到他腰上的皮带。我们看到他站起来时,腰上的金属扣子闪闪发光。一只虎又把稻草麦秸弄出沙沙的声音了,但这次没有影响吕解放唱歌。他站直了腰,两只手打着拍子,亮开嗓子唱道:

  葵花朵朵向太阳,

  养猪姑娘心向党。

  咱为革命来养猪,

  干一行就爱一行。

  …………

  吕解放把歌唱完了,谢从安在稻草麦秸上跟着唱。可一听,他不是唱歌的,他是打呼噜的。他打呼噜跟猪哼哼差不多,也跟唱歌差不多。我们都哄地笑了。吕解放说,不要笑,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我不唱了。刘苦荞把下巴搁在两只胳膊上,她说,还要养猪啊,学了一晚上养猪,临了唱唱歌还要养猪,我天天喂猪都要累死了。吕解放没辙了,说哪我能教你什么呢?刘苦荞说,你就教我们认字吧。老养猪干什么啊,谁一辈子不养几十头猪啊。我到现在连名字还不会写呢,你就教我们写名字吧。吕解放说,我就依你。说着他就在那新簇簇的扫盲课本上写上她的名字:刘苦荞。这是你的名字。刘、苦、荞,刘、苦、荞……吕解放领着她念几遍。刘苦荞挺认真,就把头侧歪着,看着吕解放,一字一字地跟着吕解放念。她声音还是很大很响。她念字的时候,我看到她嘴巴扯得很开,样子有点像笑。看到这场景,一只虎悄声对我说,吕解放真他妈的会日弄人。我觉得黑老鸹骂一只虎的话一点不错,他心真的叫狗吃了,怎么说吕解放也是害死他二姐刘苦花的仇人呀。刘苦荞的心也叫狗吃了,吕解放弄死了你妹妹,你难道就不担心他把你也日弄死了。我昨天就把我的担心对一只虎说了。一只虎说,她们死不死不管我的事,我就想弄他的皮带勒勒,你看他的皮带像不像武装带?我说,那是人家在部队发的军用品。这些话我们都说好几遍了,可我们还是想说。一只虎咂着响嘴说,趁他洗澡的时候,我们去偷。我说,我们可以像抓舌头一样,把他打昏。

  本来今晚我们准备去兴隆河对岸偷西瓜的。一只虎说,我们去看看吕解放的皮带吧,我们就来看吕解放的皮带了。吕解放的皮带闪着光,那束光一直打到墙上乱跑乱跳,我们眼睛一直跟不上。那束白光突然不动了,我们听吕解放说,刘苦荞你看着书上我写的你的名字念,你看我干什么啊。刘苦荞又把眼睛挪到扫盲课本上了。吕解放领着刘苦荞又念了三遍,加上前六遍,刘苦荞应该记住或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吕解放如释重负地说,今天就到这儿,我真的要归队了。刘苦荞说,吕解放,你今天不需要归什么队,你帮我安装天然气灶,我就这么没有良心?我要给你用大豆烙软饼解馋呢。再说,弄了半天,我还不会写你的名字。吕解放说,我字好写,吕,就是两个口字趴在一起……

  吕解放,两个口字趴在一起,那不是日字嘛。刘苦荞说。

  日字是这样写的。吕解放比划两下,他怕说不清楚,就在扫盲课本上写了个大大的日,又写了个大大的吕。他说,这两个字不一样,说起来都是两个口字,看起来也有点像,其实一点也不像。你们看看,日字是这样写的,吕字是这样写的,吕,两个口没连在一起,日,两个口连在一起了,你清楚了吗?

  刘苦荞拖着腔,说,不清楚,日是什么意思啊?

  吕解放说,日,就是太阳的意思,一日呢,在这里代表一天,一日就是一天的意思,反过来,一天,就是一日。

  刘苦荞说,妈呀,一天一日还行,一日一天,这谁能受得了。

  吕解放的脸红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说,好了好了,我真的要归队了。但刘苦荞只瞟了他一眼说,你真的要走,到嘴边的软饼也不吃了。我发现他的腿却一下子挪不动了,一只虎拉着我冲出了谢从安的厨房,说,妈呀,到底是石油鬼子,也就是刘苦荞能匹配过他。

  钻井队晚饭集结号吹响了,吕解放在刘苦荞家里没有挪窝。

  我和一只虎决定先放吕解放一马。一只虎说,我有一个预感,吕解放今晚跟刘苦荞那个之后,我就能把狗日的军用皮带弄到手。一只虎有什么好办法他也没跟我说。我们守候在钻井队前边的小钢管桥上,这是吕解放归队的必经之路。这时候我才看到,一只虎手里拿着一根棍。黑暗中的一只虎在我面前只是一个黑影,他把棍在空中劈几下,我听到呼呼的风声。一只虎说,一棍下去,能不能把吕解放砸昏?我说,你要用棍子把他狗日的砸昏?一只虎说,一棍砸不昏就砸他两棍。我说,万一要是砸死了呢?一只虎把棍子又劈几下,说砸死就砸死,正好给你报仇。一只虎没说给他报仇,也没说给他二姐报仇,而是说给我报仇。我曾经说过,要把吕解放给收拾了,替刘苦花报仇。去年冬天,就是在刘苦花死了以后,报仇就在我心里燃起了火苗,火苗一度在我心里越蹿越高,都要烧到我的眉毛了。其实我在兴隆河边看到刘苦花躺在红旗闸冰凉的台阶上时,报仇的种子就在我心里种下了。我在现场没有看到吕解放,我要是看到吕解放,我会一头把他撞到河里去。

  我看到没掉一滴眼泪的刘苦荞。作为刘苦花的姐姐,她在人堆里四处找什么。刘苦荞的眼里突然窜出两股火焰,我是清清楚楚看到了。我想她要是找到吕解放,也会一头把他撞到河里去的。后来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一只虎,一只虎说你跟鬼说吧,你跟鬼说鬼都不信,谁的眼里会长火苗?我没有跟鬼说,我没有再跟别人说,因为我自己都不信了。到了现在连我自己都相信,一只虎心叫狗吃了。但是,一只虎说要给我报仇。一只虎真能想得出来,可能是他听到我那些太多仇恨吕解放的话了吧。他以为我跟吕解放有多大仇恨似的。他已经忘了要给他二姐报仇了。可黑老鸹咬牙切齿地说,这兴隆河里还要死人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只虎在钢管桥上耍了几趟棍子,说,隐蔽!

  我以为吕解放来了,我和一只虎在桥下趴下来。四周的黑暗一点缝都不透,湖荡里的芦苇在风中说话,天上的星星鬼鬼祟祟地看着我们。我们期待的吕解放并没有出现。一只虎说,这个狗日的,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他不会从天上飞吧?

  一只虎把棍子扛在肩上。

  我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看到红旗闸上站着一个黑影。一只虎拉拉我,我拉拉一只虎,我们一同蹲下来。一只虎说,兴隆河里是不是有水鬼?我说,不是水鬼就是吕解放。一只虎说,对呀,一准是他。我说,怎么办?去干掉他!一只虎犹豫了。

  谁?那个黑影也发现了我们,他低沉地叫一声。

  是我们的队长一只虎的姐夫谢从安。

  我和一只虎撒腿就跑。

  我一直跑到家里,心口还呼呼地跳。我不知道谢从安一个人在红旗闸上干什么。

  我看到我姐姐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我还听到我姐姐说,王霞,你睡吧。

  我这才想起来,王霞和我姐姐长年住在一起,她们两个人就像我和一只虎一样,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王霞说,做完了算术,我要再写一篇作文。王霞突然哧哧地笑了,她对我姐说,你知道我今天写的作文题目是什么吗?

  我姐说,不知道。

  你猜猜嘛?

  猜不出。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三

  王霞和我姐姐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包饺子。她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话。王霞说,我们包饺子给不给秧娃子吃啊。我姐姐说,不给秧娃子吃。我一听就哭了。我明明知道她们包的是泥饺子,一口也吃不得,可我还是哭。王霞说,秧娃子不哭,秧娃子不哭,这一锅是菜馅子,等会我们包一锅肉馅子给秧娃子吃。我就破涕为笑了。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我记不得那时我几岁了,反正再往前,我就没有记忆了。

  后来我姐姐到大队小学上学去了,王霞作为油田工人的女儿也跟着我姐姐在一块儿上学。这让我姐姐挺骄傲。据说王霞的父亲王亚平是个老革命,从山东打到东北就扎根了。林彪的四野打到海南岛他没有去,而是转业到黑龙江当了石油鬼子,现在就在采油三连当指导员,也叫什么党支部书记。因为采油三连隔他们史家湖石油管理局总部的五七子弟学校很远,她父亲就依靠贫下中农这个可靠的同盟军,就近让王霞在我们大队小学读书。人虽说在农村,但处处显示出优越。在学校人家是人见人爱的乌金公主,歌儿唱得倍儿棒,一亮嗓门全校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她说他们老家爱吃水饺,连跟我姐姐玩烧火做饭的游戏也要包什么泥饺子。我姐姐奈何不了她,只得俯首贴耳听命于她。

  我姐姐跟王霞玩包泥饺子的时候,母亲就叫我去找姐姐回家割猪草。我姐姐对我传达的母亲指令充耳不闻。我说,母亲让你回家割猪草,你到底去不去?我姐姐说不去。我说,你天天包这些烂泥饺子你烦不烦啊!我姐姐说不烦,人家石油工人天天吃饺子都不烦,我烦什么。我说,我和母亲都要下湖割猪草了,你却在这里做什么吃饺子的大梦?我姐姐说,难道他们油田工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啊。我就是要做一顿饺子尝一尝鲜。后来她读初中搞开门办学,终于攒了一笔小钱,买了几斤面粉,真的给我们做了一顿饺子。严格地说,我姐姐做的那顿饺子是灰面饺子,也就是说不是纯粹的小麦面粉,而是小麦面粉里掺杂了许多麸皮,这些小麦磨成面粉筛过后剩下的麦皮和碎屑掺杂在里面败坏了人的胃口,很不好吃,但是那天馋嘴的一只虎闻到了香气,磨磨蹭蹭赖在我家死也不肯走,母亲就让他吃了个肚儿圆。谁知这家伙太贪嘴,当场就来了一个现场直播,把屎拉在裤裆里。母亲就叫我姐姐去哄哄他,我姐姐嘴巴噘得老高,说臭死人了,我不哄他,让他自己玩,让他自己臭自己。母亲说,他这样臭,若是自己到河里洗澡就可能会淹水的。我姐姐说,淹死活该!母亲还在劝,我姐姐啊地大叫一声,说你烦死我了烦死我了!冲上去抓起一把灰面饺子往一只虎嘴里塞。一只虎也哇哇叫着,把灰面饺子塞了我姐姐一嘴一脸。他们俩的嘴里、脸上都是饺子,我吓呆了,在一边不敢说话。我当时心里向着我姐姐,因为我姐姐愿意包饺子给我吃,而一只虎跟我玩却把我下一餐的好东西都吃光了。但是,当我看到我姐姐最终把他打翻在地时,我心里又向着一只虎了。若干年后,当我吃上真正的东北饺子时,我还后悔那时候我没有上去帮一只虎一把。虽然他吃多了灰面饺子当场拉了一裤子,虽然那时候吃一顿灰面饺子对于我们来说就像盛大节日一样。

  现在轮到一只虎家包饺子吃了,是用刘苦荞从谢从安家拿回来的几斤面粉做的。

  我叫一只虎出来玩,一只虎不出来。一只虎说,你没看到我家包饺子啦,我要在家吃饺子,气死吕解放和王霞这帮石油鬼子。

  是的,我就是看到一只虎在家包饺子,才想起我姐姐和王霞在一起包饺子的游戏。今天是七月半,家家都要做好吃的给死鬼烧冥纸。

  你是饿死鬼啊。刘苦荞说,现在才和面,你要吃什么啊。刘苦荞在面盆里揣一块面团,她脸上有许多汗珠珠。她脸上一直都是红扑扑的。我看到刘苦荞穿的花布衫是她妹妹刘苦花曾经穿过的,就是这件花布衫,才让我迷上刘苦花的。刘苦花已经死了,她姐姐刘苦荞又穿上它了。刘苦花又瘦又高跟韭菜一样,而刘苦荞又矮又胖像一只冬瓜。刘苦花是瓜子脸,而刘苦荞是大圆脸。刘苦花洗衣服,我看到她的乳房小小的,尖尖的,翘翘的,沉甸甸的。而刘苦荞的乳房像一块大面团,趴在胸脯上。

  刘苦芽捏着一块面玩,那块面都叫他玩黑了。

  一只虎也玩一块面,他把面搓成一根小棍。

  刘苦荞说,你还不如刘苦芽,刘苦芽还不淌鼻涕,你看你鼻涕都过河了。

  一只虎哧溜一声,把淌到嘴上的鼻涕吸回去了。

  我们去滤柴油还是去打知了啊?我问。

  一只虎说,我要吃饺子。

  刘苦芽说,我要吃饺子。

  多少年后我在回忆少年往事的时候,觉得刘苦荞说得不错,一只虎真的还不如刘苦芽,或者说一只虎和刘苦芽的智力差不多。后来刘苦芽在河里洗澡,一个呛鼻子沉到水底,一只虎不但不喊人救命,还站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掏出小鸡对着河里撒泡尿,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扬长而去。一只虎的行为让大队里的人津津乐道,也让许多人哭笑不得。

  兴隆河边废弃的红旗闸水泥台阶上阳光耀眼,大中午天只有几个孩子在河里游泳,红旗闸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他们的裤头汗衫。洗澡的孩子里没有我,也没有一只虎,连一向喜欢泡在水里的刘苦芽也没有在那儿洗澡。我们干什么去啦?不说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们准备到大队部,再绕到钻井队去。

  刘苦芽跟在一只虎屁股后边,走一步哭一声。一只虎走三步就要回头踢刘苦芽一脚,刘苦芽挨了一脚后,都要回敬他一句,狗鸡巴日的,老子踢死你。我们在大队部里走了几圈,还没有甩掉刘苦芽。刘苦芽就像我们的影子一样,我们很讨厌我们的影子。我知道一只虎有耐心,他会一直把刘苦芽踢回家去。可这回刘苦芽铁下心要做我们的影子,我和一只虎为了甩掉刘苦芽确实费尽心机。在拐过谢从安家的墙头时,一只虎一脚踢倒刘苦芽,然后我们拔腿就跑。我以为我们是草上飞,该把刘苦芽甩掉了,可一转身,刘苦芽就在我们两步开外。一只虎上去又给了他一脚。他照例还是骂一句,狗鸡巴日的。一只虎说,你给我滚回去。刘苦芽说,我不滚,我要跟你们去玩,你们是不是去打知了?一只虎说不是。刘苦芽说,你们是不是去滤柴油?一只虎说不是。刘苦芽说,那我知道了,你们是到雷潭拐去的。一只虎说,你知道个屁,我们去雷潭拐干什么啊?去找死啊。刘苦芽说,反正我要跟你们去玩。一只虎说,我们有重要活动,上级派我们要打入敌人内部,你小屁孩不懂,赶快回家去。刘苦芽说,不,我要跟你们一起活动,做你们的交通员。一只虎一连踢了他几脚,说,你再不回家,我抹鼻涕给你吃。刘苦芽被踢疼了,抱着肚子直不起来。一只虎说到做到,他把鼻涕拧了一把,抹到刘苦芽的脸上。

  我们终于甩掉刘苦芽了。

  我们涉水过河,没有走正道。绕了一个大弯子,过了大队小学边的那座竹子桥,我们来到钻井队了。

  钻井队里依然是机器轰隆,钻塔上依然是钻杆飞旋。站在井架下往上望,高耸入云的井架上劳作的人影像一个个搬家的蚂蚁。他们都在忙碌着为祖国献石油呢。我和一只虎趴在钢管桥下,石油鬼子据点上二十多个活动铁皮板房看得一清二楚。在白花花的阳光里,铁皮板房顺着兴隆河堤一字形排列,威风凛凛杵在那里,把本来就不够宽的河堤挤得更窄巴了,可惜大多数都关着门,还有几间库房根本就没住人。每个房间的背面写着一个斗大的黑体红字,连贯起来读就是:发扬大庆铁人精神,深入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干快上建设社会主义。观察了一会儿,一只虎说,他们是三班倒,醒着的人都上井去了呢,现在下手正是时候。我说,要是有人,我们敢不敢去偷?

  我和一只虎商量好来偷东西的,我突然有些后怕。正在犹豫,一只虎从腰上拔出链条枪,说,我再去侦察一下。一只虎猫下腰,紧跑几步,然后就在地上匍匐前进。但是一只虎没有进一步接近铁皮板房,他中途折回来了。一只虎把链条枪又别进腰里,说我闻到一股怪味。我嗅嗅鼻子,说没有啊。一只虎也嗅嗅鼻子,说你再闻闻。我又闻闻,还是什么味都闻不出来。我说,一只虎,你是怕了吧?一只虎说,你说我害怕?一只虎拍拍肚子。他肚子上勒一根没有扣子的帆布腰带,帆布腰带很破旧了,有一截都成了丝状,一只虎把帆布腰带在肚脐眼那儿打了一个结,在结的左边别着链条枪,在结的右边别着弹弓。一只虎说,我做梦都想弄根皮带勒勒,吕解放狗日的军用皮带,牛逼死了,看来我只有干掉这小子才能得到一根正宗的牛皮带。我说,别说话,你听。一只虎也听到了。一只虎兴奋了。他说,怎么样,我说我闻到一股怪味吧。

  怪味我倒是没有闻到,我听到了怪头怪脑的唱歌声:

  翠竹青青披霞光,

  春苗出土迎朝阳,

  迎着风雨长,

  挺拔更坚强。

  …………

  我和一只虎认真地听着歌,听出歌声还伴着我们非常稀罕的手风琴。很遗憾,我们只听出来是一个男声,却听不出是谁在唱。更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有把歌听完,就看到一个女人从铁皮板房走出来了。不用说,你也猜到了,她就是队长谢从安的老婆一只虎的二姐刘苦荞。刘苦荞穿一身干净衣服,那条棉绸蓝裤子和的确良红衬衫,只有在赶集或公社开万人大会的时候才穿。刘苦荞一只手里拿着扫盲课本,另一只手梳理着她的齐肩短发。她突然转回身望着铁皮板房,退着走几步,再转回身时,就用手在她的大乳房上推推拍拍。她手里的课本掉到了地上,她踢了一脚之后,才把书捡起来。我们看到,刘苦荞穿过铁皮板房门前的阳光,在歌声中向我们走来,她脸上红扑扑的,飘扬着欢天喜地的气息。

  到了晚上吕解放来到她家教她学骑自行车,刘苦荞就喜洋洋合不上嘴。喜洋洋合不上嘴的刘苦荞张大着嘴跟吕解放学着上车下车。在刘苦荞对面一样张大着嘴看他大姐学骑自行车的,是一只虎。刘苦荞在吕解放没来教她学车之前,把一只虎揍了一顿。刘苦荞揍一只虎的理由是,为什么出来玩不把刘苦芽带上。刘苦荞说,小五从前有小四一起玩,小四死了,你不带他玩,还能让他也死啊。一只虎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他要是死了才好呢,老子可以吃饱肚子。刘苦荞就为这句话才去揍一只虎的。一只虎试图反抗,让刘苦荞三拳两脚就打翻在地了。刘苦荞说,你要是再敢到我家来玩,我把你腿都敲断了!听没听到,我们家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也是刘苦荞揍一只虎的理由吗?

  我默默地看着刘苦荞揍一只虎。在刘苦芽面前一向为所欲为的一只虎几次从地上爬起来,又几次被刘苦荞打翻在地。一只虎显然是发疯了,他要和刘苦荞战斗到底。我没有看他们继续战斗。我在独自走去时,刘苦荞凶狠的样子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让我震惊。正是在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展示了超出我想象的容貌。

  我想到了死去的刘苦花。我想要是刘苦花不死,她是不会去揍一只虎的。我来到红旗闸水泥台阶上,独自站立了很久。快要黄昏了,暗紫色的阳光和零星的树叶漂浮在河面上。我对刘苦荞深深地失望了。去年的夏天、秋天,以至冬天,我常常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偷偷看刘苦花洗衣服。我还在棉地里,在稻田间,在井场上,偷偷地跟踪过刘苦花。说跟踪其实是言过其实了,我们是共同往某一个地方行走,我走在她的身后,看她扭动的腰肢,看她摇晃的屁股,看她荡漾的大辫子,看她裤脚卷起来的瘦长的小腿,那是我最美好的一段回忆。现在,那段美好的回忆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应该说长久以来,我还沉浸在美好往事里。但是我一生里第一次对美好向往的破灭,就是看到刘苦荞痛打一只虎。回忆那时候的时光,我惊叹我已经在很早的时候懂得了那么多。

  也就是在刘苦荞学骑自行车的那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我们队里的稻场上,吕解放从事着他诲人不倦的教学工作,刘苦荞当然是在他扶助下学着怎么骑车,刘苦荞的男人谢从安和我们一帮人在旁边看热闹。别看我们这里是没有一个土包子的大平原,在石油鬼子没有进村之前自行车可是个稀罕物,据说连人家县委书记才能用公款配备一辆呢。如今吕解放弄来一辆八成新的宝贝,这玩艺儿两个轮子骑上去往前走怎么不倒呢?

  可是,刘苦荞还没骑上去就摔了狗啃屎。车轮还在飞转,龙头已经转弯,人扑在地上哼哼唧唧。她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吕解放没有气馁,继续教她,车子向外边倾斜一下,两手掌稳龙头……左脚踏在踏拐上用力往后蹬,不要用右脚……前行!前行!啊……

  刘苦荞又摔了个大马哈,再次重来,偏腿上车!好……

  吕解放好字尚未出口,刘苦荞又从车上摔下来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自行车的链条都掉下来了,咬住刘苦荞腿部的螺丝拐,活生生地扯下来了一大块皮,她倒在一个麦秸垛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个不停。

  活见他妈的个鬼!谢从安悻悻地骂了一句,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懒得看了,我们倒来了精神。因为我无意看到了几只手在刘苦荞身体上磨蹭。我起初以为那是他一个人的手,但我很快就否定了我的判断。那几只手来自两个人。那条细胳膊细手无疑是刘苦荞的,而那条粗胳膊粗手则属于吕解放。除了手的动作之外,他们身体也在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起伏,让我顿生好奇之心。我挨到一只虎跟前,也想让一只虎看看。可在一只虎的位置上,根本看不到那几只手。那几只手让那个麦秸垛的黑暗给吞噬了。这两个人在捣什么鬼呢?他们的手在私底下碰来绕去,而嘴上却还说着骑车的事情。特别是刘苦荞,她在吕解放用手抚摸她的伤口时,嘴巴张开那么大,哼哼唧唧叫唤不停,声音也是那么响,可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手上动作。

  学骑自行车的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吕解放却被刘苦荞留在了稻场。

  吕解放收拾好东西要走时,被刘苦荞拉住了。刘苦荞一脸的正经,她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吕解放,葵花朵朵向太阳的葵字怎么写啊。吕解放想躲开刘苦荞的手,却让刘苦荞差点扯倒在麦秸垛上。吕解放只好坐下来,说这黑咕隆咚我怎么教你写字啊?刘苦荞说,你就在我手板心里写嘛,我到现在还不会写刘苦荞三个字呢。刘苦荞后一句话声音很大,也变沙了,有点撒娇的味道,又好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听的。有人就笑嘻嘻地接过话茬说,刘苦荞,你要问他两个口字趴在一起是什么字啊?我一听,听出说这话的人是谢从安,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了稻场。可刘苦荞满不在乎,脑壳一偏说,去,你滚一边去,人家要抓紧时间让石油工人老大哥补课呢。

  我以为,刘苦荞留下来补课,让吕解放在她的手板心写字,谢从安看见了会雷霆震怒,可谢从安只是不屑地发出了一声怪笑就完事了。不知为什么,我陡然想起了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的说法。

  躲在那个麦秸垛的暗影里,刘苦荞让吕解放在她的手板心写了刘苦荞三个字,然后她就向我们径直走过来,一把死死揪住了一只虎。一只虎说你干什么?刘苦荞说,你要是再到我家去疯,我打不死你!一只虎说,我想到哪就到哪,要你管啦!刘苦荞说,你等着瞧!

  刘苦荞,你给老子住手!凭空传来一声断喝,原来是黑老鸹在叫,你和你的死鬼妹妹一样,还要害死人的。

  那天晚上依然没有月光,黄家岭大队一片漆黑,只有钻井队依然灯火辉煌。然后,我看到谢从安独自一人向红旗闸水泥台阶走去。

  四

  夏天的蚊子把我们身上都咬上了许多红疙瘩。红疙瘩被我们抓破后,就结了一块疤。疤还没有好,蚊子又咬了。我们身上就伤伤疤疤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刘苦芽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一块一块数也数不清,甚至于他腮帮上被细竹子刺过的褐色疤痕,都被那些蚊叮虫咬的疤痕掩盖了。

  夏天是属于刘苦芽的。这个孩子喜欢天天泡在水里,如果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刘苦芽,只要到兴隆河边的红旗闸上,就能看到这个孩子在玩水。他一丝不挂,或站在石阶上,或站在河当中。一只虎就常常担任这么一个角色。只要在吃饭或晒谷或割草的时候,反正只要需要找刘苦芽了,他们家不管是谁,他母亲、他父亲、他二姐,谁都可以说,一只虎,到河边去喊小五,一只虎就得乖乖执行命令去了。一只虎非常不愿意执行这样的任务。他多次在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拐到我家来玩。我和他家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相隔不过百余米,他屁股一扭就到我家了。

  他二姐和那个油田鬼子的女儿王霞一样,和我姐姐也是好朋友,在他二姐刘苦花没死的时候,她长年和我姐姐住在一起。一只虎不执行命令去找刘苦芽,而是跑来和我玩,每次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这就是饱受皮肉之苦。在他饱受皮肉之苦后,他都要咬着牙关跟我发誓,长大了要报仇,要他们加倍偿还。有一次,他屁股被黑老鸹用铁锹打肿后,他就直呼他父亲的名了。他说,等着瞧吧,等黑老鸹拿不动铁锹的时候,我要把黑老鸹的屁股打成一朵花。或者说,都是刘苦芽那小狗日惹的祸,看我不把他弄死。我知道一只虎的嘴巴是茅屎缸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敢做,他除了一张嘴,就剩下欠揍的屁股了。

  但是,他在有一天的一句话让我浮想联翩。一只虎是在查看了自己身上的伤痕后说出这句话的。他说,刘苦荞敢打我,我二姐从来都不打我,刘苦花要是不死就好了,我们家就有一个人不打我了。一只虎这句话是他说的唯一一句人话,我听了有点百感交集,我再次想起刘苦花留给我的美好记忆。我看过她站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在晨曦中梳理她的长发,阳光照在她清瘦的脸上,她的光辉是那样的持久和夺目。我真想走上去跟她说一句话,真想听她骂我一句小屁孩。我那时候站在我家的菜园里吃一根黄瓜,看到刘苦花一会给我一个背影,一会给我一个侧面,她那两根辫子一直都没有梳理好。直到生产队的青壮年男劳力赶着牛车从我们面前驶过,远行七十公里外的四湖总干渠疏挖工地上的推土队伍从视线里消失,她才悄然地离开红旗闸水泥台阶。她在从我家菜园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她又回身向青壮年男劳力消失的地方望去,她把目光沉静地久久地抛向远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战栗。我和她相隔只有一道笆杖,笆杖上爬满的青翠藤蔓已经在冬霜中枯萎。我战栗着喊她一声,二姐。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她没有骂我小屁孩,只是对我一笑,就快步走开了。

  几个月以后,就是她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等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因为汽车上的石油鬼子里有一个叫吕解放。后来也正是这个吕解放要了她的命。我小小的心里曾经怨恨过刘苦花,曾经对虚拟中的刘苦花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的意思是说,刘苦花要不跟吕解放好,她就不会死了。很多年以后,我还这样想过。我还想过兴隆河堤临河而立的刘苦花。

  刘苦芽在河里淹死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死去的刘苦花。

  刘苦芽淹死于兴隆河,真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看过刘苦芽在水里游泳的人都知道,刘苦芽天生好水性,他能非常自如地来往于河的两岸。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把几米深的河水扎透,然后摸上来大把的螺螺。他能肚皮晒着太阳,像一片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他和谁在水里追逐打闹,我没看过有谁能捉住他。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刘苦芽,泥鳅一样的刘苦芽却溺水而死,真是应了一句老话,马上摔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

  那天的中午下起了雨,河里洗澡的人陆续回家了,只有刘苦芽还在水里扎猛子。一只虎接受了去河里喊刘苦芽的任务。一只虎来到了河边,他站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对刘苦芽说,叫你回家吃饭了。刘苦芽摸了把脸上的水,说不要你管!一只虎说,我才不想管你。你死了我都不管,有人要管你。刘苦芽说,我就知道,是黑老鸹那小子让你来叫我的吧?是我把坛子打坏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我、我、我不想回家!一只虎说,反正我来叫过你了。一只虎捡一块坷垃要砸刘苦芽,刘苦芽头一缩,河面就打了个漩涡,人不见了。一只虎拿着坷垃等着目标重新出现,可目标迟迟没有出现。一只虎就站在红旗闸上,掏出小鸡鸡对着兴隆河撒了泡尿。

  一只虎回家对黑老鸹说,小五在河里,他说不回来。

  黑老鸹怒气冲冲来到河边,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大声地喊着小五。

  刘苦芽后来是让黑老鸹从河里捞上来的。刘苦芽躺在黑老鸹怀里,就像一根面条一样。刘苦芽嘴里淌着黑水,脸色铁青。我们只听到黑老鸹喉管里咕隆一声,他有气无力地咕隆一声,说,又死一个。

  我才不想管你。你死了我都不管,有人要管你。一只虎没想到自己的气话竟然一语成谶。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谶纬主要以古代河图、洛书的神话及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为理论依据,将自然界的偶然现象神秘化,并视为社会安定的决定因素,盛行于西汉后期,东汉末期渐衰。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一只虎和他的父亲黑老鸹为什么总是对一些不吉利的凶事能够不幸而言中?难道是他们家族秉承了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怪不得在我们黄家岭大队也有人叫一只虎是黑老鸹。

  从此以后,我发现黑老鸹的大嗓门没有了。黑老鸹曾经对他老婆顺顺当当一口气养了五个孩子非常的骄傲。刘苦芽本来不准备给黑老鸹做儿子的。如前所述,刘苦瓜和刘苦芽是双胞胎,一前一后来到人间后,黑老鸹和他老婆合计,准备把刘苦芽像他大姐刘苦荞一样送给采油三连的指导员王亚平做养子。这个山东老革命结婚较晚,老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赶上全国人民爱英雄的好时候找的,小他十七八岁,结婚第六个年头生出了王霞,老婆肚子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这让认识他的人都为他着急。山东人是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这只有一个女孩子,怎么说也不能算为王家延续了香火,老革命因此也很着急。采油大部队搬到我们这里落户后,有人就对黑老鸹开玩笑,说你五个孩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家大口阔,你又养不活。刘苦荞给人家谢从安当了老婆,可你知不知道人家采油三连的老革命还缺一个儿子呢,你把小五送给他吧。把小五送出去,他从小吃商品粮,长大了当石油工人,你就等着享福吧。人家呢,有宝贝女儿王霞,再有一个过继的儿子,也是一儿一女,两全其美,功德圆满。黑老鸹说,送就送,反正我儿子多得打架。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传到王亚平的耳朵里了。老革命当晚就拎着十斤白糖十斤白酒来到黑老鸹家。结果是,黑老鸹和他老婆一合计,没意见。只是刘苦花不同意。刘苦花说,刘苦荞送出去那是嫁人,嫁给谢从安也就算了,可弟弟再多也是弟弟,再送给人家做过继儿子算什么啊?老革命的小老婆就不能养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刘苦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后来老革命的小老婆听说了此事,还拐弯抹角地骂过刘苦花,说谁不会养啊?又不是她养的。要是她养的,送给我我都不爱要!老革命的小老婆这骂人话够恶毒的了,可刘苦花就当没听见。那小老婆骂了几回,见对手不回应,觉得没趣,渐渐也就淡忘这回事了。刘苦芽淹死后,有人又重提旧话,说当初要把刘苦芽送给王亚平做儿子,保险不会出这种事,还成全了老革命。小老婆听了却不买账了,说没影子的事,谁嚼舌根子骂我啊,我一肚子儿子,我爱养几个就养几个,我要人家儿子干什么,都是短命鬼啊。你看她的那个鬼打架大姐,叫什么刘苦荞,不是嫁给谢从安日弄了七八年还没有破胎吗?说不定也是断子绝孙的破落货。骂完了大姐刘苦荞,她又变着话骂了一通刘苦花,她妖精、骚货地嚼了一通,说,年纪小小的,就勾引我们油田的男人,死了也是风流鬼,我八辈子都没见过!

  谢从安故意把这些骂人的话骂给老婆刘苦荞听。刘苦荞虽然不像刘苦花那么好欺负,但一个同盟军也不好意思和领导阶级对骂。何况即使跟她对骂,也不一定是那个老革命小老婆的对手。她刘苦荞嫁过门来七八年没有生养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刘苦荞能够保持沉默,我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奇怪的是,没有生养的刘苦荞变得更凶了,她坚决不允许一只虎再到她家去玩了。有一天我们还想去看看吕解放像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的军用皮带,我们还没到谢从安家门口,就被刘苦荞迎头拦住了。刘苦荞劈头盖脸地把一只虎揍了一顿,并警告他,我在家里等着你,你只要走进去一步,我就敲断你的狗腿!刘苦荞说着,真的从身上掏出一把小铁锤,在一只虎脑袋上晃晃。那天晚上的月亮不是很亮,但我还是看到了刘苦荞眼里涌出的泪水。刘苦荞用手擦拭着泪水,说,一只虎,你要是有胆量就敢不听我的话!一只虎没有那个胆量了。我和一只虎临时做出决定,到兴隆河边去照黄鳝。

  我回家去拿手电,一只虎回家去拿鱼叉。

  我们扣麻雀,打知了,照黄鳝,追野鸭,在那几年里,这些小把戏一直伴随着我们成长。当这些把戏远离我们的时候,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远离而去了。然而,多年以后,我考上大学并在城里安居乐业,一只虎却依然照黄鳝追野鸭。我并不是说一只虎的少年时代延续很久,或者说童年时代还在继续,但是少年这个特定的词,有时候也不是以年龄为依据的。一只虎的愚昧和无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更加显露无遗。

  那几天我们照黄鳝,一直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候。母亲会把我们照来的黄鳝炖给我们吃。我们烧过麻雀,刘苦花还给我们油炸过知了,但都没有炖黄鳝好吃。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件,也许这段快乐的时光还会延续一段时间。

  事情要从我家手电说起。

  照黄鳝的重要工具之一就是手电了。我们沿着河边,打着手电,在浅水里和河边草棵里寻找目标。黄鳝会在浅水里呆呆地不动,或者在草棵里吃虫子喝露水。一只虎鱼叉一点,一条黄鳝就绕到鱼叉上了。一个晚上我们能捉三五斤不等,这取决于我们的劳动时间,还取决于我们的电池。如果是黄鳝捉多了,我们还可以把它卖给石油鬼子赚几个零花钱。他们可有钱哪,听说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青工每月都能领到四五十元的工资,这相当于我们全家全年的所得。一只虎他们一家有时候还打倒屁股,年终决算还要当做超支户到大队部办兑现赶本的学习班。

  有一天直到我们的手电发不出一点光来,我们才决定回家。在途经雷潭拐时,眼尖耳灵的一只虎看到雷潭拐的杨树林里有火星闪烁。我有点害怕,我说是不是鬼啊。一只虎说,要是鬼就好了,我们把它捉住,看鬼肉好不好吃。就在我们接近目标的时候,火星灭了。我们听到了说话声。谁在深夜里说话呢?我们没有惊动他们,而是仔细地听。他们声音太小了,我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当一阵痴痴的笑声过后,我才听到刘苦荞说,我害怕。一只虎一下子蹦起来,被我又按下来了。一只虎兴奋地说,不是鬼,是刘苦荞,还是我二姐刘苦花?我说,你小声点,看看他们干什么。一只虎说,我小声了,他们听不到。一只虎不无遗憾地说,手电里要是有电就好了,一下子就照到他们了。

  我害怕呀。刘苦荞几乎是尖叫了。

  别怕,别怕……

  我还是怕呀……

  别怕……

  我终于听出来那个人是谁了。

  吕解放。一只虎也听出来了。

  他们好像在干什么事情,都很累,气喘得都很厉害。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又说话。刘苦荞又痴痴地笑起来。笑一阵的刘苦荞说,下次我不跟你跑这样远了,这雷潭拐我最害怕了,这里会有鬼,我怕死了。吕解放说,这里除了鬼,没人知道。刘苦荞说,鬼都不能知道。吕解放说,哪有鬼啊,都是吓人的呢。刘苦荞说,不,有鬼,我们家的刘苦花就是鬼。吕解放不吭声了。刘苦荞说,下次你带我到码头上玩,那儿平平整整多光滑啊。吕解放说,会有人去洗澡。刘苦荞说,这么晚了,鬼还去洗啊。吕解放说,我怕不小心滚到河里淹死了,我不会水啊。刘苦荞说,不碍事,我会水,我救你……哎呀……哎呀,你轻点,你弄疼我了……你弄……妈呀……

  整个白天一只虎都很兴奋,我也跃跃欲试。我们把手电里装上了新电池,准备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大显身手。我和一只虎合计过了,如果吕解放和刘苦荞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鬼叫,我们就按亮手电,把他们照住。就是妖怪,他们也会原形毕露。一只虎说,我就像叉黄鳝一样,一叉把他们叉住!

  但是我们没有把他们叉住。我们躲在通往钻井队的那座钢管桥下,听到“扑通”一声。那夜的钻塔也似乎停机了,刘苦荞和吕解放还没有来到红旗闸水泥台阶上。我们一度怀疑他们是不是又跑到雷潭拐的那片杨树林里去了。就在我们犹豫不定的时候,听到了“扑通”一声。声音来得很突然,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河里的扑水声就像被打伤的野鸭,但很快声音就消失了,月夜里的红旗闸水泥台阶又归于沉静。我们看到一个人影临河而立,我们还听到嘤嘤的哭声。然后,临河而立的人影蹲下来了,继续哭泣。一只虎用胳膊拐我一下,说,是水鬼。一只虎又问我,叉不叉?我说,等等看。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红旗闸上的人影不是别人,也不是什么水鬼,她就是刘苦荞。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的兴隆河边,她在红旗闸水泥台阶上干了些什么就更不得而知了。我们听到哭泣中的刘苦荞对着河水,声若蚊蝇地祷告,刘苦花,刘苦瓜,刘苦芽,我替你们报仇了。

  刘苦荞没有从我们埋伏的那座钢管桥经过,而是沿着红旗闸向上游溜走了。她就像鬼魅一样,一闪就不见了。我们都猜想她向河里扔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我和一只虎来到河边,站在红旗闸上仔细查看,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只虎有些失望,他问,怎么没用手电照一下?他自己又对自己说,就刘苦荞一个人,有什么照头。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照黄鳝。

  但是,在不久后我们照黄鳝的时候,却在兴隆河的一个小河岔里,发现了一头肿胀的死猪。我们在这头死猪的附近连续叉了几条鸡蛋粗的大黄鳝,然后在一丛芦苇里,死猪就被我们的手电逮住了。我说,看,是不是一头死猪!一只虎用鱼叉拨弄一下,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一只虎收回鱼叉,说我看到一只脚!

  五

  这年的秋天,刘苦荞的肚子像吹气一样膨胀起来。许多人都感到惊奇,嫁给谢从安怎么七八年不会养孩子的刘苦荞,肚子说大就大了呢?刘苦荞的肚子自豪地挺着。许多孩子见到她就喊,大肚婆大肚婆,鼻涕流进去变毛毛……

  刘苦荞脸上笑笑的,她对孩子们的调皮报以友好的宽容。大人们见到刘苦荞,会关心地问她,苦荞,快生了吧。刘苦荞说,早了呢。有人见了队长谢从安,也说,你家苦荞快生了吧?谢从安说,早了呢。但是,我听到许多人在背后咬耳朵。他们说,你看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问话的人,脸上有时候会一本正经,有时候又是一脸的狡黠。答话的人其实心照不宣,他们或她们会说,还能像谁,死鬼吕解放呗。问答双方就诡秘地笑了。

  黑老鸹这次出乎意外地没有说出不吉利的话,而那个石油鬼子吕解放却死了,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这事情我和一只虎最有发言权。我们是在兴隆河一条小河岔里发现的,开始我们以为是一头死猪,当发现是一个死人时,一只虎兴奋地大呼小叫,他挥舞着鱼叉,把吕解放叉成了糨糊,最后从吕解放的腰上挑起了一根牛皮带。县公安局找我们问话时,反复问我们为什么要把死人叉成糨糊,一只虎代表我作了多次回答。一只虎说,死人的鬼魂会附到我们身上。对方问我们,是谁这么说的。一只虎说,我们早就知道。对方问一只虎,你听没听说他是怎么死的呢?一只虎说,这还不简单,淹死的呗。对方又问,你怎么知道?一只虎说,傻鸟才不知道。对方说,我是傻鸟,我就不知道,你说说看。一只虎说,我弟弟刘苦芽,他会水,一个猛子下去就没上来。对方说,你看到啦?一只虎说,我看到啦。对方说,那你也看到吕解放一个猛子下去没上来?一只虎说,石油鬼子是东北人,那里的人都是旱鸭子,我看他们个鸟!

  一只虎在答话时,腰上勒一根军用皮带,皮带闪闪发亮的铜扣像小镜子一样。一只虎在两只胳膊下边别着两支链条枪,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威武。一只虎跟公安局的人说,我们换支枪吧。

  后来,一只虎对我们黄家岭大队上的许多人说,是他干掉吕解放的。一只虎的口气充满了自豪和得意。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没有人找我调查什么,他们都被另一个版本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吕解放死于谢从安之手。这样的推测合情合理。是啊,再没有比谢从安杀死吕解放更有理由了。吕解放让谢从安的老婆怀上了孽种,他戴了绿帽子就只有让吕解放死了。更玄的一种版本是,吕解放让刘苦荞怀上后,谢从安又高兴又羞怒,他给吕解放送了礼品,感谢他播种之恩,然后,让刘苦荞和吕解放又搞了一回,是刘苦荞把他给搞死了的。讲话的人神乎其神地说,他们不是一天一日,而是一日一天。吕解放在队长家给刘苦荞扫盲就是这样教的。讲话的人最后总结道,所以啊,谁家的闺女都不能嫁给石油鬼子。

  这样的传说让黄家岭的人很解渴,只是令一只虎非常愤怒。一只虎说,操他妈的,明明是我干掉的……早知道这样,我早把他干掉了!

  那年深秋时节,树木经霜,遍野染红,石油鬼子完成了他们钻探的任务,都陆陆续续搬到外地去钻井了,只有那个老革命领导的采油三连还留在黄家岭大队。我接到到红旗公社中学读初中的通知,心想这下好了,可以跟我姐姐和王霞在同一个校园读书了。可姐姐却告诉我说,她和王霞的书都念到头了,按社来社去的分配原则,她要当一个回乡知识青年,也就是沿袭母亲的老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人民公社出工。而王霞本来是要上山下乡的,因为她是老革命的独生女儿,则分配到了五七勘探会战指挥部文工团当歌唱演员。

  站在红旗闸上临河眺望,破败的水泥台阶还在,一片片白色细小的花仍在黄家岭怒放,虽然叶子已经并不那么翠绿,但它依然在顽强地生长。我姐姐说,这就是苦荞。

  关于苦荞的来历,我听母亲说过,很久很久以前老天大旱,连续几月滴雨未下,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眼看到秋收季节了,百姓还在祈雨,龙王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跑到玉帝那里去说了些好话。玉帝听说人间这样遭难,很觉得有些失职,赶紧安排下场透雨。龙王向玉帝禀报说,现在下雨也无济于事了,天气渐凉,已经没有什么作物可以开花结籽了。玉帝究竟是神仙,有非凡的智慧,慢慢睁开眼说,这样吧,这里有些种子,深秋下霜时就有收获了。边说边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搓了几下,把手里的泥撒向人间,落在坡的阴面,后来长出来就是苦荞。因为是玉帝脖子上的泥变的,所以苦荞籽的颜色至今还是那么油光发亮。直到现在每遇旱年,什么作物都不能种了,我们就种荞麦,只有它在下霜时还有收获,穷人非常喜欢它。

  生活还在继续,而我却要离开童年的玩伴一只虎了。到公社中学上学那天,一只虎没有来送我。我知道他正在那口油田鬼子遗留下来的泥浆池里,跟他的父亲黑老鸹一起捞取残留下来的石油。生产队分得的柴火不够,他们要用这些石油充当灶间的燃料。我看到他率领一群大人和孩子,挑着粪桶呼啸着向雷潭拐跑去。而我已经不玩那种把戏了,母亲也不再对我说,你去找一只虎玩啊。

  生活什么时候突然以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我已经无从把握了。

  我伸出手,在刘苦花曾经站立过和洗过衣服的红旗闸水泥台阶上轻轻划水。我看到了刘苦花,她笑笑地从大路上走来。她穿着花布衫,抬起细长的胳膊,含着胸,搓洗着衣服。她红着脸,笑着骂我,小屁孩。

  往日喧闹的井场停了钻机,机器和钻杆也都不翼而飞,偌大的地盘上一下子显得空旷寂静。巍巍钻塔上没有一个鸟人,连排列在兴隆河堤上的那些铁皮板房也被吊车吊上了卡车,一溜烟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河堤一下子显得宽阔起来。有消息说,下一步就是拆了大井架,竖一个歪歪的小井架,该轮到王亚平他们的作业三连入驻了,他们要守着磕头机采油呢。我还听说他们管那个磕头机叫什么采油树,这帮油田鬼子还把他们的劳动整得挺富有诗意的。

  有十多只大雁排着人字形从头顶向南飞去,我竟然下意识地爬上了大井架。往常石油工人在劳作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甚至种庄稼的大人想亲近一下这钢铁般的巨人几乎是不可能的。石油鬼子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我们,生怕我们一不小心就坏了他们的好事。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轮到他们检修,我和一只虎趁着午休偷偷地爬上了井架,还只攀上最底层的站台,就被好几声严厉的呵斥声赶了下来。

  登上油田鬼子作业的工作台,再顺着螺旋式的铁梯向上走,脚下真的有点秋风呼啸的感觉。到了中间的那道围栏,我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上去是这么长,下去也是这么远,毛主席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我还是咬紧牙关上去划算一些。

  在不经意间登上了最高层,我惊喜地看到一片流云在黄家岭大队的上空掠过,看到浩渺无边的史家湖在远处萎缩为一片星星点点的沼泽,继而逐渐消亡成一片泥沙淤积的陆地,井架星罗棋布,道路四通八达,车轮滚滚向前,缓缓流动的湖水化作飞溅的油花,灿烂成献给这个伟大时代的太阳雨。我的思绪没有流向未来,而是向过去流去,我看到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可我真的想看清它时,又变得模糊不清了。兴隆河水照样缓缓地流着,但我不知道河里吞没过多少人的生命。

  我想起了王霞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没有方向会迷路,一个人没有理想会迷失。没有理想的人生是悲哀的,而有理想的人是充实的,也是充满激情的。人的一生充满变数,开始和结果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但过程我们却可以自己把握。同生为人,有人甘于平庸随大流,有人却不坠凌云之志。为什么我们不能从现在开始设立自己的奋斗目标呢?这个目标就是我们的理想,伫立在云端之上,我禁不住对着大地引吭高歌。

  时至今日,我敢打赌,我当年唱起那首《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完全是冲口而出的,没有经过丝毫的酝酿、准备和选择,一张嘴不知怎么这歌儿就滑出了喉咙。秋风很大很大,歌声因此飘得很远很远,很有几分四海同声唱,响彻云天外的味道:

  红旗飘飘映彩霞,

  英雄扬鞭催战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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