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日出 版画/王洪峰 作
前日,和申城诗歌界的三个诗人朋友在茶馆喝茶。申城是茶乡,盛产毛尖绿茶。申城人也多有喝茶品茶的嗜好,从下午至深夜,在繁华喧闹的街头,在僻静幽深的巷角,各色古朴雅致的茶馆一般都宾客满座。无论是官商精英,社会名流,还是凡夫俗子,下里巴人,均好在茶馆里泡杯毛尖茶,侃侃历史掌故,聊聊社会趣闻,嬉笑怒骂之间,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三个人(姑且称之为甲、乙、丙) 刚参加完一次本省的青年诗会,他们谈起诗会上一个名叫雎鸠的女诗人。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关于雎鸠的口述差异很大,甚至矛盾重重。至于女诗人雎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认识她,无从考证。
甲的口述
雎鸠的诗名,我很早前就听说过,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样声名大噪,仅仅是在诗歌刊物上崭露头角。她的名字让人遐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嘛!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心里一直认为是个美女,起码不会差到哪儿去。会议报到的那天下午,在参会人员通讯录上看到她的名字,我就非常兴奋。此次诗会别的收获不提,能认识当红女诗人雎鸠,对我就算不虚此行。会议第一天上午是开幕式,领导在主席台上手捧讲稿滔滔不绝,我听得头昏脑胀,索然乏味,就起身走到会场前面拍照,也借机寻找女诗人雎鸠。不认识她,我只能尝试寻找她的席位签。一个身材肥胖的女士,大约实在无法忍受会议的沉闷无趣,第一个起身离开。她用笔记本托举着茶杯,一副不再归来的样子。我留意到她席位签上的名字叫“南燕”,她的身体非常肥硕,估计足有一百八九十斤。由于走道狭窄,她的通过使整排座位都响起了椅子挪动的声音,有的还十分刺耳。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我终于看到写着“雎鸠”的席位签,但座位上没人,是行程彻底取消,还是暂时耽搁稍后赶到?看着空荡荡的座位,我有点扫兴。
会议从北京邀请了两位评论界的大腕,一位是21世纪诗歌研究所所长何璧,另一位是华夏诗歌学会会长胡镇。之所以说他们是大腕,因为在诗歌界,几乎每天都可以获知他们的消息。前天何璧和胡镇参加杭州西湖国际诗歌节,刊登他们演讲照片的报纸刚刚收到,今天又听说他们在成都出席某华语诗歌评奖活动的颁奖典礼。明天他们在哪里?只消明天夜晚去网上百度一下其中一个的名字,另外一个保准离得不远。他们俩像一对大雕,在天上结伴双飞,随时随地接到某诗歌活动的邀请函,一低头扎下去即可。在领导终于念完厚厚的一沓讲稿之后,第二项议程是何璧的讲座。他身材魁梧,长着一脸浓密的大胡子,那做派像个草原歌手,或者流浪画家。他没有讲稿,甚至连面前的笔记本都合上了,看都不看一眼,一副无稿胜有稿的样子,我怀疑他是故意做给领导看的。他讲座的题目叫《断裂与背叛——诗人如何在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中突围》,虽然他的语调豪放不羁,声音洪亮清晰,但逻辑好像有点问题,始终没搞清楚何谓生存困境,何谓精神困境,它们的联系与区别在哪里,精神困境不属于生存困境的范畴吗?听来听去,觉得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账,顿生心烦,就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又翻阅参会人员通讯录,无意间看到“南燕”的名字,不由得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竟然是本次会议的特邀嘉宾——《后现代诗歌》杂志的主编!就是那个提前离开会场的胖女人?《后现代诗歌》是国内最权威的先锋诗歌刊物,难怪她如此张扬与洒脱啊!她入住的房间离我不远,并且大约已经回到房间了。我确认无误后,决定单独拜访她一下。临去时我带了几组诗,原想如能遇到诗歌界的厉害角儿,就当面请教一二,现在见到南燕主编,应该给她投稿啊!想当初,雎鸠的处女作《请把我如洋葱般地剥开》,就是经由《后现代诗歌》杂志发表的。她这样写道:请把我如洋葱般地剥开,只要你能忍住眼泪,我愿意在你面前支离破碎……当时杂志还特别配发了编后语,对雎鸠的诗歌给予了高度的赞誉,说她的才华无法掩饰,她的诗情无需训练,她是天生的后现代诗人!女诗人雎鸠因此而一炮走红步入诗坛。
南燕的房间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推门一看,房间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和南燕并排坐在窗下的沙发上,女的坐在对面。让我没想到的是,男的竟然是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外省诗人开开。这家伙言语很短,头晚入住房间以后,我跟他说过几句话,他回答都只两三个字,我就索性再不理他,而他很早就睡觉了。开开看到我,愣了一下,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与尴尬,但转瞬即逝,继而站起来微笑着向南燕介绍我,说这是申城的青年诗人某某……南燕摆摆手,很豪爽的样子,示意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似乎谈兴正浓,沙发上已经坐着的年轻女子,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我礼貌性地冲那年轻女子点点头,但她埋头写字,并未看到。南燕见状,介绍说,这是雎鸠,你认识吧?我心里一震,雎鸠,我在会场上苦寻不见,不期然在这里相遇。我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说,你好,久仰诗名,非常敬佩!但雎鸠只是转过脸来,嘴角轻轻撇了一下,似笑非笑,并不说话,仍埋头写写划划。我瞥了一眼,她在本子上写了许多南燕谈话中的关键词。她两腿并拢,收于胸前,笔记本放在弯曲的腿尖上,一副恬静优雅的淑女之态。我心想真不愧叫雎鸠啊,这样温婉可人的美人儿,谁见了都会心生爱慕之心。南燕正在阐述后现代诗人的概念,她认为后现代诗人最显著的特质是追求内心的自由,只有内心极度自由,极度释放,才能写出关照心灵的诗歌,完成诗人灵魂的自我救赎……我插话道,雎鸠的《请把我如洋葱般地剥开》就是关照心灵的作品。南燕眼睛一亮,似乎放出光来,看着我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看来你还是读诗的。我看了看雎鸠,她仍是朝我嘴角轻轻地一撇,笑不露齿的样子,还是一言不发。我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救赎”“心灵”两个词,并在下面划了两道横杠,好像是要加深理解。我接着说,这几年我一直很关注雎鸠的诗歌,她的作品一直是直面内心的。南燕说,嗯,是这样,所以我们杂志一直把雎鸠视作后现代诗歌的旗帜性人物。这次我看到雎鸠笑了一下,但她仍低着头,发出一种无声而会心的微笑。由此我知道,雎鸠是个清丽脱俗的女诗人,从她身上可以看出,诗歌能够净化人的心灵,锤炼人的品性。我相信,雎鸠这种化蛹为蝶般的美丽,一切皆因为诗。
乙的口述
那天你提前离开,胡镇的讲座没有听到,真是遗憾,热闹得很啊!何璧讲完之后,会议中途休息了一会儿。据说在休息的间隙,胡镇得知一则爆炸性消息,一个叫丁克的“下半身诗人”,在网上发帖攻击他和他的学会,说华夏诗歌学会推出的年度诗歌排行榜,像菜市场的猪肉摊,上榜的诗歌都是一块块猪肋条,并且年年都是那几块,现在已如同陈年腊肉,丑陋得让人反胃……而他胡镇,对诗歌界横挑鼻子竖挑眼,活脱脱一个口衔杀猪刀比比划划的屠夫……胡镇那老头本来就比较瘦弱,听说了这个消息,气得脸色发紫,浑身直颤,说话的声音非常沙哑,像一夜没睡觉似的……刚才,我听说“下半身诗人”丁克在网上对我们华夏诗歌学会进行了无理谩骂,对我个人进行了无端侮辱,对此……他摇了摇头……我毫不在乎!他话一落音,下面就响起一阵哄笑声,都觉得他显然言不由衷,气成那样了还嘴硬。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由于颤抖得厉害,眼镜总是往下滑,他索性把眼镜摘下来,甩在桌面上。他的眼睛圆瞪,虽然充满怒火,但没有眼镜的衬托,看上去却灰暗无光……在我们评论界有一条基本的常识——没有价值的批评,构不成真正的伤害!我原计划要讲的题目以后再跟大家交流,临时讲个新题目:《老鼠与汤——“下半身诗人”在主流诗坛的边缘位置及其可预见的悲惨结局》。他这个题目一抛出,立刻引起下面的一阵哄堂大笑,继而掌声四起,甚至还有口哨声。他的脸色也由绿紫变得微红,似乎情绪缓和了一些。其实我并不在乎他讲什么,会议实在太无聊,相比而言,老头子生气的样子还比较可爱。他挣着沙哑的嗓子说,“下半身诗人”丁克号称用下半身写作,说什么上半身已经被文化、传统、道德、哲理、承担、使命等外在之物异化,从而标榜自己的下半身更为纯粹。但是我们看看他的所谓诗歌,三句话离不开性,肉体、酒吧和毒品构成了文本的主要元素,文章里弥漫着萎靡堕落的腐烂气息。他其实就是一只老鼠,我们华夏诗歌两千年熬制的一锅高汤,正被他不知羞耻地污染和破坏……但不知怎么搞的,后来我浏览本次青年诗会的官方博客,只介绍说何璧和胡镇在诗会上发表了专题讲座,就当前诗歌的现状、面临的问题进行了研讨和交流,“老鼠与汤”的事情只字未提。
所以,你刚才对雎鸠的赞美,我完全不敢苟同。《请把我如洋葱般地剥开》其实就是下半身写作,只不过比丁克之流的下半身诗歌含蓄内敛一点而已,但精神层面上是一致的,说到底,他们还是一丘之貉。你说雎鸠是个“清丽脱俗”的女人,这是个笑话,她其实是个泼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在会议期间偷听过她的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安排的是去镜湖采风,时间定于两点半在酒店门口坐大巴出发。我房间的开水煲插座坏了,烧不成开水。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提前下到酒店大堂,泡了一杯茶。由于不想碰到熟人,我穿过走道,在一楼餐厅的角落里坐着喝。申城的茶叶,必须要申城的水来泡,一方水养一方茶,这次我算体会到了。当地的水含碱量很高,泡出来的茶叶,只剩下苦与涩,醇香味儿全无,怎么喝都不是在申城这个味儿。所以我说啊,申城的茶叶不能誉满天下,瓶颈就在于水的问题无法解决,真正的极品毛尖茶,只能由我们在申城自品自叹啊!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女的说着话从大堂那边走过来,就站起身,坐到了一个屏风后面,很快,透过屏风的缝隙我看清了进来的人,是女诗人雎鸠。
她正在接手机,说的是家乡的方言,我听着有点费力,但能勉强听清楚。你父母……你父母对我怎样你自己不知道吗?……嘁,他们那是虚伪,你跟你父母一样的东西,你们一家都有虚伪的遗传基因……你看不到?因为你在场的时候你父母表演给你看,你不在时就是换作另外一副嘴脸,无比的恶心……雎鸠一定不知道我坐在屏风后面,她以为餐厅里空无一人,所以说话完全袒露本色。我跟雎鸠见过几次,但没说过话,不太了解她,现在才知道她口齿敏捷,说话如同放鞭,每句话中间不用停顿、不带换气的……我只不过说中午不在那儿吃饭,我下午还要赶稿,中午想回去休息一会儿,在他们那儿吃饭太耗时间,你老头立即说你走,你现在就走!我为什么要走?我孩子还在这儿,他让我走我就立即走吗?他立即就拍桌子,我说你拍什么?难道还想打我吗?我抱着孩子说你打试试?这样他就立即给你打电话,你妹妹在旁边一块儿帮腔,在阳台一蹦三尺高,说我先吵你老头,还说我先蹦起来,我真是瞎了眼,原以为她是个好人,到底跟你老头一样的货色……我算把你们家的人全看透了,没有一个好东西……就不是东西,就不是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妈的逼,你去死吧!
雎鸠大骂了一句,然后“啪”地合上手机,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走出了餐厅。我躲在屏风后面,被动地听她接一个电话,搞得心口咚咚直跳,好像我故意偷听似的。从餐厅里走出来,大家正陆续上酒店门前的大巴车。我上车时,看到雎鸠和南燕主编坐一排座位,她俩正在聊着什么,雎鸠一脸微笑,看上去优雅可人,对,就是你所谓“清丽脱俗”的姿态。对此,我只能说我很无语……
丙的口述
你们俩别争了,我们坐在茶馆聊天,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今天我埋单,别搞得我晚上回去想想,下午聊的是什么?然后一拍大腿,竟然全是雎鸠!这将多么让人后悔、让人郁闷啊!她凭什么成为我们聊天的主角?毫无道理嘛!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提雎鸠了。我们在喝茶,就说说吃喝吧!这次会议我最难忘的是吃了一顿全鱼宴。那天下午我们坐船在镜湖里游玩,晚上来不及赶回酒店,会议安排在湖边吃的。全鱼宴以前听说过,这次吃一回,还真是有气度,味道不凡啊!清蒸鳜鱼,清炖甲鱼,剁椒鳙鱼,松鼠鲤鱼,糖醋草鱼,酸菜鲢鱼,面炕鲶鱼,红烧黄鱼,干锅鲫鱼,爆炒乌鱼,红焖鳝鱼,风干鳊鱼,油炸白鱼……怎一个鱼字了得。我喝酒不行,一直埋头吃鱼。我看到何璧真能喝啊,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多了吧,豪爽劲头像年轻小伙子,和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碰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把酒都灌到那浓密的胡子里去了。下午在镜湖上玩时,会务组提前在船上摆放了矿泉水、瓜子,还有啤酒。何璧拿啤酒跟别人碰矿泉水,自己一个人干了三瓶。船上没有启瓶器,乖乖,他用牙齿咬开的。虽说全然不顾形象,但你又不得不佩服他,我以前试过用牙齿开啤酒瓶,都没有成功。晚上喝的是白酒,估计何璧喝的没有一斤也有八两,就这,大巴车回到酒店时,当地领导站在旋转门边一一握手,说大家没有喝好。何璧眉毛往上一挑,喘着满口酒气说,谁说要喝好了?晚上接着喝!搞得领导无言以对,只能讪笑一下。
回到房间,以前认识的几个脾气相投的诗人,找过来一起吹牛。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是某市的文联副主席,姓廖,并不太写诗歌,发表的更少,在会议上以玩为主,跟其他人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我们几个人烟都抽得凶,或坐或靠或躺,占着两张床,天南海北地侃,廖主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电视。这种全省青年诗会,一年只举办一次,我们几个人相见一次不容易,个个吞云吐雾,人人高谈阔论,肆无忌惮啊!廖主席大约想赶那几个诗人离开,就把电视机调成无节目状态,任雪花呼呼呼地直闪,他自己靠在椅背上,头一垂一点地打瞌睡。那几个家伙很坏,廖主席越是这样,他们越故装着不识相,偏偏赖着不走。大约侃到凌晨一点左右,大家实在没了精神,才四下散去。
廖主席立刻趴倒在床上,衣服不脱,手里握着电视机遥空器,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我洗澡之后还想再吸一支烟,可房间配的火柴用完了,就想到楼层服务台再找一盒。刚出房间门,侧面猛地撞过来一个黑大个,吓我一跳,再一看,竟然是何璧。他看上去比晚上回来时更加醉意醺醺,步履踉跄。我知道大腕们都住在楼道左边的套房里,就用手指向左边说,何老师你的房间在那边!这时楼道里又上来一个瘦小的老头,是另一位评论家胡镇。我想起何璧下车时说的话,他俩肯定一块出去疯了。胡镇看上去并无醉态,他径自走过楼梯道,消失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何璧站住身子,眼睛翻白着,先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回头朝身后瞅了瞅,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我走到楼层服务台,服务员不在。里面的房间窗帘紧闭,一片黑暗,想必服务员已经入睡。我轻声喊了两下,无人应答,就进到服务台里面,自行拉开抽屉翻找。这时,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轻手轻脚地从楼梯里闪了上来。女的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立刻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快速穿过走道,但我还是认出了她。不错,是她,前面说过,我们不准再提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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