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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1775
■李阳

  

  暮色如诗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严有智突然来到我们幸福小区幸福派出所。

  我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严有智。

  想起我小姑妈的嘱托,我顾不上听严有智说她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先关心起她的个人问题。

  我对严有智说:“严有智,说个严肃的事情,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呀?说个标准,也好让二哥帮你满世界踅摸去。”

  严有智落座后,寻思半晌说:“二哥,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我赶紧表态说:“哪儿能笑话你呢?快说说吧。”

  严有智这才说道:“我找的男人得高大威猛,相貌英俊、气宇轩昂……”

  听了严有智的描述,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严有智前夫江左岸的那副人高马大的人模狗样。

  于是,我忍不住打断严有智,低下声音,期期艾艾地说道:“这这个,这个不还是老标准吗?”

  严有智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严肃地说:“这是硬指标,绝对不能变的。”

  我只好无奈地说:“那好吧,其余条件呢?”

  严有智继续道:“他还得有颗金子般的心,善良、有担当,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还一定得是一个诗歌爱好者,爱读诗、会写诗,懂浪漫。”

  看着严有智眼睛里闪亮的光芒,一副痴傻呆的样子。明显是有病嘛,肯定病得不轻!

  我心说,这样的男人还是人呀?现实生活里要有这样的男人,不是妖魔鬼怪就是神了!

  这个严有智,又犯迷糊了!她肯定是把当年喜欢过的那个长发诗人和她前夫江左岸合体了,才煞费苦心,设计出这么个人间难寻的高难度条件的男人来!

  但我不敢打断严有智,继续听她说。

  “最重要的是他得包容我的一切,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人。我在他心目中一定是最美的,一直到老,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牙齿脱落,都得是最美的。”

  这可要了我的命了!都说夫妻相处时间久了都会审美疲劳,就算是娶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奥黛丽·赫本的那个男人,不也一再出轨吗?况且什么满脸皱纹、牙齿脱落,还得让男人说她美?

  我敢保证,符合严有智标准的男人,肯定不在这个星球上!也不在其他星球上!不存在的人,我是没办法去给她找出来了。

  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看来小姑妈交代的任务很有难度。

  我想起严有智找我来说最近正在忙乎的重要事儿,只好转换话题,就问她是啥事。

  严有智咧嘴一笑,很神秘地说:“我在写诗!”

  这更让我颇为纳闷和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说:“写诗?现在还有人写诗?有人读诗吗?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玩儿意了?”

  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严有智又说道:“二哥,请你以后不要叫我严有智了,我改名了。”

  我更加惊诧了,看着严有智,费解道:“写诗的事儿我还没有弄明白呢,你又闹什么妖蛾子?改名了?叫什么?”

  严有智羞涩地一笑,说:“胭脂。”

  我疑惑地问:“胭脂?那不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一篇小说里的人物吗?是个女鬼吧?”

  严有智不高兴地说:“不是女鬼!是个美丽的女子的名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对呀,胭脂的确是个女子的名字,还真不是女鬼。记得上初中刚读《聊斋志异》这本书时,也奇怪过,蒲松龄笔下写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女鬼、妖精、狐狸精之类的,怎么唯独那个胭脂是世俗的真人呢?

  严有智又说道:“二哥,我就知道你看书最多,肯定知道胭脂的来历,别人还都以为是抹脸的胭脂粉呢。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我爸非得起个男孩的名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从今儿个起,我就叫胭脂了,而且,‘胭脂’和‘严’‘智’谐音。你以后可别再叫我严有智了!”

  我劝慰道:“你的名字,可是你爸查了好几个不眠之夜的康熙大辞典才起出来的,费老鼻子劲了!你爸那么有学问,起的名字特别有内涵和深远寓意呢。改名是大事儿,你爸你妈知道你改名吗?他们同意吗?”

  严有智略带不快地说:“有啥不同意的?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个主我自己还是能做的。记住了,叫我胭脂!现在就叫。”

  这个严有智还真霸道,我只好说:“好好,以后叫你胭脂不就行了。”

  严有智认真地说:“不行,现在就得叫!”脸上一副不讲理的蛮横样儿。

  我只好说道:“胭脂!”

  严有智高兴地说:“到!”

  我也禁不住一乐,说:“这不成了部队点名了吗?到什么到?”

  严有智俏皮地一笑说:“那你再叫一声。”

  我可真拿这个严有智没有办法了,只好说:“胭脂。”

  严有智甜甜地回道:“哎!”

  答应完,脸上居然还红了,惯常的顽劣神态一扫而光。

  我这才发现,严有智绝对是个百分百的女人呀!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打闹,我总是把她当做和自己同性的哥们儿呢!

  我又问道:“不叫严有智了,那户口本上的名字得改吧?你特意跑到派出所来找我,是不是为了办这件事情的?”

  胭脂说:“那倒不必,你们口头叫我胭脂就行了。”

  瞧我这迂腐劲儿!我想起胭脂刚才说写诗这档子事儿,便问道:“胭脂同志,你怎么又开始写诗了呢?”

  胭脂得意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还记得小学时,有一年清明节,你写的一首给烈士扫墓的诗歌,里面有郁郁葱葱、翠柏呜咽的词句,当时登在小学校的黑板报上了。为此,老师还奖励了你一个塑料绿皮的笔记本。”

  我冥思苦想回忆半晌,说:“是有那么回事儿。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抄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呢?”

  胭脂两眼放光地说:“二哥,你不知道,当时我可崇拜你了!那时我就发誓,将来我一定要做个像二哥一样的人,有朝一日把我写的文章也变成铅字。”

  说来惭愧,当年那首应景的诗,只是变成了黑板报上的粉笔字,就被胭脂夸张成了铅字。

  不过由此看来,我打小就有文学细菌在体内滋生了?我说呢,怪不得我自身的气质那么接近儒雅,体态风流,风流才子嘛!

  我看着胭脂,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没有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心思,外表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内心却那么柔美细腻。

  我说:“我还以为你是受当年那个在你们采油厂采风的诗人的影响,也要舞文弄墨了呢。”

  胭脂说:“谁说不是?我想好了,与其去崇拜一个诗人,不如我自己就做个诗人。”

  我鼓掌道:“这个想法好!接受别人赠与的鱼,不如自己学会打鱼!”

  胭脂高兴地说:“是呀!二哥,这是我听到你说出来的最有水平的话了!”

  “什么话?我说话不是一直很有水平嘛?”我严肃地说。

  “是,一直有水平,不过刚才那句最有水平。”

  说着,胭脂拿出一摞稿子给我说:“我走了以后,你再看!看完,不许笑话我!”

  我接过那几张纸,说:“你干什么去?”

  胭脂说:“我去美容院。”

  我疑惑道:“美容院,干啥呀?”

  胭脂笑着说:“我得去做做美容,把自己倒饬得漂漂亮亮的,再去写诗。”

  我问道:“为什么?”

  胭脂诧异道:“为什么,我和诗歌的约会是神圣和纯洁的,不把自己整漂亮点儿,我都不好意思开始写诗。”

  说完,胭脂眨巴眨巴眼睛,冲我一笑,挥挥左手,戴在左手腕上的玉手镯在我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走了。

  我看着胭脂一袭灰蓝色的衣裙飘出办公室的背影,也颇感惊异。打我记事起,眼里的严有智就是不穿花衣服和裙装的,现在破天荒地改头换面,不知道她以后还得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动静来。

  从背影看,胭脂绝对是个韵味十足的美女,只是刚才临别时的一笑,才让我看出一丝她过去的顽皮。

  严有智是1980年生人,比我小三岁,是我的表妹,我小姑妈家的老大。

  我小姑妈一胎生了俩姑娘,老大叫严有智,老二叫严有慧,俩人是双棒。

  双棒是我们这个小城市在八十年代出产的一种奶油冰棍,两根冻在一起,捆绑销售,一根四毛钱,比普通冰棍贵一倍。

  制作双棒时加了奶油,成本增高了,但味道的确不错,一般都是正在谈恋爱的男女才舍得花钱买的,奇货可居。

  所以,我们小城的人当时都把较为罕见的双胞胎,也叫成双棒了。

  细说起来,小姑妈不是我父亲的亲妹妹,而是我爷爷从大街上捡来的弃婴。

  当时我奶奶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老三(也就是后来的我爸) 都已经五岁了,就一心想要个女儿呢。看见我爷爷捡回来的是个女婴,我奶奶喜欢得要命,可当成宝贝儿疙瘩了。

  小姑妈自从来到了我爷爷奶奶家,就算是从万恶的地狱来到了幸福甜蜜的天堂。她的各种待遇,从吃到穿,比我爷爷奶奶亲生的三个儿子都要好,高出好几个档次。

  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妈长得可好看了,圆圆的红苹果脸蛋上长着两个小酒窝,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在我爷爷奶奶家,挂在墙上的旧镜框里,就有小姑妈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很可爱的样子。看见的人都说,小姑妈长的像画上的女孩子。

  上学以后,小姑妈的学习成绩也好,中学毕业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

  师范学校毕业后,小姑妈回到我们这个小城市,做了小城中心小学里的语文老师。

  我爸在家排行老三,跟我小姑妈年龄接近,从小我奶奶就把照顾小姑妈的任务交给了我爸,俩人关系最好了。

  我爸在坐落于小城东南的一个油田单位工作,是当年油田会战时招工去的。我爸和同在油田工作的我妈结婚后,三年里,连着生了我哥哥路大庆和我路胜利两个男孩子。

  小姑妈最喜欢我了,说我长得像她。

  小姑妈和小姑父结婚时,我爷爷奶奶把家里祖传的一对儿和田白玉手镯,给了小姑妈做陪嫁。

  那对和田白玉的手镯在两个儿子分别结婚时,我爷爷奶奶都没有拿出来送给两个儿媳妇中的任何一个人。

  由此可见,我爷爷奶奶对小姑妈有多好了吧,也充分说明我小姑妈在我爷爷奶奶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了。

  即使是结了婚,小姑妈下班后,还是经常到我家帮忙。买菜、做饭、洗衣服,打理家务。忙完了,就把我抱她家去睡觉,怕我妈顾不上照顾我。

  小姑妈和小姑父对我特别亲,好像我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一样。

  小姑妈手巧,会编织各种花样的毛衣、帽子、围巾,家里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她的作品。

  小姑妈特地为我买了好几种颜色的毛线,里里外外织了三四件漂亮的毛衣和毛背心给我穿。

  一到星期天,小姑妈就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小姑父领着我去小城的公园里玩,有时还领我去小姑父的父母家吃饭。

  我们仨和谐共处,幸福快乐,就像一家人一样。

  当然了,那些美好生活和幸福温馨的场景我是不记得的,都是长大后听我妈讲的,我妈和小姑妈的姑嫂关系很好。

  过了几个月,小姑妈也生了孩子,是双胞胎女孩。小姑妈老是说她生的双胞胎,是我引来的,有我的功劳。

  小姑妈生了孩子,顾不上照顾我了,我就只好去了爷爷奶奶家。

  即便是去了我爷爷奶奶家住,我也还是爱往小姑妈家跑,老是吵着让我爷爷骑着他的三轮车,带我去小姑妈的婆婆家看表妹们。

  小姑妈那时是在她婆婆家坐的月子,住在小城的另一头,离我爷爷家不是很远。

  来到小姑妈的婆婆家,我最喜欢趴在婴儿床边上,看两个酣睡的表妹,或是趁她们不睡觉时逗她们玩。

  小姑妈和小姑父都是学校老师。

  小姑父是小城中心中学的数学老师,小姑妈是小城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

  小姑父这个人老实巴交,他的父亲严老爷子退休前也是小城中心小学的教员,也是教数学的。

  严老爷子就我小姑父这么一根独苗,从小身体不大好,三天两头闹病,读书倒是不错。

  严老爷子培养我小姑父上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中心中学,继承了自己的衣钵,严老爷子很是满意和知足了。

  严老爷子的这种满意和知足传染给了小姑父。

  在学校,小姑父除了会教授初中三个年级的数学,其他课程都不会。不像学校里有的老师,既会教物理也能教美术,教化学的客串教音乐、体育都不稀奇。

  还有的老师,一到礼拜天就去校长或是教务主任家里,帮忙干家务,买米买面、种小菜园子或是做煤饼子。

  这些事情,我小姑父一律不会,也不学。

  年终考评时,什么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之类的好事,也就没有小姑父的份儿。

  即使是在家里,小姑父也不会干家务活。

  小姑父从学校下班回到家,就泡一杯酽茶,一年四季都是茉莉花茶,永远坐在那把老旧的红木太师椅子上看报纸,还有唐诗宋词。

  为此,小姑妈有时数落小姑父,说,你要有智慧,别老跟榆木疙瘩似的。

  这不,俩姑娘一出生,要到派出所上户口前,小姑父点灯熬蜡翻了好几晚上的康熙大辞典,给老大、老二俩姑娘分别起名字叫严有智、严有慧。

  听了小姑夫起的名字,小姑妈疑惑道:“严有慧这名字还不错,有个慧字,像女孩子的名字。严有智?太像男孩子的名字了吧?听上去也不够低调含蓄。”

  小姑父拉着长声说:“智慧智慧,有智有慧,男女都得有。我这双棒是智慧全有,到哪里找这样的好名字去?”

  小姑妈提议说:“把中间的那个‘有’字去掉吧,严智、严慧也不错。严智跟‘胭脂’两个字谐音,女孩子用,很好听。”

  小姑夫抬眼严厉地看着小姑妈,用极其罕见的高嗓音说:“智慧,就得有!没有‘有’成什么了?”

  小姑妈翻翻眼珠子,寻思一会儿,不吭声了。

  我爷爷,也就是严有智的姥爷,对小姑妈生的双棒极其感兴趣!

  据我妈说,在我爷爷眼里,我奶奶生的三个儿子和我爸我妈生的我们两个秃小子捆在一起,都没有胖乎乎的严有智和严有慧可亲可爱,更别说在我爷爷奶奶家的待遇了。

  小姑妈在她的婆婆家做完了月子,又按照小城的风俗,挪“臊窝”回自己娘家住,我爷爷和奶奶照顾她们母女三个。

  小姑父白天在学校里上完课,就到我爷爷奶奶家看看小姑妈和俩孩子,别的家务活他都帮不上忙,只会看着俩胖姑娘傻笑,或是拿着拨浪鼓摇晃几下。在我爷爷奶奶家晚饭后,小姑父再回自己家住。

  半年后,我爷爷和奶奶才放小姑妈回自己家。

  而作为双胞胎里的老大,严有智,还被我爷爷强行扣留了。

  我爷爷说,他这辈子都没有养过女孩子,他要亲手养大严有智,过过瘾!

  小姑妈和小姑父哭笑不得,不过考虑到俩人一起养两个孩子,是挺有难度的。他们只好把严有慧抱自己家抚养,严有智则留在了我爷爷奶奶家。

  我们老路家孙子辈的,只有我和严有智在我爷爷奶奶家生活。

  在对待亲生的孙子和外孙女的问题上,我爷爷的感情天平毫不犹豫地偏向了严有智。举例说明,哪怕家里只剩下一个鸡蛋,也是严有智碗里的。

  尤其是当我上了幼儿园以后,严有智在我爷爷家更是独霸一方,追鸡撵狗、为非作歹。

  我爷爷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还有给小姑妈的许诺了,他老人家哪里是在养一个女孩子?简直就是在培养八旗纨绔子弟。

  我爷爷领着严有智,养鸟、遛狗、钓鱼、下棋、打太极拳。

  严有智打扮得也像个男孩子,短发,穿着跨栏背心、灯笼裤,成天拿着弹弓,跟在我爷爷身后满小城转悠,遇鸟打鸟,遇狗踹狗。

  大概是小姑妈和小姑父看我爷爷把严有智已经惯坏了,当严有智三岁时,小姑妈和小姑夫就强烈要求送严有智上幼儿园,也好趁机把严有智接回自己家抚养。

  也不知道这爷孙俩是怎么商量的,严有智第一天上幼儿园就把一个粗壮的小男孩的耳朵咬了!

  第二天把阿姨的手咬了!

  第三天咬的居然是幼儿园园长的大腿!

  这还了得?这么顽劣的孩子,建园以来也是第一次出现,况且还是一个女孩子!

  听说,那个女园长被严有智咬后,当场就毫不体面地“哇哇哇哇”大哭起来!

  于是,后果就是严有智小朋友立即被请家长,劝退!回家自学去吧,幼儿园不收了。

  严有智大获全胜,凯旋而归!洋洋得意地直接跟着前来接应的我爷爷回家去了,也就是她的姥爷姥姥家。

  小姑妈和小姑父去我爷爷奶奶家里接了几次,都未果。只有严有慧按部就班上了幼儿园。

  严有智学龄前得以胜利大逃亡,又在姥爷姥姥家优哉游哉地晃悠了三年多。

  严有智直到七岁时上了小学,才回到自己父母家。

  因此,严有智从小就顽皮异常,女孩子的玩意一点儿不会,什么丢沙包、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绣花、养蚕宝宝等,一概不喜欢。

  男孩子爱玩的活计一样不差,弹泥球、翻烟盒、滚铁环、上树、翻墙、逮知了猴、招猫逗狗、打架斗殴,无恶不作。

  严有智打从童年时代,就显现出她非同一般的花木兰气概。

  即便是小学生了,严有智还是改不掉顽劣的秉性。

  上着课呢,趁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严有智就从教室后门溜走,跑小卖部买冰棍吃去了。

  吃完冰棍,严有智又被墙外的叫卖声吸引出了校门,看热闹去了。早把自己已经是个小学生,还在上课的事情丢到了九霄云外。

  放学后,还是乖巧的严有慧帮她把书包拎回了家。

  严有智手里的零花钱都是我爷爷偷偷给的,尽管小姑妈三令五申制止我爷爷好多次,也不管用。

  整个小学时期五个年头读下来,严有智总共打架五次,逃课十余次,不完成作业次数统计不出来。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处于班级中游状态,学习认真点就能进班级前十名,稍微一松懈就排在班级二十名以后了。

  小姑妈一边在台灯下给严有智补登高上树摘桑椹时刮破的衣服,一边跟小姑父抱怨说:“都怪咱家老爷子,说什么把老大当儿子养,就儿女双全了!你看看,严有智哪儿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儿?可不就是一个假小子吗!”

  小姑父正津津有味地看唐诗宋词三百首呢,冷不丁被小姑妈打断了他神游时与李白、杜甫之间的约会,有些不耐烦,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像男孩子怎么了?胆子大、又能闯,将来不吃亏。”

  小姑妈不爱听,瞪着小姑夫说:“胆子大、能闯?那是女孩子该干的事情吗?你就惯着她吧,早晚得吃亏。”

  有一年过年,小姑妈忙着踩缝纫机给严有智和严有慧俩人赶做新衣服,就把杀鸡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小姑父。

  作为年夜饭里的重头戏和硬菜,鸡因为与吉祥的“吉”谐音,那是每年三十晚上家宴时,都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

  大公鸡是小姑妈在小城附近农村买的土鸡,不同于养鸡场饲养出来的饲料鸡,很有血性,四五斤重呢。即使是被捆着两个爪子躺在厨房的地上,等待自己被宰杀的结局时,也是眼珠子乱转,气愤不已。

  小姑父哪里干过这种高难度、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他略微寻思一下,拎起那只大公鸡直接丢在水池里。伸出两只平时只拿书本和粉笔的瘦弱白皙的双手,一手用擀面杖压着大公鸡,一手拎起一瓶开水浇在大公鸡身上!

  想想,开水!活公鸡!生往一起整!那还能有个好吗?

  开水上身的大公鸡哪里受过这样的刺激和打击?只见它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浑身一激灵,直接从水池里窜出来!不知怎么挣脱了捆着的两个爪子,开始满厨房扑腾,扑棱扑棱半天也不消停!

  小姑父已然惊呆,把擀面杖丢在了地上,开水瓶落进水池中,躲在厨房角落里看着上蹿下跳的大公鸡撒欢,束手无策!

  小姑妈忙着做新衣,踩着缝纫机发出“轧轧轧轧”快乐的声音,根本就没听见厨房闹出的鸡飞狗跳的动静。

  那时,已经上了初中的严有智正在里屋写作业,听出厨房声音异常、乱作一团。

  她从里屋冲出来,进厨房把惊呆的小姑父拽出来!

  再冲进厨房,看准了大公鸡,一把薅住丢在地上。她一脚踩住了惊慌失措的大公鸡,两手配合着把大公鸡的两个翅膀薅住,摁住鸡头别在翅膀里,用左手抓住了,腾出右手把鸡脖子上的毛揪了几撮下来。

  严有智镇定自若,指挥小姑父拿过菜刀,一刀抹在鸡脖子上,放了血用海碗接住,眼看大公鸡彻底玩了完,严有智这才松手把它扔到开水盆子里,利索地褪了毛,掏了膛,去了苦胆!

  严有智的动作十分流畅,干净利索,一气呵成,俨然是个杀鸡的老手!看得我小姑父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一问,才知道严有智放学回家路过菜市场时,早就把卖鸡贩子给顾客杀鸡的整个流程看在眼里,牢记在心里了。严有智早就心存哪天实际操作的想法,如今得以实施,两全其美。

  “今天不过是实地演练了一把。跟我想象的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严有智满不在乎地说。

  严有智洗干净粘上了鸡血的手,才发现左手手心被大公鸡的爪子蹬出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

  严有智拧开水龙头把左手放在水流下冲洗一会儿,回屋找出棉球和紫药水,涂在伤口上,又撕开一块创可贴贴在伤口处,把落在袖口上的几根鸡毛摘掉,回屋继续写她的作业去了。

  小姑妈听了小姑父汇报严有智的整个杀鸡过程,呆了呆,发现小姑父遗漏了给鸡放血的关键步骤,而是直接拿开水去烫!最终导致杀鸡失败。

  好在严有智及时救场,扭转了鸡飞狗跳的局面。

  小姑妈只好说小姑父“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如严有智有用。心中暗忖,我爷爷打小对严有智的教育方式或许是正确的。

  跟调皮捣蛋的严有智恰恰相反,小姑妈家的严有慧可是个乖乖女。

  这对双胞胎走在大街上,也不大相像。

  严有智是短发,后脑勺的头发都是往上用推子推短了的那种。每次去理发店,严有智都要理发师严格按照她的要求理。就这发型,让人冷不丁一瞅,都以为严有智是个英俊小伙儿呢。

  严有慧则是长发,整齐光洁地扎成两条辫子,搭在后背上,辫梢上不是系着绸子做的小蝴蝶、小花朵、小糖果什么的,就是其他女孩子最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装饰物。

  严有智爱穿黑灰两种颜色的运动衣,足蹬当年小城里最流行的回力球鞋,走路连蹦带跳、东张西望。有时还撮起嘴唇吹口哨!

  严有慧总是穿着雪白或是小碎花的上衣和蓝裤子,脚上穿着坡跟的小皮鞋,擦得黑亮发光,稳稳当当地迈着小碎步,目不斜视。

  俩人走在一起,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严有慧长得很不错,修长的身材,姣好的面容,白白净净,长辫子耷拉在脑后。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

  小城中心中学里,那些处于青春期荷尔蒙多得无处发泄的男孩子们,无论是本班的、外班的、高年级的男生,有事儿没事儿都爱招惹严有慧同学。

  严有慧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男孩子们就排成两排站在走廊两边,等严有慧走过去时,大家都不吭声,两排贼亮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射着严有慧。

  看得严有慧心里直发毛,两眼惊慌,神色紧张,脚步凌乱!

  男孩子们则在严有慧身后吹着轻浮的口哨,或是“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去小城体育中心的游泳池游泳,男孩子们也不放过严有慧。不是往游泳池里扔青蛙,就是扎猛子吓唬严有慧!

  几次三番之后,严有智发现了这个问题,揪住一个叫苗得雨的男生,拷问出来是哪几个捣蛋分子经常欺负严有慧。

  星期天,严有智带着一个粗壮的男孩子跑到我家,告诉我严有慧在学校被欺负的过程,约我一起去给严有慧报仇。

  我问严有智,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生是谁。

  严有智说那是他们班的同学,叫苗得雨,哪些男孩子欺负严有慧,就是他提供的情报。苗得雨喜欢短跑和投掷标枪、铁饼,打架有一套。

  介绍完这小子,严有智冲苗得雨大声说:“这是我二哥路胜利,你也叫二哥。”

  看来苗得雨很听严有智的话,立即点头哈腰地喊道:“二哥好!”

  我也假装威严地点点头。

  我和严有智、严有慧,都同在小城中心中学读书,我在高中部,严有智和严有慧在初中部。

  我的表妹在学校里受了欺负,我这当表哥的也是相当没有面子了。尽管我平时也不是爱惹事儿的人,但要是传出我表妹被欺负到家了,我要是还不出头,缩头乌龟的帽子肯定是戴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这个事情真不能忍!

  我们三个人在小城市里各个家属院、宿舍区里转悠。

  苗得雨背的书包里装着一份欺负过严有慧人员的详细名单,上面姓名、班级、家庭住址都有。

  我暗自思量,看来苗得雨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足周密,这小子将来是块当警察的好材料呀。

  那时候,我正如火如荼地读着霍桑探案集、福尔摩斯探案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还有日本推理小说,对福尔摩斯、华生医生、波洛侦探迷恋不已,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一个神探或是写探案小说的。

  我们仨路过一个建筑工地时,苗得雨停下来,对我说:“二哥,你抓把沙子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往人家眼睛里扬沙子?太、太、太恶劣了吧?”

  苗得雨连忙解释说:“不是的,我看你也没有带什么工具,手掌糊上湿的沙子,往对方脸上扇巴掌时,你的手不疼,对方的脸疼。事半功倍!”

  我一想,是那么回事儿,不禁有些佩服苗得雨,便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招数?”

  苗得雨得意地说:“街上混混们之间打群架,看得多了,有很多心得呢。二哥要是有兴趣,哪天咱俩唠唠?”

  严有智厉声说:“就你那两下子花拳绣腿,还好意思显摆?先顾正事!”

  苗得雨冲我吐吐舌头,不再吭声。我冷眼观察一下,这个苗得雨对严有智还真是言听计从呢。

  按图索骥,我们三个人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欺负过严有慧的男孩子蒋正义,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

  严有智就上去跟人家说,我是严有慧的姐姐,你是不是叫蒋正义,初二四班的,欺负过严有慧。

  蒋正义眼神躲避,但不承认。

  严有智就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说,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严有慧路过初二四班走廊时,蒋正义揪了严有慧的小辫子。当时在场的某某某和某某某可以作证。

  蒋正义还不承认。

  严有智就说,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找你的。如果你承认了揪严有慧小辫子的事情,并向严有慧认个错,我就不往你班主任那里捅了。否则,哼哼!

  苗得雨往前一步,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蒋正义,把背着的军挎书包挪到胸前,掂掂军挎书包,拍拍上面虚拟的灰尘,主要是为了显示出书包里一块砖头的形状。

  砖头,那是我们小城的混混们打架时,唾手可得的最佳工具。

  我也立即往前一站,瞪住蒋正义。把两只糊满湿沙子的手交叉在一起,扭扭手腕子,满手的湿沙子直往我的脚下掉,弄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声势上镇住了那小子。

  蒋正义眼瞅着就白了脸,两腿立即开始筛糠,连连点头说:“是我揪了严有慧的辫子。我错了、我错了,你们可别打我呀!”

  看见这小子承认了,严有智还不撤退,又从裤兜里拿出一本信纸和一支钢笔,递给蒋正义,说:“写吧!”

  蒋正义不明白,愣怔着问严有智:“写什么呀?”

  严有智厉声说道:“写什么?写保证书!写你再也不会欺负严有慧了,还要保护严有慧!”

  “好好好!我写我写!”蒋正义唯有连连点头的份了。

  写完不算,严有智又掏出来一个印泥盒。蒋正义得在保证书后自己签的名字上摁了大拇指手印,才罢休!

  我真对我这表妹严有智佩服至极!她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招数呀!我可真长见识了。

  这时,从蒋正义家里冲出来一个女孩子,旋风般跑到蒋正义身前,挡住蒋正义,厉声对我们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一看,老天爷呀!这不是我们年级隔壁班的蒋美好同学吗?

  蒋美好同学可绝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没有之一!蒋美好,颀长的身材,洁白的颈子,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走路轻盈,声音甜美,是全校女生中的一只骄傲的天鹅。

  而我们全体男生的梦中情人,就是蒋美好同学呀!

  不好意思地讲,我在梦里也对蒋美好同学很不理智过呢。在我的青春期很多幻想中,蒋美好同学都是当之不二的女主角。无人能替代,绝对的!

  但蒋美好同学的母亲是我们高中部的物理老师。这无疑是我们在追求蒋美好同学的道路上竖起的高大屏障,几乎无法逾越。

  可亲可敬的物理老师呀!上了高中后,我最喜欢的课程就是物理了,不仅仅因为物理老师上课生动吸引人,她的女儿也是很美丽动人的。

  我们全班男生都无比热爱物理课,物理成绩也在全年级遥遥领先。此事追根究底,到底是应该归功于物理老师上课生动呢,还是她的女儿太美丽出色了呢?

  因此,蒋美好同学在我们眼里,就好比清丽的荷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现在突然看见蒋美好同学穿着一身家常衣服从天而降,平时被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看不出曲线的美丽少女以最真实的另一面示人,并站在那里瞪着美丽的丹凤眼看着我时,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尤其是那两只糊了湿沙子的罪恶的双手,更是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躲藏了!

  我赶紧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挺挺胸膛,好像我是小城里的一个干部。

  严有智可不含糊,仿佛对蒋美好同学的美丽视而不见,一个女孩子的美在另一个女孩子眼里就不算什么了吗?

  严有智往前一步,对蒋美好说起她弟弟蒋正义是如何如何欺负严有慧的光荣事迹。

  严有智的小嘴“哒哒哒哒”一阵儿,就像机关枪放出了一梭子子弹,弹弹皆射向蒋美好同学的靶心,看得我很是心疼蒋美好同学。

  我的阶级立场有些不稳了。

  蒋美好同学也有些招架不住,回头问蒋正义是否有这样的事情。蒋正义同学羞答答地低着头,不敢看他姐姐瞪圆的美丽大眼睛。

  看着蒋正义不吱声,蒋美好同学就算得到了蒋正义的肯定回答。

  蒋美好同学只好对严有智说:“我弟弟做的是有不对的地方,你们可以告诉我们做家长的教育,但是不能单独找他的麻烦。”

  严有智丝毫没有给蒋美好同学面子,厉声说道:“关于你弟弟蒋正义欺负我妹妹严有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下次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我肯定会找你们的家长解决的,而不是你。”

  我看着蒋美好同学姣好的面容,不敢跟她对视,眼光往下一移又不小心扫着她起伏不平的前胸,那里就像藏着两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样,闹得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烧红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相,我觉得蒋美好同学再看我时,她的脸也有些微微的红。那真是我人生经历中的最为美好的时刻!所有的花儿都开放吧,我的心儿呀,唱起最动听的情歌来吧!

  在我眼里,与在学校时的冷若冰霜比起来,蒋美好同学还是穿着合体的家常衣服好看呀!

  蒋美好同学不再理睬我们,拉着蒋正义回了家。

  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蒋美好同学的美好形象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暗中祈祷,让我再次见到蒋美好同学吧,那是多么快乐和幸福的事情啊!

  我和苗得雨继续跟在严有智的身后,半天就转悠完了我们这个只有三条大街和十个胡同的小城市。

  在个别“叛徒”的出卖下,严有智的黑名单上又增加了三个欺负过严有慧的坏小子的名字。

  收拾这帮小子,全是按照严有智的先礼后兵、写保证书的套路整治了一番,我们收了一摞按了红手印的保证书。

  尽管苗得雨书包里的那块砖头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我沾满湿沙子的双手也没有扇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上,我们还是大获全胜。

  严有智拿着那摞保证书,得意洋洋地说:“瞧瞧,这就是证据,铁证如山!看谁再敢欺负严有慧,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苗得雨这小子,立在一旁拍严有智的马屁,腆着脸竖起大拇指,道:“严有智,你真高!实在是高!”

  苗得雨满脸堆着恭维和谄媚。

  看着眼前这两个半斤八两的家伙,臭味相投的样子真是珠联璧合呢!

  从此,再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坏小子还敢欺负严有慧了。

  那个叫蒋正义的满脸青春痘的家伙还一直自告奋勇充当保护严有慧的保镖,直到真成了严有慧的丈夫。此是后话。

  初中毕业,严有慧的中考成绩不错,上了卫生学校。

  严有智由于在体育课上跳高失误,导致左腿小腿骨折,在家休学了二个月,中考差几分没能考上石油学校,只好上了石油技工学校。

  要知道,这可是天壤之别啊!上了石油学校,毕业出来就是中专生,属于国家干部。而石油技校毕业分配工作,岗位百分之百是工人。

  一个单位里,国家干部和工人的地位以及各种待遇,区别那是很大的。

  当时,我小姑妈就纳了闷了,严有智打小成天不是翻墙头就是爬高上树,从来没有见她失误过,怎么一个跳高就小腿骨折了?

  小姑父却不以为然,说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上石油技校也不错,做个石油工人很光荣。在这一点上,小姑夫倒是和我爸是一个想法。

  这双胞胎姐妹俩,从上小学到初中就一直在一个学校,这下算是分开了。

  二

  我高中毕业考上警察学校,去省城读书了。

  我心中的女神蒋美好同学,考上了省城的艺术学校,学习舞蹈。

  在我看来,美丽的姑娘就应该去跳舞,穿着美丽的衣裳在舞台上像花儿一样绽放,继续展示她们的美丽。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同在省城读书也给了我很多接触蒋美好同学的机会。

  每学期回家后或是归校前,我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我的物理老师家里拜访。美其名曰探望老师,汇报在警校的学习情况,主要是为了可以见到蒋美好同学,并讲述一下我的警校生活,借以吸引蒋美好同学,心生对未来侦察英雄的崇高情怀。

  而每次在物理老师的嘱托下,接送蒋美好同学去省城艺术学校时,我从来都是责无旁贷,乐不可支。

  功夫不负有心人呀!我应邀在蒋美好同学所在艺校大礼堂观看芭蕾舞时,舞台上的那些舞步轻盈,蹦来跳去的男生,穿着我看了都脸红的紧身裤,还有那矫揉造作的姿态,实在不敢恭维。

  只见我一身笔挺的警服,皮鞋锃亮,腰板笔直,一股英气十分逼人,小伙子简直帅呆酷毙了。

  我的英武阳刚,很好地衬托出艺校男生们的娘娘腔和脂粉气。

  在艺校女生们艳羡的目光中,我瞥见蒋美好同学脸上的红晕,水蜜桃一样可爱。

  我又趁机给蒋美好同学灌输了警察是人民卫士,而蒋美好同学是最需要卫士保卫的人民这一理念,直到深入蒋美好同学的内心。

  临别时,再在蒋美好同学温暖的小手里塞上一张纸条,上面用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美好,今夜不想人类,只想你。

  由此,我塑造的刚柔并济、文武双全的人民警察形象,在蒋美好同学面前得以完全展示。

  在追求蒋美好同学的过程中,我是多么有智慧呀。

  严有智上了石油技校,跟她同班的那个苗得雨则一身戎装,参军去了。

  在石油技工学校里,严有智延续了她的一贯作风,胆大心细、调皮捣蛋。

  石油技工学校远离油田和小城,在距离小城五六公里的西面。

  技校四周都是农田和青纱帐,被高高的白杨树隔开,属于封闭式教学和管理。

  技工学校的学生都是住校的,周末才有班车接送学生回家。

  军训期间,严有智带领着班里的男生们,穿着迷彩服翻墙出了技校,爬到技校附近农村老乡的西瓜地里。挑熟的,当场用随身带的折叠刀切开吃了,丢了一地西瓜皮。再悄悄爬出来,翻墙回技校。

  老乡找到技工学校,老师让他挨个班级找看是谁干的,让老乡指认出来。那哪能看出来啊?老乡苦于没有证据,只好自认倒霉,不了了之。

  技工学校附近地里的玉米熟了,也没能幸免。

  周日回家,严有智的大旅行包里没有要洗的脏衣服,全是青玉米棒子,还是男生帮助拎回家。

  小姑妈狐疑地问她玉米哪里来的,严有智就说,是在老乡家里买的,便宜。

  其实,那些新鲜的玉米棒子都是严有智领着班里的男生,去老乡的地里偷着掰来的。

  无论是到地里偷吃西瓜,还是偷掰玉米棒子,虽然在我这个警校生的眼里看来,就是偷窃行为,但对于严有智来说,仅仅是好玩、刺激。

  这事儿不能较真,由此来看,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几年下来,技工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总体来讲是有惊无险的,严有智既无恋爱经历,也没出什么大格。

  严有智各科成绩中等。技工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采油厂下属的一个采油站工作,成为了我爸眼中光荣的石油工人。

  严有慧的卫校读下来,毕业后就分到油田的职工医院化验室工作了。

  为了工作方便,严有智和严有慧姐妹俩都住在单位宿舍,平时工作忙,只有星期天回到小城的小姑妈家才能见上面。

  小城在油田的西北面,城东南与油田的西北部接壤,采油厂在油田的南面,职工医院坐落在油田的中心地带。

  严有智从采油厂回家时,路过职工医院,正好可以叫上严有慧一起回小城。

  严有智还是好动,回到家里也呆不住,不是找同学去玩,就是跑我爷爷奶奶家,陪老爷子下棋。

  有时赶上饭点,就陪老爷子喝点啤酒!

  这也是我爷爷的壮举之一。

  我大爷我二大爷我爸他们哥仨,都没资格跟我爷爷一起喝酒,更别提我们几个孙子了,就严有智大模大样地能在餐桌上跟老爷子对斟几杯。

  下酒菜里,我爷爷尤其爱吃卤鸡爪子。

  严有智有心,自己翻菜谱学了几招,经常买了材料在我爷爷家露一手。这次是红烧的鸡爪子,下次是麻辣的鸡爪子,再下次是泡椒鸡爪子,变着法子做,次次不重样儿。

  这祖孙俩,坐在我爷爷家小院子的葡萄架下,边啃鸡爪子边喝酒,听严有智张牙舞爪地讲在采油站遇到的趣事,我奶奶在一旁咧着嘴瞅热闹,场面温馨、酒气熏天、气氛高涨,真有一看!

  都说双胞胎喜欢形影不离,严有智和严有慧还真不这样。

  严有慧好静,休息时爱待在家里看书。花花绿绿的杂志买了一大摞,堆在床上,边吃薯片虾条边津津有味地看杂志。

  严有慧最爱看《大众电影》了,没事儿就翻看上面的图片,看电影演员们穿的什么,揣摩四季的服装流行趋势。

  看见喜欢的样式,严有慧就央求小姑妈去买布料。自己在家裁剪,小姑妈踩着缝纫机做出来,一上身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挺好看。

  一般情况下,小姑妈也会给严有智做同样的一套衣服。

  严有智不喜欢,说采油厂发的工作服都穿不坏,新做的衣服没有时间穿。试都不试,就把衣服往衣柜里一塞了事儿。

  时间一长,小姑妈也没有了办法,再有新样式,就只做严有慧一个人的衣服了,倒是省心省力省布料省工夫了。

  严有智还问严有慧,上班都穿护士服,哪有时间穿那么多好看的衣服?

  严有慧照着镜子臭美,回答说下班穿呗。

  严有智不理解说,你下了白班就回宿舍睡觉,下夜班天早就黑了,哪有时间穿?再说了,穿给谁看呢?

  严有慧说穿给自己看,能美一会儿是一会儿。

  严有智觉得,严有慧的逻辑思维方式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前面说了,我家是哥俩,都是我爸当年那句“好男儿志在四方,石油人的后代必须接着做石油人”闹得,我哥哥路大庆,石油学校毕业后去了新疆油田工作。

  我路胜利,一个异类,偷偷报考了警察学校,等我爸发现后,我的档案已经被警校招生的老师胜利地调走了。

  我毕业后,分配回到小城,在幸福小区的幸福派出所工作,彻底守在家里了。但我愿意,因为蒋美好同学也回到了小城,在少年宫工作。

  这样一来,家里有什么事儿全是我一个人担着。我哥哥路大庆离得远,逢年过节回家看看,成了座上贵客,我爸我妈好吃好喝招待着。休假结束,拍拍屁股,拎着旅行包就走了。平时家里有啥事都指望不上。

  有一次,省公安厅举办业务培训班,所长派我去学习两个月。

  在此期间,我爸病了,我妈又不敢告诉我,怕耽误我学习,更不能告诉我哥哥路大庆,天高皇帝远的,怕他不但帮不上忙,还跟着瞎着急。

  我妈没有了办法,只好打电话告诉了小姑妈。小姑妈全家立即紧急行动起来,在医院里跟着我妈跑前忙后。

  小姑父基本没有用。除了拿张报纸坐在病房里给我爸读新闻和时事,分析一下卫星上天、台湾问题、中日是否会因钓鱼岛问题开战、2012年12月21日地球要毁灭的玛雅预言和国际上的各种大事,其它忙是帮不上的。

  有时我爸听着听着睡着了,小姑父还在那里读报纸,也不知道看输液点滴啥时间完事,差点误事了。

  小姑妈嫌小姑父碍手碍脚的,帮不上忙还添乱,就把他撵回了家。

  剩下的事儿,都是小姑妈和严有智、严有慧两个表妹跟着忙乎。

  严有慧在化验室上班,把我爸托付给了神经外科的同事,忙完自己的工作就过来帮忙。

  小姑妈和我妈在家采买做饭,轮流往医院给我爸送饭,所以主要还是严有智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

  严有慧跟严有智商量,说要给我爸请个二十四小时看护的护工,这样减轻一点家人的负担。

  严有智不同意,说是怕护工不好好护理,糊弄病人。再说了,请护工一天八十块钱,也太贵了,还不如自己家人护理得精心,省下的钱给我爸买营养品多好。

  严有慧看拗不过严有智,只好顺从了她。

  严有智向单位请了年休假,在医院全力以赴照顾我爸。

  别看我爸躺在病床上,吃得一点不比平时少,还说吃得多,有利于恢复健康。

  吃得多就拉得多。一次,我爸来不及上厕所,就拉在了裤兜子里。

  严有智二话没说,立即给换洗了,把我爸身上和穿的裤子、床上弄得干干净净,病房里一点气味都没有。

  我爸上厕所,严有智跟着举着点滴瓶子进男厕所,我爸不让严有智进去。

  

  一番话说得我爸没词了,解完大手,我爸只好红着脸让严有智给擦了屁股,提上裤子系上腰带,跟着严有智乖乖地回了病房。

  晚上,严有智坐在小板凳上,往我爸脚边的床沿上一趴,打个盹。

  住同一病房的病友,还都以为严有智是我爸的亲闺女呢,直夸严有智心细、孝顺!

  等我参加完省公安厅的业务培训回到小城,我爸已经出院回家休养了。

  我听我妈说严有智帮了大忙,就定了饭店,张罗请小姑妈全家一起吃个饭,表示一下感谢。

  先给严有智打电话约,被她撅了一顿。

  严有智说,有那闲钱还不如给老人多买点好吃的呢。

  我说孝顺老人的钱有,也都给了。去饭店也是为了感谢小姑妈一家的帮忙,不差钱。正好借机,大家团聚一下。

  严有智说那也不去,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外道。

  一看饭店请客的事儿没弄成,我只好买了时令水果、稻香村的点心到小姑妈家,上门去感谢。

  第二天,水果和点心就回到我妈家的茶几上了,厨房里还多了两只甲鱼和两只白条鸡。

  听我妈说,这些东西都是严有智送来的。我妈还夸严有智仁义、善良,说将来不知道哪家人幸运,能娶了严有智做儿媳妇,那可是烧了高香了。

  我明白我妈的心思。

  前面说了,我小姑妈是我爷爷在大街上捡来的,跟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

  小姑妈长大后,我爷爷和奶奶告诉她了实情。小姑妈知道自己的出身后,跟我爷爷奶奶也没有生分,说自己的命是我爷爷奶奶给的,就是我爷爷奶奶亲生的!

  我妈跟我小姑妈既是姑嫂,也是好姐们。

  在我家哥俩里,小姑妈最喜欢我了。小姑妈给我妈透露过,有想把严有智给我家做儿媳妇的念头。说白了,也就是给我做媳妇!

  老话讲,就是亲上加亲!

  那哪行呀!太可怕了!

  在此,表一下我的忠心:我这辈子只喜欢蒋美好同学!打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见到蒋美好同学,我就心跳加快、血脉膨胀,夜不成眠。前所未有的感觉击倒了我,明白什么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美女加爱情!

  无论是梦里还是幻想中,蒋美好同学伴随我度过了所有的青春岁月。是蒋美好同学把我从男孩子变成了男人,大家都懂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蒋美好同学,我也不能跟自己的表妹结亲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接受不了。

  况且,那个严有智,被我爷爷教育得就差上房揭瓦了,谁敢招惹她?

  我妈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了小姑妈,小姑妈不再提这事儿了。

  三

  转眼,严有智和严有慧也是二十岁左右的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可谓是“一家女,百家求”。老严家的双胞胎姑娘,在小城里还是较有名气的。一是都是小城的老户了,知根知底,家风严谨;二是俩姑娘都长得周正漂亮,还有体面的正式工作。

  娶媳妇,这两点都是很重要的。

  听我妈说,小姑妈家的门槛都快被前来提亲的人踩平了。

  对于所有上门提亲的,严有智和严有慧倒是意见一致,姐妹俩一律不参加任何形式的相亲。

  兄弟姊妹里,严有智一直跟我走得最近。可能是跟我俩小时候一起在我爷爷家生活过的缘故,她有啥事都爱跟我商量。

  严有智不相亲,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她那个初中时的同班同学苗得雨呢。

  因为,苗得雨是喜欢严有智的。

  别看苗得雨粗壮,但还有点儿内秀,他很喜欢篆刻。

  苗得雨当兵走之前,跑白洋淀边上捡了一块鹅卵石,用钢锯锯开,一劈两半。在其中的半块鹅卵石的平面上,刻了隶书的“友谊常青”四个字,精美别致,送给了严有智留念。

  严有智不知道,苗得雨在另一半鹅卵石的平面上刻了“得雨得智人生幸事”。我在苗得雨那里见过。我请苗得雨给我刻一枚“路胜利藏书”的章子,去他家取时,无意之间发现了那枚刻着“得雨得智人生幸事”的石头。虽然苗得雨刻的是复杂的篆字,我还是看得懂的。

  基于以上原因,我去问严有智,是不是因为喜欢苗得雨,才不去相亲的。

  严有智连忙否认,还说苗得雨就是一小屁孩,是哥们儿,他懂什么呀?

  后来我才知道严有智不去相亲的真正原因,严有智喜欢上一个到她们采油厂采风的诗人了。

  诗人是省文联的,要写关于石油的诗歌,需要下基层体验生活,就来到了严有智所在采油厂的采油站采风。

  根据严有智的描述,诗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小白脸,长发披肩,戴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身材颀长,上穿浅蓝色的牛仔衬衣,下穿深蓝色的牛仔裤,骆驼牌的休闲鞋,外套咖啡色的夹克衫,极其能喝酒。

  严有智说,她第一眼看到诗人时,立即被诗人那忧郁的背影迷住了!

  我展开略微丰富的想象力,按照严有智的描述联想了一下,怎么也没觉得那诗人的背影有什么忧郁的。

  依我看,那纯粹是诗人喝多了,走路不稳、脚下发飘,晃悠。

  而严有智在我爷爷家练就的酒量,这时派上了用场。

  诗人在采油站采风之余,在白洋淀畔摇曳的芦苇衬映下,和严有智在月光下对酒当歌,把酒问青天。

  严有智在酒精的刺激下,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场面十分温馨写意。

  严有智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说,诗人给她写了一首散文诗,叫《蝴蝶&鱼》,我看了看内容:

  “蝴蝶俯视在海洋游弋的鱼,鱼仰望蓝天上翩跹的蝴蝶。蝴蝶向往遨游海洋,鱼向往蓝天飞翔。蝴蝶在梦中长出了鳍,鱼在梦中长出了翅膀。鱼在蓝天飞舞找不到了蝴蝶,蝴蝶在海洋畅游看不见了鱼。海洋,不属于蝴蝶,就像蓝天不属于鱼。还是把蝴蝶交给蓝天,把鱼交给海洋吧。蝴蝶在蝴蝶的世界,鱼在鱼的世界。偶尔,遥望。”

  作为一个文青,我平时很喜欢看看海子、顾城、北岛等等写的诗歌,也套用过海子的诗去追求蒋美好同学,所以对诗的解读能力还是有的。

  人家诗人的意思很明白,一个是水里的鱼、一个是天上的蝴蝶,身处两个世界的动物和昆虫,是走不到一起的。

  但严有智没有看懂。

  我很不看好严有智的这段单相思,那诗人在省城是有家室的人,临时来采油厂采风而已。严有智纯属剃头挑子一头热,自作多情。

  果不其然,诗人采风完毕就回了省城,严有智再没有他的音信了。

  严有智不甘心,买了白色的毛线,笨手笨脚编织了一条围巾,工休时跑去省城找诗人。

  严有智打听了诗人每天途经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和诗人手拉手在街上走。严有智没有勇气上前,只好拿着那条围巾回来了。

  我看见严有智围着那条白色的围巾,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对她说,睹物思人,还是赶紧处理了吧,免得看见了还闹心。

  严有智还是很听我的话的,她躲在采油站后面的芦苇丛里哭了半天,哭完了,就把那条白色的围巾扔进采油站附近著名的白洋淀里了!

  严有智的恋爱一波三折时,严有慧倒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严有慧不相亲,没有别的,是因为跟那个揪过她的小辫子、后改邪归正的蒋正义谈上了恋爱。

  蒋正义上了高中后,满脸的青春痘就不见了,白白净净的,也没小时候那么顽皮了,学习很努力。

  蒋正义后来读的医学院,毕业回到小城的市医院上班。因业务精湛,工作成绩突出,被选派到京城的医院进修,读研究生,师从有名的一个老中医。后来就留在了京城里的中医医院工作。

  蒋正义一直忙着读书、就业、进修、再读书、再就业,期间不曾间断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给严有慧写情书,送各种讨女孩子欢心的小礼物。

  蒋正义追求严有慧也不是一帆风顺,时不时有请我帮忙的时候。

  为了追求他姐姐蒋美好同学,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我也帮他给严有慧送个电影票,或是透露严有慧的行踪。

  蒋正义果然知恩图报,也适时地把蒋美好同学的各种信息及时向我通报,使我在追求蒋美好同学的道路上及时掌握情报,先声夺人、披荆斩棘,大获全胜。

  严有慧和蒋正义一路顺风顺水走来,分房子、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甜甜蜜蜜。

  那时,我和蒋美好的恋爱也修成正果,水到渠成,最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而那个诗人给严有智留下的感情伤口,很久才逐渐平复。好在他们采油厂一个叫江左岸的技术员开始追求严有智了。

  江左岸跟严有智是在采油厂团委组织的青年交谊舞舞会上认识的。

  采油厂里的年轻人多,婚恋问题很重要。

  采油厂团委积极组织各种活动,与友邻单位搞联谊活动,还是很有成效的,促成了很多对儿佳偶。

  交谊舞刚流行时,采油厂的大礼堂每周六晚上都请乐队来演奏,组织青年交谊舞舞会,而采油厂下属采油站的男女青工们则都是舞会上的主角。

  严有智被工友拉来看热闹,不会跳舞,只好坐在舞池边上的圆桌旁喝美年达汽水。

  江左岸也不会跳舞,也坐在那里喝美年达汽水。

  团委干事看见了,赶忙给他俩互相介绍,硬是让江左岸带着严有智下到舞池里去跳舞,还说那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这样,严有智和江左岸认识了。

  俩人一聊起来,才知道他们都在采油厂工作。只不过江左岸在另一个采油站,离严有智所在的采油站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刚分配到采油厂时,严有智在采油厂的厂区分了一间单身宿舍,江左岸也住在同一栋单身楼里。但因为严有智从采油站下班后,都是直接回小城的父母家的,从没有在单身宿舍住过,所以就没有见过江左岸。

  第二个星期天一早,江左岸就骑着自行车跑到严有智所在的采油站找她来了,说要练习跳交谊舞,完成采油厂团委干事交办的工作任务。

  这借口冠冕堂皇,严有智没办法推脱。

  江左岸拿来了一个录音机,俩人放着舞曲,在采油站里练习起交谊舞。

  这个江左岸,貌似忠厚老实,实在狡猾奸诈。拉着严有智的手,搂着严有智的腰,打着采油厂团委布置的学跳什么交谊舞的旗号,一下子就把俩人的距离拉近了!

  要知道,我从中学开始喜欢蒋美好同学,到第一次颤抖着拉上她的雪白的小手,中间可整整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呢!

  江左岸比严有智大一岁,石油大学毕业,大高个子,浓眉大眼。家是省内农村的,在小城里没有任何亲友和根基。一来二去,俩人还真的谈起了恋爱。

  最令人惊异的是,恋爱中的严有智居然性情大变,开始走淑女路线了!她留起了长发,穿起有些色彩的衣服,但还是不喜欢穿裙装。

  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见严有智和江左岸逛商店,我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严有智了。

  只见她穿着雪白的亚麻休闲裤和同面料的橘红色短款蝙蝠衫,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半长的头发修剪得很时髦,披在肩膀上,跟那个大高个子江左岸走在一起,还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

  看来恋爱中的女人是有些与平时不一样。

  想起当年,严有智领着苗得雨和我,去收拾那些欺负严有慧的坏小子们时,飞扬跋扈、气焰嚣张的样子,与眼前恋爱中温婉可人的严有智两相一比较,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我不想打扰他们,就没有跟他俩打照面,趁俩人还没有看见我,骑着自行车绕到另一条街上,走了。

  我并不喜欢江左岸。

  小姑父过生日,小姑妈做了一桌子的鸡鸭鱼肉,把严有智和江左岸、严有慧和蒋正义、我和蒋美好召集到家吃饭。

  彼时,严有慧和蒋正义,我和蒋美好都是合法夫妻了,江左岸却还没有登过我小姑妈家的门呢。

  在此之前,严有智已经偷偷领着江左岸去见了我爷爷奶奶,爷爷夸江左岸朴实、厚道。江左岸得到了我爷爷的肯定,严有智很高兴。

  到了小姑妈家,我一看那架势,显然是家宴了,看来小姑妈和小姑父是认可了严有智和江左岸的关系了。

  小姑妈和小姑父吃完,就先撤离,回自己房间看电视,休息去了。

  少年宫晚上有课,蒋美好在教一群舞蹈爱好者跳舞,不能让一群人等她一个人,也先走了。

  剩下我们五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继续喝酒,聊天。

  喝到半截,蒋正义说要跟严有慧去看电影,我知道是他俩想单独在一起,找借口开溜呢。

  那时蒋正义正在京城的中医医院进修,体谅他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就放他们走了。

  酒桌上剩下三个人,我和江左岸喝酒,严有智陪着,倒酒、夹菜。

  江左岸喝酒挺有量,白的、啤的都行,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我看时间不早了,第二天还得上班,就拉着江左岸送他回采油厂宿舍,留下严有智在家收拾残局。

  江左岸喝大了,一路上拉着我,大着舌头说:“路胜利,告诉你,我就是农村出来的怎么了?你们全家都瞧不起我是不?”

  

  我惊讶地说:“没有呀?我们家谁瞧不起你了?”

  江左岸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说:“瞧不起也没关系!严瘸子,你那表妹,多牛的人?你们全家都宠爱的心肝宝贝,还不是照样给我江左岸端洗脚水?”

  “腌茄子,什么腌茄子?你说的是谁呀?”我一时没有听明白江左岸口齿不清地在说什么。

  “严有智呀!她上初三时,体育课跳高小腿骨折过,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瘸子!残疾人!”江左岸说。

  我这才想起来,严有智初三时是因为跳高骨折过,休学了二个月。

  要不是因为这事的影响,以她平时的成绩,肯定能考上石油学校,上个中专什么的,而不是石油技工学校了。

  但骨折好了以后,严有智走路看不出来一瘸一拐呀,跟正常人一样,江左岸喷什么粪呢!

  我一听就来气了,说:“既然是瘸子,你还找她干什么?”

  “干什么?”江左岸醉眼惺忪地看着我说,“你说干什么?因为严瘸子是城里人呀!漂亮、能干!”

  我一听,更是一肚子气了!但我不能跟他一个喝醉的人一般见识,就说道:“江左岸,你喝多了,回去睡觉吧!”

  到了采油厂的单职工宿舍门口,本来还扶着他,可我心里有气,一松手,把他扔在宿舍门口就走了。什么东西!借酒说出心里话了不是,早就感觉他不是什么好鸟!

  我跟严有智谈过这件事。

  严有智眼睛闪闪,眼波流转,她拿出一个半尺见宽的长方形塑料照片相框来,递给我看。

  我接过来翻来覆去瞅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塑料材质的相框嘛,轻飘飘的,很普通的样子,大路货,百货摊上都有的东西,使劲往高里说,大概值二十块钱吧。

  里面镶嵌着一张严有智的黑白工作照,有些模糊。

  看我漫不经心的样子,严有智一把夺过去,拿块真丝手绢反复拭擦干净,好像我把它弄得多脏了似的!

  我讪讪地说,至于吗?又不是金子做的。

  严有智瞪着眼睛看着我,说,比金子还珍贵呢,那可是江左岸冒着生命危险送给她的宝贵礼物!

  江左岸打听出严有智的生日,偷偷翻拍放大了严有智工作证上的黑白照片,买了相框镶嵌好,精心包装了。等到严有智生日那天,江左岸下午下班后,就从他们采油站往严有智的采油站赶。

  那个季节雾霭沉沉,傍晚起雾后,江左岸在去严有智采油站的路上迷了路,其间还掉到旁边的池塘里一次。

  等江左岸一身淋漓,一瘸一拐、狼狈不堪地赶到严有智所在的采油站,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给睡眼惺忪的严有智送了相框,说了祝她生日快乐就走,说第二天还得上班。

  等到严有智清醒后,激动不已!江左岸做的这件事也把严有智感动坏了。她抱着镶嵌着自己照片的相框爱不释手,视为珍宝,轻易还不示人呢。江左岸真是个有心的人呀!

  在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为了给她严有智送生日礼物连死都不怕呢?江左岸嘛。

  我说:“你还给他端洗脚水?”

  严有智一脸甜蜜陶醉的样子,回答我说:“人家的脚不是因为给我送生日礼物,崴了嘛。”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自此,严有智就跟得了什么宝贝儿似的,死心塌地跟江左岸好上了,结婚以后更甚。

  提起严有智和江左岸的婚礼,我在这里还得多说几句。

  严有智和江左岸结婚时,倒是省事,没用自己怎么张罗。

  针对社会上婚礼大操大办愈演愈烈的风气,采油厂团委向全厂青年人发出勤俭节约移风易俗的号召,并决定以后每年五四青年节都举办集体婚礼,欢迎到法定结婚年龄的佳偶们踊跃参加。

  严有智和江左岸也报名参加了。

  小姑妈和小姑父都很支持,说那是好事情,比自己家操办还隆重热闹,有意义。

  原本说好参加采油厂举办的集体婚礼后,严有智和江左岸再回江左岸的老家探亲,请江左岸的亲戚朋友们吃个饭就行了。

  江左岸的家人也说好不参加他俩的婚礼的,后来却改主意了,说没有见过城里的集体婚礼是啥样,想看看、开开眼。

  严有智和江左岸只好同意亲朋好友前来观礼。

  于是,江左岸的父亲母亲和七大姑八大姨们租了一辆卡车,拉着半车雪花梨和十好几口子人,浩浩荡荡来采油厂参加婚礼。

  江左岸老家离小城南面三百多公里,盛产雪花梨。

  江左岸家里也承包了一片梨树园子,大约几百棵梨树。

  头一年秋天梨树结的果,一直存放在果品冷库里,是为了来年开春,市面上水果青黄不接时能卖个好价钱。

  哪知前一年雪花梨大丰收,各地蜂拥而至的水果商把收购价压得很低,刨除一年来在梨树园子投入的成本,如果按照水果商开出的价格出手,不但不赚钱,还得赔几千块钱。

  江左岸的父亲决定不卖了,租了果品冷库把雪花梨冷藏起来,而附近的冷库里也堆满了卖不出去的雪花梨。

  借参加江左岸和严有智婚礼的机会,他父亲把家里库存的雪花梨也拉来了一多半,因为再不卖出去,估计都得烂掉。

  婚礼还没有举办呢,几千斤的雪花梨先把江左岸和严有智忙得焦头烂额。

  我们全家一起动员所有能发动的亲戚、朋友和同事,帮助消化那几千斤雪花梨。

  好在五一节前,不管是采油厂还是其他单位,都要给职工发放节日物品。雪花梨成了家家茶几上占据主要位置的水果,总算是赶在五四青年节举办婚礼前,忙乎完了这件事儿!

  收了卖雪花梨的钱款,刨除租用卡车的费用和江左岸亲友住招待所好几天吃喝拉撒的各种支出,剩余了两千元钱。

  婚礼结束,江左岸的父亲临走时,把两千元给了严有智,说是结婚开销大,全家就这么多积蓄,全给她了。

  听说这事后,我就跟个家庭妇女似的,回家跟我妈念叨说,农村现在家里有儿子的,早早就得做准备。老子怎么也得给儿子张罗一处房子吧!一处房子不花个几万块钱是盖不起来的。没有房子,怎么娶媳妇?这下可好,他们老江家娶个严有智才花了两千元!瞧瞧严有慧结婚时,和蒋正义去南方旅游一趟就花了一万多块,更别说其他开销了。

  我妈说,不要那么算账,蒋正义家条件好。江左岸不一样,农村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上学读书光花钱,也不能在家帮助种地什么的,就不要计较了。

  我说,江左岸是国家干部,挣工资的呀。他是没有帮助家里种地,但每月都往家里寄钱,那不比在家种地创造的价值高多了?

  我妈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农村条件不好,给两千元就不错了,总比一分钱不给强。

  我不服气,去找小姑妈说道。

  没想到,我小姑妈跟我妈一个鼻孔出气,也是那话。

  我小姑妈还说,他家没有钱,咱家有,咱家出钱。

  小姑妈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整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结婚后,他俩没有房子,租住在采油厂大院的一个两居室里。俩人每天都坐厂子里的班车去采油站上班,虽然路途远,来回都增加了时间成本,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了。

  屋子里所有的家电、家具、床上用品,以及厨房、卫生间的一应物品,都是我小姑妈出钱置办的。

  客厅里摆着严有智的心爱之物——江左岸送她的那个塑料相框。相框里严有智那张放大的单人黑白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严有智和江左岸的合影。

  合影里,严有智甜蜜地微笑着靠在江左岸的肩膀上,向每一个人展示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对了,后来听小姑妈说,江左岸家给的那两千块钱,严有智揣了没几天,还没有捂热乎,就给他家邮寄回去了。严有智说江左岸家里更需要这钱,她心领了。

  我小姑妈还说,两千元对于每月都挣工资的人不算什么,在农村却能办很多事儿。严有智做得对,很大气,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要有这个气度。

  严有智结婚后,不再像谈恋爱时那样打扮自己了,一直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一年四季,给江左岸里外三新的衣服,可是早早就准备好了。

  这些都是蒋美好告诉我的。

  严有智有时候拉着蒋美好去逛街,说蒋美好学舞蹈搞艺术的,眼光好,会买衣服。

  自从严有慧嫁给了蒋正义,蒋美好嫁给了我,严有智和蒋美好就尽弃前嫌,成了好朋友了。

  每次提起当年严有智领着苗得雨和我,去找蒋正义算账的事儿,俩人都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一笑,泯了恩仇!

  蒋美好对我说,陪着严有智逛半天街,都是在给江左岸买东买西,可舍得花钱了。

  有时看见式样不错的女式衣物,蒋美好劝严有智也给自己买几件,严有智却摇摇头,从来不买。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也不能说什么。男人嘛,背后对人家的事儿说三道四干什么?

  严有智那么宠爱江左岸,总归还是因为人家夫妻感情好,旁人也不好乱发表意见。

  一家人过日子,每天都得做饭吃。江左岸是北方人,又在西北上了几年大学,偏爱吃面食。

  严有智在家当姑娘时,爱吃米饭炒菜,江左岸却不爱吃,说他的胃消化不了米饭粒子,一吃就泛胃酸。

  于是,为了江左岸的胃不泛胃酸,保证他的身体健康,严有智忙乎上了。

  她先跑书店买了《面食制作大全》看,后来又去小城的“西北拉面馆”找厨师学艺。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有多长时间,严有智学会了抻面、拉条子、揪面片、油泼面、猫耳朵、臊子面。

  更绝的是,严有智还自己和面发面烙饼,买了猪后臀尖和配料自己卤肉,学会了做腊汁肉白吉馍!

  有一阵子没看见严有智和江左岸,再次看见他俩时,江左岸一副脑满肠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样子!

  看来,顺口的伙食就是养人。

  严有智倒是不胖不瘦,略显得疲惫和憔悴。

  四

  严有智在严有慧的孩子三岁时,也怀了孕。

  严有慧利用在医院工作的便利条件,趁严有智怀孕四个月时,给严有智照了B超,是双胞胎女孩!全家大喜!

  我们都很小心地呵护严有智,江左岸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容!

  严有慧问江左岸是不是嫌弃女孩子,江左岸也不吭声。

  我就说了,江左岸是现代大学生,重男轻女是封建思想。况且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家才一个孩子,严有智要是一下子生了俩,那才叫本事呢。还是小姑妈家遗传基因好,严有智和严有慧是双胞胎,她俩生双胞胎的几率高。

  严有慧这时已经生过一个男孩子了,这下就看严有智的了。

  快过年时,江左岸跟我小姑妈说,要带严有智回老家过年。说这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新媳妇是要回男方家过的,这是风俗。不回去,要被乡里乡亲笑话的,家里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好像是娶了城里的媳妇,就不认农村的爹娘似的。

  我小姑妈很犹豫,说怕严有智怀孕了,回去过年路上多有颠簸,对身体不好。

  严有智反过来劝我小姑妈说,她的身体皮实,反应最厉害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不就坐车回老家过年吗,不要紧的。

  这是结婚后第一次回江左岸的老家过年,严有智很高兴。严有智准备了很多礼物,有给公公婆婆买的保暖内衣、羽绒服等,还有给小姑子买的各种时髦物件,总之就是吃的、喝的、用的,一大堆。还准备了十几个红包,说是过年给亲戚的孩子们的。

  看着严有智挺个大肚子不方便,蒋美好让我找个车和司机,把他俩送回老家,过年去了。

  走时说好,大年初五我再找个车,和蒋美好一起去接他们回小城。

  年热热闹闹过完了。

  去给小姑妈和小姑父全家拜年时,小姑妈直念叨严有智,说二十多年来,严有智是第一次不跟他们一起过年,也不知道在农村吃住习惯不。

  初五那天我借了车,拉着蒋美好,一起去江左岸的老家接他们。

  按照江左岸说的地址,我们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很顺利,很快就到了江左岸老家的县城,找到了江左岸家所在的村子。

  在路人的指点下,当找到江左岸家时,发现他家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大门口连红艳艳的春联都没有贴,跟周围邻居一比,差不少事儿。

  我们进去后,只有江左岸黑着脸迎出来,没有看见严有智的身影。

  严有智和江左岸结婚时,我和蒋美好见过江左岸家的老人。按照礼节,我们问候了老人,还送上了我小姑妈准备的礼物和问候。

  寒暄几句就冷场了,尽管是亲戚,毕竟也是陌生人,场面上的话说完也没啥好说的了。

  我看了一眼蒋美好。

  蒋美好心领神会,就笑着问江左岸道:“你媳妇呢?也不出来给哥哥、嫂子拜年?”

  一直低着头的江左岸抬起头,说:“在隔壁呢,病了。”

  我惊讶地说:“病了?啥病?”

  蒋美好比我还着急,急忙问道:“人在哪儿呢?我们去看看!”

  江左岸把我和蒋美好领到他家院子里的一间小厢房里。

  大白天的,屋子里黑咕隆咚,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扑面而来,温度和屋子外面没有啥区别。

  我说道:“江左岸,有灯没有?开灯!”

  江左岸在身后摸摸索索打开了灯。那灯泡也就十五瓦吧,灯光灰黄,但总算照亮了屋子。

  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才看见严有智盖着被子躺在屋子角落的一张床上,脸色煞白!

  蒋美好扑过去,连声问严有智:“咋啦,咋啦?”

  严有智睁开眼睛,一看是我和蒋美好,刚张开口话没出音,先就哭了起来!

  江左岸不耐烦地喝道:“大过年的!”

  严有智放低了哭声。

  听着严有智断断续续的表述,我听明白了。

  他俩一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严有智跟着江左岸去给他上中学时的班主任老师送喜糖,回家的路上,严有智在雪地里滑倒摔了一跤!

  回家后,严有智去厕所小解时,流了不少血。严有智吓坏了,赶紧告诉了江左岸。

  江左岸连忙找车,把严有智往县医院送,胎儿没保住!

  本来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来了,没想到出了这么个大事儿,一家老小都很难过,这个年也没有心思好好过了。

  我听后震惊之余能说什么,都快憋出内伤了!埋怨江左岸?可是去给班主任老师送喜糖完全在情理之中;埋怨雪地路滑?怨得着吗?寒冬腊月,还不让老天下雪了?

  能说脏话吗?尽管蒋美好同学一直谆谆教导我,做个有素质、有品位、高雅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但是,我靠!这到哪儿说理去呢?我恨不得此时自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可以骂街发泄,可以给江左岸几个嘴巴子,虽然看上去他也很痛苦。

  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动。

  我阴着脸没吭声,问江左岸怎么不生个炉子,屋子里真冷。

  江左岸说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让蒋美好守着严有智,低头出屋,站在院子里问江左岸,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江左岸说怕大过年的,听说这噩耗,一家子过不好。

  看着江左岸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样子,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就问他埋在哪里了?

  江左岸说,埋在自己家的梨树园子边上了。

  我让他准备几张烧纸,在前面带路。到了梨树园子的那个小土包前,给我未曾谋面就夭折的两个外甥女烧了几张纸。

  天色是灰暗的,大地是灰暗的,梨树园子里也一片灰暗,升腾出一股子萧杀之气。远处村庄里传出来的零星鞭炮声,若隐若现,更加衬托出原野里的空旷和寂寥。

  我忽然想着,这要是春天该多美好呀,成片的梨树花开,香味扑鼻,蜜蜂嘤嘤嗡嗡穿梭其间;或者是秋天也不错,果实累累,一派丰收景象。

  江左岸或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站在一旁说:“春天来了,梨树发芽长出叶子后,园子里可美了。”

  这话安慰不了我受伤的心。

  虽然江左岸是失去孩子的父亲,充其量,我只是一个表舅而已。但我还是比江左岸更加难受!

  我管江左岸要一支烟,他递给我一包红塔山,我抽了两根烟,才离开梨树园子。

  蒋美好已经帮助严有智收拾好了她的东西,我把严有智扶上车,躺在后座上盖好被子。

  打开汽车的热风,比那黑暗阴冷的小厢房暖和多了。

  看见我们要走,江左岸的母亲拎了一小草篮子鸡蛋给我拿着,放在后备箱里。

  我和蒋美好拉着严有智直接开车回家了。江左岸没有跟回来,汽车上没他的位置。

  半路上,靠边停车,我打开后备箱,拎出那一小草篮子的鸡蛋狠狠掼在马路上,用脚碾压了半天,弄得两只皮鞋和两条裤腿上都是蛋清蛋黄。

  虽然那草篮子是无辜的,鸡蛋也是很无辜的,路上的白雪全被我糟蹋了,白雪也很无辜。

  拿出在梨树园子里江左岸给我的那包烟,又抽了一支,我才上车,继续往家开。

  平时我是不抽烟的,一是蒋美好管理严格,二是我也没那嗜好。

  车上,严有智几次喃喃地说“真暖和”,蒋美好则一直在呜咽。

  回到了小城,我们没敢把严有智送回小姑妈家,就留在我家将养了几天。

  我打电话告诉小姑妈说,严有智接回来了,在我家住几天,陪蒋美好聊天。小姑妈也没说啥。

  蒋美好每天炖了鸡汤、鱼汤给严有智喝,等严有智的脸色变得红润了,我俩才把她送回小姑妈家继续休养。

  严有智跟小姑妈见面的场面实在不忍卒睹,就不描述了。

  五

  过了几个月,严有智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我仔细问过她那天摔倒的过程。

  我问她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推她了,严有智回忆半晌说没有。

  严有智问我是不是怀疑江左岸,我赶紧说不是的。

  这事儿没有证据是不能乱说的,我再没有在严有智面前提起这件事儿。

  很快,不到一年的工夫,严有智又怀孕了。

  这次,严有慧再也不张罗给严有智做什么B超了。

  而再次怀了孕的严有智一天也没耽误上班,预产期的前一个星期才休息。

  那时,我和蒋美好虽然结婚好几年了,但还是两口之家、二人世界。

  不是我不想要孩子,主要是蒋美好太敬业了。

  蒋美好是舞蹈老师,艺校毕业后就在小城少年宫上班,每年开春都会十分繁忙,从早到晚忙着给报考艺术院校的学生教授舞蹈。

  蒋美好说女人的艺术生命是短暂的,尤其是学跳舞的女人,时间更加短暂,要趁年轻多教授和培养学生,不想早早被孩子拴住了。蒋美好说得有道理,我说不出什么反对理由。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同学、同事、朋友一个个结婚,再一个个生下孩子。

  我是喝了喜酒又喝满月酒,这份子钱都不知道随出去多少了。

  蒋美好要我理解她,我当然是理解蒋美好的,眼看着表妹们的孩子陆续出生,我也没有着急,我妈爱唠叨就唠叨去。

  我妈看我和蒋美好一直不要孩子,只好把准备了好几年的一堆婴儿用品洗好消毒,包了一个包裹,让我和蒋美好给严有智送去。

  蒋美好忙,没有时间去,我就拿着我妈准备的小包裹,自己去严有智家了。

  路过菜市场时,我看见一个穿着宽大的孕妇裙的孕妇,举着雨伞、穿着拖鞋在买菜!仔细一看,这不是严有智吗?

  我赶紧上去把她拎着的菜篮子接过来,没有好声气地问:“你怎么还敢出来买菜?江左岸呢?他干什么去了?”

  严有智抹了一下满脑门子的汗水,乐滋滋地说:“他在家复习功课呢。”

  江左岸心思活泛,不甘心一辈子待在采油厂当个小技术员。

  尤其是江左岸去北京出差,见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后,回到家就长吁短叹,感慨都是同样的毕业生,分在大城市的出入有车,工资高、待遇又好,前途无量。而自己呢,流落在采油厂偏远的采油站。出了采油站的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去趟县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瞅啥都新鲜。怀才不遇呀,啥时才是出头之日呢?

  看着江左岸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茶不思饭不想,严有智也发愁。想起自己的妹夫蒋正义,是考上研究生后留在京城工作的,就给江左岸出主意,说,考研吧,那才有机会去大城市。

  听严有智这么一说,江左岸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两眼直放光,精神了。立即找来资料复习功课。

  一看江左岸下了班就点灯熬蜡地学习,啥家务严有智也不用江左岸干了,连换液化气罐都是严有智自己雇附近的农民工扛上楼。都快生孩子了也不得闲!

  我实在看不过眼,就说了严有智几句:“江左岸都被你惯坏了,到底是谁怀孕呢?看你把他照顾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

  严有智笑着跟我说:“没事儿的,二哥。你放心吧,家里的事儿我自己都能处理。快考试了,江左岸要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不能耽搁了。”

  我是拿严有智没办法,鬼迷心窍的样子,看来谁说也没用。

  严有智生孩子了,是个男孩。江左岸也没见有多高兴。严有智被小姑妈接回了娘家坐月子。

  那个江左岸也不怎么露面,还真考上了京城某大学的研究生!

  江左岸拿着录取通知书到采油厂人事科请假,说要去上学。

  人事科说不让去,一是江左岸毕业分配到采油厂时,是签了用工合同的,工作未满五年不能单方违约;二是不能开这个口子,都走考学这条道跑了,采油厂留不住大学生的名声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管上级部门要人?

  江左岸没有了主意,也不想去上班,躺在家里闹情绪。

  严有智一看马上就开学了,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就请严有慧帮忙从医院给江左岸弄张病假条。

  严有慧不同意,说江左岸去了大城市就等于是放虎归山,以后恐怕是不会回来了。万一严有智的婚姻再出了问题,她可担当不起。

  严有智就说了,那蒋正义不也是去了大城市读研、工作,严有慧怎么就放心了呢?

  严有慧说,蒋正义和江左岸不一样。蒋正义在小城是有根的,而江左岸就是浮萍,还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呢。

  严有智对严有慧说的话一概不信。看严有慧不会帮忙弄病假条,就来找我想办法。

  我也没有这方面的关系,就想到了苗得雨。

  苗得雨初中毕业去当兵了。他在部队锻炼了几年,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他转业回来后,经过全省统一考试,被招录进了小城的公安局,跟我在一个系统工作。

  不过,我是在派出所,苗得雨在局里的刑警队。

  苗得雨向我打听出来严有智已经结婚的消息后,长吁短叹一阵儿也就罢了。

  这小子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不但个头长高了一大截,人也英俊了不少,尤其是穿上警服,那小样儿真是英俊潇洒至极。

  苗得雨在一次执行抓捕偷油盗电犯罪嫌疑人的任务时受了伤,住进了医院。

  我听说后,买了慰问品去看望他时,发现好几个小护士都眉开眼笑地围着他转悠,看来都对他有意思呢。

  最重要的是,那个负责苗得雨病房的年轻女医生,好像也对俊朗的苗得雨动心了。

  我当时打趣苗得雨说,趁在医院恢复治疗之机,干脆把自己的人生大事顺便解决了算了,一举两得。

  苗得雨这小子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问他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苗得雨就不再吭声了。

  我估计开病假条这种小事情,是难不住他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苗得雨第二天就把江左岸的病假条弄来了。

  江左岸拿着病假条往采油厂人事处一递,人家明知是江左岸在做假,也只好默许他所谓的休病假了。

  也是采油厂人事处宽厚,考上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也不是人人都行的,那得有点真本事。

  江左岸高高兴兴去上学了。

  在京城读研究生,无论衣食住行还是交际费用,都比在小城的支出高出一大截子,江左岸的工资不够自己花销。

  一到发工资的日子,严有智除了留下自己和儿子江鲲鹏的日常花销,剩余的工资全给江左岸汇过去,就怕委屈了江左岸。

  儿子江鲲鹏一岁多时,严有智既当妈又当爹,劳碌但很快乐。另一个重要的收获,就是彻底恢复了身材。

  每年春节,采油厂工会和宣传处都要搞活动,组织一台文艺晚会自娱自乐。内容还很丰富,有大合唱、三句半、快板、舞蹈、相声、小品等。

  那年年终,采油厂领导要求来年的春节文艺晚会要有新意。老是大合唱、三句半、快板啥的,虽然喜闻乐见,但没有新意,形式上太落俗套了,职工家属都不愿意看了。要创作新品,创作出属于采油人自己的作品。

  于是,采油厂在全厂范围内搞了一个征文活动,选出其中一篇叫《芦苇荡里的宝石花》的稿子,内容健康向上,跟采油厂采油站的工作密切相关,很有生活。

  找来基层作者一看,是个爱好文学写作的小伙子,同时也是一位一线的采油工。

  采油厂工会、宣传处,组织厂子里的几个笔杆子,以《芦苇荡里的宝石花》为母本,集体创作出一部舞台剧。

  采油厂领导审核后,大喜过望,要求厂工会和宣传处务必在春节前把《芦苇荡里的宝石花》排练出来,而且强调必须由采油人自己演,一定要在采油厂春节文艺晚会上作为压轴之作亮相。同时,争取参加全油田正月十五的文艺汇演。

  采油厂领导的肯定,大大鼓舞了士气。但是要求也高了,本子有了,还得物色演员呀。距离春节还有二个月的时间,可谓时间紧、任务急。

  大家赶紧分工,分头忙乎。有的设计舞台背景,有的在全厂范围内找演员。

  工会干部下基层,去了严有智她们采油站。恰逢严有智带着儿子江鲲鹏去看望几个姐妹,工会干部当时就看上了严有智,要她去演节目,扮演《芦苇荡里的宝石花》中采油小站的一个采油女工。

  严有智打小就是我爷爷按照培养男孩儿的路子教大的,哪里会跳舞呀,“跳六”还差不多!

  工会干部非说严有智有跳舞的潜质和本钱。你看你看,严有智的身高、长腿、细腰、瓜子脸、大眼睛,严有智要是不去跳舞就屈才了、浪费了。况且石油人就是要培养自己的文艺队伍,文艺队伍是不能缺少文艺人才的,而严有智就是文艺人才,是金子,金子就得发光。工会干部遇到了严有智,就等于伯乐遇到了千里马。

  严有智也不禁夸赞,给个棒槌就当针了。

  严有智回到自己家,抱着镜子左照右照,还真找到那么一丝丝文艺的感觉。尤其是看了工会干部留给她的那个剧本——《芦苇荡里的宝石花》,不就是采油站采油女工的真实生活吗?不用演,严有智自己就是采油女工,她知道怎么办。

  看完剧本,严有智有信心了,去采油厂找到工会干部,她答应去参加排练节目。

  排练节目就顾不上照顾孩子,把儿子江鲲鹏往我小姑妈家一放,严有智投入到前所未有的表演生活中去了。背剧本,设计舞蹈动作,举手投足都得演练。

  江左岸星期天回家探亲,找不到严有智。

  他跑到我小姑妈家,看见孩子自己坐在婴儿车里吃手指,就生气了。打听出严有智在采油厂工会礼堂排练节目,抱着孩子就去找她。

  严有智练习好几天了,她的舞台感觉还是不错,一招一式很有模有样。

  正沉浸在艺术表演之中的严有智,猛地听见台下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往下一看,江左岸抱着孩子,铁青个脸,看她呢!

  严有智跑下台,兴奋地告诉江左岸是怎么回事儿,把参演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本以为江左岸会夸自己几句,可惜热脸贴个冷屁股。

  江左岸很不高兴!他提出,严有智必须在儿子江鲲鹏和演《芦苇荡里的宝石花》之间做个选择。而他的意思就是,不许严有智参演。

  严有智没有想到江左岸是这个态度,本来还想夸耀一下自己的表演潜质呢。

  江左岸的意见使她左右为难起来,节目排练了一半,换别人也来不及了。严有智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左岸跑到幸福派出所找我,让我去说情,不让严有智参加演出。

  我说,至于吗?不就是演个节目吗,演完就完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江左岸说,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生过儿子的女人,在台上蹦蹦跳跳,抛头露面,太丢人了!这要是在过去,就是戏子。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婆严有智当个戏子!

  我惊异道,你江左岸好歹也是七十年代生人,新中国培养的现代大学生了,现在又去了京城读研究生,思想不但没有进步,还退步了?怎么还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

  江左岸说,别人爱怎么在台上蹦来跳去,他不管,反正自己的老婆就是不能上台丢人去!

  听江左岸这么说,严有智的倔强劲头也上来了,说刚找到感觉,没想到自己身上还有艺术细胞潜伏着,原来没有发现,把个艺术人才差点埋没了!这个《芦苇荡里的宝石花》,她还非演不可了。

  倔驴遇到杠头。两个人僵持不下,我是两头劝。可是既劝不住江左岸也劝不住严有智,夫妻俩闹个不欢而散。

  江左岸示威,没有回家住,在招待所住了几天,一甩手回学校上学去了。

  严有智没管那套,接着排练她的节目。舞蹈动作不到位的地方,就请蒋美好给她吃小灶,儿子江鲲鹏还是放在我小姑妈家里。

  学校放寒假,江左岸没有回来,打个电话说回老家过年去了。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严有智在采油厂的春节文艺晚会上出演的《芦苇荡里的宝石花》大获全胜!

  我去看了严有智的演出,她早就给我和蒋美好送了票。

  看着舞台上穿着采油工工作服、边歌边舞的严有智,我还真认不出她了。只见她眼波流转,动作流畅,表演很自然,一个业余演员能演成这样就不错了。

  蒋美好悄声在我耳边说,严有智的舞蹈动作优美,跟她的亲自指导和严格要求密不可分呢。我也趁机恭维蒋美好,都是她的功劳,没有好师傅哪会带出好徒弟呢?

  这台节目果真被选到油田正月十五文艺汇演中了。油田电视台天天播放,我爷爷奶奶,小姑妈小姑夫,还有我爸我妈都守在电视旁,看严有智表演。

  严有智一岁多的儿子江鲲鹏,也指着电视里的严有智,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妈妈,仙女,漂亮!”

  严有智大放异彩。

  参加演出不过是一时的事情。正月十五过了,严有智产假休完了,也回到采油站上班,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严有智的儿子江鲲鹏,一直是我小姑妈和小姑父给带。

  过完年,小姑父老是嚷嚷头晕,严有慧领着去医院检查,查出来高血压和糖尿病。小姑妈要照顾小姑父,严有智的孩子就带不了了。

  严有智给江左岸打电话,商量怎么办。

  江左岸说,他是没有办法退学回来在家带孩子的,就把孩子奶奶从老家叫来了,帮助严有智带孩子。

  严有智的婆婆五十多岁,瘦小干枯的一个人,看面相比实际年龄老不少。一口方言,不好沟通,卫生习惯也不一样,也吃不到一个锅里。

  老人每天吃一个生鸡蛋,还爱吃带馅的食品,包子、饺子、馅饼都行。

  严有智下班后坐班车回家,照看一下孩子再做饭,时间就晚了,每天都不能按时吃饭。

  严有智就让婆婆自己和面、发面、蒸包子。

  老婆婆不答应,说,她儿子说了,来儿媳妇这里是带孩子的,不管做饭的事儿。

  况且液化气火灶她不会用,万一爆炸了就出大事情了。

  洗衣机也不会用,严有智教她。老婆婆说学不会,都是带电的,万一电着了怎么办?

  严有智下班回家,就得买菜做饭洗衣服,忙得不亦乐乎,脚不沾地。

  江左岸打电话来,询问他妈住得习惯不。严有智把电话递给老婆婆,让她自己说。

  这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接了电话就开始哭,一直到挂电话,一句话没说,江左岸光听他妈的哭声了。

  江左岸再打电话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严有智一顿,说严有智虐待婆婆。

  搞得严有智莫名其妙,有口难辩。

  婆婆在严有智这里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嚷嚷要回家。说楼房住不习惯,不接地气,也没有说话的人,想家了,憋闷得很。

  只好换了小姑子来。

  小姑子是江左岸的妹妹,二十岁,在一家乡镇企业服装厂上班,忙的时候,全天都上班,计件给付工资。不忙的时候,就回家休息。

  正好是厂子的淡季,小姑子就换了婆婆回家,继续来帮助严有智带孩子。

  小姑子比起老婆婆倒是好了不少,会说普通话,人也干净利索。

  严有智给她买了很多时髦的衣服,烫了时髦的发型。还领着她去游乐场、看电影、下饭店、逛公园玩。

  严有智看小姑子喜欢自己手指上戴着的那枚白金戒指,就摘了下来给小姑子戴。

  俩人有时聊天。小姑子跟严有智说,她自己做工攒了一万多块钱。家里说了,那就算是嫁妆,将来结婚时就不给陪嫁了。

  小姑子有个从小定的娃娃亲,小伙子家里比较殷实,初中毕业就去学了驾驶本,买了一辆小面包车,在老家附近的镇上开出租车。

  小姑子待了一个月,老家来电话说服装厂接了一批外贸的急活儿,要她马上赶回去上班。

  计件发工钱的好事儿谁也拦不住,帮严有智照看孩子也没收入。

  接了电话,小姑子一分钟也坐不住了,马上拎包走人!

  她一走,严有智彻底蔫了,只好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家休息带孩子。

  采油厂下发文件,盖了一批家属楼,用以解决大量无房户的住房问题,像严有智结婚后租住房子的也在其中。只不过房价三千多,一套面积最小的房子也得九十多平方米,总价将近三十万元钱。

  严有智手里没有什么积蓄,就给江左岸打电话说这事儿。江左岸不同意买房,说没钱,以后再说。

  严有智说,赶不上这批无房户分房,等以后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让江左岸想办法。

  等了好几天,江左岸不来电话,也没有了下文。

  按照采油厂张榜公布的分房方案,有分房资格的人家是要先交一部分预付款的,三万元钱。严有智抓瞎了。后来交预付款时,严有智拿不出钱,就不想要房子了。最后还是小姑妈和小姑父听说后,把积蓄都取出来帮严有智交的钱。严有慧也表态说,余下部分的房款,可以帮严有智筹集。她还说,蒋正义挣得多,自己家里条件好。结婚时,全是家里掏钱,买房还得家里帮着掏钱。严有智被买房子的事情闹得灰头土脸,心情极其不好。

  这时,江左岸的父亲感觉身体不好,没打招呼就到小城来了。找到严有智说,老家医疗条件不好,想在小城的医院做身体检查。

  严有智带着他,去了严有慧所在的油田职工医院,查出来是心脏病。

  医生说都是耽误的,要求江左岸的父亲立即住院手术治疗,还说再不做手术很危险的。

  一脸疲惫的严有智来到幸福派出所,找到我,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绸布包,露出一只和田白玉手镯。那只手镯,在蓝色丝绸的衬映下,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

  严有智对我说,这是结婚时小姑妈给的家传宝贝。原本是一对儿,严有智和严有慧一人一只。现在江左岸的父亲住院,严有智手头紧,想把手镯卖了换钱。

  我一听就急了。那可是我们家祖传下来的宝贝,且不论市场价格是多少,在我眼里那可是无价之宝!

  我赶紧说,需要多少钱我去帮你筹,那只和田白玉的手镯是万万不能卖的!再者说了,这只手镯和严有慧手里那只是一对儿呢,不能拆开了。

  严有智收起丝绸布包,蔫蔫地走了。

  我回家跟蒋美好商量说,严有智为了给江左岸的父亲治病,都想出卖玉手镯的馊主意了,可见她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

  蒋美好听我这么一讲,赶紧说,快把家里的五万元存款都从银行里取了出来吧。

  其实,我心里正有此意,只是担心蒋美好不同意。现在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见我们夫妻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取了五万元现款,蒋美好把钱给严有智送去了。

  江左岸的父亲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老家来了一群人看望,严有智安排吃住,忙里忙外张罗。

  江左岸学习忙,要写论文什么的,只打了几次电话,人却一直没时间回来。严有智只好把儿子江鲲鹏送到我小姑妈家,全力以赴照顾江左岸的父亲。

  一直到江左岸的父亲出院,这一大家子才回了老家。严有智累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没有多长时间,我奶奶和我爷爷分别在八十八岁和八十五岁的年纪相继去世。

  我奶奶比我爷爷大三岁,是老死的,一觉没醒来就过去了,没遭罪。

  我爷爷在我奶奶去世后的一个星期里,也走了。

  可能是我爷爷有预感,奶奶去世后,我们都回家陪爷爷。爷爷就跟我们说,等他走了以后,就把五间平房的小院子都留给严有智,还说严有智的经济条件最不好了。当时我们都以为,爷爷是因为奶奶的去世,伤心过度,说胡话呢。谁料想,爷爷那么快就随奶奶去了。

  守灵时的严有智哭昏过去好几次。大家都明白,我爷爷最喜欢和心疼严有智了,我们正宗嫡传的孙子都比不上。好在我们也不比,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算算时间,采油厂的无房户家属楼怎么也得两年后才能盖好、住上。为着省钱,严有智把租来的两居室退掉,我们帮着她搬家,搬到爷爷和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住。

  严有智家里事情不断。房子的事情刚解决,严有智的小姑子跑来说要退婚。

  这姑娘许是见了世面,说她回去后男方家里就捎信来说要结婚。她可不想结婚后呆在农村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过不了,要是再生下几个孩子,她就完了。让严有智想办法,在油田给她找个临时工干,不回农村去了。

  严有智哪有什么办法?只好打电话向我求助。

  我翻翻眼珠子,琢磨着,这姑娘一没文化、二没特长,能干什么呢?想起幸福派出所辖区一个开川菜饭店的老板,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严有智的小姑子去当服务员。

  老板很给面子,答应管吃管住,每个月开八百块钱。

  去饭店干了没几天,小姑子就跟严有智说住处的条件太差,八个人一间宿舍,休息不好。还说宿舍里老丢东西。什么小零食、扎头发的皮筋等等,都是鸡零狗碎的小物件,大家都怀疑是她干的,因为就她一个是新来的,原先的老服务员欺生。

  说完就开始哭。

  严有智也怕小姑子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万一出啥事儿也担待不起。一想,只好说让小姑子回家来住,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她用。

  严有智照顾了孩子还得照顾小姑子,每天都很劳累,脸色也不好。有时回到我小姑妈家里聚会,严有智跟严有慧站在一起一比较,哪儿还像双胞胎?

  严有慧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发型衣着也华丽得体。严有智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明显比严有慧苍老一大截子。小姑妈背地里抹了好几次眼泪。

  期间,读了两年研究生的江左岸毕业了,应聘到京城一家外企工作,工资、待遇都比在采油厂时高出一大截子,他回采油厂辞了职。

  严有智感谢苗得雨这两年帮助开病假条,请他吃饭,苗得雨不去。

  头一年,江左岸京城小城来回跑,每月能回小城一次,看望严有智和江鲲鹏娘儿俩。

  严有智很快就把我和蒋美好给她的那五万元还回来了,可见江左岸的收入真不错。严有智生活条件也改善了很多,逐渐把我小姑妈和严有慧给她出的买房钱都还了。

  严有智空闲之余,去驾校学了开车。拿了驾驶证,就去买了一辆小轿车,拉着我小姑妈和小姑夫在小城里转悠兜风,或是去白洋淀游玩。还分别给我们打电话说,谁需要用车,她随叫随到。

  严有智的日子终于好转起来,我们看了都很欣慰。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江左岸老家来电话,江左岸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江左岸的父亲巡视家里的梨树园子时,突然感觉不舒服,倒在地上,说想吃冰棍。看梨树园子的人把冰棍买回来时,老人已经倒地去世了。

  江左岸从京城打辆出租车赶回小城,放出租车回了京城。严有智赶紧收拾东西,去银行柜员机上取了一万元钱,叫上小姑子一起回老家奔丧。

  出院子迈台阶时,严有智一脚踩空,摔了一跤。夏天,穿的T恤和短裤,结果可想而知,严有智两个裸露在外的膝盖全跌破了。时间紧急,顾不上消毒处理,把儿子江鲲鹏送到我小姑妈后,赶紧开车往江左岸的老家赶!

  正是三伏天中的桑拿天,天气潮湿闷热,呼吸都感觉不畅。

  按照农村的习俗,江家在院子里设了灵堂,孝子孝孙们必须披麻戴孝昼夜守灵。每每有人来烧纸,就得跪着磕头,还礼。

  严有智的膝盖跌破后,没有及时敷药,天热,有些化脓。每天守在灵堂,时不时下跪还礼,疼痛无比,加上天气闷热,简直苦不堪言。

  农村家里条件有限,不能洗澡。几天下来,严有智起了满身的痱子,加上蚊虫叮咬,夜里睡不安稳,可遭了不少罪。

  坐着拖拉机去地里的坟上烧纸时,拖拉机沿着村子里的街道缓缓慢行。不时有妇女上前,伸手撩开严有智戴的孝帽,指指点点说,江家这个城里娶的儿媳妇可是不孝顺,怎么哭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呢?老公公死了,不难过吗?

  按照风俗,在江左岸的老家过了七天,严有智才回来。

  一到家,严有智终于扛不住了,开始发烧,住院输液。蒋美好和严有慧轮流照看她。

  采油厂家属楼盖起来后,严有智自己跑前忙后,找装修队、买建材家具电器,紧锣密鼓一番装修,总算把新家布置起来了。

  那个塑料相框摆在新房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原先里面镶嵌的严有智和江左岸两个人的合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严有智、江左岸、江鲲鹏一家三口的合影。

  塑料材质的相框,历经几次搬家,既没损坏,也没有破旧之感。

  肯定是严有智精心呵护的缘故。

  严有智和江鲲鹏搬进了新居,把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房子借给了小姑子住。

  在严有智的介绍和帮助下,江左岸的妹妹认识了采油厂的一个采油工,就是那个写《芦苇荡里的宝石花》的小伙子。两个人恋爱、结婚、生孩子,都在我爷爷奶奶的小院子里。

  既然我爷爷的遗愿就是把房子给严有智,她怎么处置是她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异议。

  没多久,江左岸让严有智辞职,跟他去北京生活。

  但严有智的工作问题没法解决。一个采油女工去北京能干啥?既无专业也无其他特长。严有智要是去了北京,就只能辞职在家,当家庭妇女了。

  严有智坚决反对。她说,去了北京生活,一没有房子、二没有工作,三口人住哪里?就指望江左岸那点工资生活?万一家里有个大事小情,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那时,采油厂的工资待遇已经不错了,在油田各单位中算是老大。也不怪严有智舍不得辞职,这事搁在谁身上都得三思。

  俩人常年分居,江左岸假借工作忙,不怎么回家了。

  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顺便去看江左岸,把严有智给他带的冬天用的衣物送过去。

  我在他租住的屋子里,看见很多女人用的物品。卫生间里摆放的化妆品很高档,都是外国品牌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也花哨得很,还有裙子什么的,一看就不是严有智用的东西。

  我问江左岸是怎么回事儿,一开始江左岸还说,都是严有智的东西。

  我说,我了解,严有智就不爱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化妆品和衣物。

  江左岸没话说了。

  我说,你一个人在外打拼,也不容易,要自重。

  江左岸不爱听,冷漠地说,男人嘛,好理解,生理需要。

  我说,严有智在家里又上班、又带孩子,那么辛苦,你在外面逍遥自在,心里过得去吗?对得起严有智和孩子吗?

  江左岸硬气地说,我给严有智大把的钱,还给她买小轿车,我很对得起她。让她来北京,是她自己不愿意来,这事儿不怪我。再说了,别以为我是傻子,啥也不知道。她心里不是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诗人,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苗得雨吗?

  江左岸的话真噎人!

  我说,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谁没有年轻过?你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事儿,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江左岸铁青着脸,不搭理我了。

  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实情,但不能跟严有智说。回到小城后,我就让蒋美好旁敲侧击地对严有智说,让她也多往北京跑跑,去看望看望江左岸。

  时间一长,严有智也看出了端倪。

  利用休假时间,严有智赶去京城,找到江左岸租住的房子,跟他大吵一顿!

  江左岸鄙夷地说,严有智!你就是采油厂最底层的一个小工人,素质太差。言谈粗俗,就像个泼妇,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严有智回来后躺在家里,不吃不喝。是江鲲鹏给姥姥打电话,把我小姑妈叫到他家里劝他妈严有智吃饭。

  小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了严有智和江左岸的事儿。

  我和蒋美好赶到严有智家,把小姑妈和江鲲鹏支出去,问她和江左岸到底怎么办?

  严有智眼睛红肿着,语气平缓,对我们说:“我要和江左岸分开。”

  我说:“你俩一起走过风风雨雨,不容易,千万不要轻易说出分开的话。肯定是江左岸对不起你,我去找江左岸算账!”

  严有智立即跟我说:“二哥,江左岸千不对万不是,你也不要说了。小城是我的家,有生我养我的父母,还有你们大家,有我的根,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江左岸不是咱们这个小城里的人,他有自己的志向。我们分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蒋美好恨恨地说:“你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天?你不能轻易饶了他。”

  我想起严有智从和江左岸开始谈恋爱到结婚、怀孕、流产、再怀孕、生孩子、分房子、伺候江左岸的老人、照顾小姑子,就没有过几天舒心日子,也很郁闷。

  严有智说:“二哥,不是我不想留他,心留不住了、留个人也没有用。不管怎么说,他好歹还是江鲲鹏的亲爹吧。看在我和江鲲鹏的面子上,你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我看劝也没有用,只好去安慰小姑妈和小姑父想开点儿。

  小姑妈数落道:“江左岸这个白眼狼,我给他织了多少件毛衣和毛裤,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行!可是以后,严有智和江鲲鹏怎么办呢?”说完还掉了眼泪,小姑父在一旁劝小姑妈少说几句。

  看见从小就那么疼爱我的小姑妈伤心,气得我攥紧了拳头!要是当时江左岸在眼前,我非打他个头晕眼花、满地找牙不可!

  严有智要离婚,江左岸回到小城处理这事儿。江左岸说,家里的房子、车子他都不要,但儿子江鲲鹏他得带走。严有智不同意。

  江左岸态度很强硬,他说儿子必须跟他,原因有三:一是他江左岸是重点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学问好、智商高,辅导江鲲鹏比严有智这个技工学校毕业的采油工靠谱。二是江左岸在京城生活和工作,那里的教学质量也高,江鲲鹏在大城市受的教育更好。三是江左岸现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收入高,可以给江鲲鹏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

  听完这三条,严有智没话了。想想也是,自己的条件论哪点都不如江左岸,江鲲鹏跟着江左岸不遭罪呀。

  于是,在江鲲鹏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严有智和江左岸顺利离婚。

  这些事儿,都是严有智背着我们做的。等到她和江左岸的离婚事宜全部处理完了,才告诉我们。

  江左岸的妹妹一家子,不好意思再住在我爷爷留下来的小院子里,在小城里租了房子,就搬出去了。也不再跟严有智来往了。

  身边忽然少了一大群人,严有智的生活一下子从杂乱忙碌,回到了无事可做的空闲茫然状态。

  六

  严有智把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小院子重新装修了,小姑妈小姑夫搬回去住,我爸我妈也搬回去了。

  四个老人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没事时就凑一桌麻将,生活得很平静。我们回去看望也很方便。

  严有智恢复了单身,没有恢复快乐。

  严有智有时跟我说,江左岸只能买得起价值二十元钱的塑料相框送给她做生日礼物时,他俩的日子很快乐。能买得起小轿车再送她时,却分手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背景太复杂,我思考半天,也解答不了。

  那个曾经找严有智演出的采油厂工会干部,把自己弄得油头粉面,总是去找严有智。不是请她吃饭,就是去歌厅唱歌、跳舞。

  那个工会干部说,他跟自己的老婆没有共同语言,希望严有智做他的红颜知己。

  严有智很反感。一看是工会干部的来电,不接,短信不回,打照面也当他是空气。

  我打算给她介绍对象。把周围的单身汉扒拉了一下,首先想到了苗得雨,可人家正跟一个小学语文老师谈着呢,不合适。其余的单身汉都太年轻,二十多岁,也不合适。

  一到礼拜天,或是逢年过节,严有智就自己开车往京城跑,大包小裹给儿子江鲲鹏买东西。

  江左岸已经在京城贷款买了房子。严有智接了江鲲鹏出来,住几天“七天连锁酒店”,娘儿俩一起逛逛公园,下下馆子。

  一开始还好,江鲲鹏很喜欢严有智买的玩具。后来江鲲鹏就变了,对严有智买的东西不屑一顾。他说小城里买的玩具和衣服都土气,他不喜欢,还是大城市的东西高级。

  严有智就不再买东西,见了江鲲鹏就直接给钱。

  江左岸发现后,又骂了严有智,还说要是严有智再那么做,就不让严有智见江鲲鹏了。

  严有智有一阵神思恍惚,成天不做饭,有时吃一个苹果就算一顿饭,人瘦得不成样子。

  江左岸没多久就再次结婚了。女方是没结过婚的,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江左岸又生了一个儿子。

  听说这事儿后,严有智心里很难过。去找江左岸要江鲲鹏,说让儿子跟她一起生活吧。

  江左岸不答应,说老江家的种儿不能让姓严的养。他送江鲲鹏上了寄宿学校。

  严有智开始喝酒,酒量大得惊人。自从我爷爷去世后,严有智是戒了酒的,甚至家庭聚会时她也不喝了,而且她也绝不再卤各种味道的鸡爪子。

  当年,我爷爷在世时,喝酒、啃严有智卤的五香或是麻辣鸡爪子、泡椒鸡爪子,那是严有智和我爷爷独享的快乐啊!

  而那美好快乐的时光,再也不会重现了。

  现在可好,空虚寂寞的严有智,重新端起了酒杯,邀朋唤友,成天招呼一帮子人在家里聚餐喝酒,歌舞升平,乌烟瘴气。

  蒋美好她妈,我亲爱的丈母娘过生日那天,恰巧赶上我们公安局组织全体民警到白洋淀一日游。已经去过两批了,这是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轮到我参加。按规定,每个民警可以带一个家属。

  蒋正义从北京赶回来,给我丈母娘庆生。我跟所长请假,他不同意。

  所长说,这是公安局对基层民警的关心,必须参加。况且,还可以借机跟其他兄弟单位的同事们联络感情,平时哪有这机会?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不准假。

  我跟蒋美好一商量,干脆两好合一好得了:请全家人去白洋淀,也搞个“一日游”。中午就在荷花岛一起吃全鱼宴,既给老人庆生了,也没耽误公安局组织的活动。

  跟蒋正义一说,他举双手赞成!他说,好几年没去白洋淀看看了,正好故地重游一番。

  蒋正义带领全家七八口子人,租了一辆依维柯面包车到达白洋淀,包了一艘游艇进淀。

  严有智休假呢,跟着一起参加。

  小城守在白洋淀旁边,我们这些在小城出生长大的人,几乎每年都到白洋淀畅游一番。

  想当年,我们还都是十几岁的时候,是骑车到白洋淀游玩。

  那时的白洋淀干涸得厉害,淀底的泥土干裂。曾经烟波浩渺之处,不见清波,种上了小麦、玉米、豆类等庄稼,而一艘艘穿梭荡漾在白洋淀的木船,因白洋淀无水,倒扣在渔家的场院里、淀畔上。

  一个著名的诗人看到昔日“华北之肾”的萧索,痛心疾首,写过一首名为《船坟》的诗歌。诗中写道:“所有的船栽跌下来,三百里淀场都是坟场”、“船,死了。安葬在淀底”!

  南水北调、上游水库注水,白洋淀多年不见的景象重新出现,华北明珠终不负她的盛名,美丽的风景富饶的水产,迎来八方宾客。

  现在的白洋淀浩浩荡荡,碧绿的芦苇一望无际,千百条水路就像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一片片的红的、粉的荷花千娇百媚。

  中午,就在荷花岛上的渔家傲酒家吃全鱼宴。

  我坐在公安局预定的饭桌旁,跟弟兄们推杯换盏一番。

  公安局工会组织这次活动的干事说了,可以喝酒,一人一瓶啤酒,不能超量。否则严惩不贷!

  吃到一半,我跟所长说家人也来了,我得过去招呼。

  蒋正义带领全家也在荷花岛定了一桌。蒋正义安排的这桌,酒水是不限量的,居然还有衡水老白干!

  我端了啤酒先祝贺丈母娘生日快乐,再换成汽水接着跟其他人喝。

  蒋美好作为警察家属,对大家说了我们的“禁令”,全家人都给予理解。

  所长端着啤酒过来敬酒,邀请蒋美好这个警察家属,去公安局那边和弟兄们一起喝酒。

  蒋美好不好意思过去,只好推脱,所长还不依不饶。

  严有智喝多了,一把揪住所长,说她代替蒋美好去给我的同事们敬酒,不要为难蒋美好了。

  严有智一手拿着一瓶衡水老白干,一手端着一口杯衡水老白干,来到警察们的行列里。

  彼时,我们局里安排的每个人就一瓶子啤酒的定量,早就被喝完了。

  看着严有智的架势,所长开腔说,喝可以,但只能拿白开水跟严有智喝。

  严有智坚决不同意,说她一个女同志都喝白酒,人民警察怎么连啤酒都不端起来呢?还用白开水糊弄,简直就是在破坏警民关系嘛,这样就严重伤害了人民群众对人民警察的感情嘛。

  这个阵势颇有挑衅的意思。

  说起来,就严有智那点儿酒量,还是不能跟我们这群老爷们比的,要是平时不上班还好,那就比试比试。

  可是现在不行!虽然说是白洋淀“一日游”,但“禁令”就像悬在我们每个民警头顶的高压线,谁敢应战,就立即让他触电、身亡!

  严有智举着酒杯,满脸不屑的样子,场面颇为尴尬。

  我正寻思怎么让严有智下台呢,谁想到这时苗得雨跳了出来。他一把夺过严有智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把那杯衡水老白干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个情景,很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一早我在公安局大门口集合,统一上大轿子车时,就看见苗得雨带个妙龄女郎一起上的车,估计是他新谈的那个小学语文老师吧。

  这时,苗得雨的举动显然很不合时宜。

  我偷眼看了跟苗得雨一起来的那位姑娘一眼。她没抬头看苗得雨,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肃穆悲壮。

  我心想,要坏菜!赶紧把严有智拽回蒋美好那桌。苗得雨也被所长拽着,出了渔家傲酒家。

  白洋淀“一日游”很快收场,总体来讲还是很成功的。

  倒霉的是苗得雨。回到局里,苗得雨就被刑警队的领导找去谈了话,接着是政治处领导找他谈话,要严肃处理。

  尽管事出有因,但未能幸免。政治处的解释是,解救酒醉的人民群众有理,是人民警察义不容辞的职责。但是(就怕领导说但是),那酒怎么能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下去呢?完全可以倒在地上嘛。

  为此,苗得雨背了一个处分。新谈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告吹。

  严有智酒醒后,再次宣布戒酒!

  采油站的工作经过调整,严有智是上一天班休息两天。工作之余,严有智让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填得满满的。

  严有智把自己家的小轿车利用起来,白天开车去火车站拉活儿,晚上去一家服装店打工,生活空前地紧张、忙碌、充实。

  严有智说,她要多挣些钱,还是想着以后把江鲲鹏接回来一起生活。那时开销大了,不能不多攒点钱。

  采油厂职工每年都组织体检。

  严有智的左腿小腿上查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肿瘤,就在原来骨折的部位,严有智说摸上去不痛不痒。

  医生问严有智,她的左小腿上的旧伤是怎么回事儿。

  大家都想起来了,严有智当年中考前,上体育课跳高时摔过一跤,为此还休学了两个月。

  小姑妈这才问起来,严有智当年跳高时,为什么失误摔倒了呢?

  严有智回答说,是因为初次来潮。

  跳高前,她在厕所里发现了自己身体异常,心情受到巨大影响,直接导致跳高时出现了重大失误。

  在此之前,严有智一直认为男女的区别不大。在我爷爷男女平等的思想灌输下,以为男孩子能干的事儿,女孩子也能干。

  别看严有智和严有慧是双胞胎,但纵观她俩的生活轨迹,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严有智从小就被我爷爷当做男孩子来养。因为比严有慧早出生了几分钟,从小到大,大人们也一直告诉她“你是姐姐”。

  严有智不但在生活中充当着保护严有慧的角色,在家庭中也担当着更重要的责任。这造成了严有智的性格是特立独行的,与众不同的。

  初潮作为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正常的生理现象,却使严有智变得惊慌失措。严重的后果就是,造成她跳高失误,小腿骨折!

  肿瘤切片结果出来了,良性的,切除!

  我们都长舒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病床上的严有智很乐观,劝慰我们说:“从小到大,我跌倒不是一次两次了。跌倒了,再爬起来就行了,别为我担心。”

  严有智出院后,被接到我爷爷奶奶家的院子住,小姑妈小姑夫、我爸我妈四位老人围着她一个人转,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我和蒋美好,还有严有慧和蒋正义,时不时回去看望她。

  严有智告诉我们说,她从小就习惯照顾严有慧、照顾家人。而这段手术后被家人照顾的日子里,是她这么多年感到最幸福美好的时光了。

  严有智在家休养的一个多月里,也没有闲着。严有慧教她学会了上网,种植快乐农场,种菜、偷菜,忙得不亦乐乎。

  严有智还学会了网上聊天,注册了QQ号码,加入了一个诗歌爱好者的群里,扑腾起来。

  严有智的身体创伤逐渐恢复,面色红润,心情开朗了起来。

  七

  我打开严有智留下来的信纸,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诗《请给我这样的爱情》:

  抖落一地的幻想和绝望

  让一切都重新来过吧

  春天里,播种下美好爱情的种子

  请让我们重新再去爱一次

  请让我们在最好的时光相遇

  相识

  相恋

  你十八我十七

  请你在我的鬓角插上一朵含露的玫瑰

  我会为你画起弯弯的唇弯弯的眉

  我含羞一颦一笑一低头的温柔哦

  百态千姿万种风情,都是为你

  我吟诗你誊录你作画我研墨

  为一句诗反复推敲,为一幅画精心构思

  你沐浴焚香为我抚琴弹一曲高山流水

  知音啊难觅,知音难觅

  你低吟我浅唱我刺绣你欣赏

  我彩衣飘飘长袖善舞你击鼓应和款款深情

  从日出到日落从青丝到白发从相爱到化蝶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我爱你坚如磐石,你爱我忠贞不渝

  我活一百岁你活一百零壹岁

  一定要约定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逝去啊

  不要留下谁独自伤悲

  如果,如果可以重新爱一次

  我只要这样的爱情

  如果,如果有来世

  请给我这样的爱人

  …………

  读着这首诗,我感觉严有智写的还真有点那么个意思,而且和她往日的性格绝然不同,异常的婉约。再想起这些年严有智的生活历程,我对这个既倔强又好强,同时自强不息的表妹,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给苗得雨打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他说没兴趣。

  我说是公安局里新分配来的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对他有意思。

  苗得雨挂了我的电话!

  这小子!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没办法,我又打通了苗得雨的手机,把严有智写的诗《请给我这样的爱情》给他读了一遍,又将严有智改名胭脂的事情告诉了他。

  苗得雨用鼻音哼着,问我啥意思。

  我反问说啥意思,让他自己寻思去吧。

  苗得雨慢悠悠地说:“严有智,不,胭脂在诗里不是说她要等来世吗?”

  我说:“来世,有来世吗?你是傻还是呆呀?小时候的机灵劲儿都哪里去了?”

  

  这个苗得雨,平时看着也挺聪明的人,那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一听他的问话,我实在生气了,于是对着电话吼起来:“苗得雨!严有智,不,是胭脂。胭脂打从三岁在幼儿园就咬了你的耳朵和你妈的大腿,被你妈直接开除,结束了三天的幼儿园生涯。直到你上初中,跟着严有智屁股后头去收拾欺负严有慧的那些坏小子。到现在,她离异单身,你也闪过婚,不是什么黄花小伙子了。你说,你到底谈了多少女朋友了?真一到谈婚论嫁时,你就撤退!你这些年是在等谁呢?你自己说,你俩有没有缘分?”

  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这些年苗得雨可是没少相亲恋爱,各行各业都有。

  苗得雨跟医院的护士谈恋爱时,身上总是一股来苏水味。跟商场售货员谈恋爱时,满身都是出厂价的名牌。跟理发员谈恋爱时,那发型十天半个月就换个花样。这么多姑娘谈下来,可没有一个修成正果的。好不容易谈个网友,都跟人家闪了婚,不知怎么又撤退了!问他原因,说不合适。不合适还领什么结婚证?领了证再散伙那就叫离婚!

  我明白这小子心里惦记的是谁。

  苗得雨说:“二哥,闪婚的事儿我得给你解释解释。那是人家的前男友找来了,女方反悔,非要跟我离婚的,这可不是我的原因。这一点我已经跟组织都说明了,就是没给你汇报。”

  我说:“即便是女方的原因,那你小子也不咋地。对象谈了好几箩筐,没有一个靠谱的。你就不能像我似的,十几年如一日只爱蒋美好,从一而终。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对待婚姻问题要严肃,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苗得雨嬉皮笑脸地学我的话:“我也想像你似的,十几年如一日,只爱蒋美好,从一而终。”

  我说:“别学舌,别打岔。你今天必须给我表个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电话中,苗得雨的口气急促起来,看来这小子的心火被我煽乎起来了。只听见电话里苗得雨赶紧说:“我明白了、明白了!二哥,改天请你喝酒呀!”

  我嗔怪道:“谁跟你喝酒?就知道喝!没空跟你喝酒,我得抓紧时间传宗接代呢。”

  苗得雨笑呵呵地说:“那好,祝二哥和嫂子早生贵子!我现在就去找严有智,不,找胭脂去!”

  不行,我还得追问几句,便道:“苗得雨,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要是胭脂变得白发苍苍、牙齿脱落、满脸皱纹,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她吗?”

  苗得雨回答说:“当胭脂变成你说的那模样时,那时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是为她而生的!我还告诉你,我也是文艺青年呢。从明天开始,我也要开始劈柴、喂马、关心粮食问题,面朝白洋淀,春暖荷花开!”

  “那好,是个爷们儿。你就不要让我再继续侮辱你的智商了,把你藏着的那块刻着‘得雨得智人生幸事’的石头也带上,看能不能给你加点儿分!”我冲着电话那头的苗得雨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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