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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串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1948
■盛丹隽

  

  冬 版画/王洪峰 作

  熟悉老钻工阿桂老婆白小萝的主儿,粗分起来大体有两类,一类是阿桂的狐朋狗友,一类是白小萝羊肉摊的食客。

  刚开始,阿桂对白小萝在油田电影院门口烤羊肉串,那绝对是举双手反对的。歇菜吧,你去烤羊肉串谁带小金刚?对这个近乎于白痴的问题,白小萝似乎早有准备,她模仿电视里女星的模样撒了个娇,侧身扛了扛阿桂的肩膀,说你妈我婆呀。不行不行,阿桂直摇头说,我老妈病怏怏的,自个都要人照顾,还有力气带小金刚?这一晚,无论白小萝在床上怎么犒赏阿桂,阿桂楞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根筋坚持到双方精疲力竭背靠背快要睡去的时候,口风才有了些许松弛,他说:

  “小萝,别眼气人家烤羊肉串,挣得都是辛苦钱……”

  白小萝明白老公的意思,阿桂是深怕自己吃了苦不说,还连累到正在蹒跚学步的小金刚。小金刚的脸蛋胖嘟嘟的,一笑嘴角那对深浅不一酒靥,简直迷死个人。或许正是为了儿子的那对酒靥,为了有一个与之相称的未来,白小萝才萌生了打牢家庭经济基础的念头。

  四年前,经已定居油田的堂婶做媒,二十岁的川妹子跨省嫁到油田,与正值而立之年的阿桂缔结了秦晋之好。从此,像同村的堂婶一样,白小萝也名至实归,成了无数油田家属中的一员。堂婶一家住在双河,那地方离官庄镇有上百里地,刚结婚的时候,阿桂带着白小萝去过一次双河。堂婶堂叔很客气,做了一桌好吃的菜肴。吃午饭时,堂叔的目光有点异样,总是偷偷摸摸地瞟白小萝一下,弄得白小萝很难为情,只顾埋头扒饭。堂叔的儿子铜头和阿桂在一个井队,俩人铁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阿桂过单身时长期守在双河附近打井,逢周末铜头带阿桂上家里打牙祭,那是常有的事。因而对堂叔投来的目光,白小萝自然不好跟阿桂多说什么。中间有段时间大家都忙,加上怀孕生子,白小萝与堂婶之间的走动就基本处于停滞状态了。直到前些天,堂叔陪婶子来职工医院看病,顺道到白小萝家做了一次客。那天阿桂像平时一样在野外打井,白小萝独自张罗了一桌子正宗的家乡菜,吃得堂叔嘴角冒油,一高兴多整了几盅,结结巴巴,胡天海地乱吹一通,仿佛天下没他不知的事儿。吹就吹吧,堂叔后来所做的事就太出格了,他竟能趁堂婶去卫生间之际,悄悄溜进厨房,将一只粗糙的咸猪手,贴在了白小萝隔着薄裙下的屁股上,还颇具挑逗意味地摁了摁。

  白小萝那时正弯腰撅臀,俯在水槽边洗碗。她不知自己的撩人姿势,对堂叔的视线构成了多么严重的冲击。那一刻,她的尖叫与瓷碗破碎的声音,惊得堂婶本能地窜出卫生间,边提裤子边问怎么啦小萝?她脸色煞白,眼泪汪汪地瞧着堂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堂婶瞅瞅双手垂立门边的男人,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训斥道:一边去,瞧你还有点儿人样么!男人辩解,还振振有词,说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大惊小怪什么!堂婶把白小萝拽进卧室,一边抱起午睡醒后的小金刚,一边晃悠着劝说白小萝,这事到此为止,千万别叫阿桂知道了。又说你堂叔人不坏,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撑着,他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堂婶说小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这样,堂婶凭女人的智慧,把皮球踢给了白小萝。当天夜里在床上,堂婶揪住男人的耳朵说,酒壮色胆,连窝边草也想吃啊?男人醉意深重长舒一口气说:

  “怪只怪她的屁股,谁受得了啊……”

  白小萝将堂婶踢过来的皮球暗自拍了一周之后,决定抑制心头的愤怒和恶心,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过自己的小日子。个中道理明摆着呢,还真能告诉阿桂?影响了夫妻感情不说,弄不好阿桂会纠集一帮哥们儿赴双河将那年过半百的老修井工拾掇一顿。这样一来,虽说貌似出了口气,但两家从此交恶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瞧着小金刚粉嘟嘟的脸蛋儿,白小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娘俩全靠阿桂过日子,说不定哪天阿桂也拈花惹草了,娘俩还有什么奔头?白小萝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油田家属,即使今后写申请安排个工作,充其量看个大门,打扫个卫生,每月百儿八十的,连小金刚的奶粉钱都不够。

  白小萝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不到时机成熟,她是不会将掩藏的念头告诉任何人的,包括阿桂。那时候的阳光已有了炙热的感觉,稍微动动,身上就汗津津的。恰好在这个时候,那念头竟像夏天的日头,越来越烈,弄得她都有点寝食难安了。遇上晴好的天气,她一准儿会推上育儿车,一边带小金刚一边溜达,设法儿从油城的街头发现商机。白小萝寻思——做时装店啦,皮革店啦,饭店啦,书店啦,糖烟酒店啦,好是好,风吹不着,日晒不了,但本钱太大,家里的那点积蓄,根本经不住折腾。就这样,白小萝转悠两个月之后,她发现,能说服自己并认为切实可行的事儿,竟然是烤羊肉串。能当天赚钱,投入不超一千。符合这个条件的,除了支摊卖烤羊肉串,白小萝的小脑筋儿委实是开不出第二个窍来了。

  支摊卖烤羊肉串,最大的特点是准入门槛低,没多大技术含量,易学,易懂,易掌握。况且,还需求旺盛。在避风的街角,在电影院门口,在住宅小区楼头,四根细钢管支起一顶红绿相间的塑料雨棚,再摆上四张小条桌,每桌配六只小马扎,就是一个很上档次的摊位了。在明亮而烟雾蒙蒙的灯光下,端坐在矩形烤炉后头的白小萝,手握羊肉串,不停地在红彤彤的炭火之上翻烤着,时不时刷上羊油,撒上辣椒面、精盐、孜然粉,那滋滋的烤肉声与孜然独有的芳香,不停地刺激着油城的味蕾。下夜班回来的人儿,强烈抵制诱惑,一口接一口往肚里咽口水,都走到自家楼头了,无奈又掉转车头直奔过来,要上二十个串,一瓶小二或一瓶冰镇啤酒。要不,漫漫长夜又怎能安然入睡?遇上大型足球赛事,球迷们一定是要通宵达旦的,那架势让人弄不明白他们是吃羊肉串,还是喝酒买醉。很多时候家里电视机中的赛事直播尚未开始,好多人已是醉意朦胧,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了。不过,白小萝是极少拖泥带水到后半夜的,主要原因是她动作麻利,烤得快,卖得也快,往往夜里十点钟不到,当天备下的千串羊肉就会被食客们扫荡一空。一串两毛,对半的厚利儿。收了摊,理清钱,她会急不可耐地钻进卫生间,冲上一个热水澡。别看那一串串鲜嫩的羊肉吃起来怪香,但烤肉时落在衣服头发上的油烟,又腥又膻又臭,真的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不把身子弄清爽了,白小萝怎能进入恬静的梦乡?

  这年头,谁会嫌钱烫手啊?月入三千,对像阿桂这样“一头沉”的家庭而言,那绝对算是个令人着迷的数字了。要知道,日子还在继续,月份还在增加,小萝若是照这个路数将革命进行下去,还了得?阿桂很快做通了爹娘的思想工作,两位老人通情达理,表示一定带好孙子。这样,白小萝的后顾之忧就被阿桂彻底解决了。

  那时候,阿桂的井队始终在以官庄镇为圆心的范围之内打井,其半径最远也未超过一百公里。离家近的时候,遇上下夜班,阿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工衣,骑上他的大阳摩托车往家赶,帮白小萝切羊肉,洗铁签,串肉片儿;发动哥们儿揩油田的油,用来自公家的白铁皮、不锈钢管做了一个十分漂亮的推车;还帮助白小萝开发了新品种,如:烤羊白蛋、烤羊红蛋、烤羊筋、烤羊肝、烤羊脆骨等,不一而足。有了阿桂的热心参与,白小萝的羊肉串摊儿眨眼间壮大起来,并武装到了牙齿。推车上冰柜、烤炉、桌椅板凳、啤酒、木炭,那是一应俱全了。铜头还别出心裁,悄悄做了个灯箱,上面还有四个红字——羊肉西施。白小萝说去去去,西施个鬼啊,丢死人了。铜头说嫂子,外行了吧,这叫品牌意识懂不?阿桂也在一边帮腔,说有比没有好。白小萝执拗不过,只好听从了他们的安排。摆上招牌的头一天,影院门口的同行仿佛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瞧着她,弄得白小萝像沾了麦芒似的浑身不自在,悄声埋怨呆在一边喝啤酒的阿桂和铜头说:

  “瞧你们弄的啥事呀,快去把灯箱的电给我关了。”

  白小萝的话音未落,熊福便独自走进了他熟悉的雨棚。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迈太空步,深一脚浅一脚的,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他在白小萝的面前坐下之后,两只眼始终憨憨地盯着白小萝的脸蛋咧嘴傻乐儿。熊福过于异样的目光和笑声,引起了铜头的警惕,铜头在桌子的掩饰下踢了踢阿桂的脚踝,又朝熊福的背影努了努嘴,意在引起阿桂的注意。酒后的熊福显然有点目中无人了,他慢慢收起傻傻的笑容,说三日不见嫂子成羊……羊肉西施了?白小萝嫣然一笑,起身朝阿桂这边瞟了一眼,打开冰柜取出五十串羊肉,搁上烤炉说:

  “又喝多了吧?酒我看就别喝了,喝瓶可乐吧。”

  “喝!老一套普燕儿。”熊福看着白小萝说,“光吃肉不喝酒,多……多没劲。”

  “一瓶,不能多喝了。”

  “放……放心。”熊福说,“今天夜里不整点,肯……肯定睡不着。”

  白小萝手持羊肉串啪啪地翻动着,透过面前骤然升起的油烟,朝阿桂喊道:

  “老公,冰镇啤酒一瓶,普燕的。”

  阿桂起身“嘭”地撬开瓶盖,将一瓶普燕和一只纸杯摆在熊福面前。这两个男人的邂逅,没有笑容,没有语言,没有尴尬,气氛有点木然和凝重。阿桂不是傻瓜,他从熊福醉意深重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种令自己心头一惊的东西。回到座位,接过铜头递上的一瓶普燕,中间一个盹儿不打,就一气吹了个精光。阿桂手握普燕,仰天咕嘟喝酒的情景,自然被白小萝尽收了眼底。孜然粉、辣椒面、精盐,在通红的炭火烘烤下,一面滋滋作响,一面烟雾萦绕,还散发出羊肉串特有的香味儿。当时白小萝是用透过烟雾的目光,去看阿桂和铜头的,虽说她的目光分辨不清那哥俩脸部表情的含义,但突然出现的怪异气氛,却不得不让她提高了警惕。

  熊福这个时候来吃羊肉串,对白小萝来说一点都不意外。要知道,她支摊烤羊肉串的第一天,碰到的第一个食客,正是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熊福。不知是白小萝的羊肉烤得好吃,还是白小萝的模样俊俏,这个姓熊名福的人儿,就像着了魔似的定时光顾,几乎天天不落。每回来熊福的消费不高,一瓶普燕二块五,四十串肉八块,收十块优惠五毛,既有赚的,又有人情。白小萝猜想,像熊福这样瘦小、白净、文弱,戴金丝边眼镜的人,不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就是坐办公室的机关干部。有一次闲聊,问及熊福的工作单位,虽说与猜想有出入,可也算猜对了一大半——坐办公室的,一名搞地质研究的工程师。这么年轻就是工程师,白小萝故作惊讶地瞟了熊福一眼说,真不简单。熊福笑笑,说年轻个啥,三十出头了。看不出来,白小萝又娥眉一挑说一点都看不出来。白小萝有点失望,心想要是有权有势的机关干部,该多好,说不定动动嘴,阿桂就不用整天在那种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撅着屁股拼命朝地球上一个接一个戳窟窿了。

  说老实话,白小萝的生意之所以好得出人意料,与她那养人眼的小样儿,绝对是成正比的。不信?可以去油田影剧院广场走一走,瞧一瞧呀,巡视完毕,数十家烤羊肉串的女主角,其姿色的高低自现。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一个人的容颜,毕竟是爹娘给的,不是谁想西施就西施,想貂蝉就貂蝉的。美就是美,摆在那儿,实实在在,自自然然,犹如一幅迷人的风景画,艺术着哩。白小萝的脸蛋、眼睛、嘴唇、手臂和小腿,都似乎被精心设计过,因而看上去既玲珑乖巧,又浑圆自然。白小萝脸色红润,见不见人脸上都浮有一层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很甜、很妩媚、很黏人目光,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水的双眸,看人看物的时候总透着一种安详与宁静。白小萝整洁的衣着,秀丽的长发,围裙下并拢的双腿,以及衬衣后头醒目的胸部,给人的印象犹如皓月下的一株丁香,迷蒙、亲切,看似娇软无骨,却又暗香浮动。

  烤羊肉串的白小萝,在熊福的眼里,纵然不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至少是之一了。在油田这种邮票大的地方,能够让熊福眼睛一亮的女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儿。因此,像大多数男性食客一样,熊福光顾白小萝的羊肉串摊的目的,食与色,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说不清哪一面更重要。品尝美食和欣赏美色,亘古以来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审美需求,更何况荷尔蒙分泌更接近丛林雄性动物的小伙子呢!每当夜色来临,若时机不对,想在白小萝雨棚下六张桌子上找个位置坐下,委实是很不容易的。不过,这种事难不倒熊福,他装满数学公式的脑瓜,经过不到十天的观察,就找出了其中的规律——晚十点半以后六张桌子总会有一张空着。这种时候,熊福往往会微笑着走进雨棚,在那张空桌旁坐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搁在桌角,然后朝白小萝打出一个响亮的榧子,之后白小萝就会以约定俗成的方式,烤上四十串羊肉,入盘摆在熊福的面前。熟了之后,开普燕,斟酒的程序,一般情况下,就由熊福自个做了。今天晚上,白小萝之所以没让熊福自己做,原因有二,一是熊福喝高了,二是捎带表明自己是个有老公的女人。白小萝暗自思忖,熊福是个念过书的人,在这种场合,一个女人用这种亲热的方式叫老公去侍奉你,你应当什么都明白了吧。

  这事若搁在以往,白小萝所耍的小伎俩,肯定是会被熊福识破的。但今天的熊福显然不行,晚上在饭局上和几个哥们儿拼了四瓶卧龙玉液,人均怎么说也有七八两了。被七八两烈性白酒所浸泡的熊福,其脑细胞有的醉了,有的睡了,有的亢奋了,有的慌乱了……如此一来,熊福想斯文,想不疯,想不酒后吐真言都有点困难了。这个酒足饭饱后的熊福,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摇三晃了,还要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光顾白小萝的羊肉串摊,怎么能叫阿桂和铜头不心生疑窦,五味杂陈呢?白小萝把烤好的羊肉串装盆,笑着递给熊福说慢点吃,别急。熊福一手接过盆子,一手抓起一只羊肉串,呲牙咬住钢签上喷香的肉块,然后稍微用劲拽动钢签,那肉块便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舌头和上颚之间,接受其咂吧有声的咀嚼去了。吃到第十串羊肉的时候,熊福举起只剩半瓶的普燕,又咕噜咕噜了一气,随后,蓦地想起了什么,放下酒瓶瞧着白小萝说:

  “不对劲儿,那肉味儿……”

  “怎么不对?”白小萝拿起身边的富光透明茶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明知故问笑着说,“肉还是那个肉,料还是那个料,味儿怎么会不对呢?”

  “没……没加我……我给你的那个粉儿?”熊福又咬下一块羊肉说,“别人加,你不加……那肉味……就……就不如别人的香!”

  白小萝轻咬下唇,目光平静地朝熊福摇了摇头。不远处,阿桂和铜头又一次把普燕长长的瓶颈碰响,一人一瓶满满的普燕没怎么咕噜几下,就被他们再次吹了个精光。熊福所说的那个东西,其实没什么神秘的,不过是大烟壳磨出的粉儿,那粉儿褐黄色的,闻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像辣椒面似的。据说,将那粉儿羼进孜然粉或辣椒面,烤出的羊肉又香又嫩又过瘾。熊福说得没错儿,在油田整个卖烤羊肉串的市场,将大烟粉作为一种调味品,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白小萝头一次去田李庄调味品市场采购辣椒、八角、桂皮、茴香的时候,田姓老板娘便悄悄地从柜台下摸一袋一斤装褐色的粉儿,说妹子,生意要想红火,一定要先弄上一袋,给别人八十,给你算六十五怎样?白小萝接过塑料袋晃了晃,问什么粉,这么贵。田姓老板娘说,不瞒你说,凡是在油田烤羊肉串的,没有不用这粉的。大烟粉?白小萝像被胡蜂蛰了一下似的,把手里的塑料袋塞进了老板娘的怀里,说太贵了,我不要!田姓老板娘诡异地笑笑,说妹子,早晚你会要的。等要的时候再说吧,白小萝说完心里就同自己较上了劲儿。以前在家烤给铜头和他的哥们儿吃的羊肉串,没用这粉儿,也没听他们说不如外面的好吃。哼,我就要和加了那粉的比比,瞅瞅到底哪个的好吃!没料到在卖烤羊肉串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也就是昨夜快打烊的时候,坐在一边正吃着羊肉串的熊福,见四周没人,突然走上来,悄悄塞给白小萝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低声说明晚在孜然粉里加上一调羹这个粉试试,往菜里添过味精吧,就那样。记住,一定搅匀了。晚上回到家,白小萝拿出那袋东西一瞧,霎时愣住了:这个熊福,送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吃出我烤的羊肉串里没那东西了?天啊,难道加不加那东西,果真能吃出来?那袋子像烫手的山芋,从白小萝的指间滑入到餐桌上,脑子懵懵地迅速将自己剥了精光,钻进了卫生间。来自太阳能的热水通过莲蓬头,喷出一个圆柱形的水雾。立在水雾里的白小萝仰起脸,紧闭双目,任凭温度适宜的水柱,如丝如缕地缠绕着她那娇小的身子,一种既无力又无助的情绪,犹如破窗而入的冷风,迅速裹挟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弄得水柱里的白小萝周身掠过一阵无法遏止的颤栗……

  一阵夜风吹过,白小萝哆嗦了一下,毕竟是仲秋了,风中不仅带上了凉意,也含上了夜露。她伸了个懒腰,然后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白了熊福一眼,酸不溜丢地来了一句:

  “不如别人的香,还来天天吃啊?”

  现在仔细分析起来,白小萝的这句话应当没什么问题。但当时不管从哪个角度去咂摸,去玩味,那句话都含有亲昵、责怪、不忿的弦外之音。不是恋人,不是夫妻,不是情人,天下哪个女人会说这种话?连铜头和阿桂都听得竖起了耳朵,加强了革命警惕性,当事者熊福不但没听出那句话的味儿,还全然忘掉了白小萝老公和铜头的存在,气呼呼地提高了嗓门:

  “咋的了?不能天……天天来吃呀,又不是不给银子。我喜欢你……你烤的羊肉串,不行啊?”

  熊福在关键时候结巴,或许是他招来血光之灾的重要原因之一。熊福在说完“我喜欢你”四个字之后,舌头突然不听使唤了,停顿足足有三秒钟,才嘣出后面的“你烤的羊肉串,不行啊”。因为有这三秒钟的存在,阿桂就有充裕的时间,他拎起啤酒瓶,抡出一道惊艳的弧线,几乎没等熊福把后面的话讲完,绿色的普燕酒瓶就在熊福的脑瓜上开了花。与此同时,雨棚下传出来白小萝悲惨的尖叫声。那一瞬间,熊福本能地转身扑向阿桂,恰巧在这个时候铜头手中那把被咬掉羊肉的钢签,就插进了熊福的胸膛。

  那时候熊福的尖叫声,显然要比白小萝的悲凉万倍。虽然醉了,但在那个比闪电划破天空还要短暂的瞬间,他忽然清楚即将发生事情……当油田影剧院门口烤羊肉的和他们的食客,把白小萝的雨棚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熊福被插了钢签的身子,就犹如面条似的一头栽进了阿桂的怀里。

  杀人事件发生的当天夜里,好事者就将之绘声绘色地挂到了网上。油田“一家亲论坛”跟帖者蜂捅而至,有痛心者、愤怒者,有同情者、悲悯者,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者,更有可恶的幸灾乐祸者。越到后来,人们兴趣的焦点越转至白小萝的身上,还贴上白小萝烤羊肉串的工作照,叫嚣着就是她,就是她。“太美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呢?”这个男性网民的审美目光很犀利,不过接下来此网民话锋一转,醋劲颇足地感慨道:“好×都叫狗日了。此乃正应了那句老话,红颜祸水也。”还有人,可能是她的同行,赤裸裸地指出:“这个女人哪里是卖烤羊肉串呵,分明是卖色么。呵呵。”瞧瞧,隐去面孔的人言,还真不如萝卜屁儿。萝卜屁虽招人嫌,充其量不过刺激一下人的鼻子而已,绝不及此等人言伤人。好在,白小萝家没电脑,所以她不是网民,她看不到那些萝卜屁不如的帖子。当然,生活还在继续,潜水者再怎么过足嘴瘾,也无法换来足够维持日常开支的钞票,到后来发现既伤害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作为一个人存在的尊严。慢慢地,曾一度被炒得沸沸扬扬的这个杀人事件,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被丢进新发帖子的汪洋大海,很快就被淹没得杳无音讯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只与当事人有关了。白小萝在被公安机关留置作证期间,有几次半夜惊梦,虚汗淋漓,暗自决定等获释后,一头扎入翠湖公园,或在家中卫生间的水管上挂条白绫,来个一了百了。可真当她回到家,看到小金刚屁颠屁颠张开小臂扑出来的时候,白小萝犹豫了……小金刚扑进白小萝的怀里,仰起小脸泪光涟涟地问:

  “妈妈,去哪了?想死我了。”

  那一刻白小萝涕泪滂沱,疯了似的把小金刚紧紧地拥在怀里,又是拍儿子的屁股,又是吮儿子的脸蛋,弄得一旁的公公婆婆看不过去,俩人冷了脸,几乎异口同声地喝道:

  “不要命了,轻点。”

  白小萝披头散发的,经过近十天的隔离留置,整个人像失去水分的豆苗,一下子蔫了许多。她抹了把眼泪,扑通一声跪到阿桂的爹娘脚前,用一种颤抖而又让人惊悚的声音说:

  “爸妈,我好怕哟……”

  由于面临失去亲生儿子的悲痛,这对走南闯北的老石油夫妇显然很不通情达理了。公公哼了一声,一跺脚走了。婆婆的怨气未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烤么子羊肉串?婆婆说:

  “放下小金刚,回你自己家去。”

  “不!”白小萝上前搂住婆婆的双腿,哭诉道,“不啊,你们这样做,真不如杀了我呀……”

  “哼!”公公一副不屑的神情,说,“你想想,我家阿桂哪点对不起你?想烤羊肉串就烤吧,犯得着暗地里偷偷摸摸的?”

  “谁偷偷摸摸的了?”白小萝噌地站起来,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到公公面前,指着公公的鼻子理论道,“今天你不说清楚,咱俩没完!”

  “嘿嘿,还有理了你?”婆婆说,“那个死鬼熊福,为什么要送你大烟壳?”

  “我怎么知道?”白小萝说,“他要送,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白小萝嫁到油田后,第一次和公婆争吵。跟老两口辩论莫须有的两性关系,岂不是越描越黑,越辩越乱,弄到最后跳进黄河难洗清。这样想来,白小萝累了,不想吵,不想闹,不想辩了,她搂过小金刚,亲了亲,交待儿子说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会来看你的。说完,起身背起随手携带的小皮包,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了公婆家。哼,白小萝鼻子一翘,心想暂时让他们替老子养着小金刚,老子早晚会偷走的,到时候,就让这两个老东西趴在老母猪的屁股上哭去好了。

  很快法医的鉴定出来了。鉴定表明,死者熊福的脑壳足够坚硬,它不仅抵挡住阿桂砸向的绿色普燕酒瓶的冲击力,还有效地保护了自己里面的软组织。也就是说,碎裂的酒瓶并没有对熊福的生命构成威胁,仅伤及了他的头皮及面部皮肤。最具致命性的,绝对要数那把钢签了,钢签总共六十三根,六十三根带着铜头怒火的钢签,几乎将熊福的心脏戳成了一个马蜂窝。一年之后,法律做出了公正的判决,判处铜头死刑,立即执行;判处阿桂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两个铁哥们,一个丢了命,一个入了狱,从此阴阳两界,不相往来。已在新疆某监狱服刑的阿桂,正争取重新做人的机会,积极改造,力争减刑,梦想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回到白小萝和小金刚的身边。老实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阿桂终日以泪洗面不说,还傻了吧唧一年零三个月又十天。他傻,是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搞明白——那晚铜头的怒火是哪儿来的?熊福调戏的又不是你老婆,凭啥你愣是要横插一杠子?

  问题的焦点,就这样集中在了铜头身上,若不是那把刺向熊福胸膛的六十三根钢签,我阿桂至多治安拘留十五天,之后太阳又会照常升起:自由自在地去野外打井找石油,幸幸福福地回家睡觉搂老婆。持这种想法的,当然还有白小萝,她想熊福酒后多言,的确有点过分,可在挨了阿桂一酒瓶之后,被打懵了的熊福,哪儿还有劲儿对阿桂的生命构成危害?白小萝想知道铜头当时的想法,于是托熟人走访了当地法院,负责审判铜头的年轻法官告诉她,当时的铜头也没特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给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来点狠的。铜头根本没料到六十三个钢签,会要了熊福的性命。年轻法官露出皓月般的牙齿灿烂一笑,说铜头那天晚上显然喝多了,是酒精酿成了这起命案。哼,年轻法官的一席话,说了等于没说,白小萝想铜头也不小了,与熊福无怨无仇,凭啥要来点狠的?回到家,白小萝给远在新疆服刑的阿桂写去了她平生的第一封情书,信中有一句话最令阿桂为之动容:

  “我们的家永远是一条绳上的三只蚂蚱。”

  这个时候,白小萝一个人的日子,由于失去了经济来源,很快捉襟见肘。握着手里仅有的一万块钱存单,甩了甩,在存单发出的脆亮的响声中,她决定重操旧业。如果说先前卖烤羊肉串,是锦上添花的话,那么如今重烤羊肉串,就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了。原来由阿桂和铜头置办的那套不错家当,以及那台用烤羊肉串赚的银子购置的阪神牌冰柜,或许是被影剧院门口的同行用他们的嫉妒心瓜分了,或许被人顺手牵了羊,总之无了影踪。这些,白小萝懒得管它了,天都快塌下来了,谁还有空去操芝麻绿豆的心?说干就干,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白小萝就完成了一万块钱的投资。这回白小萝决定不摆摊,而是做店,地址选在离老邮局红绿灯不远的地方。店面不大,十五六个平方。这回白小萝不羞涩了,主动打出了招牌,招牌是电脑喷绘的,在一片绿色草原和蓝天白云之下,除了羊肉西施这四个白色的综艺体大字外,还有一头可爱的毛茸茸的蒙古绵羊。开业的那天,白小萝买来十万响鞭炮,放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她迷信,她想用鞭炮的声响,驱秽气挞鬼神。羊肉西施的生意比白小萝预想的要好,头一个月除去成本,整整盈利五千块,第二个月白小萝雇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当下手。有了帮手,她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按照她的预想,添了人手后,能一直维持头一个月的水平,怎么说一年也有六万的纯收入。等有了钱,一定要让小金刚上油田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只要小金刚肯念书,就是从鸡叫做到鬼叫,我也要供他。后来的日子,挣钱成了白小萝最大的乐趣,自然也不去想偷儿子的事了。阿桂的爹娘对白小萝的态度开始有所好转。其原因,现在分析起来大体有两个,一个是儿子保住了性命,二是看到儿媳重整旗鼓,生意很红火,回家啃他们的老骨头可能性越来越小。老人的态度尽管好转了,却又不好直接去儿媳面前承认错误。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阿桂爹让阿桂娘带着小金刚走进了羊肉西施店。阿桂娘指了指正站在排油烟机下烤羊肉串的戴口罩的女人,然后俯身贴近小金刚的耳朵,细声说快去,她就是你妈妈。小金刚一溜小跑,跑过去从后面抱住白小萝的双腿,娇滴滴地说:

  “妈妈,我也想吃羊肉串。”

  人心都是肉长的。阿桂爹娘好歹也是石油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两个小分子,受党的教育培养半辈子,如今尽管退休了,这点起码的阶级感情和觉悟还是有的。再说,白小萝毕竟是孙子的亲娘,这一点是不可能因为阿桂判了死缓,就可以抹杀掉的。还有,阿桂这个讨债鬼,恐怕是要把牢底坐穿的,白小萝还那么年轻,人又生得那么招惹男人的眼睛,假设将来有一天,她横下一条心,连天王老子都不管了,非要同阿桂打离婚,作为公婆这样的外姓人又怎么抵挡得住?对此,白小萝心如明镜,她的聪明劲儿就表现在看透不说透。算了,计较什么?能过得去就算了。两个老人乐意带孙子,没什么不好,既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又打掉了难挨的暮年时光,也给白小萝腾出宝贵的时间。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她的时间,虽说不上一寸光阴一寸金,至少也到了一寸铜的程度了。每次来看小金刚,总是匆匆忙忙的,临走时不忘对婆婆说一声:

  “妈,让您和爸费心了。”

  来羊肉西施店的食客,自然大多是男性,老中小都有,以中老者居多。看来,白小萝烤出的羊肉,以及烤羊肉的白小萝,那是相当符合中老年男性之胃的审美需求的。还是回头客,来晚了找不着地儿坐,要预约的。来的都是客,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这些食客都是油田各行各业的主力,有钱,有闲,晚上哥儿几个来羊肉西施坐坐,有美人、美酒、美肉侍候,花钱不多,图个娱乐。每天总有食客将酒喝到二八板的时候,就开始叫了:“妹子,把口罩摘掉,过来喝一杯。”这时白小萝的一只手会本能地伸向别在腰后的防身用的英吉沙小刀,然后拉下口罩回眸一笑:

  “谢谢。还有客人等着呢。”

  这个时候的白小萝习惯了没有阿桂的生活,那场不堪回首的血光之灾,也开始渐渐淡出白小萝的记忆。不到万不得已,谁乐意去记忆深处翻腾那些恐怖、血腥、暴力的镜头?竭力隐藏,甚至忘掉肉的疼痛和灵的悲苦,是人这种灵长类动物与生俱来的能力。像白小萝这样的小女子,自然也不例外了。或许因为工作辛苦的缘故,回到家,洗了澡上床,头一挨枕就会酣畅地睡去,直到自然醒。直到有一天,白小萝梦见自己被成群结队的本地山羊追赶着,才感觉到了被窝里没有男人的孤寂和无助。一天卖掉二只羊,从卖烤羊肉串起,少说也烤掉了一千只羊吧?梦里的白小萝一边奔跑,一边计算羊的只数。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的娘哎,身边这些朝我狂奔而来的羊群,不会正是被我烤掉的本地山羊吧?娘哎,白小萝脚底一滑,朝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跌去……就在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不可挽回之际,白小萝睁开了惺忪的眼睛,看到电视机待机时亮着的暗红灯光。

  第二天上午九点油田街头的阳光很好,通透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法国梧桐树叶,照耀着黑色的沥青路面。昨晚在梦中被羊群追赶的景象,弄得白小萝的心情有点郁闷,因而踩着自行车走在广南路上时,也没有往日的劲头。当她懒洋洋地放好自行车正准备弯腰打开卷闸门时,从隔壁买早餐的小饭店里,晃悠悠走出一个拄拐棍的老太太。老太太头发稀疏,驼背,一身的青衣裤褂,一双深蓝色帆布球鞋,装束看上去还算得体和整洁。她哒哒地走过来问道:

  “闺女,你就是白小萝么?”

  “是啊。”白小萝回首答道,“有事儿?”

  “唉……”老太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今儿天气好,我一早就坐双河的交通车过来了。本来不想来的,可最近身子骨能动了,忍不住过来了。对不起!”

  这时白小萝哗啦一声已打开卷闸门,她转身对身后的老太太说:“大娘有事屋里说吧。”

  老太太进屋坐下后,四下望了望简陋的羊肉西施店,随后目光就像呆滞了似的,一刻不停地跟随着白小萝。白小萝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递给老太太,说大娘,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从店大门漫进的阳光里悬浮着白色的尘埃,那薄雾似的尘埃正好落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接过茶杯,像没听见白小萝说的话,依旧一言不发。到这个时候,白小萝感觉到异常,她想这个老太太到底想做什么?屋里屋外,判若两人。她傻里瓜气的,不会犯什么毛病了吧?正当白小萝筹划如何对付老太太之际,她看见老太太的目光湿润了,浑浊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撩起衣襟一边擦泪,一边说:

  “我晓得了,晓得了……”

  “晓得什么?”白小萝问。莫名其妙,她想。

  “闺女,不瞒你说我是熊福他娘。”老太太说,“闺女,别害怕。我晓得儿子为什么迷上你了。”

  当时的白小萝没有强烈的心理反应,只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在她的耳朵接触到熊福这个名字以后,雨棚下惨烈的一幕,再次以某种刺痛心灵的方式,使她娇柔的身子掠过一阵无法遏制的冷噤。她哽咽了,说:

  “大娘,那不是我的错。”

  “唉……”老太长叹一声,对白小萝说谁都不怨,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怨老赵家的儿子铜头下手太狠了。这两个冤大头,走得太早了!可惜啊可惜。老太告诉白小萝,说她的老伴走得早,五十岁不到就在修理油井时被钢绳打中,不幸光荣了,给她留下一双儿女。女儿大儿子十五岁。说起来好多人不信,老太说怀儿子的时候自己都快四十岁了。白小萝说大娘,快喝点水,歇息歇息再说。正在这时,往店里定时送羊肉的人,与店里的帮工一起进来了。白小萝交待帮工说,今天你们辛苦一点,店里的事全靠你俩了,我领这位大娘出门去散散心。于是两个人离开羊肉西施店。白小萝打出租直接把老太太带回了自己家,临近中午时分,又张罗了两荤两素,留老太太吃了午饭。吃了饭,老太太也不生分了,她告诉白小萝熊福出事的前一年,自己就半身不遂,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了。没料到有女儿的服侍,天天吃桐柏山一神医开的药方,身子骨竟然慢慢恢复,拄着拐棍能下地走路了。白小萝说太好了,大娘要是不嫌弃可以住几天再走。老太太说:

  “不了,心愿了却了。”

  “大娘,你老不会恨我吧?”

  “瞧你说的,我还有几年活头?”老太太说,“恨只恨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闹离婚,弄得儿媳一怒之下带着孙子调回了新疆的克拉玛依油田。唉……大娘是个苦命的人儿。”

  下午,老太太执意要回双河。白小萝没办法,将她送上去双河的交通车,还花十块钱给老太太买了一张票。老太太谢了,隔着车窗朝白小萝摆了摆她那苍白的手。交通车慢慢悠悠地走了,带走了熊福的母亲。凭直觉白小萝知道,兴许要不了多久,她肯定会在一个与油田大相径庭的世界与儿子重逢,到那时度尽劫波母子在,相逢一笑泯恩怨。就这样,在车轮卷起的尘埃之中,交通车一点点离开了白小萝的视线。后来的事实表明,作为一个女人,白小萝的感觉具有惊人的准确性。老太太回到双河家中,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一得空闲,便拄着拐棍在铜头父母家一楼的房前屋后转悠。老太太神色冷峻,好像刺杀她儿子的铜头没被法院处以死刑,而是被做爹妈的藏在家里似的。最头疼的,当然要数铜头的爹娘了。老太太虽然不大可能伤害家里人,但是恶心啊,比吃了苍蝇还难受。于是把状告到了怡苑小区居委会,居委会领导劝老太太,劝不住,又让她女儿来劝,也劝不住。还振振有词:

  “我这是犯了哪条王法?”

  白小萝的堂婶对堂叔说,看来这老太太把失去儿子的怨气,都撒到咱家来了。堂叔听了,一口烟抽掉了大半烟儿,然后气嘟嘟地说,都是你惹的祸,阿桂找不找对象关你屁事儿,从老家弄个妖精过来,搞得儿子没了吧,儿媳改嫁了吧,孙女没爹了吧。如今又来个老不死的在门口转啊转的,怎么就转不死她呢。堂叔恶狠狠地在鞋底摁灭烟头,回头对女人说:

  “明天再见到她,老子要不客气了!”

  不用堂叔明天不客气了,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蜷缩在他们家门口的熊福他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堂叔早起开门,感觉很沉,再使劲开门,老太太硬邦邦的尸体就皮球似的,滚到门前绿化带上去了。白小萝的堂叔,那是见过世面的主儿,他一点都不怕,冷冷一笑,想也没想就上街买鞭炮去了。他坚信:鞭炮的硝烟和声音,能够,一定能够冲掉开门见尸的秽气!

  而就在堂叔鞭炮点响的时候,正打算去羊肉西施店上班的白小萝,接到了新疆那边监狱打来的电话。电话用冷静的口吻告诉她,炸山取石时,阿桂不幸被飞石砸中,意外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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