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丁庆友《村庄里的爹娘》
■韦锦
米兰·昆德拉说,世界末日不是地球乃至宇宙的毁灭,而是人不再像人,人不再是人。孟子用“不肖”一词表述他的感触,谓儿子不像父亲,人不像先人。自此,只要有谁被斥为“不肖子孙”,便意味着措辞含蓄的背后是极端的可恶与不堪。这里的“肖”,指骨肉相似,倘骨肉而不相似,就该推究那究竟是更像人,还是已经不是人?相对于自然界的日益衰颓和质变,人类亲自营造的内生环境是否已濒临末日,也许更值得担忧。
在驾驭、征服物质的领域里,我们似乎有很多理由自豪于父母和祖先。今人享受的种种便利,古人压根想不到。今人所占有或占用的东西,古代最有权势的人也不曾奢望。2012年6月,新疆,我在从那拉提草原到伊犁的路上,面对天地间苍茫的辽阔,突发感慨:想当年秦皇汉武从皇都去泰山及海边,不过一千多公里,却浩浩荡荡走了那么久;而我们从东到西,几倍的距离,也才几个小时,真难说空间大了还是小了。古人真是可怜,皇帝都这样,别说老百姓了。这样感慨了一番,心里忽然一惊:多少年后,我们的子孙会不会笑话我们,几个小时,这算什么能耐?从这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都用不了几个小时。
这样说来,古人比不过今人,今人更比不过后人。但我很怕后人会这样鄙夷我们:生活在20世纪到21世纪这一特殊阶段的人类,只不过在技术应用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小步,就得意忘形到小看古人的地步,岂不知在涉及生命智慧的许多领域,与古人比还相差甚远。
要是后人能有此资格,我会为他们庆幸,且会暂时搁置我的羞耻,为他们祝福。
但我知道,如果不能从我们这一代开始转向或调头,从像我们的父母、像我们的古人那样做起,把生命的智慧和生存的价值接续下来传承下去,那后人很可能变成——可以预先唾弃的物种。我的激烈和极端,或可被人嘲笑,被看作幼稚的理想跌入理想的幼稚,是冥顽不化的异端的哀鸣和反动。不过,我不是悲观厌世,我是因为爱才悲观。这是日日目睹章太炎先生所说的俱分进化——美在进化,丑在更快地进化;善在进化,善敌不过恶的进化——从而有失风雅的痛心疾首。当我说,要像我们的父母那样活下去,像我们的古人那样活下去,我是在说要摆脱双重阉割的状态(在遭受极权阉割后,又遭受物质和极权的协同阉割),用尽可能完整的心,按照人的普适标尺活下去,像孔子、老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像他们的邻居,像他们的同村人那样从从容容活下去。而且,不是“存天理,灭人欲”,是让天理照亮人欲,人欲存乎天理。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认为丁庆友对一个有爹有娘的村庄的渴望,不仅仅是对一种温情和爱抚的忆念,乃是寄寓了一个笔耕多年的在野诗人对脚下这方土地的祈望和祝祷,忧思和远眺。后八里庙那一对历经沧桑火苗一样和暖的老人,是丁庆友和我的父母。而且,按照精神同源的说法,他们的子女还远为众多。丁庆友在具体呈现村庄里的爹娘生存样态的同时,实际上还在进行一场代表众多子女的认祖归宗。但愿这秘而不宣的征程,能与一代人中越来越多的心灵轨迹重合。
我们能否真正懂得父母是一回事,是否想去看清那在时空烟尘中渐行渐远的脸庞和背影是另一回事。前者不会有最终的答案,后者却要我们有最初的响应。
我曾和不同批次的朋友做同一个游戏:先大声说六遍“老鼠”,然后是六遍“猫”。要求语速稳定,快慢适中,不得多说,也不准少说。数完六遍“猫”,紧接着问“猫怕什么”,几乎每次大多数人都会脱口而出:猫怕老鼠。猫怕老鼠,这颠覆常识的应答从何而来?我和朋友们一次次探讨,一次次痛感常规思维的不可靠:当头脑中被植入太多的老鼠,当选择没有其它的选择,思维的方向便会被无形的手强行扭转。其中的悖谬只能在事后慢慢察觉。因此我呼吁:请仔细审视自己头脑中有多少老鼠!请尽快把头脑中的老鼠赶出去!
村庄里的爹娘因为生存环境的封闭和信息的滞塞,因为与各种侵扰的隔离,较之我们,心胸反而有更大的属于自己的空间,想事、做事,主要凭借人的本性、本心,凭着代代相传的道义和相沿成习的风俗、规范。虽有程度不同的愚钝、稚拙、痴顽和偏狭,但看人看事,待人待物,却大多本质、厚重、大气和久长,绝不会为了眼前而不顾日后,为了自家的温暖挡住邻人的阳光。他们不说以人为本,但他们明白更显要的道理:以人为本不是以个人为本,是以他人为本。他们不只活在当下,还活在既往的传承中,活在对未来的瞩望里。他们不只在自己的院墙、居室内呼吸吐纳,他们还置身在街坊邻居、亲朋故友间,在庄稼、农具、树木、四季和节气的轮回与消长中,在万物相生的序列里,和脚下的泥土,和身边的高粱、玉米、大豆和小麦,一样卑微、高贵、真实、饱满。
而我们的头脑中,从小到大,盛满了太多的让猫都害怕的老鼠。极权的老鼠,一直以来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被人灌输、强加;物欲的老鼠,被我们自己四处搜罗,收藏和喂养。还有一些一下子叫不出名字的老鼠。它们日复一日地迫使或诱使我们念诵尊贵的名号:老鼠,老鼠,老鼠。不是重复六遍、六十遍、六百遍,而是成千上万遍地重复,强化,让你无所抗拒从而再无抗拒。这些老鼠逐渐占据我们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可怜的大脑差不多成了它们回廊曲折、从容信步的宫殿。它们已经不是干扰我们的思维,事实上快要完全代替我们的思维。我们的人生在不知不觉间按照它们的指令运行。好多情况下我们不再是人,而是让猫都害怕的老鼠的奴隶。人与天地,主人与仆人,长与幼,友与仇,要厘清这诸多关系中扭曲、变形甚至颠倒的情状与程度,即使大智慧者花大气力也非易事。
走进一个村庄,走近村庄里的爹娘,沉浸到一个家族的生息繁衍中,摒除喧嚣和浮尘,赶出头脑中的老鼠,从心灵的奴役中挣脱出来,尽可能地活成人样,活出人样。且不说比我们的父母、祖先有多大成就,只要生命、生活能有与之匹配的质地,能由“不肖”转化为“肖”,并进而致力于摆脱现实的奴役,便是与前述召唤的必要呼应。在此,我看到尊为兄长的丁庆友又一次走到了前边,走出了一条踏踏实实的道路。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除此之外,其它的途径都未必靠谱。
在村庄里,丁庆友兄找到了重回爹娘身边的感觉,并在这种感觉指引下找到了村庄的根脉,生存的价值和意义。那位被他唤作“大娘”的村庄里的母亲,在家族命运细若游丝的时候进入这个家族的大门,以15岁的稚嫩肩荷生活的重负,70年的担承从无懈怠。读着她近一世纪的人生,一些曾被抽空内涵、冲淡意蕴的词语开始在眼前闪亮:责任感,使命感,坚忍,刚强,意志力……对应于一个又一个具体情境和细节,重新变得充实和丰满。据闻,母亲也曾有机会和她的同学、伙伴们一起参加“革命工作”,但她为了这个孱弱的家放弃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很难说选择前者,母亲的人生会否像那些老革命、老干部一样辉煌和风光,但一个家族的命运由此而受到的影响则确定无疑,它很可能难以摆脱重重厄运,像久旱的池塘或河流,不可避免地枯涸与中断。维系一个家族较之参与一场伟业,那分量的轻重有必要细加辨析。按照数十年的主流意识,前者不仅不如后者光彩,而且唯一可领受的就是负面的评价。我们谁都敬重那些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的匹夫和勇者,只是耐不得此后一些人自居功臣对既得利益的迷恋和炫耀。好在我们的母亲从来就不理会那样的价值推演,她不懂,也顾不上。看着三儿一女个个有家有业,她就足够自豪;看着孙儿孙女又有了子嗣,她就足够幸福。逢年过节,她以嫂娘身份拉扯大的二弟、三弟把她请到上座,恭恭敬敬向她跪拜叩首,她就会以没有辜负婆母的临终嘱托而心安。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标尺来衡量母亲的襟怀才算恰切:一生5次抱起丧葬罐,披麻戴孝送走一个个亲人,回过头再咬紧牙关过日子,日渐强韧的肩头是不断加码的重担。婆母去世后,身为儿媳的她张罗着为公爹娶第一任继母;第一任继母去世后,她又为命硬如铁、满心悲凉的公爹张罗着娶第二任继母,而且对每一任婆母都极尽孝道,相处融洽,感情深笃。她对儿媳和女婿比对儿子女儿更亲,更体贴。她对小自己两岁的丈夫呵护一生,让他年老的脸上挂满孩童般甜美的笑意。
她“要强”、“要好”,这样的品行像血统一样赐予子女们受用不尽的财富。
她宽容、宽厚,与和顺的丈夫一起为家族生息营造了里里外外祥瑞安泰的环境。他们撑起天空,开辟田园,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只有排除大脑中老鼠们的干扰,跟随丁庆友兄不紧不慢的脚步,睁开眼慢慢审视那些被层层尘埃掩盖的日常事物的光泽和真相,我们才能越来越真切地看清那在岁月流逝中渐行渐远的脸庞,看懂那烛火摇曳的眼眸中诉说不尽的期许和热望。
读到把劫后重印的族谱祖训奉若珍宝的章节,我的心开始疼痛。四十年前的一天,年幼的我曾眼看着父亲把家藏的族谱和画有世系脉络的卷轴抱到村头,在人们的盯视下,跪在地上点燃,流着眼泪看它燃尽。直到今天我也不敢说完全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十年,不止十年的浩劫,原来并不高深的道理被极度扭曲,像族谱、宗祠、碑碣等,作为家族渊源的体现,和其它的文明载体一样,难免沾有太多的污垢和灰尘,如何区分这载体本身及其附着物,理应小心对待,要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不能说那时没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顶层设计,问题出在落实这种美妙说辞的方式和途径。本需仔细甄别、擦洗、剥离和补缀的过程,竟演变为破坏欲及人性中其它浊气在冠冕堂皇的旗号下,不受节度的喷发和释放,那种急于事功、集体出动、一哄而上的践踏和毁弃,一桩又一桩海啸、飓风、泥石流般的活埋和涤荡,成了一时间常规性的征候。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的痛楚也许只是沧海中的一粒稻谷。十年过后又过了十几年,也就是在临终前不久,父亲整天念念叨叨做一件事,即凭借记忆重修族谱。经历了褫夺和践踏之后,他心中的抱持没有褪色。
如果没有家族的传承,文明的断裂不知是不是更难弥合。继往圣绝学,立先贤遗命,践行这些宏大志向,在今天来说,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草民的修为中获取滋养。朱氏家族的各个成员身上,那种头顶三尺有神明的虔敬,彼此间的信托、体贴和有所担当,有所作为,那种亲人与亲人的血脉关联,使心灵的枝叶日日挂满露水,施与者润物无声,知恩者心心念念。实际上,这恰是人类和它置身的星球一起在宇宙中闪闪发光的根由。祖宗为我们积了德,我们要为后人积德。这样的言语,不说字字珠玑,也是呼应着古老的祖训,像朴实的豆荚一样粒粒饱满。在这样的氛围中,我看到村庄的景象次第展现:不肯舍弃的蒙尘的农具和旧家具,跳跃着岁月光辉的蜡染印花布,慈父慈母朴实的笑颜,儿女感恩的热泪,院墙内的小小田园,户外、路旁沉静的杨树林和郁郁葱葱的庄稼……那是一个家族的欢乐与绵延不尽的挚爱情怀,期求与持守。
而这样的家族,在我们的大地上岂止一个,它们像泉源处处,涌流成一条条江河。在淌满河流的大地上,望着淌满大地的河流,我的眼中充满苦痛又欣悦的泪水。
利希滕贝格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一个傻瓜可以造出许多傻瓜,而一个贤哲造就的贤哲却寥寥无几。我要说:傻瓜造出的傻瓜可能会一瞬间充斥街巷,但贤哲造就的贤哲却会在漫长的时空里若隐若现,最终构成灿烂的星空。
我曾把村庄里爹娘的故事说给唐晓渡兄,他用了“民间圣人”一语来赞誉和感慨。反复体味这一用语的深意,渐渐悟到它不仅是褒奖,还含有一种殷殷期待,就是希望这些散落在民间的“圣人”能不断得到彰显,在更大的范围内,在更多的人群中形成感召。即使不能人人都成尧舜,但至少要让尧舜不致绝灭,而能越来越多。
最后,不得不指出一点,就是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丁庆友兄大概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以致有些段落给人“浓得化不开”的感觉。也许,假使,他静下心来,在梳理思绪、注意语感、把握叙述节奏等方面进行一番冷处理、细加工,会使其中的一些篇什更趋饱满和结实,更有韵味。当然,扬州炒饭固然好吃,新出锅的米香也至为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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