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无声
故乡,有一条小溪。溪水是山泉汇成的,很清亮,如同一条洁白的带子,系扎在故乡的山脚,随着山峦的起伏连绵蜿蜒着、飘拂着、舒展着,无拘无束,随性而率真。
溪水静静地流,阗然无声。有时,你会觉得她像一个恬睡的女人,慵懒地匍匐着,尽情享受山风的戏弄、阳光的抚摸……
当她捆扎在山涧里的时候,会湍急、跳跃,会有跌下悬崖的奔放,会有一泻千里的激情。或激越着石破天惊,或潺缓着丝竹淙淙,绚烂四射的水雾里涌叠着生命的歌声……
一旦步入故乡的小溪,那些曾经的挣扎、呼叫、嘶鸣,仿佛都弥漫在那柔软的沙滩里了,或者隐匿到蓬郁的护河林丛里了,溪流回归宁静……
有时,我觉得小溪是故乡的一个寓言,关于我那终年匍匐在土地上的乡亲,关于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生命……
小溪终年有水在流。
春秋天,溪流瘦细了,紧紧偎依着堤岸。堤岸上的柳、槐、杨、皂角的影子把溪水染绿了。静静的水面如同一面镜子,女人们会在溪水里洗头发,对着镜子梳妆。溪水里那绿油油的青苔,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着缠绵的柔情……小白鲢偶尔会跳出水面,绽开一朵很漂亮的水花。
冬天里,溪水结冰了。冰面下,偶尔会发出隐约喑哑的叮咚声。
只有在夏天,山洪暴发的季节,小溪才会换了另一个模样,愤怒地吼叫几次。河水浑浊着泥土的颜色,河面上漂浮着马尾松的枝桠、南瓜、地瓜秧子……不过,只消两三日,那水便退去了,小河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溪水流动着我童年的欢乐。夏日里,在溪水里游泳、摸鱼。冬天,在冰面上抽螺陀。春秋天,在沙滩上放飞小鸟。那时,每个故乡的孩子几乎都养过麻雀或燕子。
溪水甘甜。只要在溪边的沙滩上挖一个坑,水就会渗过来,稍稍沉淀一会儿,会便清亮了,用手捧着喝或者俯下头去,都行的。甘甜的水,养育了一方水灵灵的人。
喝过溪水的人,是否都有一颗清亮的心灵?
每每看到都市里的孩子走在同样的柏油路上,走在同样的灰色森林里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忧虑,他们的童年记忆是什么呢。
我女儿小的时候,我带她们回过故乡,想让她们走走我童年的小溪,感受一下溪水的宁静与清亮。只是溪水也断流了,小溪已经满目疮痍了,挖沙人已经把河道变成一个个巨大的坑……
我知道,那断掉的不仅仅是溪水,而是故乡人世世代代的灵性与本真……
每当槐花飘香时
家屋后,有一棵槐。那槐罩在柳树那硕大的阴凉里,显得很拘束,总也长不大似的。许多年了,那干依旧瘦瘦细细的,蓬松的冠少了几分浓郁。
不过,暮春时节,槐照例会开花,花事也不繁盛。疏落的花,一串一串的,摇曳着清凉的芬芳,散漫在空气里。偶尔,也会飘进家屋里。
大姐闻到了,就会提醒父亲:场院该拾掇了。
槐花开在麦熟前。
大姐很漂亮。漂亮的大姐额头隐约着一片疤痕。母亲说,那是她上树摘槐花,饿晕了,摔下来时落下的。
槐花是可以吃的。记得的,我也吃过槐花。生吃,有一种清凉的甜。母亲会把洗过的槐花放在玉米面盆里搅动后,再放到蓖子上蒸熟。一家人会围着一大海碗槐花吃,当干粮。据说,槐花只能少吃,吃多了也会中毒的。
家乡小河边的护河林里,生着许许多多的槐。槐的干,是派不上多大用场的。造屋时,既不能做梁,也不好做檩。惟一的用处,是做扁担;疤结多,柔韧。乡下的扁担,大都是槐木做的。
家乡人都不看好槐树,极少有人栽种。槐的家族却依旧兴盛。每当深秋时节,槐的豆荚会随风飘落。来年的春雨后,便会有一棵棵小树苗翠生生地冒出来,淡绿色的叶片,很好看。我小的时候,春天里,也经常会学着大姐,找寻一些杏或桃或李的树苗,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移栽到庭院里,却极少成活。小槐苗,是没有人在意的。它的生、长,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在那槐花飘香的时节,人们才会看到:噢——又有一棵槐树开花了。
在北方,几乎无处不槐。槐的生存能力顽强极了。我在去延安的时候,一个延安大学教授告诉我们,槐是黄土高原绿化的主要树种。去的时候,我所在的小城,槐花的花期已经过去了。延安的槐花则蓓蕾初绽。
不知为什么,槐花会成为我生命的一种神秘的符号。先前,我还在认真地弄文学的时候,每年槐花开放的时候,我的桌上总会有一瓶槐花。每两天更换一次。槐花那清凉的芬芳好像会激发我的灵感。每每槐花季,我都会有一个短暂的创作兴盛期,写许多字。
是因为童年的槐花记忆?那时,在槐花开放的时候,我们都会去护河林子里拾柴拔草,浸泡在绿色的花香里,吹着水灵灵的河风……
还是因为大姐额头那块与槐花有关的疤痕?
大姐长我二十岁。大姐很能干,粗活细活,都来得。务庄稼,是好手。绣花,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她二十七岁才出嫁,一直帮助父亲支撑着这个家。
我十三岁时,刚刚读初中,父亲便病逝了。在此后漫长的求学岁月里,大姐一直向我伸着自己的臂膀。
记得的,我读高中的一个夏天,大姐患了大脑炎,住进了县城的医院。我听说后去看她,找遍了医院都没有看到。我哭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天空塌陷了。其实,大姐已经出院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病,家里有四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还有许许多多她惦记着的亲人。
其实,大姐有病。她从来不说,撑着。自己还曾经去过一个有名的算命的瞎子那儿。瞎子说,她的寿,只有47岁。她信了,信命。
她真的在47岁那年离去了。离去之前,她依然拒绝看病。当她住进医院的时候,输液的针头已经扎不进她的血管了。而她住院前的那个下午,还在为姐夫的一个同事做棉衣……
大姐的生命,从来就不属于自己!
此刻,我在思念大姐的时候,觉得她那额头隐约着的疤痕,仿佛变成了一朵清香洁白的槐花……
幽微的香
我不喜欢放爆竹,却喜欢闻那“幽微的火药香”。“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鲁迅先生《祝福》里这段极富质感的文字,始终留存在记忆里。
那香,是年的滋味。
故乡的年味,始终幽微在我记忆的溪流里。
记得的,每年的新年,父亲都会买爆竹。有圆粗的炮、细长的“二踢脚”,还有一挂最小的竹节鞭。“炮”和“二踢脚”,是给三哥的。竹节鞭归我。鞭炮买回来后,总是放在家里土坑的炕头,防潮。
除夕夜,当那长长的家谱图画挂在堂屋墙壁上的时候,年就来了。家谱的最上面,画的是两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奶奶,那是家族的祖宗。下面,则依次写着已经故去的先人的名字。一律男左女右。女人都是没有名字的,一般用“孙某氏”代之。“某”是娘家的姓。男人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是辈分。我已经忘却了家族的许多辈分,只记得“长、吉、本、支、百、世、乘”。辈分的字,也是有学问的先人定的,很吉利。如“本支百世”什么的,企求族姓兴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逝去的先人的名字后面,还有许多空着的格子,静静地等候着我们这些后来者。家谱的最下面,是两个穿着马蹄袖衣服的男孩,在那儿点燃爆竹……
家谱前祭祀着香炉、两枝巨大的烛台、两簇馒头、四碗菜、四盅酒。堂屋里氤氲着年的香。整个除夕的下午,母亲一直站在灶前烹炸着各式各样的食品,有全素的菜丸子、鱼丸子、里脊,还有什么也不放的“面鱼”。油的香、蜡烛与香的焚燃的香,还有爆竹的香,混杂着纷纷扬扬的年的气味在村落里弥漫。
记忆里,活了九十六岁的祖母,一直很在乎年。大年夜,祖母总是嘱咐父亲、哥哥,别忘了起早,抢年!
祖母说,谁家抢了年,来年的日子就红火、兴旺。
抢到年的标志,就是放爆竹。谁家的爆竹最先响亮起来,年就握在手心里了。小时候,因了祖母的疼爱,总想完成她老人家的殷殷嘱托。年年都决心守夜到天明,年年都禁不住困意的引诱。
年的爆竹总是花落别家。
祖母最不宽容的是花落邻家。
东邻是我的一个远房三叔。三叔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日子过得红火、滋润。当许多人家吃糠咽菜的时候,三叔家还能吃上焦黄焦黄的玉米饼子。
除夕夜,我的一个本家堂哥会来找我:
“你还有小鞭吗?”
堂哥知道,我不愿放,喜欢闻。他就点燃一个个小鞭,抛过我家的东墙。小鞭便扯着一条烁烁闪闪的幽香的线,在三叔的院落上空,很清脆地响出了一簇光亮。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便吠声昂扬起来。
有一次,小鞭在墙头上炸开了,墙头的枯草也随着冒出了火星。
那时,祖母会眯着眼笑:让你抢!
或许,抢年只是祖母的一个童话。而那幽微的火药香,却是真实的。一直真实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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