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声音
一
冬雪下个不停。黄河水面封冻了。
那个头戴绿纱巾的年轻女人,坐在石窑洞的炕沿上望着窗外。窗户都按着大孔眼的玻璃,每块玻璃透亮明净,但都贴着彩色纸剪成的骆驼,女人看着发呆,慢慢地看见成串的大骆驼走在雪地上了。
女人用手抚摸着胀起来的小腹,快9个月了,肚里的孩娃快降生了。她二十九岁,这已经是怀上别人的孩娃第五回了。她没结婚,却不是女儿身。
女人二十岁时高中毕业,在甘肃定西县城的一个旅馆里,被当包工头的表姐夫诱奸后,怀上第一个娃。一年后这个男娃卖到陕西,十万元人民币,卖给了当地的一个煤老板。煤老板有三个煤矿,坐拥三十多个亿的资产。女人被雇到煤老板家当保姆,8个月又挣了五万元的“奶水费”。原来挣钱这么容易,偷生犯法不犯罪,人们说。人们还说:借鸡下蛋,代孕妇人,总比当宾馆里的小姐有价值。
女人从此干上了这一行。母爱被奸情代替,情爱被钞票包办,反正生完这一胎,回老家找人结婚,重过日子就不愁受穷了吧。
十一月的雪,下得老大老大。黄土塬上一夜之间格冒冒地肿高了,比她的肚皮隆起要快得多。寄居的人家是户逝去男人的老女人家,户主叫王怀英,一个六十岁出头的瘦瘦的干练女人。王怀英是个远近闻名的接生好手,前村后庄有她接生过的孩娃不下五十个。她闲下的时间就是剪纸骆驼,据传说怀英的母亲年轻时,跟着个拉骆驼的人私奔了。
村子名叫温家川口。滨临黄河。
大雪纷纷扬扬,三天三夜飘动着天河里冻结剥落的银屑粉沫。一只黑狗艰难地站起来,懒懒地吠了几声,在大门外的一棵老枣树底下,翘起细腿撒了泡热尿,雪地上冲出一个斜斜的小洞。老枣树的枝杈上夹着个破铁脸盆,脸盆里塞着些烂棉絮和干糜草,夏日里总有一只勤快的母鸡飞到架上煨蛋。女人常看到邻家那个十二三岁的傻女子穿着一条红绸裤,手持一根长柳棍乱捅一气,可老是够不着破脸盆的底部。
这天黄昏,傻女子又拿长棍捅鸡窝。地上有了雪泥,垫升了高度,傻女子哈哈大笑地把鸡窝捅下来了。王怀英急得在门口大叫:“灰女子,你怎咧么?那烂脸盆又不招惹你,哎呀!村里没个灵醒娃娃了,净留下这些个灰眉怪眼的害户种。她三婶,你怎不管教她呀……”
定西女人笑得浑身发颤。她眼里的纸骆驼好像全活了,冲着向掉下来的烂脸盆跑去……
定西女人幽黑的眸子望着王怀英的背影。老女人伺候她已经半年了。鸭梨、苹果、葡萄等水果,隔三岔五总有人开着小车送来,美国进口奶粉,含铁、含锌的补品大包小包送来,王怀英和她两个人都吃不完。坐月子还没到时间,各类营养食品都齐备了。定西女人总是忧郁,总觉得这一胎做过B超的男孩,好似用手抓住了她肺腑里不知哪处的要害部位一样,老是担心临盆那一刻的危险。
温家川口太平静了。平静得连个下乡干部都不来,往日上千口人的大村落,如今所剩的仅有二十几口老弱孤寡和病残的人了。支书和村长也进城住了,即使换届选举,选票也由进城的人们给代替了。定西女人想:夜梦中的黄河水声没东西代替,满天的雪花没东西代替,生孩子的子宫暂时还没被试管代替。
二
枯燥。烦闷。孤独。
两个老小女人的话语交流,如风中水流。定西女人问:“姨,你剪那么多的骆驼干甚呀?”
王怀英说:“想骑上骆驼找我妈呀。我妈在四岁时将我扔下,跟着一个骆驼掌柜跑到兰州了。哎,我爹去兰州找她,结果一去不返。”
“姨的命真苦。”
“你的命也苦哇!我生养过两个娃,没一个存活。女人生娃活见阎王呀。”
“姨,人生人,怕死人。我这号营生虽可以挣钱,可一年比一年怕呀。”
“娃,我们这辈人苦焦惯了,什么日子都能应付着过。你没来之前,我伺候过三个偷生娃的女人了:一个是陕南的,一个是贵州的,另一个也是你们定西的。哎,遭罪呀,娃生下的衣胞她们都煮着吃了,说是怀下一胎保险。你吃什么药呢?”
定西女人瓷住了。她的红嘴唇咬紧了。
冷风吹过雪后的圪梁,凛冽的空气把灰蒙蒙的天扯低了。石窑洞上方的粗烟囱缠绕些蓝紫色的烟雾,仿佛灶堂里喷出不顺畅的愁情,把茫然的天空专意熏烤。
傻女子天天到门外的枣树下捅鸡窝。那只烂脸盆早掉到地上了,几只乌鸦倒常栖息在树杈间。王怀英说乌鸦不吉祥,鸡窝在的时候,喜鹊常在树头上绕飞,是傻女子招来了乌鸦,这个混账狗日货。
定西女人想盼什么呢?她把耳朵支起来,听傍晚时分老女人在灶台上做饭时哼唱那首无头无尾的民歌:
大炖羊肉离不了葱,
酸曲儿不酸不好听。
甜格丝丝苹果水格灵灵梨,
酸不溜溜才有点儿人情味。
牵牛开花花一早晨,
要交朋友趁年轻。
九十月的狐子冰滩上卧,
谁知道妹妹的心难过?
她长叹一口气,两手按在小腹上。胎儿如有了感应一般,手脚乱抓。是野种吗?她没有勇气再当代孕妇了:将来的小洋楼、小汽车留下给谁住、谁开呀?如果她难产死掉的话。
世上的丑女人和美女人,谁知道谁的命苦呢?
一湾黄河水冰冻如铁……春天一到,她就能回家乡找个人过好日子了。定西女人对骆驼不陌生,她看着玻璃上贴着一串串大骆驼,眼前幻境是:头驼身上骑着一个头戴绿纱巾的女人,向西去黄沙一望无垠……
她是一只产蛋的鸡,蛋让谁拾走都不知道。
三
她想起胎儿的爸爸。
那个含情脉脉,笑容慈祥的副局长:银光闪闪的电动伸缩门,缓缓地向一边退去,就好像光洁的男人大腿慢慢伸向自己的被窝。路虎越野车在半夜里把她接到一个局级单位的办公楼里。在豪华舒适的套间里,在柔和的灯光里她脱尽全部衣服,副局长让她洗澡,上床。四十多岁的副局长头发谢了顶。可能是吃了伟哥之类的激情药物,那一夜折腾得定西女人神酥骨软,裆部的产道麻辣辣地肿痛。她腥红的嘴唇上抹的唇膏,涂满了男人的脸部、颈部。她戴的绿纱巾,被男人搓成条捆住了她的手。她是算好时间受孕的。副局长说:“你的嘴唇太性感了,简直就是吸血的蛇盘。”是的,她的前四个男人都夸赞过她的嘴唇。齿白唇红的定西女人,银盘一样的脸,浓密的眉毛弯向两边,花格苏苏的一双亮眼,瞅你一眼谁都跃跃欲试了。她温顺得如一只念经的花猫,呻吟起来又让人那样的波涌浪翻……
男人第二天给她买了十条绿纱巾。男人问她为什么爱戴绿头纱,定西女人说:“我读书时喜好油画,有一幅西洋画上的少女,就头戴一条绿纱巾,长得与自己一样:俏丽、端庄、婀娜。”那幅油画映入她的脑海里,只有菩萨样的神光,没有巫婆样的鬼气。所以,只有每回戴着绿纱巾和男人睡觉,才准会怀上男胎。
腊月快完了,时间在定西女人的身体里蠕动得激动不已。她殷红的嘴唇天天念叨着副局长的名字,怎么也望不见那辆路虎小车。
王怀英检查了她的肚子,手就是探测器。王怀英说:“孩子,你快要生了。说不定就是大年夜那一刻的。依我的经验,等不到雪化,你得住到医院里才好!我觉得你的胎位不正呀。孩娃儿,挣钱不敢贴上命哇。”
定西女人让王怀英打手机。副局长安顿过,不能在孕期用手机,要防止胎儿受辐射。手机打不通,关机。也许男人正在开什么会,警告机关的人员注意计划生育出问题。但有权势的人有自己偷天换日的生育把戏。
除夕之夜。那只黑狗没命地狂叫,定西女人肚子疼得止不住,她猜想肯定有人看望她来了。一辆机动三轮开进院,轮胎上还绑了防滑链。县城距村子120里山路,副局长的小车翻进侧沟,雇了一辆三轮车接女人来了。半路上有乡镇医院,带来的手术大夫等在那里。仅仅是十里路远近。
王怀英揭开被子细看,女人的产道里伸出一只脚,天呀!立生。邻家的傻女子在院外挥舞长棍唱道:“立生好,立生好,脸盆里的鸡蛋猫吃了……”
三轮司机大汗淋漓。等把定西女人抬上后槽,她的红唇开始失色,黑乎乎的血块倾泄而下。王怀英也坐上三轮车祈祷:“撑住些就好了,撑住些就好了。”三轮开得飞快,在望见医院的那个斜坡上向右拐弯,刹车板断了,车上的三个人滑翔着向深沟坠下去……
副局长和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顺着手电筒光,只看见一块绿色的纱巾飘在白白的雪地上。山峁梁洼都发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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