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漫长冬季
■李明坤
钻工版画/王洪峰作
一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一共见到两次人。
两次见到的是同一个人。
他坐在喀什拉苏河边上。幽蓝的河水被山风推拥着扑到他脚边来,早被抚摸得光滑油亮的石头,一次次拥抱着雪白的浪花。这是惜惜告别。马上就到冬天了。大雪会覆盖这片深山,河水变成厚厚的冰层,凝固在山谷中,在风的凄冽嘶叫中安眠。如今天气很好。连绵的山峰静静凝望靛蓝的远天。白色的云絮在山峰间游来游去,像群肚子圆鼓鼓的羊,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知道,雪花正在白云中生长,它们开始小得像针尖,一点点生长,会变成毛绒绒的一团,那些白云都装满着雪花汇拢来,一瞬间强大无比,将所有的山峰抱在怀里,蓝天不见了,山峰不见了。雪把世界吞进自己肚子里。
这个时候,人们说是封山了。一封山,就是半年。一个多月前,山下耶孜牙村的买买提骑了一匹枣红马沿喀什拉苏河走来,后面还跟了条粗腰黑狗。那匹枣红马似乎吃多了太好的精料,肥圆的屁股摇来摇去。在金色的夕阳下,他看着买买提在马上摇着,这样摇了很久才走到他跟前。枣红马鼻孔喷着粗气,它大概有很久没走山路了。走山路是件费力气的事儿。
买买提向前伸直手臂,擎着一只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兄弟,你石油上的吧。买买提下了马,将鹰放在鞍上,松松拎了缰绳走向他。
“你们石油上都穿这身红衣服。你们经常开着车从我们村旁走过。”
买买提看看他身后的列车房,还有不远处的几台机器,大概想明白他在这里肯定与那几台机器有关系。
买买提说:“我叫买买提,下头耶孜牙村的,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这。”
买买提说话的口气像自家兄弟。这时天色尚早,要赶路的话还可以走上两顿饭的功夫。可是买买提决定在这里宿一夜。那个晚上买买提就住在他的列车房里,那只鹰和那条黑狗在门旁的马鞍跟前,马拴在一块石头上。马的嘴巴上套着个粗布口袋,口袋里是包谷粒。马悠闲地嚼着包谷粒。那个晚上买买提躺在胶木地板上,和他说了好多话。说他收获了很多包谷,果园的苹果也丰收了。家里刚盖了很大的谷仓,把粮食全装进去,苹果全让什么公司用汽车拉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呼噜响起来,门外偶尔有鹰梦呓般地叫一两声。夜很快过去。第二天一早,买买提用他的开水泡了热茶,吃了块干馕,从马褡裢里拿出肉来喂了鹰和狗,上马走向深山。买买提说,村上的事忙完了,去山里打猎散散心,不是为打猎,为散散心。买买提坐马上,用鞭杆顶一顶帽子,说:“我在大山里有好多朋友,有一位最好的,叫脱古尼牙孜,童年一起长大的朋友,我要去看看他。”
买买提骑马走了。
如今买买提又沿着原路返回来。他看见买买提骑在马上,在大山的半腰上,斜斜地往山下走。大山的躯体遮住北方大半个天空,像在他面前展开的一面大布景,山是黛青色的,那些丛生的灌木间有一条曲折的山路,买买提和他的马在山腰上只是很小的黑点,慢慢蠕动,像皮影戏上的小人小马。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暮色从山谷中扩散开,他才听见马蹄声。
买买提和他的马在列车房前停了下来。深秋的风在河水上猛烈地嘶吼着。那匹枣红马已经瘦下来,为了过冬而长起了长长的毛。买买提一个多月前的话是真的,马身上只驮了几只旱獭皮,还有一只狐狸皮。买买提说狐狸皮是朋友送的。
“现在,跑鹿不让打啦,马鹿不让打啦,还有很多很多的野物,都叫国家保护起来啦。”晚上,买买提盘腿坐在胶木地板上,抽着莫合烟,这样对他说。“我和朋友在山里玩耍了一个多月,噢,就是我上次给你说的脱古尼牙孜。他现在当守林人,给国家看林子。”
买买提说,他们家早先也是山里住着的,放牧着一群羊,平时去打猎。可是,一场婚姻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妻子哈丽旦是个美丽的女子,和他结婚后,两个人小日子过得如胶似漆,晚上被窝里相抱着打滚,哈丽旦在他的怀里像一团火,亲吻着他直叫“我的好哥哥啊,亲亲的好哥哥啊”,让买买提天天乐此不疲。一天,国家动员部分牧民下山去,说过度放牧让山里草场的草长不起来了。哈丽旦听到这个消息,竟高兴地跳起舞来,对买买提说:“咱们下山去吧,响应国家号召,下山去种地。”买买提说:“咱们祖祖辈辈在山里放羊、打猎,下山有什么好?”哈丽旦却张圆美丽的大眼睛说:“好呀,我喜欢那像黑绸缎一样的大马路,喜欢能坐好多人的汽车和火车,我想坐上它们去生长着许多高楼的城市,去逛有好多服装和首饰的大商场。买买提,我亲亲的好哥哥啊,咱们……”就这样,买买提决定下山去。他们下山的那天,朋友们骑马送行。他们骑在马上,站在山的高处,直到快要望不到了,才吹响锐利的口哨:怕老婆的买买提,常常来看我们!
买买提盘腿坐着,嘴唇上的莫合烟一红一暗:“就这样,我每年收光地里的庄稼,还有果园里的果实,都要进一趟山。现在大雪要封山了,我必须赶回家。我早就想念哈丽旦了。当然,还要准备开春种田的事……”
他心里触动了什么,小心问:“你妻子哈丽旦,她还好吗?”
买买提开心地咧开嘴:“哈丽旦现在可开心啦。她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人倒比早些年在山里年轻漂亮了。她呀,是个爱热闹的女人。一逢巴扎天,她就坐上公共汽车去县城,直到太阳变成鸡蛋黄一样蹲在山包上才回来,扯几块花布,买一瓶洗发膏,一瘸一拐走进家门,说,呀,买买提哥哥,我的脚都走破了,县城那条柏油路真的比绸缎还漂亮,就是太长太长,两边店铺真多……哎呀,我得好好歇上一个月……可是,下一个巴扎天,她又乐颠颠坐上公共汽车去县城……”
他想起自己的女人,她叫秋菊,在远方的城市。他的心动了一下,一团雾慢慢从心底升起来。
买买提兀自说下去:“女人啊,像喀什拉苏河的河水,她们柔软、漂亮,从贫瘠荒凉的大山里流出来,向美丽富饶的地方流去……女人啊,天生是河水……”
买买提打了个哈欠,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早,买买提匆匆收拾行装,像有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要他快快去办。买买提一边忙着一边对他说:“夜里做了个梦,我梦到哈丽旦对我说,买买提你不想家吗?你不想我吗?亲亲的哥哥把我忘了吗……我醒来就觉得这是真的,我应当马上回家去。”
买买提上马前掏出个皮绳子,一头拴住黑狗脖子上的项圈,将另一头交到他手上,说:“老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大雪一封山就要到春天才有人来。这黑狗给你做伴吧。春天我再来带它回村去。”
买买提上了马,对他点点头,两只脚同时拍一下马肚子,马跑起来,他臂膊上鹰的翅膀翕动着,一会儿就消失在河岸下游的苍茫中。
二
那只黑狗跟在他身后。山谷的风凛冽地吹过来,河滩上的灌木呜呜地怪叫。他开始每天必做的工作,用抹布把几台机器擦一遍。
这是一座临时输水站。一个多月前停止输水了。他站在机器旁向东眺望去,连绵的山丘很快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些山丘像刀片似的排列着,人们叫这片山地为刀片子山,那些“刀片”像鱼身上的鳞甲,密密挨挨,黄羊都难以找到行走的路。就是在刀片子山底下,几公里深处埋藏着一座大型天然气田。要开发这座天然气田,把天然气送到山外去。建设工地离这里十几公里路,也是一片山地,几个月前响起一片隆隆炮声,把刀片子山头削去。要建起一座很大的天然气处理厂,要钻好多口气井,每天要用很多水。输水站的机器天天欢唱着,在山谷中日夜回荡。如今工地停工了,山里的夜已经很冷,浇注水泥会冻结。明年春天才开工,输水站的机器会再次欢唱起来。
他的任务就是守护这座输水站。
领导对他说,年轻人耐不住寂寞,你是老同志,我们了解你。他点点头,接下了任务。他是个少言语的人,几十年里像头黄牛干工作。他有老婆,叫秋菊,有个儿子在读大学。他比年轻人耐得住寂寞。
不同的是,他在接受任务时,再有一个月就退休了。现在的他,已经是退休的在岗工人了。
他一直没有说,组织上不知道,他妻子秋菊特别渴望他回去。她在远方的一座城市,一个人特孤独。
他认真擦拭机器,手触到机身,感触到冰凉,一瞬间被火烫了一下的感觉。他说,冬天要到了,大雪封山的日子要到了。他下意识地看看大山,发现白云在山腰上聚拢,已经将山腰围住了,云好像慢慢向这边移动。河里的水退下去很多,又有许多石头裸露出来,风很快将它们身上的青苔吹干。大山的深处一定很冷了,而且下了大雪。河的上游冰封了,流下来的水就会减少。
他又坐在河边上。黑狗在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它的眼珠是黄褐色的,带着抵触情绪。看着买买提骑马走去的方向,它的眼神好像在对他说:“我在村上有很多朋友和情人,我离开它们有很长时间了,我很想念它们,它们肯定也很想念我。肯定是你这个糟老头子,一个人呆在这片毫无情趣的地方太寂寞,给我的主人买买提提出要求,让我留下来陪伴你,你这个自私的老头子。”他笑了一下,对黑狗说,你不要冤枉我这个老头子啊,再说我对你也不错,午饭我把几块羊肉给你吃了,我自己啃骨头。黑狗不理他,头一直朝一个方向作眺望状。是的,他刚才的话在心里说的,根本没有声音。
他突然想到,黑狗自从离开买买提一声也没叫过。
太阳在快落山的时候被云层接走了。暮色于是早早降临这片山谷。他和黑狗走进列车房。吃晚饭时,他几乎把肉全给黑狗吃了。可是黑狗的眼神里透着一副不领情的样子,甚至连尾巴都没对他摇一下。但是,黑狗的存在毕竟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他希望它能在列车房里住,他住床上,它住地板上。黑狗拒绝了,一直在门前打转转,嘴里呜呜抗议。他只好放它出去,将皮绳拴在门边,他还是不放心。尽管黑狗一身浓厚的毛,他还是怕它冻着了,起身去给它搭建了一间小屋子,里面铺了毡片和羊皮。自己打量着,想象自己若是黑狗,独自躺进去一定很受用的。又把黑狗推进去,看到它卧在里面挺宽松,才放心进了列车房里。这时,风中已经开始飘洒细小的雪花。
三
夜里他听见风雪声。他的思绪被风雪之声牵引着飘向远方的城市。在黑夜中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那双眼睛对着他。
憨大。那双眼睛就这样呼唤他。在他离开那座城市,去油田上班的日子,秋菊的眼睛就这样望他,久久地,像这一去,将她生命的一部分带走了。在他转身离开家,她忽然喊一声:憨大。他站住,面对的仍是那双眼睛。一狠心,他将那双眼睛关在门的另一边。
什么时候他们曾这样难舍难离过?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他记忆中从不曾有过。
他们的相识太平凡太普通。他们都是油田的采油工人。秋菊当姑娘的时候,十分出众。他们一块看井,一块巡井,秋菊从没想过会嫁给他,他也从没想过会娶秋菊作老婆。秋菊会把自己交男朋友的事及时告诉他,秋菊的理想是嫁到远方的城市去,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丈夫有知识有文化,有令人羡慕的职业,让秋菊幸福又骄傲。秋菊还好心地给他说,他应该去农村找一个会过日子,模样周正的姑娘作老婆……他也这样认为。命运偏会作弄人,许多年之后,秋菊作了他的新娘,和他在一间帐篷里成了亲。他永远记住那个刮着沙暴的晚上,秋菊穿了一身新衣坐在两张单人床并起的床上,垂着眼睛迎接他这位新郎。这情景使他突然觉得秋菊完全是陌生人,他想逃出帐篷,跑到野外那簇红柳后面去。他恍惚记得,几个月前秋菊送给他一把喜糖,告诉他,她要去远方的城市结婚去,并且告诉他,今后他如果路过那座城市,一定不要忘记去找她,他们是战友,这些年一同在戈壁滩上当“黄羊”,她和丈夫要请他喝喜酒。几个月后秋菊又回来了,风言风语传了很多,他都不相信。但秋菊一副落魄的样子回来了。一天领导找他谈话说,我们研究过了,觉得你娶秋菊最合适,你就娶秋菊吧。帐篷中他和秋菊的第一夜,是默默相对不发一语度过的。他们同属戈壁滩上的“黄羊”,尽管与命运抗争,两只“黄羊”还是被命运用绳索牢牢捆绑成夫妻。天亮了,风沙停了,只剩下满天的苍黄。秋菊突然大放悲声:我不想嫁给你呀,我做梦都没有……呜呜……你这个憨大!
她从此只叫他憨大。
当人改变不了命运,命运就会改变人。他们在那间帐篷里开始了新的日子,后来住进油田分给的平房。也像许多夫妻一样油盐柴米酱醋地争吵。后来儿子的出生,似乎改变了他们日子河流的走向。秋菊不再和他争吵,一个好高骛远的女人突然间被母性唤回到现实中来。秋菊有一天宣誓似地对他说:“憨大,我要让儿子好好成长,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将来有大出息。”
秋菊从此表现出许多优秀母亲身上都具有的耐心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为儿子的成长付出她所能付出的。只是,她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他会看见往昔的秋菊。琼瑶作品拍出的电视剧深深打动着她,当那些从不为生活忧愁的俊男靓女为爱情而喜怒哀乐的时候,秋菊全神贯注地盯住电视机,脸上现出神往的天真表情,泪水从脸颊上慢慢流下来。
儿子按照秋菊的愿望成长,并且考上了一座颇有名气的大学。一段刻骨铭心的对爱情、对白马王子的憧憬被岁月带走了,如今的秋菊为儿子而活着。然而,平静的日子也会突然掀起波澜,让人猝不及防。这一次秋菊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淡定。油田产量一年年递减,而员工却在一年年增加。突然有一天油田宣布裁员。像他和秋菊这样的普通员工,命运又一次无法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这一次秋菊说,你是男人,将来干什么工作都成,我内退。工资少一些,咱们从嘴里省,供儿子上大学!
秋菊在生活的磨难中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坚毅。但是,另一件事情却将她击倒了。去医院体检,医生告诉秋菊,她体内发现了一个恶性肿瘤。她是让出租车载回家的。红润的脸从此变得苍白,秋菊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的不幸告诉了他。这一回轮到他来扛起这份沉重。他毫不犹豫地将秋菊送到远方那座城市,因为那里有一家中国西部最好的肿瘤医院。在医院,当秋菊知道要花许多钱,发疯似地往医院门外跑。他上前抱住秋菊把她扛回病房。她在他肩头上挣扎,双手拼命捶打着他:“咱花不起这个钱啊!咱不能让儿子读不完大学啊……”
他当时想,一定救活秋菊。当确定了手术的日子,他平生第一次给油田领导打了电话:领导,我老婆住院手术,得的是癌……”领导在电话里说:“先别考虑钱,救人要紧。你是几十年为油田出大力、流大汗的老同志,你们夫妻的青春都献给了油田。你们的事就是油田的事。钱组织上想办法!”随后,油田领导将钱送到了。
进手术室那天,他帮助护士推着手术车走向手术室雪白的门。护士示意他停下来。这时,秋菊突然从洁白的床单下伸出手,死死抓住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用从没有过的神情看着他:“憨大,我的好憨大……憨大!”护士掰开秋菊的手,车子进了手术室,秋菊的脸顽强地扭向他,哀叫着:“憨大……”
秋菊似乎在说,憨大,我过去没有好好爱过你,如果我还能活着出来……又似乎在说,憨大,我要出不来,你一定一定要供养儿子上完大学……又似乎在说,憨大,别难过,我一定能迈过这道坎……
他的手还是与秋菊分别时的姿势,静静立在手术室门前,像一尊雕塑,时间静止了。
一瞬间,他做出一个决定,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让秋菊住在这座城市里。
门外的风雪声隐隐传进来,他在黑暗中看见秋菊那张苍白的脸,那双眼睛呼唤他:憨大,憨大。
他合上眼睛,在秋菊的呼唤中走入梦乡,在风雪呼号中安眠。
四
天亮了。他推开门,厚厚的雪挡在门外。他眯起眼睛,天地一片雪白。大山不见了,喀什拉苏河不见了。浓密的雪网将天地网在自己的怀抱中。
他看见黑狗。
它蹲坐着。通身厚厚的雪,却全然不动,如果不是它的眼睛转动,他一定以为它被冻僵了。他给它建造了一个温暖舒适的窝,它却拒绝了这番好意。它一定这样蹲坐着好久了。它一定有什么心事,这个心事在山下的耶孜牙村。他想,它本可以逃走。那根皮绳是松松拴着的,稍一用力即可挣脱,但黑狗没有这样做。他在它面前蹲下来,为它拂去身上厚厚的雪,它却负气地转过头去。他说,黑狗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黑狗这样沉默了许久,突然对着天空叫出来:“汪,汪!呜呜……”
后面的声音分明是哭泣。眼泪从黑狗的眼中出来了,顺着嘴巴的两侧淌下。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雪,去储藏间割下一块牛肉,切碎,分给黑狗吃。他看它把最后一块肉吃完。他做出一个决定,把黑狗项圈上的皮绳子解开,他要放黑狗回耶孜牙村去。
黑狗迷惘地望着他。它不理解他的这一决定。他推推黑狗的身子,说,去吧,去吧,回家吧。我放你回家了。
黑狗低下头,向前挪动脚步,又抬头看看他,得到他赞许的点头后,纵身扑向雪野。那雪下得真厚,黑狗整个身子陷进雪里,纵身跳一次,雪上留下一个深坑。黑狗一纵一纵向前跳跃,身后留下它纵身跳跃前进的轨迹。直到上了前面那座小山冈,黑狗回过头来,注视他,忽然对他发出洪亮的吠叫:汪,汪汪!汪汪汪!
黑狗在向他表达谢意。他向它摇摇手,黑狗的身影一纵,消失在山冈后面。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他开始扫雪。天上雪花繁密地纷飞着,他用铁锨铲起一大块,远远抛出去。他一整天在干着同一样工作。
此后的许多天,他一直在扫雪。他对自己说,我不让大雪把我掩埋了。
终于有一天,天晴了。蓝瓦瓦的天空,明亮亮的太阳,把雪封的世界映照得粉妆玉琢。他站在河边,对着河的远处,张开嘴巴大声喊:
大雪封山啦!
山谷回应他。像许多人站在不同的远处,学着他,把这句话一直传递到大山的深处。接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他看见远处的山体上,大块雪白的物体滑落下来,轰隆隆,轰隆隆!
是雪崩。山上的雪顺着山坡一直滑到谷底,滑到河面上,堆成小山头。
五
到河上取水成了他每天一项重要的工作。河上结了厚厚的冰。他用镐头打开一个圆形的洞,冰下清澈的水出现了。第二天,冰又冻住那个圆形的洞,他再用镐头打。冰越冻越厚,已经冻了有一米多厚。挖洞时,他像野外地震队员挖炮坑那样,抡着镐头,咔!咔!咔!
他把打冰洞当作一件乐事。他把蓝莹莹的冰决放一边。圆形的洞里的水还是那样清澈,深幽幽地见不到底。圆形的水面成一面镜子,他在水面上看见自己,一个白胡子拉碴的老汉,头发那么长,傻呵呵地笑着。笑啥,头发多长时间没理?胡子多长时间没刮?水面上的他一样对他指指点点,他俯下身去,水面上的他向他凑近来,对他做鬼脸。他干脆趴在河冰上,对着圆形的“镜子”好好看自己,由于身子挡住光线,他看到水的深处。
他看见一双眼睛。
真的,一双眼睛。一双鱼的眼睛!
他吃惊地看着,它也看着他。他俩对视许久。鱼似乎认为他没有恶意,渐渐靠近他,那双圆圆的黑眼睛像个婴儿那样好奇地望着他。
这是一条大头鱼,通身无鳞。大概水里太冷,它的身子僵直着,鳍在缓缓划动,嘴巴慢慢一张一合。他不愿惊扰它,慢慢向后退,终于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回列车房,拿个脸盆回到河上。大头鱼还在,好像已认识他,慢慢浮上来,他将脸盆伸进水里,大头鱼并不惊慌,身子一弯,进了脸盆里来。他端着脸盆,怕惊吓着它似的,迈着碎步,尽量保持身子平衡,离开河面,回到列车房里。他想,脸盆太小了,就找来洗衣服用的卡盆,装满河水,把大头鱼放进卡盆里。
他蹲在卡盆旁。大头鱼向他游过来,黑眼睛望着他,大而扁的嘴巴翕动着。它饿了吧。他知道大头鱼是食肉鱼,就把肉末放进水里,它果然饿了,头一伸把肉末吞进嘴里。
从此,他有了一桩乐趣。每天去扫雪,擦拭机器,然后去打冰洞,给卡盆换一次水。他想大头鱼应该有个伴,一连好几天趴在冰洞旁守候,希望再有一条大头鱼从水的深处游上来,然而一直没有。
他给大头鱼喂食。一看见他,大头鱼无论怎样的姿势,都会一摆尾巴,向他游过来。黑眼睛凝视他,大扁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向他讲它在水下的故事,只是他听不到。他经常大半天看那双黑眼睛。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是个男的,你该有老婆,还有儿女,要是女的,你该有丈夫,当然也该有一群儿女。你怎么单身一个呢?大头鱼的尾巴摇了一下,嘴巴慢慢地一张一合,似乎不光听懂了,而且在回答他。他又说,你的眼睛,让我想起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又让我想起我儿子在我怀里抱着的时候。可是,那些日子都走了,离我好远好远了。这些天,他们又回来了,在我心口窝里,积得越来越多。我想找个人说说,可是大雪封山了,满世界只有我一个。大头鱼啊,我就对你说说吧。
他蹲了不知多长时间,脚脖子麻木了。他坐下来,看着卡盆里的大头鱼。他给大头鱼讲秋菊和儿子的故事。
六
多少年我一直没有活明白。真的,我没活明白。人不经历事情,不经历大灾大难是活不明白的。就在手术室的门关闭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死。几个小时后,秋菊躺在白布下被车子推出来,没有了呼吸。想到这情景我紧张极了。
当她平稳地离开手术台,被护士推向病房时,我的一颗心落下来了。我已做出重大决定,不管花多少钱,我要秋菊今后活得幸福,快活,让她觉得没有白白来到这世界上走一遭,让她觉得嫁给我是值得的!秋菊在城市里长大,她的整个青春岁月里最大的梦想是回到城市里来。这有什么错么?城市就是让人住的啊,为什么只让一些人住,而我们却只能一辈子在戈壁滩上当“黄羊”?秋菊自从嫁给我那天就认命了,在她心里我这只“黄羊”也只能一辈子当“黄羊”。她希望儿子幸福,希望她此生没得到的儿子能够得到。她常常在夜晚的灯下数着我们的存折,已经有十多万了,她默默算着什么时候达到二十万、三十万,她抬起头来,像从我眼睛里看见了不该有的奢望,坚决地说:“这是给儿子存的,他要是能到国外留学,我们也要全力支持。到国外,那要花很多钱的。”
其实,幸福就在我们眼前,只要我们下决心去得到她。大头鱼,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说下去你就懂了。医生那晚上告诉我,秋菊的肿瘤发现得早,手术也很成功,再作三个疗程的化疗,在三年之内按时来复查,问题不大。
我听了医生的话,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那个晚上,我走出医院,在那条大街上走。城市真美啊,到处亮亮堂堂的,要在我们那地方,早是一片黑夜了,风吹石子在空中打着响哨。街上那么多人,穿戴都很漂亮,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想到经常带秋菊和儿子来这样的地方走走呢?
在一片绿树浓荫里,我看见“塞上花园”几个字,一打听,这儿是一处生活小区。那些新建的高楼,我仰头数一数它有多少层,还没数完,我的帽子掉了。
一位中年女士笑着对我说:“先生,不要数了,这是二十九层楼。”
我说:“才二十九层?为什么不再盖高一些,比如三十层?”
她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的话是怕她笑话我“土老帽”才这样说。
“你这位先生打算在这里买房吧,后面还有三十二层的呢。今天晚了,明天上午可以到我们售楼部来面谈。我是售楼部经理,这是我的名片。”
我这人认准了“塞上花园”,后来我就在这里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花了三十五万。钱不够,我向油田上的哥们儿借,我那些一块当“黄羊”几十年的老哥们儿,都是一同趴冰卧雪,有难同当的兄弟,这个三万那个五万,很快凑齐了。
就在秋菊住院化疗期间,我把这件大事搞定了。出院的时候,秋菊央我买长途汽车票,说她感觉挺好,坐汽车没问题。她这样对我说,是因为来住院时为了抢时间是坐的飞机,她说坐汽车为了省钱。我说,咱们不坐公共汽车,咱们就在这座城市住下来。
我想,秋菊知道我花了三十五万买了一套房子会骂我。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她只是不敢相信地摇摇头,说:“憨大,莫骗我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咱们回到戈壁上住那老屋,我也是快活的。”我把房产证拿给她看,我给她说她住院这两个月里我把这件大事办了,家里十几万,哥们儿凑了二十几万。她慢慢走着,在宽展漂亮属于我们的新家里,眼睛这瞧瞧,那看看,只是小声说:“憨大,憨大,我怎么觉得是梦哩……”
大头鱼,你说怪不怪,我花了全部的钱,又借了很多债,秋菊一句也没有责备我。直到第二天醒来,秋菊对我说:“儿子今后要去国外留学怎么办?”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这一辈子打拼不全靠自己吗?
这几年油田不一样了,我们又找到新的油田和新的气田。工作苦、累,只要你努力干,就能挣上钱。我还上了哥们儿的钱,还给儿子供上大学的学费。大头鱼,你别不信,我们现在是油田上干一个月,回家歇一个月,隔一个月我回到那座城市,带秋菊去医院复查一次,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我这辈子啊活了五十多年,才明白一点点道理,人活得个心情,心情好了比什么都好。秋菊现在心情好了,就是经常对我说,太寂寞了,盼我退休。大头鱼啊,开了春就好了,河上的冰一化开,我第一件事就是送你回到河里去,第二件事是去山下耶孜牙村看望新交的朋友买买提和他的大黑狗,然后,我坐上汽车回我的家……
七
他天天在闲下的时光,坐在卡盆旁边和大头鱼说话,讲几十年中能够记起来的事情,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大头鱼这时在卡盆里,头朝着他,黑眼睛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咀嚼听来的故事。
其实他所有的话都是在心里说的,列车房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有一天,他中断了话题,站了起来。他感到地在轻轻颤抖,耳朵听见隐约的机器发出的声音。
这个时候,在这片山地,方圆上百公里都有石油工人在风雪中工作。钻机在钻进,天然气处理厂工地虽然停工,留了一些人在守护。于是一台山地车从山外开进来,在厚厚的积雪上颠簸。今天是除夕,领导们到各个岗位上看望这些散落在大山各处的石油人,他们不能回家过年。领导们的到来,对他们是一种安慰,这些憨厚的石油人会想,我们不能回家过年,领导们不也一样么?
各地走完了,天也暗下来。有人提议说,现在往回返吧,赶到山下的县城还可以吃上晚饭。一位领导说,喀什拉苏河边上临时输水站有位老同志,独自在那里守了好几个月了。
“几个月里有没有去人看望过他?”
“今年的雪太大,一般的车过不去。”
“那儿有没有手机信号?”
“没有。明年春上在山里建起信号塔后,才会有……”
“几个月来,这位同志怎么样,你们一点也不清楚……”
“……这是一位很好的同志,工作几十年从没出过差错。只是几年前他老伴得了大病住院手术,我们及时给予了帮助……他很感激组织……”
“别说了,我们现在就去看他。”
“老总,按现在的路况,到那里要两个多小时呢……”
“这也值得。出发吧。”
他听见的声音就是在雪野中颠簸而来的山地车。当领导们出现在列车房里,他们还是被见到的情景震撼了,这个老同志头发很长了,目光望着他们时有点呆滞。老总上前用力握着他的手。熟悉他的领导告诉他,是老总带着大家专程来看他的。
他唔唔应着,脸上终于现出欢欣的笑容。
“现在是除夕夜,我们祝你新年快乐!”
他不知道今晚是除夕,张开嘴巴说:“都年……三十啦?这……么快?好,好,我儿子回来啦,老伴……不寂寞啦。新年好,我们都新年好。”
他的语言终于连贯起来。
老总很感动,他让人把卫星电话拿来:“老同志,给家里拨个电话,报个平安吧!”
他接过卫星电话,拨通远方城市他家的电话。他听见了秋菊的声音:“憨大,憨大,你是憨大么?”
他不敢相信似地看看话筒,又贴到耳朵上,啊啊应着。秋菊在那头埋怨着,为什么不打个电话,为什么不回来过团圆年,他只是啊啊应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瞟着老总,意思说:瞧我这婆娘,多不会说话。里面又响起儿子的声音,说:“爸,我妈这些日子老夸你哩,说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
他的眼睛里闪着羞涩的光,屋里人都被儿子的话逗笑了。
八
他站在冰封的河上,看见大山上的灌木摇去了身上的雪,光秃秃的枝子在风中摇曳。他大声喊:春天来了!群山赞同地呼应他。
他擦亮机器,打开冰洞,取了水回到列车房里,他看到大头鱼也游得欢快了。
他坐下和它说话。他说,大头鱼,我们告别的日子不远啦,我们分手后,我去山下耶孜牙村去看望一位朋友和他的狗,然后搭一辆车去很远的家,我再也不会回来啦。你呢,你回到喀什拉苏河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大头鱼仰起头,黑眼睛望着他,大扁嘴巴吐起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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