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能在月塘村待上三两天,一定会知道一个叫周鹏飞的人。就算你见不到他的人,也一定能够见到他的诗。
他的诗无处不在,说不定村子口卖油条的老太太嘴里念的,村子尾电线杆上寻物启事写的,都是他的诗。
如果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店铺要开张,也没有物件牲畜可寻时,他的诗就会出现在墟场老屋的外墙上,那墙上原来有一块黑板,供村委会出板报,后来板报懒得出了,就变成了布告栏。除了村委会的官方告示,村民家里的大事小情,需要让更多人知道的,都可以往上贴。偏偏月塘一年四季风平浪静,布告栏十天有八九天闲置,闲置的时候就被周诗人的诗作给占据了。
周诗人说那不叫占据,叫发表。
周诗人的诗写得好,在我们看来,比李白、杜甫写得都好,好就好在他的诗具体、实在,说什么是什么,谁都能看得懂。
比如,有年八月十五,布告栏上一首诗就让我记忆深刻:
中秋
(今·周鹏飞)
为等一轮月,
苦熬三季节。
醉饮四杯酒,
摔碎两个碟。
要我看,他的诗每一句都很真实,尤其那个“四杯酒”,准确地写出了诗人的酒量,他顶多能喝四杯米酒,我可以做证。并且,他的一首诗里,巧妙地把一、二、三、四,几个数目字全都写了进去,这手艺大概只有那个叫徐再思的古人可以比了。
谁都知道,月塘还活着的文化人就两个,一个是阿启,能够去小学当老师,文化水平不容怀疑,还有一个就是周诗人了,他和阿启年龄不相上下,大概学历也差不多,阿启是高中毕业,考师专仅仅差了一分。周诗人是高中肄业,直到很多年后,我自己高中毕业时才弄明白肄业与毕业的区别。肄业也好,毕业也罢,村里读过高中的就两个,矮子队里拔將军,周诗人也必然是个文化人。
月塘本是膏腴之地,随便找个地方撒一把种子,就算理也不理,到秋天照样会有收成。一个有壮劳力压阵的家庭,如果只图温饱的话,每年零零散散抽出两三个月的时间伺候田土,剩下的时间便大可以坐享其成,无所事事。
周诗人的父母算是晚年得子,等到他长成劳力时,父母双亲早已年老力衰,扛不动锄头,沾不了凉水,所以他们对周诗人的要求也不高,读书的时候,就尽了全力把他送到高中,不读书了,就只盼他能本本分分地管着三亩水田,田里不长杂草,家人不饿肚皮,就是天下太平。至于他整天品红评绿、吟诗作赋的事,一来不妨碍农活,二来也不招惹事端,遇上红白喜事还能给人家帮一把手,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就听之任之了。
所以,农闲的时候,周诗人也不出门打工,只顾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
好像是阿启曾说过,高一那年,学校开运动会,周诗人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本汪国真诗集,比着里面的句子写了好几篇广播稿,一经播出,同学们连连叫好,从此诗人这个头衔就贴在他脑门儿上,撕不下来了。后来,由于英语偏科太严重,周诗人没有把高中毕业证带回村,倒是把一个诗人带回来了。
有在外边挣到钱的高中同学来邀请周诗人出门,他放下笔,摇摇头,一句“父母在,不远游”,生生把对方戗出半里地。
凤婆婆听了,上门劝导:“别人都出去挣钱,你不去,我就问你,你那笔头里,能写出洋灰房子和新娘子彩礼来不?”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周诗人不紧不慢地说,眉宇间的鄙夷之情,丝毫不输凤婆婆。
只可惜凤婆婆压根就没听懂周诗人的话,不知道他那些黄金屋、颜如玉从何而来。
我也不知道周诗人的黄金屋、颜如玉从何而来。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决心到周诗人家看个究竟。
天阴沉沉,地湿漉漉,村道上行人稀少,河岸边蛙虫不鸣,狮子山笼罩在一片白雾蒙蒙之中,周诗人的家就在狮子山的第三道沟下,那道沟最深,一层的红砖房子藏在其间,只能看到屋脊上迎风招摇的两个凤吻。
山坡上,两座嶙峋突兀的高大山石彼此顾盼,引首处,在颔颏间留下一条狭窄的山谷,周诗人家的房子是这个山沟里的唯一建筑,几乎远离了尘世。房后,一个水塘充盈整个山谷,水很浅,但水面宽阔,水质清澈,如脂似玉;水塘下,青砖灰瓦掩映在香樟翠竹间。山泉水从石缝里次第渗下来,在屋檐侧面的碎石滩上慢慢聚合,汇成一条由窄而宽的清溪,那清溪绕着三道沟潺潺流淌,四季不涸。这等好地方,最适合吟诗作赋。
我到他家檐下时,头发沾满了虱子样的白水珠,一双跑鞋满是泥污,裤管上尽是从田间搜集来的苍耳子、藤勾子、鬼针草种子,下半身简直成了一只刺猬。我的到来大概已经破坏了不少诗意,如果诗意是蝴蝶而不是蚊子蝇虫,看到我一定作鸟兽散。我这身打扮,当然不敢大大方方拜访周诗人,好在,在月塘,你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什么人家,不论是大门前还是窗户后,都是理所应当的,绝不会有人把你当成贼。我于是干脆顺着山溪绕到了水坝之上,再从水坝上滑下来,绕过临窗而立的周诗人,贴身摸到他家东墙下。
周诗人家当时要么就是没有别人在家,要么就是家人对他的这种念诵行为见怪不怪,反正我才刚走到墙角下,便能清楚地听到周诗人在念着什么。
我来得还算是时候,赶上了一个尾巴,一首惊世骇俗的古体诗就要呱呱坠地了。他念道:
秋雨淅淅忽又急,
凉风飕飕扛不起。
莫听风吹雨打叶,
我只怕你穿啥衣。
“怕,怕你,不行,怕字太直白,改为忧更合适。莫听风吹雨打叶,我只忧你穿啥衣。嗯,不错。”周诗人又念了两遍,我于是把整首诗都记下来,混进了我课堂上一些古诗的记忆里,过了好久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情不自禁探出头去,周诗人的诗大概已定了稿,窗口安静了下来,他坐到桌前奋笔疾书。
“好诗,好诗。”我把笑脸先挤进门框,以掩饰我贸然造访的尴尬。
雷公不打笑脸人,我这张笑脸,到哪里都吃不到亏。
“真的好吗?好在哪里?”周诗人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忽略了我出现得不合时宜这事,饶有兴致地与我讨论起诗来。
“好在,好在……”应付这种事情真不是我的强项,平时我连一句奉承话都说不出,现在要我来评一首诗,该如何是好,我使出平生所学,脑子里灵光一闪,课堂上的那套辞令竟然涌上心头,“好在中心思想,你看这中心思想,把你该说的都说出来了,说得恰到好处,就好像专门为这样的日子写的。”我说。
“触景生情,是灵感找上门来的。”周诗人放下笔,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说道。
“好诗,真是好诗,这样的诗,应该贴到墟场去。你快用毛笔写出来,我这就去贴。”我激动地说。
“万万不可,儿女情长的东西,只能暗藏心中,不可公之于众。”周诗人脸上泛过一丝红晕。
“儿女情长?你谈恋爱了,快,说来听听,她是谁?”我顿时来了兴趣。
“没有爱情滋润的诗,是没有生命的,没有体会过爱情的诗人,是没有灵魂的。”周诗人说。
“那快说说,她是谁?”我穷追猛打。我和村里的所有人一样,对这一种事情有天然的兴趣,要是听说谁家里来了相亲的,蹦着跳着就要去看热闹,心情比那相亲的人儿还兴奋。
“我们还是说诗吧。看来,你还蛮喜欢诗的。”
“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你念出来的那些东西,挺顺溜的。”
“你不能用顺溜来形容我的诗,诗除了顺溜,还有很多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
“那应该用什么呢?”
“不管用什么,就是不能用顺溜,顺溜一出,诗就俗了。”
我吐了吐舌头,怪自己才疏学浅,一不小心,就犯了诗家大忌。
“来,来,你说说,我的诗大家都喜欢不喜欢?”周诗人热情地把我拉进他的房间,他大概知道,我算是在墟场附近最最活跃的人物了。
“喜欢,怎么不喜欢,每次看到墻上糊的那些诗,他们都忍不住要念上一两回。”
“看来,我的诗还是有读者的,另外,再提醒一下你,还是用词不准,那不叫糊,叫发表,是很神圣的事情。”
“哦,我语文学得不好。”我挠了挠头,替自己找借口。
“你,你语文是阿启教的?”
“不,不,不是阿启教的,阿启教体育和自然,有时候也教数学,但从不教语文,语文是杨老师教的。”我连忙解释说。
“哦,杨老师……”周诗人眼睛里有什么光亮闪了一闪,然后,把桌子上的一个大厚本子往我前面一推,说,“既然你这么喜欢诗,就帮我把把关,诗圣杜甫为了把诗写得通俗易懂,常常把诗念给老婆婆听,然后按老婆婆的意见来改……”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我当成了他眼里目不识丁的老婆婆。他不该找我,而应该找凤婆婆。
我心里虽然不悦,但还是被那本厚厚的卷了边的本子吸引了,拿过来捧在手里,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人”字,翻开一看,里面的字是倒的,于是倒过来看,又发现,封面上的“人”字是倒的。我可能一开始就把本子拿倒了。
把写诗的本子起名叫“人”,本就是一件很别致的事情,何况,还是一个倒写的“人”,那里面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了。
翻开本子,我发现周诗人确实伟大,简直跟杜甫有得一拼,因为里面的字我都认识,证明他真的做到了通俗易懂,而且基本上都达到了《中秋》和《秋思》那样的水平。我于是一边翻,一边念,一边说我的意见,哪首能读懂,哪首读不懂,能读懂的我就说好,读不懂的,我就说不好。周诗人拿了一个小本子,把我的意见认认真真记下来,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页。
翻完后,周诗人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你今天将和我一起,见证一本伟大诗集的诞生。”
“什么诗集,你的诗不是要贴到墟场去吗?”我不解地问。
“墟场的风太调皮,总是拿我的诗开玩笑,我想让我的诗传得更远,它们却让我的诗飘得太高。”
周诗人说完,我的眼睛都直了,他说的都是什么呀,这样的句子,要是我也会说几句,写进作文本里,一定能够被杨老师当成范文诵读。
“来吧,等你很久了,终于来了,就在今天,不再等了,让我们来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周诗人摊开双手,鼓励的眼神看向我,仿佛我是一个第一次挣脱阿妈怀抱的孩子。
“啊,什么……”我完全忘了自己是发什么神经到这里来的。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是如此快地加入到了周诗人的阵营,而周诗人又用诗人的热情接纳了我。
周诗人飞快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皮箱状的东西,我以为是行李箱,而事实上,他拖出来的是一台油印机。箱子盖掀开,油墨味扑面而来。我记得前年,学校的试卷还是阿启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的,但自打去年上面给学校配了电脑和打印机以后,那台油印机就被束之高阁了。
我俯身细看,主要是想看看这台油印机是不是学校那台。
周诗人眼神敏锐,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心思。
“对,没错,这就是你们月塘小学的油印机,不过现在它属于我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独立拥有一台印刷机的诗人。”
“你,不会,是,偷的吧?”我惶恐而小心地问。
“怎么可能,这台油印机是我用一本《泰戈尔诗集》从阿启那个小气鬼手里换来的,我让他在我的诗集和泰戈尔诗集中随便选一本,于是,他就选择了泰戈尔,这很正常,我和泰戈尔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
听说油印机是阿启给他的,我算是放心了。因为,阿启把学校操场上的草看得比自己的头发都金贵,是绝对不会偷拿学校东西的。这台油印机一定是被校长扔进了故物堆,然后又被阿启捡回来的。
“来吧,来吧,就差封面没有刻好了。”周诗人说着,从印刷机箱盖的内衬里掏出来一块长条铁板,又从桌斗里掏出来一张油黄透亮的蜡纸,轻车熟路地把蜡纸铺在铁板上,顺手从笔筒里拣起一支细长的前头像是顶着钢针一样的笔,在蜡纸上飞快地刻画起来,一道浅浅的白色刻痕立刻显现在蜡纸上,接着又是一道。周诗人用钢针笔在蜡纸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字轮廓,接着将针尖平移,飞快地在“人”字中间画起斜线来,那个宽大的人字轮廓便变成了白蒙蒙一片。很快,“人”字写完了,周诗人将人字倒过来,顶着“人”字的尖角,规规矩矩地刻了四个字——周鹏飞(著)。
“伟大的工程开始了。”周诗人说。
他将油印机中间的一个纱网抬起来,将那张写着他名字和一个倒写“人”字的蜡纸压在下面,拿一个软绵绵黑乎乎的油黑辊在蜡纸上来回滚几下,再次抬起纱网架时,奇迹出现了,纱网架下的白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中间镶着斜线的“人”字,当然,还有那个端端正正的“周鹏飞(著)”。
尽管我算是学校最后一批用过油印试卷的学生,但真正见到油印机工作,还是头一回,对这个玩意儿充满了新奇,连连大喊:“快,再来一张,再来一张。”
周诗人让油辊来回翻动,一张张刻着倒写“人”字的纸张从机器里翻出来。我在一边帮他数数,数到二十的时候,周诗人停了下来,怜惜地看了看架子下的蜡纸,说:“可惜,我的第一本诗集,就只能印二十本。”
“为什么?”我问。
“纸挺贵的。”
周诗人开始印第二张,蜡纸早已经刻好,放在抽屉里了。
周诗人开始印第三张,第四张,一共印了二十五张,每一张都是二十份。
在周诗人家不太干净的水泥地上,我将那二十五张纸一字排开,每一摞不多不少,都是二十份。然后在周诗人的指挥下,我将二十五张纸妥妥地叠成了二十摞。
等到我把所有的纸都整整齐齐码到周诗人的桌子上时,我才恍然发现,周诗人根本就不是专门等我到来,他也并不知道我会到来,他只是想要一个帮手,一个免费劳动力。早知如此,我应该给他出个价码,那次给安司机发传单还得了五块钱辛苦费呢。这次的劳动量其实跟那次发传单差不多。一想到传单,我才记起,这架神奇的油印机,其实早就归这个独一无二的诗人拥有了,安司机榨油坊的传单不就是他的产品嘛。
忙到雨停了,天黑了,鸡进笼,鸟归巢的时候,周诗人才终于将二十本诗稿装订成二十本散发着油墨味的书,噢,不是书,得叫诗集才对,不然,周诗人又得给我提意见了。
当我看到二十本诗集齐整整地码在桌子上时,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我突然在想,我忙乎了一下午,这些诗还没来得及细读呢。我好期待周诗人能给我一本,但事实再次证明,我只是周诗人临时抓来的免费劳动力,他连送我一本诗集的想法都没有。
活已经干完了,再不给我书,我就该告辞回家了。
我试探着问:“你想把它们怎么着呢?”
我当然指的是书。
“她们……”周诗人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狮子山,外面天光暗淡,山林里又起了雾,事实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从周诗人的目光中看出,他用的词一定是“她们”,而不是我嘴里的“它们”。
“我要用她们,来唤醒沉睡的人。”周诗人说。
“唤醒?沉睡?怎么唤,这不是闹钟该干的事吗?”我疑惑不解。
“明天下午你就知道了。”周诗人又说。
明天周五,下午放学早,中午就可以离校,那是不是意味着,明天下午,我的时间还是与这二十本诗集有关。
凭我的性格,就算周诗人说这些与我无关,我也不能答应,就算是逃课,我也要跑过来看看这二十本诗集的命运。我只要随便跟二豆和阿桂撒个谎,甩开他们的跟随,就可以和周诗人分享一个秘密,这件事情跟诗歌有关,还跟“沉睡”有关,一定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我于是心甘情愿地顶着满手满脸油污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来到周诗人家,他家里如往常一般寂静。周诗人从堂屋里推出一辆摩托车,一看那车,我顿时乐开了花,那是一辆女式的踏板摩托车,在月塘村,摩托车都是强悍的交通工具,不仅要载人,还要翻沟过坎,而且还要载重,秋收的时候要能驮动两袋谷子,过年的时候要能拉得走半边猪,所以,一般见到的摩托车,都是安司机、武义用的那种嗷嗷乱叫的载重车,像周诗人这样的踏板小摩托,一般只有镇子上文静的小女生才骑。在月塘,也就,也就学校的杨老师骑过。杨老师本就是个秀气的女生,她吃的是国家粮,不用驮谷也不用杀猪,小摩托完全就是她的坐骑。
眼下,周诗人的摩托看起来十分眼熟,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不好确定。
管不了那么多。周诗人将一个装着二十本诗集的背包甩给我,侧身,自己塞进摩托车里,然后示意我坐在后面。
我背着沉甸甸的诗集,一个高抬腿,跨到周诗人的身后,摩托车引擎柔声细语,仿佛一个小女子在身边吟唱,载着我俩直奔乌坝而去。
看来,乌坝真是月塘绕不过的一个话题,安司机把他的人生梦想种在乌坝,武义将他的摇钱树栽在乌坝,村子里但凡大一点的孩子,要去读中学时,也要卷起铺盖住到乌坝去。而今天,周诗人也要把他的诗集送到乌坝。
我不知道周诗人今天到乌坝去到底怎么处理这二十本诗集,但愿不要像安司机处理那些没人要的茶油一样,在乌坝的街头,摆下地摊,扯着嗓子叫卖。
很快,我的脑子里就浮出来一个奇怪的画面,在乌坝人头攒动的街头,街角的对面,安司机将一堆塑料桶摆在地上,逢人就喊:“古法茶油,绝对纯天然,要不要试一试?”
而路的这一边,周诗人蹲在路肩上,一溜儿排开二十本诗集,逢人也喊:“纯美诗歌,绝对原创,要不要读一读?”
我站在路中间,面红耳赤,进退维谷。
要真是这样,我现在就想从飞驰的摩托车上跳下去,我可真丢不起那个脸。
但我看周诗人在前面哼着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大概,他处理诗集的方式,比我想象的要高明得多吧。
我们终于来到了乌坝最热闹的街上,周诗人的摩托车停稳后,我才知道,周诗人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个游戏厅。这种神奇的地方尽管我没有来过,但却总是挂在那些高年級学生的嘴边,在他们的观念里,一个人,如果不能在乌坝的游戏厅里痛痛快快厮杀一回,就枉到世上走一遭。
曾几何时,我也在悄悄攒钱,打算有机会到游戏厅里去潇洒一回。不承想,这个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的令人心潮澎湃的地方,会以这样种奇怪的方式与我相见。
“看,全都是些丢了灵魂的人。”周诗人指了指厅里攒动的人影说道。
老实说,我对游戏厅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还没进门,一股浓烈的卷烟味、槟榔味,夹杂着拍打声、叫骂声,裹挟而来。一个个比我年纪要大一些的学生,三三两两挤在花花绿绿的机器前,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手握着摇柄,一手疯狂地拍打着几个圆形的按钮,那屏幕上的人物,有一个是听从这人指挥的,在里面手脚并用,攻击对手。有的机器前站着两个人,屏幕里的人便代表他們展开对决,贏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垂头丧气。每一个人都脏话连篇、歇斯底里,每一个动作都饱含挑衅、充满暴力,我站在过道里,不寒而栗,反复问自己,这是那个我偷偷攒钱、心心念念要来的地方吗?
周诗人走在我前头,已经在人群里转了一大圈,然后,他停在两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小伙后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的肩膀,那个小伙正忙着与一只稀奇古怪的怪物搏斗,没有工夫搭理他,忙乱中不耐烦地将搭在肩上的手甩开。
周诗人的手又搭了上去,贴到他耳根喊:“小伙,该回学校上课了。”
“你说什么?要币自己掏钱买去。”
“我说,你该回学校上课了。”
“别闹,别闹,我快没血了。”
“我看你,过年要中考了。还是好好读书去吧。”
那个少年这回算是明白了,身后这个家伙不是来玩游戏的。碰巧这时候,屏幕里的那只怪兽一顿撕咬,把少年这边一个美少女活生生给咬死了。
少年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你谁呀,烦不烦,浪费我两个币。”
“清醒清醒,回去吧,课堂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周诗人说,一点都不在乎少年眼里的敌意与蔑视。
“你还我两个币。”那个少年眼睛里似乎有火要冒出来,他大概不会相信,在他全神贯注与机器里的怪物拼命的时候,身边会出现另一个怪物来打扰他。
“你花的都是你父母的辛苦钱,更何况,荒废了学业比起浪费了金钱更可怕。”周诗人苦口婆心,想让少年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老子花自己的钱,用自己的时间,关你屁事。”少年的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声音提高了八度,吐沫星子都快喷到周诗人的脸上了。
“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你们快回学堂去吧,这些游戏都是虚假的快乐,浪费在其中,实在可惜。”周诗人皱起眉头,低着腰,像是在求人家帮他办什么事一样。
“哎,哎,碰到一个神经病呢。”少年实在摆脱不开,冲周边的人喊道,边上两台机器的人停下来,他们显然是一起逃课出来的。
“我不是神经病,我是个诗人,如果你们听不懂我的道理,可以看看我的诗,读完这本诗集,一定会豁然开朗。”周诗人转身一招手,示意我把诗集拿过来。
我犹豫着该不该把诗集递过去,看现在的情形,大概送给别人一本诗集,算不上个好时机。
大概周诗人看到的是有三四个少年停下了手里的游戏,至少是被他给吸引了,想趁机把诗集发出去。
而我看到的是,周围两台机器上的少年,都因为自己游戏角色被怪兽打死,又刚好这边的同学难以脱身,才围过来造势。
我递过去一本诗集。周诗人愣了一愣,然后温和地说:“请帮我数数有几个人,每人一本,好吗?
“什么狗屁诗集,能换币吗?”少年问。
“这,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它是无价之宝。”
周诗人一手托着我递过来的一摞诗集,另一只手举起一本,正要向这个少年递去。
“打他个狗屁诗集。”边上有个少年大喊,周边的人轰地一下,将周诗人围得更紧了。
“街霸,真人街霸。”游戏厅其他位置的人闻声,也饶有兴致地围了过来。
一场真人街霸果然就开始了。
有人一个直冲拳,直接砸在周诗人的鼻梁上,并没有游戏机里那种剧烈的声响,但我看到周诗人的脸猛地往后一仰,再站直时,一股鲜血已经顺着鼻孔流了出来,像一条蠕动的小虫。
有人一个左掼拳,打在周诗人的耳朵根上,左边的诗集掉落在地,软塌塌的油印纸没有一点声响,只有那个“人”字封皮,在地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正立,一会儿倒立。
又有人一个右掼拳,偏了一点,顺着周诗人的脑门儿滑过,长长的指甲尖在脑门儿上划出一道白色的印子,不一会儿,白色便变成了红色。
还有人正要来一个上拳,我拼了力气钻进人群,冲着刚才打得最狠的一个少年喊:“鳌峰,我认得你,我要回去告诉三巧,你拿她的钱没读书,逃课出来打游戏……”
那个叫鳌峰的,脸黑得像口铁锅,嘟嘟哝哝说了句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话,但因为脸面被识破,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鳌峰于是冲其他几个打人的少年挥挥手:“散了,都散了,今天没心思玩了。”
那个首先被周诗人说教的少年,最后一个离开,离开的时候,还狠狠地瞪了周诗人一眼,双脚踩在一本诗集上,扭了扭,跳了跳。
等人群散开,周诗人悲惜地蹲到地上,将散落一地的诗集一本本捡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有几本白净的封面上,印着几个清晰的鞋印子,几乎要将那个“人”字给盖住。
“我不该把所有的都给你。”
“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我正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劝劝周诗人处理一下他的脸,毕竟又是青包又是鼻血的,与诗人的气质很不搭。
这时候,从游戏厅里侧走来一个男人,男人胖得像是肚子都要脱离他的身体另立山头。“你是干什么的,以后莫要来了,看把我的生意都吓走了。”男人瓮声瓮气地说,看样子是游戏厅的老板。
“他是家长。”我说。
老板再想说句什么话,半截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我和周诗人回到摩托车上,径直往月塘开,一路无语。
到了周诗人家,将摩托车停好后,他将挎包里的诗集全都掏出来,郑重地放到我的手里,说:“麻烦你,在墟场的黑板下,放一条板凳,把诗集都放上面,谁想拿就拿走吧。唉,看来,诗歌的末日到了。”
我也唉了一聲,没接话,不知道再说什么,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我最不擅长哄人,说话总是讨不到人欢心,于是,这个时候,我也就识趣地沉默了。
我转身往山外走。周诗人又在后面说:“噢,差点忘了,帮我挑一本干净的诗集,明天上学捎给你们杨老师。”
“哎。”我又应了一声。
“噢,差点忘了,还请你告诉杨老师一声,就说我这两天创作要紧,不太方便,过几天再去还车。”
我又“噢”了一声。
难怪那辆摩托车看起来眼熟。
我照周诗人的话,把诗集放在了墟场外墙的告示栏下,用一把木凳子垫着。
天快黑的时候,陆续有人经过告示栏,对拱手相送的诗集,有的视若无睹,有的拿起来看看,又疑惑地放下了,直到天黑的时候,凤婆婆路过,看看左右没人,一个人将所有的诗集全都抱起来。看到凤婆婆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咯噔一沉,想起了周诗人的那句话——诗歌的末日到了。
在周诗人身上,后来还发生了好多事情,比如,最终大家发现,周诗人竟然和美丽的杨老师在谈恋爱,结果还遭到了杨老师父母的强烈反对,要死要活的,互不相让,以至于两人上演了一出私奔大戏。杨老师离开学校的时候很突然,一连好几天,连校长也不知道杨老师去了哪里,还以为出了意外,家里人到学校来找,学校便发动学生到杨老师上班沿线的河沟里、草窠里、池塘里找。我边找边胆战心惊,心里默念:“可千万别找着,可千万别找着,找着了就麻烦了。”
杨老师当然没找着,因为她和周诗人坐着火车去了广州。
半年后,杨老师和周诗人开始每月按时给家中汇款。有一天,在镇上的邮电局,杨、周两家老人偶遇,发现彼此汇款单上的地址竟然是同一个地方,这才恍然大悟。看在两张汇款单上的钱都不少,可以让两家不用再下地耕种,免了后顾之忧,也就没人再去计较什么。等到周诗人和杨老师再回来的时候,孩子大概都有我当年那么大了。
据说周诗人在广州开了一个培训学校,杨老师还在学校里当老师,我真替他俩高兴。
后来又听说,周诗人的培训学校很特别,只收坏孩子,不收好孩子。那些天天泡在网吧、六亲不认、家长也管不了的孩子,送到他的学校,半年不到,出来时一个个脱胎换骨,重新换了魂儿一样。
我想,这种学校,周诗人办得出来,大概他当年在游戏厅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心里头其实就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只是我不知道周诗人现在还写不写诗,如果还写的话,希望他的诗能写得稍微好点了……
选自《儿童文学》2020年第10期
谢淼焱,1979出生,湖南益阳人,现居长沙。2013年前在军内外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通讯若干,女儿出生后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儿童文学、校园文学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沧水谣》,曾获第四届儿童文学金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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