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勐巴纳西的森林里,有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形状像只木瓜,就叫木瓜半岛。清澈的打洛江水像一条绿色的绸带缠绕在褐色的礁石上。岛上竹翠林密,野果芬芳,是动物的乐园。我爱到木瓜岛来,只要有出差的机会,不管绕多远的弯路,都要拐到岛上来会会傣族护林员巴康艾诺。这是一个老鳏夫,早年丧妻,孑然一身,在木瓜岛上当了整整二十年护林员。他的肚子像只金葫芦,装满了有趣的动物故事。可是,由于他长期离群索居,性格很怪,碰到他高兴,讲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他要是不高兴了,就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默。不过,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有一帖妙药,专治巴康艾诺的“哑巴症”,那就是满满一水壶烧酒。傣族谚语说得好:酒是金钥匙,能打开人的心扉。嘿嘿。
这天,我沿着野兽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巴康艾诺的家。这是搭在打洛江边的一个小窝棚,金黄的山茅草铺顶,翠绿的芭蕉叶围墙,竹子篱笆围成个小小的院落。我在门外高声叫道:
“巴康艾诺,巴康艾诺!”
窝棚里悄然无声,只有几只尖尾巴沙燕在屋檐叽叽喳喳叫着,显得分外冷清。看来,老头是到森林里巡视去了。夕阳西下,估计他快回来了,我决定到窝棚里坐着等他。
护林员是个很苦的职业,整天钻山沟,蹿森林,防止有人乱砍滥伐树木,防止有人偷猎珍贵动物,还要扑灭荒火,调查山洪。除了隔上一年半载,县林业局派人来了解情况外,极少有客人光临巴康艾诺的窝棚。老头生活太孤单,连只狗也不养。我曾劝过他,养只狗做个伴,他却说,养了狗,孔雀、白鹇、麂子、马鹿这样的动物就会害怕,躲避他,不再跟他交朋友了,因此,他说什么也不养狗。没有看家狗,老头一出门,窝棚变得像废弃的古堡那样毫无生气。
我边想着,边走近窝棚。推开虚掩着的竹门,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巴康艾诺坐在昏暗的窝棚里,闷头抽着草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大团大团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眉眼。
“你,你……你在家哪!”我实在没料到他会在家,愕然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再说,一屋子辛辣的草烟味,也呛得我直咳嗽。
老头抬起脸来,乜斜着眼睛,瞪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又闷头咂巴草烟了。
傣族是个好客的民族,有客人来,主人便会迎出门,端上喷香的糯米茶,说许多比香茶更香的话,然而眼前这个巴康艾诺神情为什么那么冷漠?是不是因为我工作忙,已快有一年没来木瓜岛了,老头记忆衰退,把我忘了?
“巴康艾诺,你认不出我了?我是允景洪来的……”
“我眼不花,耳不聋。”
“你是否病了,要不要我去请个摩雅(傣语:医生)来给你瞧瞧?”我真心诚意地问道。
“你别诅咒我,我还死不了呢!”巴康艾诺的话像被霜镇过的石头,冷冰冰,硬邦邦,好在我摸透了老头的脾性,所以并不介意。我思忖老头大约是遇到了极不顺心的事,才这样生气的。可是,我左问右问他为啥生气,这倔老头干脆变成“哑巴”了。我只好使用激将法,说:“巴康艾诺,看来你是讨厌客人。那好吧,我这就走。”我佯装着朝门外走去。
“哼!你给我回来!我活了那么大年纪了,你还想叫我背上不好客、小气鬼这样的坏名声进棺材呀?”
“你算什么好客的帕萨傣哟。我进了屋,冷板凳都坐不着,凉水都喝不上。”我装作气呼呼的样子跨出门去。
果然,老头被我激怒了,呼地跳起来,伸出青筋暴胀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喝道:“罐里有米,钵里有盐,竹榻上有簇新的棉毯,任你吃任你睡。你莫多心,我巴康艾诺不是在跟你怄气。”
“那你为啥对我冷眉冷眼的?”
他把我拖回屋里,强按在一只藤篾板凳上,说:“吉斯走了,永远离开木瓜岛了,我难过。”
“吉斯,吉斯是谁?”我听得稀里糊涂,问得傻里傻气。
“吉斯不是人,是一头熊,懂吗,是一頭母熊!”
我兴趣陡增,料想其中必定有一段曲折精彩的故事,赶紧掏出水壶,往两只椰壳碗里斟满烧酒,送到巴康艾诺面前,说:“盐能调味,酒能浇愁,巴康艾诺,来,喝一口,通通气,舒舒心。”
巴康艾诺一闻到酒香,阴沉沉的脸变得开朗了。他接过碗来,咕嘟喝了个底朝天;还嫌不够,又夺去我的水壶,自斟自饮起来。我一面蹲在火塘边点火煮饭,一面试探着问道:“吉斯是头野熊,它要走,谁也管不住它的,你何苦烦恼哩?”
烧酒果然灵,巴康艾诺眼光柔和了,出气均匀了,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不懂,吉斯不是自己要离开木瓜岛的,是吉帕把它赶走的。”
“吉帕?吉帕是谁?”
“吉帕就是那头公熊。唉,都怨我,把它领来木瓜岛,种下了祸根。”
我越听越离奇,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只得央求道:“巴康艾诺,请你把吉斯和吉帕的事从头给我说说吧,哪怕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也请不要遗漏。”
“说来话长哟。四年前,一天半夜,突然江边传来凄厉的熊叫和野猪的号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赶到江边一看,原来是一头凶蛮的大野猪正在追逐一头小黑熊。跑着跑着,那头小黑熊被一棵枯倒的大树绊了个趔趄,野猪鬃毛倒竖,扑上去,一口咬住小黑熊的脖子……我一看情形危急,就举起竹弩,扣动扳弦,竹箭不偏不倚,正好穿透猪耳朵。野猪惨叫一声,丢下小黑熊逃走了。
“我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那头黑熊才像个猪崽子那般大小,浑身伤痕累累,一见到我,就扑到我的脚边,呜呜哀叫起来,样子怪可怜的。一般来讲,母熊是不会丢下自己的小熊不管的,可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母熊的影子。也许,它遭到了猛兽袭击,或者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我不忍心把这头负了重伤、孤儿似的小黑熊扔在森林里不管。我把它抱回了窝棚。当天夜里,我就踏着一片蛙声,到豹子岩去,采来七叶一枝蒿,用石碓捣成药浆,抹在小黑熊的伤口上。小黑熊很聪明,很懂事,我给它抹药,它就伏在地上,舔我的鞋子和裤腿。
“冬天过后,木瓜岛上春雨绵绵,竹笋遍地,又脆又甜;到了夏天,花香蜂勤,一个个椭圆形的蜂房悬挂在树上,馨香诱人;进入秋天,芭蕉熟了,柠檬黄了,芒果压弯了树枝。我每天辛辛苦苦到森林里去,找来食物,喂养小黑熊。不是吹牛,我像待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疼爱它,竹笋挑大的,芒果挑熟的,菠萝挑黄的,把它喂饱。没多久,它就养好了伤,越长越壮实。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斯。
“你没见过吉斯刚来窝棚时的模样,那才叫吓人呢,又瘦又弱,小小的眼睛凸出来,嘴显得特别尖。它身单力薄,一巴掌还拍不断一根细细的金竹呢。可两年后,它长大了,变得丰满漂亮,脑门和肩膀上的长毛飘飘洒洒,十分秀丽,身上的绒毛也闪着光泽,像一口油腻腻的铁锅。它的食量大得惊人,我采半天竹叶,还不够它吃一顿。它在我这小小的窝棚里待不住了,常常跑到森林里去玩耍。我心想,吉斯长大了,它总不能伴着我这个老头儿过一辈子呀,它该找它的同类伙伴,该有自己的窝。我把它抚养大,已经尽到责任了,于是,就把它带到密林里放了,让它自由自在地在山野里生活。但我白天把它放了,夜里它又回到我的窝棚来。吉斯很聪明,任我把它带得多远,它都识得回来的路。这傻瓜不愿离开我。说老实话,我巴康艾诺早年被瘴气夺走了老婆,一个人过了半辈子,年轻时整天忙忙碌碌,还不觉得怎么样,如今老了,总觉得孤孤单单不是味,也想有个伴。可我不是缺德鬼,吉斯回到森林,回到它的同类那儿,会比在我这儿幸福得多。我用鞭子抽,用棍子赶,撵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吉斯撵出门去。这傻瓜脾气也倔得很,见我不让它进竹篱笆,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棵古榕树洞里住下了。它不肯远离,每天见我一出门,就‘噢噢叫着跑到我身边。它在木瓜岛上自己找食,不找我麻烦,我也不好再撵它了。
“你别看吉斯是熊,是畜生,还挺讲感情的呢。你知道我这儿离村寨远,每隔一两个月,我就要出去赶个集,买点米呀盐巴呀辣子呀火柴呀针线呀,赶个集来回少不了三天时间。过去,我出门后,那些麂子、马鹿便会冲开竹篱笆,闖进我的窝棚偷东西吃,把家里搅得一塌糊涂。吉斯来了后,我出门,它就像个卫兵一样,守在我窝棚的竹篱笆外,不让坏家伙来捣蛋。它还摸准了我出门的规律,第三天傍晚,准会到森林边缘的小路口等我回来。平时,我去巡林,它也会跟着我,遇到个荆棘我钻不通,它就会用它那结实的熊掌在荆棘丛中劈出条路来。它还会给我搬柴火呢。我没有儿女,不晓得世界上当爹的对儿女是怎么个爱法,反正我是把吉斯当女儿看的。”
巴康艾诺突然闭了嘴,不再说话。我急忙催道:“说下去呀,吉斯后来怎么啦?”他仿佛没有听见,仍然默默地坐着。他眼角边的鱼尾纹痛苦地皱拢来,我知道他又陷入了对吉斯的怀念中。我再一看,椰壳碗里已经空了,我连忙斟上酒,端到他面前说:“巴康艾诺,像吉斯这么一头好熊,走了,是怪可惜的。来,再喝碗酒,也许我们能商量出个办法,去把找它回来。”他喝着酒说:“吉帕伤了它的心,吉帕在木瓜岛一天,吉斯就一天不会回来。”
“吉帕是怎么回事?”
“唉——”巴康艾诺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倾吐着满腹伤心和委屈,“我是好心办了错事。又过了半年,吉斯完全长大了,我心想,总该替它找个夫婿,成个家呀。我跑遍了整个木瓜岛,连熊的踪迹都没找到。木瓜岛没有其他黑熊,吉斯又不愿意离开木瓜岛,这事可真难办。我四处打听,到处托人,希望能弄一头成年公熊,为吉斯找个上门夫婿。这天,我去赶集,在小酒馆里遇到年轻时一起闯荡山林打猎的朋友岩苏,他说他养了一头五岁公熊,愿意出卖,保我满意。我立即到他家相亲,一看,关在木笼子里的这头黑熊果然长得好,身躯高大魁梧,站起来几乎有两米高,腰圆膀阔,脖子上叠起七层赘肉,浑身油黑发亮,胸口有块弯弯的白斑,就像漆黑的夜空里的一钩皓月。好一个英俊漂亮的女婿!我乐得合不拢嘴。我问岩苏要多少价,他伸了个满手掌。五百块,比小伙子娶媳妇还贵哪!当然,这么一头黑熊,如果卖给城市里的动物园,五百块不算贵。但我是买来打算让它返归山林的,再说,岩苏你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不能昧着良心敲我老头的竹杠嘛。但这狠心的家伙一口咬定这个价,少半文也不卖,还威胁说如果我今天不买,他明早就宰了黑熊,割零了卖,熊掌、熊胆、熊皮、熊肉,起码能卖个六七百。他还说是可怜我的吉斯,看在佛面上才只要我五百块。我一狠心,买下了。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元,又爱喝口酒、抽个烟,这五百块钱是我整整二十年的积蓄啊!我辛辛苦苦积攒下这笔钱,本来想买口上等寿材,等我死后,替我热热闹闹办个白喜事。寿材我不要了,白喜事我也不办了,两眼一闭,抓把黄土盖脸,既节约又省事。
“我把这头五岁的公熊带回了木瓜岛,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帕。开头,吉斯和吉帕在一起时,还闹点别扭,你抓我的脸,我咬你的腿,吼叫声震得打洛江水打哆嗦,但没过几天,就变得亲亲密密。它们一起去江边饮水,一起去森林找食,一起趴在树丫上晒太阳,一起钻进榕树洞睡觉,相亲相爱,形影不离。
“吉帕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力士,但我总觉得它只有笨力气,憨头憨脑,没有吉斯聪敏。榕树梢上的白鹛鸟吵醒了它的午睡,它会抱起几十斤重的大石头,高高抛掷上去,像大口径炮弹,把榕树震得枝颤叶落,把鸟儿吓得逃出木瓜岛。有一次我看见它在树林里找到一个蚂蚁包,它先折了一根细树枝戳进洞洞钓白蚂蚁吃,钓一次能吃到三五十只白蚂蚁。它嫌不过瘾,丢了细树枝,抓住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猛一用力,连根拔起,然后把小树戳进蚂蚁洞,结果,蚂蚁没钓起,反而把蚁窝捣平了。
“由于吉斯的关系,吉帕对我还算客气。我在森林里遇见它,它会学着吉斯的样,给我让路;我到榕树那边去,它虽然不像吉斯那样扑过来舔我的鞋子、在我跟前翻跟头、跟我亲热、跟我玩耍,但也不躲避我,只是懒洋洋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自从有了吉帕后,吉斯变了。过去,有事没事,它每天都要到我窝棚的篱笆外逛一圈,如果我高兴,开了竹门放它进来,它会在院子里玩到天黑才回去。后来,每次都由吉帕陪着它来,但吉帕从来不走近窝棚,陪到半里外的凤尾竹林里,就在那儿等吉斯回去。吉斯在我院子里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吉帕便会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一阵比一阵紧,像在呼唤,像在催促,像在埋怨。每逢这时,吉斯欢快的脸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显得焦躁不安。我不忍心叫吉斯为难,就把它赶出窝棚,让它早早归返。渐渐地,吉斯来得越来越稀了,起先隔两三天来一次,后来隔十天半月才来一次,再后来竟要隔两三个月才来一次了。说老实话,一段时间内,我还挺妒嫉的,甚至有点气愤,哼,没良心的吉斯,有了温暖的家,就把我这个孤老头忘啦!吉帕也怪可恶的,把我救它出木笼的恩情全忘干净啦!后来再想想,当初我买吉帕,不就是为了让吉斯成家吗?只要它们日子过得快乐,疏远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约过了一年零几个月,一天清晨,我刚起床,在三角架上吹旺火,忽然听到外面有熊在叫。我出门一看,嘿嘿,吉斯又来看我了。我急忙打开竹门,放它进院子,咦,它为啥一反常态,不朝我扑来同我疯上一阵,而要捧着肚子,忸忸怩怩呢?啊啰,它怀里抱着一头熊崽,猪崽般大,在吃奶呢!哈哈,我的吉斯生小熊啦!哈哈,吉斯抱着熊崽回娘家拜望我这个外祖父来啦!我简直快乐疯了,东摸摸,西搜搜,一会儿搬出焐熟的香蕉,一会儿端去香甜的蜂蜜,恨不得把窝棚里所有好吃的全塞进吉斯和熊崽的肚皮里去。
“我把熊崽抱起来,可爱极了,晶亮晶亮的小眼睛,云一样轻柔光滑的绒毛。我使劲地亲它,它身上有股子新鲜的奶香。它大约是被我的胡子扎疼了,在空中舞动着四条细嫩的小腿呜呜叫着。哈哈,认认我这个外祖父吧,将来外祖父也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来!我一面亲它,一面给它想出个好听的名字:吉雅。‘雅在傣语中是黑宝石的意思。
“吉斯不再跟我淘气、跟我撒娇,它娴静地蹲在一旁,微笑着看我逗吉雅玩。吉斯变得温柔、端庄,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这天,尽管吉帕在凤尾竹林里大声叫唤,我还是把吉斯和吉雅留到下午才放回去。
“过了两天,我采了满满一背箩熊最爱吃的蛋黄果(一种热带野生水果,味酸甜),到古榕树去看望吉斯和吉雅。吉斯见我去,当然很高兴;吉雅也仿佛认识我这个外祖父了,爬在我的肩上,淘气地来抓我的头发。可是吉帕的神情,却叫我沮丧,这家伙先是阴沉着脸,在一旁冷眼观看,后来见吉斯老偎著我,吉雅还爬到我肩膀上来,它就生气了,恶狠狠地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噜噜的威胁的低吼声。吉斯不安地望望我,跑到吉帕面前,温顺地靠在吉帕身上,轻轻叫了几声。我听不懂熊的语言,但我从吉斯的表情可以猜到,它是在劝慰吉帕不要生气。吉帕并不领情,伸出熊掌把吉斯推倒在地,然后用笨重的身躯把周围的小树一棵接一棵撞倒。它见我仍然没走,就把我那只盛蛋黄果的竹篾背箩抢去了,怒冲冲地塞在屁股底下,压成薄饼。
“我终于懂了:吉帕不愿我来打扰它们的家庭生活,它不愿让我来分享它的快乐,它讨厌我这个老头。吉帕呀,你忘了是谁出五百块钱把你领来木瓜岛的。我很伤心,为了不至于使吉斯太难堪、太尴尬,我马上告辞了。
“吉斯不愿离开我,我朝前走,它抱着吉雅围着我绕圈圈,就像连环扣一样,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连环图案。它是在用黑熊独特的方法向我表达它的挽留之意。你知道,我是个倔老头,自尊心太强,顶害怕人家讨厌我,哪怕对方不是人,是一头黑熊,我都忍受不了。我还是走了。
“从此后,我再也没有到古榕树去做客,吉斯也没有再来过。虽说我表面上同吉斯断了来往,但我暗地里还是经常去看望它的。我躲在远远的树上或岩石后面,观察这家黑熊的生活。吉斯当然是不知道的。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我总觉得在吉帕身上有一种非常令人担心的东西,我怕善良的吉斯受欺负。
“开头两次,我发现我的担忧简直是多余的。它们仍然形影不离,找到竹笋,吉帕便伸出肥厚的熊掌,插进山土把竹笋齐根撅断;遇上野板栗,吉帕便爬上树去,摇动树枝,抖落栗子。吉斯和吉雅吃饱后,总要替吉帕梳梳毛发,搔搔痒,表示感谢。吉帕呢,也摇头晃脑,显得很得意。
“吉雅慢慢长大了,吉帕的态度也在变坏。有一次,我看见这三头熊在一棵紫椿树上找到一窝野蜜蜂,吉帕爬上树丫,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捣开蜂窝,掏出一大块一大块蓄满橙黄色蜂蜜的蜡板,摔下树去。愤怒的蜂子扑上来,朝它脸上和手背上猛蜇。它扇起一只巴掌,朝‘嘤嘤嗡嗡的蜜蜂打去。越打,蜂子围得越多。它干脆用两只手掌去拍蜜蜂。树枝一晃,它站不稳,‘咚地一下,从高高的树枝上跌下来。这一家伙跌得不轻,它趴在地上呻吟了半天才爬起来。这时,吉斯正捧着蜂蜜,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一双黑手掌沾满了金黄的蜜汁,像涂着一层金箔。吉雅坐在草地上,用两条短短的熊腿圈住几块蜡板,吃得心满意足,稠稠的蜜汁把嘴边那圈绒毛粘成一撮撮,像一支支毛笔。吉帕望着吉斯和吉雅,突然愤怒地吼叫一声,冲过去,把吉斯手上的蜂蜜和吉雅圈在腿里的蜡板统统抢过来,独自享受。吉斯像是被吓坏了,紧紧拉住吉雅,闷声不响地坐在树下,望着吉帕发呆。
“这畜生,竟会从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手中抢吃的。也许它自以为上树掏蜂窝,遭蜂子叮,又摔疼了屁股,劳苦功高,理应由它先吃饱,然后才轮到吉斯和吉雅。
“这以后,我发现,每次找到鸡枞、蘑菇等食物,吉帕总是毫不客气地抢先吃饱,然后把剩下的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给吉斯和吉雅分吃。隔不多久,吉帕和吉斯就分开找食吃了。不过,它们晚上还是住在一个榕树洞里;分开找食时,也在同一片树林里,彼此相距不太远。
“又隔了半年多,那天我要到五号林区调查泥石流的情况,路过一片竹林,看到吉帕独自在挖竹笋吃。我正想悄悄绕路过去,突然,一头雄马鹿仰着头,把长长的鹿角贴住脊背,飞也似的从我身边跳过,一对绿孔雀‘咕咕咕惊叫着,扑棱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紧接着,竹林里刮起一阵狂风,扑来一股刺鼻腥臭,闪出一只老虎来,朝吉帕奔去。我赶紧躲在一蓬野竹的后面。这是一只华南虎,金黄的毛色间镶嵌着一道道黑色的斑纹,四只虎爪雪白,像踩着一片云,虎尾像条长长的鞭高高竖起,那双铜铃似的虎眼在昏暗的竹林里闪动着绿幽幽的光。
“吉帕连连后退。老虎一步步朝它进逼,离它五六米远时,突然后腿一蹬,扑了上去。吉帕躲闪不及,慌忙间伸出左掌,抵住虎颏,右掌在虎腹乱抓乱拍,虎毛被打得纷纷飘落。老虎一扭腰,甩开熊掌,敏捷地跳到一旁。
“吉帕转身逃命。老虎纵身一跃,扑在它背上,在它肩头咬了一口。吉帕疼得满地打滚,狂呼乱叫,震得满山的竹子都颤抖起来。我正要解下猎枪救吉帕,这时竹林里‘哗啦哗啦一阵响,吉斯和吉雅一前一后,怒冲冲奔过来。我一看就明白,它们是在竹林边缘听到吉帕的呼叫声赶来相助的。
“老虎丢下吉帕,转身来对付吉斯和吉雅。
“吉雅已长成半大的熊了,它毫无畏惧,和吉斯分成左右两路朝老虎扑去。老虎很狡猾,等两头熊逼近了,突然来个向右转,虎头冲着吉斯,屁股对着吉雅,然后一拧虎头,一挺虎腰,两条后腿猛力一掀,把吉雅掀出三丈远。接着,老虎又朝前扑,把吉斯踩在虎爪下。我怕伤着吉斯,迟疑着不敢开枪。
“吉雅像只黑皮球一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跛着扭伤的腿,奔过去,在虎耳和虎脑上又撕又打。老虎号叫一声,直立起来,去搂吉雅,看样子是想把吉雅也一起按倒在虎爪下。吉斯死死抱住一只虎爪不放,老虎这一招落空了。吉雅趁机也揪住一只虎爪,吉斯、吉雅和老虎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碾断了好大一片竹林。
“吉帕冲上来打老虎屁股。老虎被吉斯和吉雅缠住,转不过身来,就抡起长长的尾巴,朝吉帕脸上扫来。虎尾像根铁鞭,打得吉帕‘哇哇乱叫。终于,吉帕揪住了虎尾,张开尖嘴狠狠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虎尾被咬断了。老虎威风扫地,惨叫一声,奋力一跃,撞倒吉斯和吉雅,跳出包围圈,一溜烟似的逃出了木瓜岛。
“刚才仓皇逃命的那头雄马鹿回到竹林,向着吉斯和吉雅摇晃头上那架琥珀色的鹿角;那对绿孔雀张开美丽的翅膀,在吉斯和吉雅头顶盘旋。阳光透过竹叶,在吉斯和吉雅身上投下一个个绚丽的光环。吉雅还将毛茸茸的虎尾卷成项链,套在脖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为勇敢的吉斯和吉雅感到骄傲,更为它们感到高兴。我心想:吉斯和吉雅奋不顾身地救了吉帕,吉帕一定会感激它们,会为自己过去的薄情而感到羞愧,从此后它们又会相亲相爱起来。瞧,吉帕低着头,默默地坐在竹子下,它是在忏悔吧。
“我这个老傻瓜,压根儿想错啦。吉帕突然间蹿上去,一把从吉雅脖子上抢来虎尾,挂在自己的头颈里。吉雅上前来夺,被它一巴掌打得东倒西歪。吉帕戴着虎尾项链,洋洋得意地走来走去,在雄马鹿和绿孔雀面前炫耀威风。卑鄙的家伙!我看得直想呕吐。
“这天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中还夹着小冰雹,山风料峭,寒气逼人。我被冻醒了,起来添床棉毯。突然,透过‘哗哗的雨声,我听见低沉的熊叫,叫得那么悲切,那样凄凉,像在哀求什么。我打开门,在一道道雪白闪电的照耀下,我看见吉斯趴在篱笆外。深更半夜,又是这样的坏天气,它怎么跑来了?我吃了一惊,赶紧亮起手电,冒雨打开竹篱笆门,吉雅躲在吉斯肚子底下,也在‘呜呜哀号。吉斯用自己的身躯为吉雅遮挡风雨和冰雹。我赶快把它们引进窝棚,烧旺火塘。吉斯冷得直发抖,拼命朝火堆前凑,火苗烧焦了胸前的绒毛,它也不愿意退后一步。出了什么事啦?我大聲问吉斯。可惜它不懂人话,不能回答我。半个小时后,吉斯烤暖了身体,就缩到墙角。它目光呆滞,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待了整整一夜,像遭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我明白了,一定是吉帕把它和吉雅赶出榕树洞,它们找不到地方躲雨,就跑到我这儿来了。这个榕树洞不是太宽敞,吉雅越长越大,树洞就显得越来越窄小。过去的习惯,都是吉帕睡在洞口,吉斯抱着吉雅睡在洞底,刮风下雨,免不了将吉帕淋湿。我猜想今天晚上吉帕一定是被寒风和冰雹惹火了,索性将吉斯和吉雅赶走,自己独霸树洞,舒舒服服,免遭风雨之苦。我想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不然的话,吉斯是绝不会半夜到我窝棚来的。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吉斯带着吉雅要回森林去,我怎么拦也拦不住。等它们走远了,我就悄悄地尾随上去,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到古榕树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吉帕独霸着树洞,还在呼呼大睡,那粗鲁的鼾声一里外都能听见。
“吉斯直立着在榕树洞前徘徊,不敢进去。吉雅在风雨中折腾了半夜,大约是累极了,巴望能在树洞里柔软的稻草和树叶堆上睡个好觉,所以一到洞口就爬了进去。树洞里,吉帕的鼾声戛然而止,传来了一阵厮打声,接着,吉雅惨叫着逃出洞来。吉帕怒冲冲地追出来,在吉雅背上狠狠捶打噬咬。吉雅背脊上的绒毛被打落了一大片,它疼得在地上打滚,逃进吉斯的怀抱。吉斯一弓腰,趴在地上,把吉雅罩在肚皮下。吉帕追上来,猛扇一巴掌,正打在吉斯脖子上,把它打翻在地。吉斯发怒了,瞪起血红的眼睛,咆哮着进行还击,但它是母熊,比吉帕矮一个头,身躯也远不如吉帕那样壮实,两个回合下来,便被打得鼻青眼肿。吉雅上来帮忙,被吉帕迎面一掌,劈在鼻梁上,鲜血直流。吉斯发狂了,肩膀和头上的长毛倒竖起来,号叫着扑上去拼命。吉帕转身从树洞里拖出那条色彩斑斓的虎尾,挥舞着气势汹汹迎过来。
“吉斯被这条老虎尾巴镇住了,吓坏了,屈服了,带着吉雅,转身逃进了莽莽密林。我一看事情不好,急忙拔腿追上去,高声叫道:‘吉斯,回来!吉斯,回来!但我离它们很远,又是逆风喊叫,它们没有听见。它们跑得飞快,我年老体弱,根本追不上。我只听见它们一路上绝望的哀号,越来越微弱,最后从木瓜岛上消失了。它们是朝野猪岭方向跑去的。
“唉,我怎么也想不透,吉帕为什么要赶走吉斯和吉雅。莫非它以为是它咬断了虎尾才把老虎打败的,凭它神奇的力气与赫赫名声,它应当获得整座木瓜岛,所有的山珍美味都应归它吉帕单独享用,榕树洞应当成为它独占的宫殿?多么可恶的家伙呀,吉雅难道不是它吉帕亲生的熊崽吗?它不讲夫妻情,难道也不念骨肉情吗?唉——”
巴康艾诺把一只喝空了的椰壳碗重重往地下一摔,结束了他的故事。我完全被老头生动的叙述迷住了,沉浸在愤怒与同情的感情旋涡中。我说:“巴康艾诺,像吉帕这样无情无义的家伙,你的猎枪为啥不瞄准它的心窝?”
“我几次都往枪膛里填满了火药和铅巴,可我在最后一秒钟又克制住了自己。要知道,我巴康艾诺好歹是个护林员,怎能违反法律,去猎杀国家保护的动物呢?”
我和巴康艾诺默默无语地对坐了一会儿,夜幕降临,习习晚风带着野花浓郁的香味,从四壁的竹缝里灌进来。过了一会儿,我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开始觉得,巴康艾诺在对待吉帕、吉斯和吉雅上,似乎过多地渗进了人类社会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准则。它们毕竟不是人,是熊啊!我对动物世界多少了解一些:黑熊生性孤独,每年发情期公熊母熊才相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单独活动,熊崽幼时跟母熊在一起生活;吉帕能和吉斯、吉雅共同生活达两年之久,已经很难得了。我应当让巴康艾诺明白这个道理,使他变得冷静些、理智些,从无谓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于是我尽量用委婉的口气劝道:
“巴康艾诺,请你相信,我的心情同你一样,为吉斯的命运担忧。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你要知道,在动物世界里,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是只有母爱,而没有父爱,也不存在什么夫妻情义的。鸡雏只跟母鸡走;公猪不会帮母猪照料猪崽;其他像狗呀虎呀蛇呀都一样,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我想,这是动物世界和人類社会的本质区别之一。吉帕是黑熊,它不可能像人那样对吉斯负丈夫的责任、对吉雅负父亲的责任。吉帕是野兽,只能从兽性出发,同类之间为了争食,为了争地盘而斗殴角逐,那是很正常的。吉斯打不赢吉帕,被赶出木瓜岛,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丛林法则。在我们人类看来,这个丛林法则很残酷,但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所以,我劝你不必为吉斯离开木瓜岛伤心了。”
巴康艾诺听我讲完,突然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子喝道:“我巴康艾诺在森林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还不知道这个吗?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我如果把吉斯当作一头黑熊,我不会傻到出五百块钱替它找夫婿;我如果把吉雅当作一头熊崽,我会用胡子扎它小脸蛋吗?吉斯是我的女儿,你懂不懂,女儿!”
他几乎对着我咆哮起来,猛烈的酒气和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他步履踉跄,脸色通红。用酒浇愁,怕是要醉了。果然,他咆哮了一阵后,突然双手掩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用醉得发僵的舌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总以为吉斯会来找我的。我等,等呀等,白天,守,守着太阳等,夜里,守,守着火塘等,苦苦等了三个多月,吉斯,没有来……呜呜……吉斯,回来吧,我,我把窝棚,让给你和吉雅住。都怪我,怪我瞎了眼,把恶熊吉帕带来木瓜岛,呜呜……”
巴康艾诺说了一通酒话,倒在竹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顿饭,谁也没有吃好。夜里,我由于兴奋,又失眠了,在竹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朝霞像一条条金线穿进竹墙来。
大清早,巴康艾诺就起来了,在火炭上煨了一大块野鸡干扒给我吃。没等我吃完,他就扛起猎枪,说是要去巡林。我急忙脱掉笨重的翻毛皮鞋,换上轻巧的软底胶鞋,跟他一块儿去。
树林很密,我们不时碰断横贯在小路两旁树枝上的蜘蛛网。串着露珠的蜘蛛丝粘在我们脸上,凉津津,痒丝丝。草叶上的露水把我们下半身全打湿了。太阳升上竹梢,我们来到古榕树。远远望去,苍劲巨大的树干下,有一个两米高的树洞。我朝榕树四周仔细观察了一遍,不见吉帕。
“也许它到森林里找食去了吧?”
“它在睡懒觉。来,我们爬到树上去,等它出窝。”巴康艾诺领着我,爬到古榕树附近一棵石梓树上,躲在茂密的树叶里。
“自从打败了老虎,赶走了吉斯,整座木瓜岛成了吉帕的天下,”巴康艾诺小声给我介绍道,“醇香的蜂蜜,没有其他熊跟它抢着舔;甘美的野果,没有其他熊跟它争着吃。每天早晨,太阳晒屁股,它才出窝,到树林里晃一圈,吞下许多嫩嫩的竹叶或草莓,吃得打饱嗝,饱得伸懒腰;然后躺在野花丛中,睡到夕阳西下,又去饱餐一顿;不等天黑,就钻进榕树洞睡觉。它又懒又馋,好吃贪睡,变成大胖子了,连爬树都很困难。”
这时,我发现榕树周围的森林死一般沉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奇怪地问道:“巴康艾诺,怎么这儿不见其他动物呢?”
巴康艾诺朝榕树洞努努嘴:“你仔细瞧呀!”
榕树洞上,赫然挂着一条虎尾。
“这头恶熊,把这条有一节节黑色圈环的虎尾当作旗帜挂在榕树洞上,吓唬飞禽走兽。那些野兔、鼷鹿、九节狸远远见到它,立刻惊慌逃窜;就是蟒蛇、野猪这样的猛兽,见了它也赶紧让路呢;甚至连小鸟都不敢在它居住的大榕树上垒窝搭巢。哼!”巴康艾诺气愤地说道。
等了一个多小时,吉帕才出窝。它确实太胖了,四肢结实的肌肉变成了软塌塌的肥肉,浑身裹着厚厚一层脂肪,一张熊皮绷得紧紧的,就像一个大人穿着一身小孩衣裳。它果然像巴康艾诺所说的那样,一出窝就找竹叶、鸡枞、野木瓜大吃大嚼一通,直吃得肚皮滚圆冒尖,然后回到古榕树来跌膘。
跌膘是黑熊治疗肥胖症的绝招,每天早晩各做一次,肥胖的黑熊爬上大树,攀住树枝,突然松手,从高高的树枝上跌下来,肥墩墩的屁股砸在山土上,一次,两次,三次,一直要跌得浑身冒出七层油汗。按理说,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减膘的效果就越好。吉帕笨拙地爬上树枝,往树底下探头探脑看了一阵。可以想象,从高高的树枝望下去,草叶上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都变成蚂蚁般小了。它胆怯了,不敢往下跌,缩回到树腰,钩住树枝往下看。也可以想象,从树腰往下看,一只金龟子变成了一粒阳光。它还是不敢往下跌,又缩回到离地才一人多高的一根横杈上,从那儿往下跌,屁股轻轻落地,跌坐在柔软的青草上。我看着心里暗自发笑,这么个跌膘法,怪不得它越跌越胖,胖得连肚脐眼也被肚皮上厚厚的脂肪密封起来了。
临近中午时,吉帕躺在野花丛中酣然入睡,我看看没有趣味,就和巴康艾诺打了个招呼,准备溜下树去,离开这儿。我一只脚刚跨过树丫,突然,一阵呼啸,树林里跳出一只斑斓猛虎,转眼间已蹿到吉帕跟前,吼叫了一声。
吉帕惊醒了,面对着猛虎,吓得浑身哆嗦,可是忽然间,它昂起头,挺起腰,嘴儿微微启开,熊掌轻轻挥动,显出一股无所惧怕、要压倒对方的气概来。
我好生奇怪,转过视线,仔细看了看老虎:这只老虎体格健壮,前额的“王”字十分醒目,显得威风凛凛,但屁股上却是光溜溜的,没有尾巴。哦,原来它就是上次被吉斯一家子打败的秃尾巴老虎呀,怪不得吉帕那么神气。
看来,吉帕根本不把秃尾巴老虎放在眼里。它亮出熊掌,雄赶赳地奔过去,照面就是几掌,把虎鼻打烂了。
老虎呻吟着从熊掌下逃出来,纵身一跳,跳上榕树旁那座石岗。
这是一座一丈来高的石岗,背阳那面长着一层暗绿色的青苔,顶端和向阳那面经千万年风雨剥蚀和阳光暴晒,变成了古铜色,形状突兀,像口古钟。
吉帕不会跳跃,上不了石岗。它搔搔脑壳,奔到石梓树下来。抱来一块两三百斤重的石头,绕着石岗走了三圈。
我和巴康艾诺躲在树上,观看着这场熊虎搏斗。我不理解吉帕抱大石头的行为,好奇地问巴康艾诺是怎么回事。巴康艾诺压低声音说:“它要叫老虎看看,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力士。它以为老虎一定会被吓得半死,从石岗上滚下来。”
老虎卧在石岗上望着吉帕的表演,无动于衷。
吉帕丢下石头,又去扳树劈竹子。碗口粗的小树被它连根拔起,一蓬蓬粗壮的凤尾竹被它用熊掌劈得七零八落。
老虎仍然没有被吓跑。
吉帕累了,浑身大汗淋漓,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望着老虎发呆。
这时,老虎轻巧地跳下石崗,扑上来撕咬。吉帕狂舞着熊掌,与老虎搏斗了一阵。老虎并不恋战,一扭身,甩开熊掌,跳回石岗。
吉帕气得嘴角都扭歪了,发疯般地一会儿抱石头,一会儿扳小树,一会儿劈竹子,还用肥胖的身躯狠命撞击榕树。巨大的古榕树簌簌发抖,嫣红的榕树果像雨点似的撒落下来。
老虎卧在石岗上闭目养神,以逸待劳,等吉帕精疲力竭,便又蹿下石岗……
这样折腾了几次后,吉帕口吐白沫,累瘫了。巴康艾诺苦笑着摇摇头,咬着我的耳朵说:“要是吉斯在,它不会让吉帕做这种蠢事的,它们一家子能把老虎打败,剥下虎皮做褥垫。”
这时,吉帕奔向树洞,取下那条虎尾,冲着石岗挥舞了一阵,然后用脚踩,用牙啃。秃尾巴老虎一见那条虎尾,顿时虎毛倒竖,怒目圆睁,前额那个醒目的黑色的“王”字扭成了疙瘩。看来,它正是为了雪洗断尾之耻才来的。它长啸一声,突然居高临下扑到吉帕身上,一口把虎尾叼住,又跳回石岗。
吉帕失去虎尾,就像失去了护身符,变得垂头丧气,刚才那股要和老虎决一雌雄的气概连一点影子都不见了。看来它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不是老虎的对手。它转身来到榕树下,用尖利的指甲抠住树皮,慌忙往上爬。老虎有个弱点,不会爬树。
但是,吉帕肥胖的身躯很呆笨,刚才搏斗中又耗尽了力气,才往上爬了两步,就咕咚一声滑落下来。它急忙翻身起来,鼓鼓劲,又往上爬。好不容易才爬上两米高,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那只秃尾巴老虎从石岗上扑下来,一口咬住吉帕的后腿,把它拉下树来。
吉帕的后腿被虎牙咬穿了好几个洞,汩汩淌着鲜血。
巴康艾诺端起了猎枪,瞄准了老虎,突然,他又把枪放下了,嗫嚅着说:“没良心的蠢熊,活该!这是天报应。蠢熊,活该!”
吉帕狂叫着,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抱住虎腰,又踢又咬。老虎猛地一掀,把它仰面掀翻在地,四只雪白的虎爪紧紧按住它漆黑的身躯,张开血盆大口,朝它胸窝那块月牙形的白斑咬去。那儿是黑熊的致命处,皮嫩肉薄,里面就是心脏。吉帕两只前掌托住老虎的下巴,拼命挣扎。
老虎眼睛里射出一股复仇的光,狠命将虎头往吉帕怀里钻。吉帕吼叫着,高声呼救。寂静的山野,传来空洞的回声。
老虎尖利的门牙已经触到吉帕的心窝了,我不忍心看下去,闭上了眼睛。
“轰——”突然,我耳畔一声巨响,差点把我震下树去,睁眼一看,巴康艾诺端着枪,枪膛里弥漫开一股淡蓝色的硝烟。
霰弹射进榕树冠,打得枝叶飘落。秃尾巴老虎丢下吉帕,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下了树,朝倒在血泊中的吉帕走去。巴康艾诺边走边唠叨:“哼,应当叫秃尾巴老虎咬断它的喉咙,这头没良心的蠢熊!”
我又气又觉得好笑,用揶揄的口吻说:“要是你的枪不走火,我们现在可以掏熊胆、割熊掌了。”
“你懂个屁!”巴康艾诺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在救一头又蠢又恶的黑熊吗?我是在救吉斯的夫婿,懂不懂,吉斯的夫婿!”
吉帕伤得很重,肩膀和背上被虎爪撕烂了,胸口和大腿被虎牙咬破了,淌着血。它瘫在地上,见我们过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巴康艾诺叹了口气,大声对吉帕说:“你呀,是自讨苦吃。你昧着良心赶走吉斯,才会落到这下场。”
吉帕瞪着一双小眼珠,呜呜哀叫。
“你看,它认错啦!”巴康艾诺兴奋地对我说,“这畜生后悔了,知错了。”
我实在不敢恭维他。在我看来,吉帕的哀叫,是因为伤口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它瞪起小眼珠,说不定是在仇视我们,害怕我们会伤害它呢,但我怕伤了老头的心,不敢说。
巴康艾诺忙碌起来,钻进灌木丛,扯来一大把大叶钩藤,放在嘴里嚼烂了,敷在吉帕的伤口上。不一会儿,流血止住了。接着,他又去砍来好几根竹子,捋下嫩竹叶,喂吉帕。吉帕吃饱后,停止了哀叫,还能坐起来了。
“进树洞去,回窝躺着吧。”巴康艾诺拍拍吉帕的背,柔声说道。
吉帕一瘸一拐,慢慢爬向树洞。来到树洞口,它又回转身来,对着巴康艾诺长长叫了一声。巴康艾诺朝它挥挥手说:“进去躺着吧,你的心事,我明白了。”它这才钻进洞去。
巴康艾诺又去砍了许多芭蕉、果根、木瓜等黑熊爱吃的食物,堆在树洞口。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太阳变得红艳艳的,给山林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我马上要到野猪岭去,失陪了,你自己回窝棚休息去吧。”他说。
我晓得野猪岭也是一片原始森林,离木瓜岛大约有八十华里山路。“天快黑了,你明天再去吧。”我劝道。
“不行,我非得连夜赶到野猪岭去把吉斯和吉雅找回来不可。”
“什么?你去找吉斯和吉雅?”我着实吃了一惊。
“是的。你没看见吉帕老朝我摇头晃脑,老朝我哀叫吗?它在请我原谅它过去的罪,求我帮它把吉斯和吉雅找回来。”
我非常钦佩巴康艾诺丰富的想象力。在我看来,吉帕的摇头晃脑或哀叫,充其量是在感激巴康艾诺帮它敷药、找食。要说它良心发现、想念吉斯、央求巴康艾诺去找,实在缺少依据。
这老头大约是从我脸上看出了怀疑的神情,气呼呼地冲着我叫道:“你敢不相信吗?我告诉你,不管是人是熊,到了这种时候,都会后悔自己过去犯下的过错,思念亲人的。就拿我来说,老婆害疟疾死了三十年,我今天仍然后悔,当初在她活着的时候,不该喝醉了酒就揍她。我每天都这样想:要是我的玉嫩她活转过来,我一定从此滴酒不沾,把她当珍珠宝贝捧在手里。我不说虚话,三十年来我真是每天都这么想的,所以,我至今还没有另外成个家。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吉帕失去了吉斯,经过这次血的教训,它为什么不该明白过来呢?”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看着巴康艾诺干瘦干瘦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森林里。但愿他的话是对的。
我多么想跟着老头一起到野猪岭去找吉斯啊。遗憾的是,我只有三天假,明天就必须返回允景洪——黎明之城去了。我下了决心,下个月,工作无论怎么忙,也要抽时间到木瓜岛来一趟。
选自《棕熊的故事》,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5月版。
沈石溪,被称为“中国动物小说大王”,潜心动物小说创作三十多年,发表作品五百万字,曾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台湾杨唤儿童文学奖”等在内的四十多个奖项。其作品多次入选中小学语文新课程标准教材,并被译成英、法、日、韩等多种文字。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