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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叉犄角的公鹿

时间:2023/11/9 作者: 儿童文学选刊 热度: 22440


  这是我少年时代经历过的故事。

  “……你,你别打啦!”

  我捂着被打肿的脸,从犴皮褥子上爬起来,两眼盯着他,一串泪珠滚出了我的眼窝。

  “喊啥?小崽子。你像只猫,整天待在帐篷里,靠我养活。”

  他吼着,举起熊掌似的大手,又朝我打来。

  “我去,明天就去。”我咬着牙喊。

  “你去干啥?”

  “我去打猎。给我枪——我爸爸留给我的猎枪。”

  他愣了一下,那双醉红的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瞅着我。

  我不哭了,再也不想哭了,挺着胸脯站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下子长大了,不是十三岁的孩子了,再也不愿在他的手掌下滚来爬去的。

  我爸爸很早死了,妈妈为了过活跟了他。没过几年,妈妈又病死了。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只好和他在一起熬日子。我多么盼望自己快一点长大成人,成为一个谁也不敢欺负的高个头儿的男子汉呀!他每次喝醉酒都对我这样,让我尝他的拳头,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受够了,真受够了。

  他见我强硬起来,气更大了,恶狠狠地把拳头举在头顶,但没朝我捶下来,只是用眼睛盯着我,半天不吭声。猛地,他扭身从帐篷的支架上,操起猎枪,朝我怀里一摔。

  “给,小崽子。明天,你给我上山。打松鼠、狍子、鹿,见啥打啥。你有这个胆子吗?”

  几乎和我一般高的猎枪,差点把我撞个跟头。我紧紧攥住枪筒,毫不示弱地说:“我不怕。你能打,我也能打!”

  “先别吹。哼,打猎可不像往嘴里灌酒那么容易。”说完,他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这一夜,我搂着猎枪睡在磨掉毛的熊皮被里,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睡着了。半夜,我醒了,冻得团成一只刺猬,把猎枪搂得更紧了。帐篷里响起他呼噜呼噜的酒鼾声。我真恨他,从未叫他一声继父,只在心里喊他的名字:特吉——部落里的人都这样叫他。我睡不着了,右脸肿得发麻。我想起了妈妈,隐约看见她伤心地望着我,用温暖的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我捂住脸哭了,哭了很久,哭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睡梦中我来到湖边,就是春天我经常去玩的那个蓝色的湖边,我看见一群雪白的天鹅在湖水里游。大的、小的,那么多,它们偎依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它们多好啊!我真想变成一只天鹅。

  这天早晨,我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在帐篷里生起火,火着旺了,赶走了冰冷的寒气。我在吊锅里炖上犴肉,又在烧成炭的热灰里,埋两块麦麸和的面团。一会儿,肉熟了,面团烤成了圆饼。我像大人一样盘腿坐在火堆旁,朝睡得死猪似的特吉瞥了一眼,第一次像主人似的吃了顿饱饭。

  我知道冬天打猎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仔细察看脚上穿的犴皮软靴,这是死去的妈妈留给我的,虽然很旧,还算结实。我把它脱下来,取出里面潮乎乎的碎草,把白天从松鼠窝里掏来的鸟毛和软草,摊成两份,包在脚上,蹬上犴皮软靴。我的犴皮套裤和鹿皮上衣,已经磨出好几个窟窿。但我还要穿它,因为这是妈妈给我缝的,穿在身上觉得舒服。子弹带和猎刀是爸爸用过的。现在,我要靠爸爸的猎枪、猎刀,再加上我自己的勇敢,成为一个猎手,让全部落人都服气的猎手。

  我走出帐篷。地上的雪是灰暗的,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这声音不知是它们在嘲笑我,还是它们在严寒中呻吟。狠毒的北风钻透我的皮衣,针一样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挺直腰,迈着大步,朝那披着雪衣、还没醒过来的黑黝黝的树林走去。

  我已经出了几次猎,对森林再也不感到畏惧和陌生了。当我走在它的身旁,从心里感到愉快,这是一种别人享受不到的愉快,愉快得使我忘记自己是失去父母的孤儿。尤其当我跑了一天的山,背着猎获的紫貂和松鼠朝家走的时候,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能赶走饥饿和疲劳,还能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今天,我能遇见什么呢?瞧,林子真好,天挺蓝挺蓝的,没有雾,也没有风。山坡上的雪真白,林子里靜悄悄的,松树和桦树好像都在做着梦,准是美好的梦,也许它们正等待我来唤醒它们。

  我放轻脚步,慢慢地攀上山顶。这是一个漂亮的山峰,像巨人一样魁伟。它的背上长满褐色的松树、白色的桦树;它的前胸十分光洁,盖着白雪,侧面是片凹下去的向阳坡,那里能避风、避寒;它的肩上,立着石崖,一座很威风的石崖,真像一个骄傲的昂起的人头。这里准有野兽。我轻轻地走着,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脆响。没叫我失望,那片桦树林里真有野兽的影子在晃动。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遭遇野兽,心比平时跳得要猛,猛上好多倍,全身都跟着颤抖,两条腿变得没有一点劲儿。我又朝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头野兽所在的地方,咬紧牙,倚着一棵树干,瞄准黑影端平猎枪。枪响了,野兽晃了晃,差点摔倒,踉跄着奔出树林。这时,我看准了——是野鹿,一头非常健壮的公鹿,它头上顶着磨得光闪闪的犄角,犄角分成七个支叉,很有气势,是灰白色的。鹿一眼就瞥见我,好像打了个哆嗦,扭头叫了一声。顿时,又从树林里跑出五只受惊的野鹿,有母鹿,有小鹿,它们慌慌张张地冲出林子,一步不停地飞奔起来。被我打伤的七叉犄角的公鹿,一瘸一拐地跟在鹿群的最后,颠着碎步,不时扭头戒备而憎恶地瞅着我。我看得出来,它在护卫着鹿群。转眼间,它们爬过山岗,消失在密林里。

  我愣了一会儿,醒悟过来,一阵狂喜冲上心头,拎起猎枪兴冲冲地朝七叉犄角公鹿站立的地方跑去。真让人高兴,这头大鹿被我打中了!

  雪地上留着点点滴滴的血迹。血,红得像花。

  太阳这么快就溜到山尖,让我又急又恼。有什么办法,天已经晚了,今天是撵不上它了。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和变得黑森森的树林,我只好拖着比早晨重了十倍的双腿,慢腾腾地往家走。

  晚上,坐在火堆旁,我心里也有一个不安的火苗在上下乱窜。

  “今天,我打了个鹿。”

  我对特吉说。他不喝酒的时候,脸上没有凶相,但总是阴沉着脸。

  “是吗?”他头也不抬。

  “是七叉犄角的公鹿。可大啦!让我一枪就打中了。”

  “真的吗?”他用眼角瞥着我。

  “它流的血真多,要不是天黑,我真追……”

  “嘿,傻小子,那叫:打伤了。流点血,这能算你打了鹿?打鹿的人,剥了鹿皮,先把鹿腰子拿回来,让大家尝尝……鹿可不像你,碰一下就哭。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它就是死也不会屈服。懂吗?”

  我好像被灌了一脖子雪,心里又气又恼:“明天,我会拿鹿腰子让你尝的。”

  “好,明天我去接安达,晚上,张嘴等你——吃你打的鹿肉。”

  天刚亮,我就赶到昨天打鹿的山坡上,沿着伤鹿留在雪地上的蹄印追着。我想,准会撵上它,它受了伤,跑不远,也许就趴在前面的树丛里。翻过山梁,穿过峡谷,不知什么时候,雪池上多了一行奇怪的蹄印,这蹄印很新鲜,也在匆匆忙忙地跟着鹿的蹄印往前赶。我辨认了好久,终于认出这是狼的脚印。它那花瓣形的印迹真让人恨。它要干什么?难道要糟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吗?我登上山顶,朝下一望,愣住了。原来,我又转回了打鹿的山坡上,那座高高的石崖就立在我的眼前,石崖下是陡峭的石壁,石壁刀一样直插谷底,那里沉睡着一条大河。

  突然,从左侧山脚的桦树林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响声,六只野鹿在那里惊慌地奔逃。我隐约认出那头被我打伤的公鹿,它瘸着一条腿,跑在鹿群后面。离鹿群不远,有一只狼在拼命地追赶着。鹿群跑出桦树林,蹿进杨树林。这时,七叉犄角公鹿的脚步越来越慢,瘸得更厉害,身子在左右摇晃。真让人替它着急,我紧紧地盯着它。狼越追越近,七叉犄角的公鹿扭头瞅瞅,撇开鹿群,一瘸一拐地直奔山坡跑来,狼紧追不放。

  鹿跑上山顶,从我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横穿而过,直奔石崖,它跑到石崖前放慢脚步,一步一步登着石崖。看來它很费力,忍着痛。

  快点,快点!狼追上来啦。我全身都被这头危难中的受伤的鹿吸引了,使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狩猎的“使命”。

  猛冲过去的狼一口咬住鹿的后腿,几乎就在同时,鹿猛地一蹬,狼怪叫一声,滚了下来。我看见鹿的后腿被连皮带肉撕下一块。

  啊,真有一手,它不怕疼。为了弄死这坏家伙,甘心让它咬去一块肉。可惜那一蹄子没踢在狼的脑壳上。

  狼在地上打个滚,伸出舌头舔着被踢伤的腰,爬起来,朝石崖冲去。它用爪子扒着石块一步步逼近崖顶。公鹿转过身,堵住通往崖顶的小路,毫不畏惧地盯着对手。狼瞅准时机朝鹿扑去,鹿抬起前蹄,狠狠地朝下一刨,动作那么利落,那么有力。狼一声尖叫,石头一样滚下石崖。狼脖子上受了伤,痛得在地上乱滚,嘴巴扭来扭去想咬自己的伤口,它真是气疯了。

  好,真好,我真为公鹿高兴。它不怕狼,一点也不怕。

  狼摇晃着爬起来,弓着腰,咧着嘴,眼睛急得血红,背上的毛竖着,朝后退了几步,发疯似的朝石崖冲去。鹿低下头,把粗壮、尖利的犄角贴在脚下的石头上,沉着地等待着。

  啊,这只狼真坏。它借助着跑的冲力跳跃起来,腾空朝鹿扑去。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就在狼对准鹿脖子下口的一刹那,鹿猛地扬起低垂的犄角,狼像被叉子叉中似的,从鹿的头顶上像块石头被甩过石崖,跌进山谷,转眼间就没影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啊,你真有办法,就像个老练的猎手。

  鹿胜利了。它骄傲地仰起头,把漂亮的犄角竖在空中,整个身子衬在淡蓝色的天幕上,显得威武、强壮。

  “我的鹿你胜利了——你不怕狼!”我真想朝它大声喊。

  “呦——”七叉犄角的公鹿站在崖顶,发出短促的叫声。它在呼唤同伙。

  山谷里传来鹿群的回应。

  公鹿走下石崖,从我眼前慢悠悠地走过。我躲在它的下风,它嗅不到我的气味。我着迷地瞅着它,它那一叉一叉支立着的犄角,显得那么倔强、刚硬;它那褐色的、光闪闪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恶,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细长的脖子,挺立着,象征着不屈;它那波浪形的腰,披着淡黄色的冬毛,真叫漂亮。四条直立的腿,似乎聚集了它全身的力量。啊,它太美了。我想起了特吉的话:“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它就是死也不会屈服。”是的,它是勇士,它是英雄。

  公鹿疲倦地走过我的眼前,还是那么骄傲。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它似乎觉察出什么,停下脚步来。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撞击了一下,我想起了自己。我不是看热闹的孩子,而是一个猎手。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转向鹿腿上的伤口,一处是我的猎枪打的,看来没伤骨头,但也穿了个窟窿。另一处是狼咬的,血淋淋的,让人心疼。在这个时候要想补它一枪真是太容易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枪栓,看着它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远去,远去……

  “去吧,朋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

  我呆呆地望着远山,心沉了下来,第一次感到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才回到家。我从未这么累过,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连滚带爬地总算回来了。钻进黑洞洞的帐篷,我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升起了火。随后,躺倒在火堆旁,再也不想动了。我感到肚子饿得难受,伸手摸到平时放食物的桦皮篓,抓了一块熟肉填在嘴里。

  帐篷的门帘掀开了,特吉回来了。

  “哦,打鹿的猎手,你可回来啦!”

  听到他粗哑的声音,我顿时感到畏惧,想坐起来,费了很大的劲,腰、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简直变成不会打弯的木棍。

  “你给我拿来啥啦!”他站在我的面前,弯腰凑近我的脸,用阴森森的声音说。

  我闻到了刺鼻的酒味。

  “没打着?像只飞鸟——两只爪子空的。”

  我只能对他摇摇头。

  “它就从你身边走过去,是一步步走过去的,你要是敢跳过去,就能骑在它的背上。”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让他瞧见了吗?

  “小傻瓜,我去送安达,看见了鹿蹄印,跟上山,瞧见了你的脚印。对我来说,脚印是能张嘴说话的,还用问你吗?”

  我不想分辩。安达真的来过,帐篷里存放的十几捆松鼠皮,还有珍贵的紫貂皮、猞猁皮,都不见了。连我的犴皮褥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小摊东西堆在那儿,几瓶酒,一包盐、两块砖茶。他就换了这么一点东西。

  “你找什么?找你的犴皮褥子?你不是告诉我打了头鹿吗?你说,为啥不开枪?”

  我咬紧双唇,一句话也不想说。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怕它?你怕它的大犄角?”

  “我不想——打它。”

  “‘我不想打它,说得多好听。你不是鄂温克人的儿子吗?笨蛋!”他操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我的腰上。

  “打吧,我不怕。”我忍着钻心的疼痛,没哭,也没喊。我想起了那头鹿,那头不屈服的鹿。

  这一夜,我睡在用干草铺的褥子上,梦里见到了那头鹿,也见到了那群在湖里游的天鹅。

  春天总算来了,那是打鹿茸的季节啊!但是特吉今年的手气不好,还没打着一个鹿茸。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碱场上,想在那儿打到鹿。

  他领我来到猎场。吃过晚饭,熄灭了露宿地的篝火,扛着猎枪,每人拎一块当褥垫的兽皮,走上通往碱场的小路。这块碱地在草滩中间,四周布满了野鹿和狍子的蹄印。浅黑色的碱土上长着稀疏的绿草,野兽的蹄子把这里的一切踏得乱七八糟,乱得像翻浆的牛圈。

  选中了位置,拨开草丛,把皮垫放在湿漉漉的嫩草上,坐下来,再把身子隐蔽在草丛中,等候野鹿来舔食碱土。特吉是老练的猎手,他告诉我,晚风是从山谷里朝外吹,而野鹿是从山谷的密林里走出来,即使嗅觉灵敏的野鹿走到我们眼前,也不会嗅出人的气味。

  林子静下来了,连露珠滴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周围的树丛越来越暗,变得模模糊糊。蚊群围了上来,耳朵里灌满了它们嗡嗡的嚷声,它们钻进耳朵里、头发里,叮在脸上、脖子上,一伸手就能抓一把。这些小东西真让我心烦。

  特吉坐在我的身旁,像一只老鹰似的监视着碱地周围的动静。我困了,双手捧着脑袋睡倒在他的身旁。天快亮的时候,他推醒了我。

  “真见鬼,不走运。夜里来了几头鹿,就是不进碱场,光在外边转,让你听见它们的动静,看不见它们的影儿。”

  他脸上沾满星星点点的蚊血。他整整守了一夜。

  “太阳升起来前,鹿还会来。来了,你推醒我,轻轻的。要不,你开枪,挑茸角大的打。”说完,他搂着枪,倒在那里睡着了。

  林子里越来越亮,看得清树丛的模样了。小鸟还没有睡醒,林子里真静。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沙沙的响声,这是野兽的脚步声。我急忙把头低在草丛里,从草叶的空隙偷偷地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仰着高高的脖子,走出树丛。它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朝碱场走来。我把手伸向獵枪,攥紧,尽量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它站在我的前面,离我仅有二十多步远。它是一头强壮的公鹿,它的毛色淡红,头上茸角黑闪闪,分成四叉。它转动两只耳朵,听听动静,谨慎地抬起前蹄,轻轻地放下,又抬起另一只。呵,我猛然一惊,从它独特的步态里,我看出它后腿有点瘸。难道是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吗?我知道,那头上的四叉茸角,到了秋天就会长成七叉犄角的。它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了它腿上伤的痕迹。啊,我的朋友,我的英雄,难道你是特地来和我会面的吗?我的心直跳,手在抖。我发过誓,绝不对它开枪,也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它。

  我痴呆呆地望着它。它已经稳下心来,低头舔着地上的碱土,慢慢地嚼着。它的犄角,它的脖子,它的腰,和那条受过重伤的腿,还是那么美,那么强健,那么威武,使我不禁想起它那次站立在石崖上的雄姿,我重温着那永不消逝的记忆……

  特吉翻了一下身,嘴里哼着什么。我真吓坏了,他万一醒过来,我的鹿,它就被……我眼前突然出现幻影:七叉犄角的公鹿中弹倒在地上,胸口流着血……不能让它在这里待下去了,太危险了。想到这儿,我猛地从藏身的草丛里站起身。

  鹿被惊动了。它倏地一跳,蹿出碱场,在草滩上停了停,扭头瞅着我,发出低沉的叫声,然后,飞快地朝树丛奔去。

  特吉被惊醒了,他腾地从地上跃起,端着猎枪朝四下张望。可是,已经晚了,他只瞧见鹿一闪而过的影子。他脸色骤然变了,变得难看、吓人。他眼睛盯着我,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你……小崽子,为什么不开枪?”他又吼起来。

  “……”

  “是你故意放跑了它。小混蛋,没有鹿茸你今年吃什么?穿什么?”

  他抡起猎枪,朝我头上砸来。

  我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我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第二次见面,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第三次见到它,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早上,我和特吉走出猎营点,各奔自己的猎场。

  我刚走进一片松树林,就发现了野兽的脚印,仔细一看,是新鲜的狼的足迹。自从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相识,我更恨林子里的狼了,只要有猎取的机会,我总要试一试的。

  狼迹把我引进茂密的灌木丛。在这里,我发现了更多的狼迹。真怪,其中还有鹿的蹄印。这些纷乱的狼迹告诉我,这群狼正在追捕一头鹿。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急忙奔跑着,朝前撵去。

  我奔到一片桦树林前面,放眼望去,雪白的树干,金黄的树叶,还有从树梢上透过来的紫色的光,像一条条透明的丝带,林子被秋天打扮得真够漂亮的。这时,只听得林子里传出一阵声响,声音恐怖、阴森。我急忙从肩上取下猎枪,轻手轻脚地摸去。拨开树枝,见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四只狼正围着一头大犄角的公鹿,冲着,扑着,撕着,咬着。这头公鹿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正是我的朋友——七叉犄角的公鹿。只见它围着桦树冲来撞去,正在与群狼进行生死搏斗。它扬着犄角,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显示出它的力量、它的愤怒、它的反抗。两只狼朝它胸脯扑去,它倏地立起前身,前蹄在空中交错着闪电般地蹬动,一只狼被击中脑袋,怪叫一声,倒在地上;另一只狼畏惧地躲在一旁。后面的两只狼瞅准这个时机,猛扑上去,一左一右,死死地咬住它的后胯。它暴跳起来,飞似的围着桦树奔跑,两只狼吊在它的身上,像挂在树枝上的蜂巢,身子腾在空中。

  不能再耽误了。我举枪瞄准,枪响了。一只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只撇下公鹿,拼命地逃窜。

  七叉犄角的公鹿脱离了危险。我把猎枪倚在树干上放好,朝它走去。这次真怪,它看见我没跑,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用骄傲、顽强的目光望着我。我像老朋友似的慢慢地走近它的身旁,我一下子呆住了,它身上满是伤口,鲜血和汗水像小溪似的流着。我的心疼极了,想象不出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也为自己对它无能为力覺得惭愧。

  这时,我听到身后树丛里有簌簌的响声。我回头望望,没见什么动静。

  短暂的安静恢复了公鹿的精力,它突然箭一般朝前冲去,但它的犄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使它的脑袋朝后一仰,半个身子竖了起来。它围着桦树不停地奔跑,四蹄踏在地上砰砰直响,扬起了草根、土块。它脖子仰得高高的,跑过来,跑过去。从它那狂奔的步态,从它那暴躁的神态,看得出它极度地痛苦、绝望——一根拧在桦树上的铁丝死死地套在它的犄角上,使它失去了自由……

  哦,这怎么得了,我的心紧缩起来。它会被活活困死的。我毫不犹豫地抽出猎刀,凑上前去,趁它收住脚步喘息的时机,冲到桦树下。可是,没等我砍中那根该死的铁丝,只觉得眼前一闪,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两眼一黑,像块石头似的被踢出好远。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爬起来,觉得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浑身打颤,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知道,鹿踢得很重,但我不怪它,一点也不怪。

  我挣扎着,一步步挪到放猎枪的地方,然后,倚着树干,端平猎枪,瞄准那根细长的铁丝。

  第一枪打空了。我推上第二发子弹,又打空了。我觉得手抖得厉害,两眼发花,胸口痛得我时刻都会瘫倒在地上。我咬着牙,一枪连一枪地打下去。

  一声脆响,铁丝终于被打断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猛地朝前飞驰而去。它把犄角扬在背上,昂起头,四蹄生风,奔向树林,像一道闪电,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地上。

  我静静地躺着,蓝天显得那样的深远、那样的纯净。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闭上了眼睛,回想着七叉犄角的公鹿闪电般冲进树林的一刹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一种不可阻挡的、奔向自由天地的神力,这种神奇的力量再一次拨动着我的心弦。突然,一股快乐的热泪涌出我仍旧紧闭着的眼睛,渗进我乱蓬蓬的头发,又悄悄地滴在那属于鄂温克男子汉的土地上。

  该回家了。我没有力气再去剥那张死狼皮了。我拄着猎枪勉强站起来,头晕得只能低着。

  猛然,我发现两只大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慢慢地抬起头,一看,是特吉!

  我看着他,他也盯着我。

  他肩上落了几片树叶。我心中猜想,他准在这儿站了很久,一直在偷看我和鹿的热闹。这下,我怕是又要……

  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端详着我,好像第一次发现我也长了两只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我的胸脯上,我低头一瞅,吓了一跳。我前胸的衣裳像被刀割似的撕裂了,露出里面血乎乎的狗嘴般翻裂的伤口。我顿时觉得恶心,想吐,眼前发黑。猎枪帮了我的忙,我咬紧牙,用力支撑住身体,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瞧着他,挑战似的目光仿佛在告诉他:“你看,我又把它放跑了,我就是这么干的,它是我的好朋友。”

  特吉没发怒,还是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望着我。他伸出经常拳打我的两只大手,轻轻地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蹲在我的面前,双手把我一搂。我被背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一道透过乌云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特吉的肩上。

  远处传来鹿的叫声。

  选自《民族文学》1982年第5期

  乌热尔图,原名涂绍民,鄂温克族。历任内蒙古呼盟根河市敖鲁古雅乡工人、乡党委副书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文联副主席、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内蒙古文联副主席,内蒙古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乌热尔图小说选》《七叉犄角的公鹿》《你让我顺水漂流》,散文随笔集《沉默的播种者》《呼伦贝尔笔记》等。短篇小说《一个猎人的恳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老人与鹿》分获1981、1982、1983、1985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少年儿童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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