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一位大师“麒麟童”
前几日接到海涛的电话,寒窗几度,功夫不负,他终于如愿考上博士。电话里言道还有两天就要离津赴京报道,一定要见面叙旧。
约在繁华的市中心,虽经年未见,人海中却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依旧少年容样。在那样一个瞬间,似乎时光倒转,又回到了我的学生时代。
老友见面自然“抚今追昔”,没想到我们的话题围绕着的竟是京剧。所以这回忆也似乎染上了皮黄的韵味。
我们是研究生同学,住一个宿舍,床对着床。海涛比我小三岁,却是整个宿舍里与我最谈得来的。中文系的男生宿舍一直是一个比较文艺的存在,如果说本科的时候有很多同学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报考了中文,那么研究生绝对都是自我选择。
没有点文艺范儿谁会报中文系学这些“无用之用”的学科呢?文学自不必说,但千古文人侠客梦,仗剑抚琴,倚声和歌也是心底最真实的梦。所以中文男生宿舍里吹拉弹唱,演武太极都是日常。
海涛的手风琴奏得极好,每天午休过后他都会到阳台演奏,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是伴着美好的乐声走出宿舍楼。我呢,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平时也票戏,所以半个宿舍楼都被我“荼毒”过,但没办法,戏就是瘾,很难戒掉。但是三年的研究生生活,没有一个同学因为我的间歇性演唱而敲过我们屋的门,我想大家都懂得那一颗文艺之心吧。这种可贵的包容,现今想起来依旧温暖人心。
我和海涛的第一次跨界合作,是为中文系联欢会做准备,我们打算鼓捣个“红梅打虎”,也就是海涛手风琴演奏著名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我则是清唱现代戏《江姐》里的“红梅赞”。就是那次开始,海涛也迷恋上了京剧,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菜过五味,海涛回忆起他第一次在戏院看戏的场景,面上依旧难掩激动。那应该是某一年的重阳节晚会,天津京剧院在滨湖剧院全阵容表演。我正好有两张赠票,就拉着海涛一起去。那一场真是个异彩纷呈,王平的《野猪林》、康万生的《锁五龙》、李莉的《海港》、王艳的《贵妃醉酒》、吕洋的《锁麟囊》……
我们回到宿舍楼已是月满中天,但是听戏之后的热情却久久难平,讨论到《海港》那段经典的“大吊车真厉害”,正好看到历史系的一名同学,或许是健身刚练完腿,抑或是鞋子不合脚,他在楼道里颤颤巍巍地疾行,我没忍住笑,拉着海涛说:“你看,这哥们这两步走,是典型的麒派!”
正在兴头上的海涛马上追问原因,我就拿出手机来搜了一段《徐策跑城》,视频里,老徐策就是这样颤巍巍喜滋滋往前疾走,那架势真是个妙。
海涛是典型做学问的人,回到宿舍之后,马上上网检索关于周信芳的重要信息,从生平到评价,从影像到音频,床头的台灯昏黄,我洗漱完进门正看到他这孜孜以求的状态。
“嘿,好一個大师,好一位麒麟童!”海涛习惯性地拍了下大腿。
二、湛湛青天不可欺
《徐策跑城》是传统京剧《薛刚反唐》中的一折,是三麻子王鸿寿的代表作,但是现今舞台上流传的都是周信芳先生的版本。这折戏经过周先生的演绎,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那个处于复杂心境下的老徐策,他的唱、念、做,无不表现心理的变化,暗扣前情,指示后续,在情节与主题上都是整出大戏的“戏核”,也成了最彰显麒派综合艺术魅力的范本。
这故事讲的是薛仁贵的后代被奸贼张泰构陷,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徐策悲叹薛家命运,效仿了《赵氏孤儿》里的程婴,用自己的孩子调换了薛猛的儿子,也就是薛蛟,含辛茹苦养育其长大,以期其为家族报仇。
长大后的薛蛟被徐策派往韩山下书求其婶母纪鸾英发兵,恰好流亡在外的薛刚也聚集了人马,到了韩山。会合后的“薛家军”打算发兵长安,薛蛟扣城报知徐策,徐策大喜,高唱“湛湛青天不可欺”,可转念一想,刀兵一起必是涂炭生灵,又担忧起来,最后提出由他上金殿奏本,要求严惩奸臣,否则大兵杀入城去。
被心头大喜激荡着的徐策不顾老迈,是一不骑马二不坐轿,直接小跑着就上城奏本,他的心情与行动相辅相成,共同塑造了经典的舞台形象。
麒麟童不愧是大师,在他的揣摩与演绎下,徐策这个人物有血有肉,真实动人。他的节制与恰到好处的表达,让舞台充满了感染力。他曾经连演《法场换子》、《举鼎观画》和《徐策跑城》,这情节层层递进,其实是把人物的心理因果铺设清楚了。
在《法场换子》里,一上场他扮演的徐策就看到等着受刑的小儿子,他的痛苦无法直表,否则换子之事将败露,但那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于是一个眼神便定住了,凄惨的面色,强忍的痛楚,被压抑回去的泪,微微颤抖的眼皮,那悲哀、那无助、那愧疚全在这里了,瞬间,舞台上下静默无比,针落可闻。一个细节,全有了。内心的洪流被按下,情绪的浪潮却铺了满场。因为这份隐没的痛,所以“跑城”才合理,他孩子的牺牲有了意义,这让他大喜,于是他颤抖着跑,他翻筋斗,他走“吊毛”(空翻摔地),他一瞬间就解开了心中无法消逝的痛,一位父亲的痛。他给了自己一个缓释的理由。
大师是浑身上下都是戏,但绝不过,“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顾随语)。那种点到为止真的令人陶醉。“跑城”时,帽子都是戏,每一次抖动都显示出当时的情境,仿佛真在上楼,真的磕磕绊绊,真的焦急又喜悦。念白,身段,水袖,髯口,那真是无一不是戏,配合得极其协调,一切都是为了人物,一切都是内心的投射。
周先生的唱,在《徐策跑城》里也是见风格见水平的。起伏有序自不必说,那种高低转换,足以把人物的心理全然托出。最经典的“高拨子原版”“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一段中,激越中有悲愤,想到哪唱到哪,心口意内外相应和,席卷着观众的心。“高拨子”本就是高亢中有悲愤,激越中见苍凉的腔,再合上那种“善恶有报”的情节衬托,更是洋洋洒洒,但是周信芳先生却能够洒脱中有敛,绝不“洒狗血”,而是结合唱词内容把背后的情绪融进腔与韵味中,形成一种高亢却能彻人心扉的舞台表达。
麒派的魅力是综合性的,是一种日常与精神结合的有层次的审美特征,是让人听了难忘、看了动容的真的艺术。
三、古道照颜色
开宗立派的大师,绝不止于艺术的极高造诣,其精神品格才是最宝贵的人文内核。
把时光的表针回拨,九·一八事变的当天,早已声名鹊起的麒麟童正在上海的戏院里演出《封神榜》,当他回到后台卸装时,桌子上的报纸却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无法再保持姜太公的“稳坐钓鱼台”,悲愤、羞耻,让他怒气冲霄。
然而作为一名演员,他能做什么呢?片刻之后,他宣布,此時决不能再继续演《封神榜》了,他要用舞台来唤醒民众的抗日精神。孤灯如豆,月如钩。深感时不我待的周信芳与剧作家、乐师们不眠不休连续创作新戏,《明末遗恨》《董小宛》等戏目就这样诞生了,最终合并成为大戏《满清三百年》,以史为鉴,慷慨悲歌。
“世上什么最苦,亡国最苦!”当扮演崇祯帝的周信芳用无限悲凉的语气念出这句话时,台下的人无不酸鼻而泣,继而燃起战斗的决心。很多时候,艺术的力量是无穷的,那是一种精神的唤醒。
淞沪会战爆发,战火蔓延上海。周信芳率“移风社”北上、南下,一路走码头演大戏,三年的时光,《明末遗恨》《追韩信》《徐策跑城》等剧目唱响大江南北,成为了呼唤抗日、保家卫国的一条文艺线。然而历史的脚步沉重踏来,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发生,敦促周信芳带团回到上海,与抗日热情高涨的上海市民共同“抗战”。这次,他更是挥洒满腔恨意,编写了痛斥亡国的京剧《徽钦二帝》。他以皮黄为伴高声疾呼,痛斥国民党当局,怒骂侵略者。这出大戏的影响力巨大,引起了特务机关的注意,周信芳和主演们都收到了恐吓信,甚至是炸弹。而周信芳没有因此停演该戏,他以冷笑还之。那些他饰演的高洁义士已经把骨鲠的精神内塑成了他的精神家园。
为了激励气节,周信芳还编写了《文天祥》《史可法》,他用艺术家的方式在国难之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留下了一抹伟岸的背影。
如果说,一门艺术的成功离不开那个创造他的人,那么这个创作者的精神一定是这艺术最光华璀璨的部分。或许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真实感人的舞台形象,但艺术家传承下来的一定不止这么多,按“戏”索骥,我们会辨识出更为深刻的东西,它永远映照在民族精神的图谱中,期待我们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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