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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儿童文学选刊 热度: 22730
[法]阿尔贝·加缪

  

  直到十月底,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才正式投入实验,这也是里厄医生所抱的最后的希望。万一实验再次失败,奥兰城就要任由瘟疫摆布了,要么它会继续肆意妄为,要么会自动毁灭。

  就在卡斯泰尔来探望里厄医生的前一天,奥通先生的儿子病倒了,刚刚从隔离区解放出来的家人又要回到隔离区。奥通先生是一位严守规则的法官,他一看到儿子的身体有异样,立马派人请来里厄医生确诊。

  里厄医生匆匆赶到,孩子的父母焦急地站在床边。这个孩子已经生命垂危,里厄医生检查的过程中都没有吱一声,里厄医生抬起头与法官的眼神交汇,同时注意到身后法官妻子的脸,她用手帕捂着嘴,极力遏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满眼哀愁地注视着里厄医生的一举一动。

  “只能这样了,是不是?”法官问道。

  里厄医生看了一眼孩子,说:“是的。”

  孩子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法官也不愿多说什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最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接受现实,按程序办事吧。”

  里厄医生不敢正视崩溃的孩子母亲,她一直痛苦地用手帕捂着嘴。

  “处理起来很快,不会有太大的痛苦。”里厄医生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妥当,“现在我需要打个电话。”

  法官听后立即带他去打电话,里厄医生转身对孩子的母亲说:“请您节哀顺变,准备些衣物,您懂得应当怎样做的。”

  “我明白。”她控制住情绪说道,“我现在就去准备。”

  里厄医生临走前不由得问法官夫妇:“请问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法官妻子依然木然地站着,而法官却回避着里厄医生询问的目光。“没有。”他又吞下一口唾沫,下定决心说道,“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在一个家庭当中,如果一个人不幸染上鼠疫,其他家庭成员就有可能被传染,当时没有发病症状的人,可能鼠疫已经潜伏在他身体里了。因此,为了避免这些潜在病人之间相互传播,里厄医生和朗贝尔决定将家庭成员隔离,看到法官和妻子依依惜别的眼神,医生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最后,奥通太太和小女儿被隔离在检疫区,而奥通先生被分派到市体育场隔离营,那是省政府用其他部门提供的帐篷搭建而成的临时营帐。

  里厄医生心里很过意不去,好在法官能够理解这不得已的做法。

  至于法官的儿子,被迅速送进附属医院,病房是由教室改建而成的,放有十张病床。观察了整整十个小时之后,医生绝望地说:“这孩子不行了。”

  孩子弱小的躯体承受着病毒一次次的猛攻,他已经丧失知觉了。腹股沟刚长出来的肿块阻碍了四肢的活动,使他十分痛苦,病魔明显在他身上占了上风。

  里厄医生想到了新研制的血清,正好可以用在这孩子身上,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里厄医生当晚就为孩子接种了疫苗,这一次疫苗耗时较长,孩子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天刚亮,大家都跑来观察孩子的病情,顺便看看新疫苗到底效果如何。

  这时孩子已经有了知觉,他蜷在被子里,被病毒折磨得不停地抽搐着。

  从凌晨四点钟开始,里厄医生、卡斯泰尔和塔鲁就守在病床边,没有离开半步,详细观察并记录孩子的体征变化。晨光慢慢照进病房,塔鲁弯腰站在床头,里厄医生站在床尾,卡斯泰尔坐在里厄医生旁边的凳子上,安静地看一本陈旧的书。

  这时候,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首先是帕纳卢神父,他走进来靠墙而立,正好和塔鲁面对面,他一脸痛苦,眼里布满血丝,脸上布满皱纹,横七竖八的,一看就是每天拼死拼活不间断地工作而造成的。

  接着格朗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看了下表,已经过了七点钟,于是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这里的情况是不是已经明朗了?”

  里厄医生用手指了指孩子没有说话,看看这孩子,紧紧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小脸因痛苦而扭曲着,气若游丝,可怜的小身板一动不动,只有小脑袋在枕头上来回转动。

  阳光布满整个教室,天已大亮,不一会儿朗贝尔来了,倚在邻近的床头,他习惯性地掏出烟,又看了看孩子,还是将烟装回了口袋。

  卡斯泰尔从书中拔出脑袋,眼镜耷拉在鼻子上,他从眼镜上方看着里厄医生,问道:“孩子的父亲有消息了吗?”

  “没有,”里厄医生回答,“他的父亲还在隔离营。”

  孩子开始痛苦地呻吟,每一声都像钢锥刺在里厄医生的心里,他用手攥紧病床的栏杆,简直要把栏杆捏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只见孩子的身子一僵,牙关咬得咯咯直响,腰身塌陷,四肢慢慢向四周张开。不一会儿,绿色的军用毛毯下,赤裸着的小身板又慢慢松懈,四肢也缓缓收缩回原状,散发出一阵阵汗酸味。

  孩子就这样蜷缩进床中间,他的眼睛始终痛苦地紧闭着,声音也随之消失了,空气中只留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吸声。

  里厄医生和塔鲁的目光总是不期而遇,这次塔鲁却赶忙移开视线。短短数月,他们一起目睹了太多幼小生命的终结,他不知道该如何再一次面对。

  鼠疫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它随心所欲地选择攻击对象,这一点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只是这一次,他们就站在鼠疫旁边,看着它一分钟一分钟,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站在一头饿狼旁边,眼看着它一口一口吃掉自己的同伴。在此之前,鼠疫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收拾被害者的残骸,知道它有多么凶残可怖,而这次恶魔就在眼前,它将猎物猛地撕碎,然后大快朵颐,可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事实的冲击力比闪电来得还要刺眼,威力十足,他们的心被击破,震愕得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孩子的胃部仿佛要被恶魔撕裂,他条件反射地又蜷起身子,同时嘴里吐出微弱的呻吟声。

  时间停在这一刻很久,恶魔凶残地拉扯着攥在手中的神经元,不间断地抽动孩子的全身,他不住地痉挛、哆嗦,衰弱的身子像细树枝,在一阵阵狂風中快要扯断了,高烧的热浪也趁机猛攻,这可怜的孩子,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

  这一轮艰苦的抗争之后,孩子的身体稍显轻松,热浪将他恶狠狠地抛在痛苦的海滩上,然后暂时退了回去。孩子汗涔涔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第三股热浪还是来了,来势汹汹,把孩子的身体都要掀起来了,恶魔步步紧逼,他的身子蜷得更紧了,惊恐得直往被子里缩,拼命挣扎,被子都被蹬掉了。和着汗水的泪水大滴大滴地从他红肿的眼睛中流出,在铅灰色的脸上汇成小河。在孩子患上鼠疫的四十八小时后,生命力已经被吞噬得一干二净。这次发病后,他彻底筋疲力尽了,病床上凌乱得像一堆饿狼捕食过后的残骸。

  塔鲁伸出手,抹干净孩子满脸的泪渍。卡斯泰尔合上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嗓子就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咳咳,”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问道,“从来没遇到病情在早晨得到缓解的情况,是不是?”

  “这是第一例,并且这个孩子比其他病人,挺的时间要长得多。”里厄医生回答道。

  帕纳卢有些萎靡地靠在墙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迟早是死,持续时间越长患者越痛苦,不是吗?”

  这话似乎刺到里厄医生最敏感的神经,他猛然转过头看着神父,想要大声说什么,却又硬生生他吞回了肚子里。他克制住情绪,将目光再次转回到患儿身上。

  阳光在病房里遍地绽放,其他几位病人仿佛受到召唤一般,陆续苏醒。他们蠕动着,轻声呻吟着,从病房的另一端传来刺耳的哀号。病人的呻吟声,时断时续,仿佛不为疼痛,只是表达某种惊讶。

  这里的病人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恐惧和无所适从了,疼痛仿佛司空见惯。

  在这里,只有这个孩子还在用尽全力挣扎着。里厄医生时不时给孩子把把脉,他知道这样做丝毫不会减轻孩子的痛苦,但至少可以暂缓自己无能为力的窘境。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生命微弱的跃动,里厄医生的血液也随之翻腾,他多希望自身的力量能够通过这样的心念相通来拯救孩子。然而一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乐观,不到一分钟,孩子的脉搏就跟不上他的节奏,独自跑开了。他把孩子纤细的手腕轻轻放回被单里,又颓然地坐在椅子里。

  阳光沿着雪白的墙壁照射进来,变幻着色彩。玻璃窗外大地被阳光炙烤得热浪滚滚。

  “我得先走了,待会儿再回来。”格朗说完就走了。没人注意到这些,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孩子,期待有奇迹发生。

  孩子一直闭着眼睛,稍稍安静了一点儿,手像爪子一样在窗沿上轻轻摩擦。几分钟后,他的手又挠向膝盖上的毯子,继而又猛然蜷起大腿,不再动了。他终于睁开了眼,望着站在近旁的里厄医生,医生第一次见到孩子的眼神。这时,他张开凹陷的嘴巴,从喉咙中窜出一声拉长的号叫,那声音硬是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像人的声音,又仿佛是备受煎熬的人的一齐哀鸣,反抗这非人的折磨。

  里厄医生咬牙控制内心的伤恸,塔鲁转过身不忍心再看下去,朗贝尔立即冲到孩子的床前,卡斯泰尔也连忙合上书。神父看到孩子嘴里糊满脏兮兮的黏浊物,难过得跪地祈祷:“我亲爱的主啊!求您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他的祈祷无比真诚,可又有什么用呢?

  孩子继续号叫,周围小声呻吟的病人也加入其中,并且提高声音,尤其那个角落里的病人。所有的哀怨和痛苦的呻吟融合加强,盖过了神父的祈祷。

  里厄医生扶着床架,闭上眼睛听着这一切,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厌烦和恼火。

  过了好久,里厄医生努力睁开眼睛,对站在他身旁的塔鲁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先走了。”说完,他痛苦地向门跑去。

  突然所有的病人都停下哀吟,只能听到那个孩子极其微弱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没了生气。其他人再次集体哀号起来,仿佛一场悲剧闭幕时的背景音乐。卡斯泰尔走到床边,看着孩子张着的嘴巴已经没了气息,说了句:“完了。”

  帕纳卢走到床前,在胸口画着十字,然后提起教袍向外走去。

  “难道又要从头再来吗?”塔鲁问卡斯泰尔。

  老医生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也许吧。不过已经有成功的希望了,毕竟他坚持的时间挺长的。”

  里厄医生快要崩溃了,他飞快地向外跑去,又遇到正在向外走的神父,神父见他这样就叫住他:“医生,不要这样。”

  里厄医生正在气头上,恼怒地回敬了一句:“孩子是无辜的,您不是不知道!”说着抢在神父前面离开了病房。

  他一口气跑到了花园,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擦掉淌下的汗水,他特别想大喊几声,让心里的不快随声音发泄出去。

  早晨的天空蒙着一层浓厚的雾气,让原本闷热的天气更加闷热。里厄医生望着周围的景象,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这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当前的情况不允许他耗费太多时间在自我情感里。

  “为什么要如此震怒,能跟我说说吗?”一个疑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样的惨状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极大的冲击。”

  里厄医生回过头来,正是帕纳卢神父。

  “您说的没错,真是抱歉。过度疲惫已经让我发疯了,在这里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不妥协地拼命抗争。”里厄医生回答道。

  “我能够理解。这样的情况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让我们困顿。或许这种困顿正是值得热爱的。”

  听到这样的说辞,里厄医生腾地一下站起来,反驳道:“热爱?这样毁灭人性、扼杀孩子的罪恶世界叫我如何热爱?”他把内心所有的愤恨表露在眼里,逼视着神父。

  神父怔在了那里。

  “医生。”他缓了缓又说道,“我刚刚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宽容。”

  里厄医生的身子不自觉地又滑坐在椅子上,他缓缓地说:“我知道,这正是我所不具备的。可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们的合作,不是为了祷告或亵渎神灵的,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神父激动地坐在里厄医生身边,说:“说得对,您也是为了拯救人类。”

  “拯救人类?这话我可不敢当。”里厄医生勉强挤出微笑说道,“我只能确保人们的健康,不关心其他的事。”

  “医生。”神父迟疑片刻后说道,但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恍惚说了句“再见”,然后起身离开。

  里厄医生也从沉思中站起来,他追上去握住神父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该发火的。”

  “可我并不能说服你。”神父有些伤感地说道。

  “那又怎样呢?您也清楚我所憎恨的只是疾病和死亡。无论如何我们一起合作就是为了与疾病和死亡做斗争。”里厄医生刻意避开神父的眼睛,又说,“您看,现在我们在一起,连上帝也无可奈何了。”

  选自《鼠疫》,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1月版。

  阿尔贝·加缪,法国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荒诞哲学及文学的代表人物。1947年,他出版《鼠疫》一書,被授予批评家大奖。1957年,他因《鼠疫》的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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