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深的，沉沉的。

　　忙碌了一整天的房子怪兽们，一只只闭上了它们那四方形的发光的大眼睛。风不怎么吹了，树不怎么摇了，虫儿们也不怎么叫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除了我。

　　哦，不！那个不论我问什么，都默不作声的小女孩，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同前几个晚上一样，她还是穿着那身云朵一样的连衣裙，脚步也像云朵一样轻盈。她一会儿跃上树梢，高举着小手，像是要去摸月亮；一会儿又跳到秋千上，把秋千荡成了大回环，像是要荡到天上去摘星星。然后，一无所获的她落回了地面，默然地坐在路边的栏杆上，低着头，双脚晃来晃去。

　　“夜色真美啊，你也和我一样，喜欢黑夜吗？”我缓缓朝她走去，说出了这句绞尽脑汁才想出的问候语，我真担心，她还会和前几晚那样，装作没听见。

　　“嗯，喜欢。”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肯说话了，只是表情很冷漠。

　　“可是，大半夜的，你一个人，不怕吗？”我坐到她旁边的栏杆上，也学着她的样子，低着头，双脚晃来晃去。

　　“不怕！”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想回家吗？”

　　“不想。”女孩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倒是挺想回家的，就是不知道，家在哪里。”

　　“你这么大个人，却还不知道家在哪里？真笨！”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大笨蛋。”

　　“你是一个做什么的大笨蛋？”

　　“你是问我的职业吗？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回响师。”

　　“回响师？那是干什么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做的事，就是帮人找回心底的念想。”

　　“你说的好难懂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每个人，都一定有过非常喜欢的东西：也许只是块散发着橘子味的橡皮，也许是个可爱的洋娃娃，也许是支闪着银光的钢笔。日子一天天过去，橡皮越用越小，香味也没了，洋娃娃的颜色淡了，纽扣做的眼睛也掉了，钢笔开始漏墨，笔头也分叉了。我们会渐渐不喜欢它们，把它们放进抽屉的深处，或者不小心掉在桌子和墙壁的夹缝里，甚至丢进垃圾桶里。可是，它们与我们的故事，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就像一块块闪着光却被泥沙掩埋的宝石，永远都是我们生命里的念想。我的工作，就是帮人找回这些念想。人，有时很奇怪的，明明念想就在心里，却感觉不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女孩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又眨巴着眼睛问道，“那為什么不叫念念师呢？”

　　“如果叫念念师，我该念哪首诗好呢？念，春眠不觉晓呢，还是念，床前明月光？或者念，白日依山尽？”

　　“哈哈，你真有趣！”女孩大笑了两声，可很快又垂下了头，“可我还是不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工作。”

　　“跟我来吧，我会让你相信的。”

　　2

　　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好似一朵白云，我穿着黑色的斗篷，好似一朵黑云，我们两朵小小的云，手挽着手，轻盈地在黑夜里穿行。

　　橡树上的一只猫头鹰突然睁开了眼睛，声音好轻，却像宝剑出鞘一样锐利。草叶上的萤火虫幼虫一扭一扭地爬行着，幽光闪烁，好似一列小小的夜行火车。地上的蘑菇顶开腐朽的落叶，打开了发着蓝光的伞盖，像要飞起来了。

　　大自然的夜色好美，简直比好多人梦里的想象还美呢！

　　我们来到一条小河边，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老渔翁，正蜷曲着身子，独自垂钓着。

　　“老人家，您好！我是一个回响师。”我盘膝坐在他的身边。

　　“哦！”老渔翁显然见惯了大风大浪，对我的出现，毫不惊讶。

　　“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念想。也许是一个灯芯草做的戒指，也许是一碗旁人看来普普通通的咸菜面，也许……”

　　“你好像知道我和我那个去了天堂的老太婆的故事。”老渔翁微微挺起弓着的背，眼睛里似乎多了些神采。

　　“是的，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也是这样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你们两个一起在这里放荷花浮灯，那浮灯被水里的蔓草钩住了，她急了，哭了，你就跳下河去，把浮灯从水草上拿开，当你变成落汤鸡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没有笑，反而怪你害她担心了。”

　　“是啊，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怎么也忘不了。”

　　“不会忘，也不必忘。”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老渔翁的鱼竿上，“老人家，可否借用一下？”

　　“嗯。”老渔翁点了点头。

　　我拿起鱼竿，把鱼线抛向空中。刹那间，墨蓝色的夜空里，荡起了一圈圈浅蓝色的涟漪，好似眼前的小河流淌到了天上一样。小女孩兴奋地大喊大叫，蹦蹦跳跳，老渔翁却依旧端坐着，只是捋了捋胡须。

　　过了一会儿，一条小小的泥鳅，从天空的涟漪里游了出来。它摆动着圆圆的尾鳍，扭动着圆滚滚的身体，在老渔翁的面前转起了圈。

　　“你可曾记得这条小泥鳅？”我问。

　　“记得。”老渔翁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太婆走了以后，我觉得每一天都十分难熬。一天不像是一天，倒像是一年。于是，我开始去公园里钓鱼，打发漫长的时间。公园的河里，鱼并不多，泥鳅倒是不少。我不爱吃泥鳅，钓上来的泥鳅，都丢进了身后的花坛里，任它们在泥土和草叶上挣扎跳跃。一天，一个小女孩路过，气呼呼地指着我的鼻子说，老爷爷，钓上来的小泥鳅，你如果不要，就丢回河里呗，干吗丢花坛里？它们也是小生命哦，被太阳晒死，多可怜啊！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而那个小女孩却成了我的启蒙小老师。我羞愧极了，立刻把花坛里的小泥鳅，一条条丢回河里去了。”

　　我把鱼竿放回了老渔翁粗糙的手里：“所以，你现在钓鱼，也不用鱼钩和鱼饵了？”

　　“是啊，既然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又何必真把鱼钓上来呢？”老渔翁把空荡荡的鱼线和那条小泥鳅一起抛进了水里，“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永远忘不了她，我希望她一生都能幸福快乐！”

　　“她会的。”说完，我又挽起小女孩的手，朝别处去了。

　　“他刚才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回到栏杆边的时候，小女孩一边晃荡着双脚，一边不解地问。

　　“因为他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说话。”

　　“为什么看不见我，听不见我？”

　　“因为你不肯回家啊！”

　　“回家？”小女孩默默呢喃着。

　　3

　　清晨的风，柔柔的，细细的。碧绿的柳树上，两只黄鹂正跳来跳去，唱着好听的歌。牵牛花顺着乌漆漆的树干往上爬，打开了一只只小喇叭，有粉色，有紫色，也有白色。蜜蜂和蝴蝶早早地醒了，忽左忽右地飞舞着。清晨的景色，真叫人全身充满活力呢！

　　一个穿运动服的小男孩，正在一片废弃的工地上，练习颠足球。左脚伸直，颠一下，右脚弯曲，再颠一下，有时候还会用到膝盖，有时候是挺起胸膛。小男孩一边颠，一边数，连额头的汗，都顾不上擦。那个足球呢，听话地围着他的身体，高高低低地飞着，就是不落地。

　　我拾起一朵蒲公英的种球，轻轻吹了一口气。那足球一下子飞了起来，越过柳树的树梢，越过木槿的篱笆，飞到了我和小女孩的身边。

　　小男孩皱了皱眉头，一边抬头盯着球的轨迹，一边朝我们跑来。

　　“你好啊，技术挺不赖的足球小将。”我一脚接住空中落下的足球，也一下一下地颠了起来。

　　“本来很好，现在不好了。”小男孩想把球抢回去，可试了几下，都没成功，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扭头哼了一声。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永远忘不了的东西。也许是一个装着叫蝈蝈的葫芦，也许是一个自己亲手用橡皮筋做的弹弓，也许是一把爸爸给你做的木头枪。后来呀，因为想试试看葫芦里能不能装汽水，叫蝈蝈给淹死了。又因为打碎了邻居的玻璃窗，弹弓被妈妈没收了。那把木头枪呢，因为欺负了小表妹，被姥姥丢进柴火灶里烧掉了。”我一边继续颠球，一边说。

　　“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小男孩站起身来，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是一个回响师，我还知道你更多的事。”

　　“我不信，你一定是偷看了我的日记。”男孩从地上站起。

　　“日记是个人隐私，就算你拿到我前面，我也绝不会看的。”

　　“那你就是爸爸给我新请的家庭教师。他总是把我的糗事，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我的所有教师，还说这叫知己知彼，有的放矢。”

　　“我还真想当你的家庭教师，可惜，我只是一个回响师。”我微微一笑，不再接球，任足球在地上一跳一跳，荡起了一圈圈灰黑色的泥土的涟漪。

　　很快，一条好大的蚯蚓，从沾着湿露的泥土里扭啊扭啊钻了出来。它身体一弓一弓，先是爬上了小男孩的鞋子，然后顺着裤管往上爬，再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小男孩的手掌心。

　　“这条大蚯蚓，你可还记得？”

　　“哼！怎么会不记得？”小男孩朝我龇牙咧嘴，扮了个鬼脸，“那一天，我在玩纸飞机。我折纸飞机可厉害了，纸飞机飞啊飞啊，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哇！我看到了一条好大的蚯蚓在地上爬行，便抓了起来，放进了铅笔盒里，想第二天带去班里，吓吓那些胆小鬼女生。哈哈！她们还真是胆小鬼，我只是拿着蚯蚓，在她们面前晃了晃，她们就吓得大喊大叫，有的还跑进了女厕所，不敢出来了。不过，隔壁班的那个女生，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她从门口冲了进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蚯蚓，还从领口丢进了我的衣服里。我……”

　　“蚯蚓黏黏的，在你的肚子上爬了爬，你自己都怕了吧？”

　　“才没有呢，我是怕妈妈骂我弄脏了新衣服而已。”

　　“那你……讨厌那个小女孩吗？”

　　“讨厌，讨厌极了，不过……”小男孩突然红着脸，来来回回地用鞋底蹭着地上的小石子，“我又好想和她做好朋友，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还给她折过纸飞机，纸飞机上还写了‘谢谢你三个字，可惜，那个纸飞机被老师没收了。她真是個不一样的女孩子，她让我知道，欺负女孩子，是不对的，她真勇敢，真有趣！”

　　“你会的，你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他也看不见我，是不是？”回到栏杆边，小女孩又小声地问。

　　“等你想回家了，他就能看见你了。”我说。

　　“可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

　　4

　　医院里永远都是那么安静。

　　静得可以听见输液管里的盐水“滴答滴答”流进静脉里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走廊的尽头，一位女士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瓷砖上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女士的身旁，一位男士把双手盖在脸上，轻轻揉动的声音，甚至还能听见，我和小女孩几乎比两朵云还轻盈的脚步声。

　　“两位好，我是一个回响师。”我轻声地做着自我介绍。

　　“回响师？是最高明的医师吗？”男人和女人同时抬起了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朝两位点了点头，先对那位女士说道，“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些东西，令我们念念不忘。你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过生日，你爸爸送了你一块彩色的橡皮，是橘子味的，闻起来好香。你好喜欢，根本舍不得用，说，要好好收起来，等长大了，留给自己的女儿用。你爸爸笑了，用手指刮了刮你的鼻子，说，我才不信咧，你肯定今晚就迫不及待要用啦！结果，你赌气了，还真用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把橡皮包了起来，放进了铅笔盒里，又把铅笔盒放进了抽屉的深处。后来，你真的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也真把那块橡皮送给了她。哇！真叫人感动，也真神奇呀，隔了二十多年，那橡皮竟依稀还有橘子香味呢！”

　　“你究竟是谁？”女士瞪大了眼睛，“怎么知道这件事？”

　　“还有你。”我不急于回答女士的问题，又看向那位男士，“从小，你就很爱读书，可是，家里却很穷，请不起家庭教师，也上不起辅导班，看不到课外辅导书。不过，每一次考试，你还是总能考第一，因为你很聪明，也很努力啊。你妈妈对你说，要是中考也考第一，就给你买一支钢笔。你早就想有一支钢笔啦！那么好看的钢笔，插在衬衫口袋里，亮闪闪的，多么帅气，多么像个读书人！可是，中考成绩出来，你却只考了第三。正在你闷闷不乐的时候，你妈妈突然拿出了一支银光闪闪的钢笔。唉！一个大小伙子，居然哭成了一个泪人呢！那支钢笔，你很少用，只有后来外出求学，在写家信的时候，才拿出来，蘸蘸墨水。后来，你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天，她在你的笔筒里发现了这支钢笔，说想要玩，想要拿来画小猪，画小猫，画小狗，你就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她。”

　　“你到底是谁？”男士也瞪大了眼睛，“连这都知道？”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不是橡皮，不是钢笔，而是洋娃娃。不过，她的眼光可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商店里的洋娃娃，她一个都看不上，其实呀，她是不想让你们花钱。没办法，你们两个只好自己动手做。哈哈！真搞笑，一个大男人，居然拿起剪刀，剪起彩色的绒布来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穿针眼也穿不过，还要麻烦戴了老花眼镜的姥姥。等到缝针的时候，又老是扎到自己的手，针脚也不细密，里面的棉花老是漏出来，还要姥姥返工。好在你们两个很有创意，用彩色的纽扣来做洋娃娃的眼睛。那个洋娃娃呀，说不上可爱，也说不上恐怖，但你们的女儿很是喜欢，睡觉都一直抱着它哩！”

　　“唉，只可惜，这三样东西，都找不到了。”医院里太安静了，我能很清晰地听见，有三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

　　“不！它們一直都在。”我的手掌在医院的墙壁上挥了挥，墙上已经出现了一圈圈雪白色的涟漪，“瞧，那个变得很小很小的橡皮，就在抽屉的深处，只不过颜色都变黑了而已，就像一颗晚饭花的种子。那支钢笔，落在桌子和墙壁的夹缝里，把桌子移开，扫开那堆灰，就能找到了。那个洋娃娃，躺在垃圾桶里哦，好在不是外面的垃圾桶，是储藏室里的。”

　　“就算找到了有什么用，我们的女儿……唉！她就是不好好学琴而已，最近学习也有点退步而已，我们真不该骂她，更不该打她，要不是她眼泪汪汪，看也不看地冲出家门去，也不会被那辆车撞倒，更不会……”女士又低声呜咽起来，男士温柔地扶着她。

　　“放心吧，她会醒来的，她一定会醒来的，我保证！因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们有你们的念想，她也有她的念想。”

　　5

　　医院外的法桐树上，知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大大的树荫下，小女孩坐着，我也坐着。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其实，这世上的念想，可以是物品，也可以是人。你也看到了，那个老爷爷，只见了你一次，就记住了你，那个小男孩，嘴上说讨厌你，其实很喜欢你，你的爸爸妈妈，更是爱你胜过爱他们自己。也许他们对你要求很高，但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在害怕沉重的课业压力吗？还害怕枯燥的学琴吗？还不想回家吗？”

　　“不，不，不，不怕了！”女孩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又使劲地点起了头，“想回家，非常想，现在就想。”

　　“你早知道的，你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意识。是时候回家了，回自己的身体里去，让你真正地醒来，好吗？”

　　“嗯！”

　　“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嗯，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呢？作为一个回响师，你有什么念想吗？”

　　“就像医者不能自医一样，回响师也不能有自己的念想。我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回响师，一个帮人找回念想的回响师。”

　　“我好像听不太懂。”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哦！”

　　一朵别人看不见的白云，一朵人人看得见的黑云，就这么，轻轻地，轻轻地，朝病房飘去了。

　　选自《儿童时代》2020年7-8合刊

　　黄文军，中国科幻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魔科传奇》获第五届华语星云奖少儿科幻小说奖银奖，《第999号镶星人》获第十二届台湾国语日报儿童文学牧笛奖二等奖，《慢慢先生》获第四十三届香港青年文学奖优异奖。《凡平的奇幻森林》获大白鲸幻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