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便是青山不改水长流
去往光华剧院的路上,我不断在脑海中翻查自己关于《安天会》的全部“储藏”,杨小楼、盖叫天、李万春、李少春……几位名震梨园的大师第一时间浮现于脑海。
因为重写《安天会》的绘本,我特意求见几位京剧界的前辈,力求准确表达,生动体现。但我深知,作为猴戲头牌的代表作,《安天会》在唱念做打上集合着无数艺术家的舞台结晶,时光流变,岁月更迭,这出戏却依然叱咤氍毹,无论是其形式抑或内蕴,都是丰富而博大的,也正因此,才有了这青山不改水长流的艺术瑰宝。
从烈日高悬到疏林挂斜阳,一下午的时光就在几位名宿的回忆与讲述中飞快流逝。从《安天会》到《闹天宫》,从杨月楼到李少春,从“一口钟”脸谱到“反葫芦”脸谱,从唱念到开打,从行头的变迁到派别的特色,一出耳熟能详的剧目就这样在口述中鲜活地呈现于历史的画卷里,让我心旌摇荡,逸兴遄飞,仿佛自己已然化身于几代的观众中,在欣赏,欢呼,念念不忘。
《安天会》取材于四大名著《西游记》,结合了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等情节,可以说是神魔戏中最有代表性的剧目了,加之又是以孙悟空为主要人物的猴戏,更是点燃着广大观众的观看热情。从小到大,只要接触过京剧的,谁人没有看过孙悟空的戏呢,那种精彩的打斗场面,轮番上场的传奇角色,以及艺术家对于齐天大圣惟妙惟肖的演绎,都令人难以转动眼球。
记忆的深处,我对于这出戏的首次印象是在北京,具体哪个剧院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姨姥爷做东请姥姥姥爷看戏,顺带把我猴儿(骑在肩膀上)进去,那真是一次绝对的震撼。年幼的我不知道唱词,甚至还不知道情节,只是被场上惊才绝艳的表演震惊,又被身边观众们营造出的激动氛围所裹挟,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叫好,一段段激昂的鼓点,全部印刻在了我的识海深处,成为我对京剧一生喜爱的基调。
我时常谈到自己与京剧的缘分始于外公给我做的那《玉堂春》的鱼鳞枷,也几次在散文中写到我在村口看大戏之后不断模仿“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唱腔后外公给我创造的学戏条件。然而在那红漆金线勾描出的枷之前,实际上我最心爱的“行头”应该是那木制的“如意金箍棒”。那是当时上大学的舅舅给我买的生日礼物,那个年代塑料远没有现在流行,这实打实的木质“行头”陪伴了我数年,如若在少年时代便可以票戏,我想我一定要尝试一下那翻天入地的大圣爷,圆一个儿时的梦。
我想,时至今日我对京剧刻骨铭心的爱定然也是起源于那场烙印于脑海深处的猴戏。后来外公告诉我,那次的戏正是《大闹天宫》,中国京剧院一团的代表剧目。
二、“唱死天王累死猴”
真正使《安天会》名震九州的,还是国剧宗师杨小楼。尽管这出戏并非其原创,而是传统戏,但如没有杨小楼的演绎,依旧不会有今天这样广泛的影响力。
杨小楼演猴戏那是有家学渊源的,他的父亲杨月楼就是鼎鼎大名的“杨猴子”,他可是名画《同光十三绝》中那位《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杨月楼的老生与猴戏都成名于世,杨小楼耳濡目染自是不必说,再加上师父俞菊笙、义父谭鑫培的倾力栽培,他的本事还用说吗?所以杨小楼演《安天会》那叫一个洋洋洒洒,形神俱足。
杨小楼先生的《安天会》是深具创新意识的,不论是唱念上以“嬉”为主格,还是在“偷桃”和“盗丹”时穿智多衣(又叫猴衣)、戴钻天盔,表现出大闹天宫时孙悟空的仙籍与潇洒劲头,开打也是稳中有快,面对不同天王、灵官、大神、星宿,对应各有不同,令人拍案。遗憾的是,小楼先生的《安天会》竟无影音留下,就连脸谱也是大师刘曾复先生后来绘制,否则只能在巨擘文字中想象当年盛况了,呜呼哀哉。
要说唱戏,能在天津唱红才叫行里“立住了”,能在天津要上价那才是本事“拿住了”,杨小楼当时在天津唱堂会演《安天会》,包银叫到大洋一千元,那是和梅兰芳《洛神》一个价码的。当时,一块大洋在北京城里可以请一顿敞开了吃的涮羊肉,普通保姆月薪不过四五块大洋。可见,小楼先生的猴戏有多棒。
曾经猴戏真是风光无限,追根到底还是因为京昆最辉煌的年代,名家云集。猴戏是武生应工的(曾经也有武丑应工),打是硬功夫,一台大戏下来没点真功夫根本完不成,大家追捧猴戏,也正是因为这份热闹,以及热闹里的真本事,那时候,叫的每一声“好”里可都没水分,是真值钱的。
猴戏分南北,两派都唱昆腔,但是表演形式和内容有所不同。就说扮相上,南派猴戏主张的是“人学猴”,注重猴子的灵性与做派,脸上还要贴上一圈猴毛,头戴猴帽,活似真猴。而北派则注重“猴学人”乃至“猴学仙”,注重神似,当然也有评论说小楼先生的戏亦注重人学猴,不过这里所谈的应是猴的天性。在小楼先生的基础上,有“北猴王”之称的李万春先生又在“守桃园”一场将水帘洞时的草王盔改为纱帽,两侧有绒球和翅子,上有翎子,表现的就是有了职务的孙悟空不再是“草王”身份了,这改动最能体现北派的思路,强调变化与“人性”。南派奉盖叫天、郑法祥、张翼鹏为经典,北派则以杨小楼、李万春、李少春为大师,还有北昆的郝振基亦是泰斗,他与杨小楼、郑法祥曾形成鼎足之势。
这出大戏《安天会》说起来真是考量戏班班底的剧目,满台神佛,行当俱全,文武场兼备。想演好了光有拿得出手的主演是远远不够的,开锣之后就是不间歇的轮番上场,尤其是十万天兵下界时,那开打,真是令人目不暇接。据说杨小楼先生的《安天会》除了对打巨灵神、哪吒、二郎神,还要一一对战六丁神六甲神、马赵温关四大天帅、风雨雷电、丧门吊客、二十八宿、四斗星官……林林总总六十余号,刀枪剑戟台上见,生旦净丑打满堂。而且孙大圣每对打一位神将,天王就要唱一段,这才有了“唱死天王累死猴”的说法。尽管后来的《闹天宫》有些在场面上“缩水”,但是您不妨看一下李少春先生的录像,那也足可以看得人激情澎湃,恨不能站起来叫好。
三、从《安天会》到《大闹天宫》
《安天会》在当今舞台上已经难以见到,大家常看的是《大闹天宫》。这其实是一出戏,名字不同罢了,但是内容尤其是唱词上却也大经改动。
话要说回到1951年,中国京剧院出国公演迫在眉睫,众多传统戏中,要说真能一下子震了国际友人的,当属猴戏《安天会》。但是如何更加全面地展示全团水平呢?著名文武老生李少春先生与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就合力将《安天会》改编成了《闹天宫》,着力展现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的反抗精神,演出大获成功,产生巨大轰动。
几年后,翁偶虹先生再次增改《闹天宫》,扩加“龙宫借宝”“花果山请猴”“闹御马圈”等诸多情节,极大丰富了该戏的表意内涵,尤其是结尾,一改《安天会》“收服悟空”的结局,变为了“凯旋回山”。唱词也由“猴头自作休推掉,触犯天条闹灵霄,将他魂魄煎熬决不饶”改为了“腐朽天宫装门面,千钧棒下絮一团。天将狼狈逃,天兵鸟兽散。凯歌唱彻花果山”。
在《安天会》变化为《大闹天宫》的过程中,李少春这个名字是无法避开的。杨小楼之后,京津两地的观众,看猴戏定是“两春美猴王”,这“两春”一个是指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先生,另外一个就是李少春先生了。两人影响力不分伯仲,但因《大闹天宫》之故,现在的猴戏大多宗少春先生,连脸谱也大多是其研发的“反葫芦”的样式。
李少春先生也属于在天津的“红底子”,1938年他带着《水帘洞》《闹地府》在天津著名的中国大戏院演出,一炮而红,后来又大演《智激美猴王》《十八罗汉斗悟空》,以“乌龙绞柱”“窜塔”等绝活享誉津门,回到北京后又凭借系列文武老生戏唱响京城。李少春可算得上是近代融会贯通的大师级艺术家了,武功身手全面精到,猴戏丰富灵动,集合南北宗师之特长以为己用,他的武打快如疾风闪电,慢如少女描红,“偷桃”“盗丹”时高抬脚飞身越果盘直落座椅,常人绝不能来,后来学者对其身手推崇备至,更不必说戏迷票友了。
如果问家中长辈李少春这名字,他们绝对会说:“认识认识,少剑波嘛!”“哪能不认识呢,李玉和呀!”“那不是杨白劳吗?”是的,在现代戏中,李少春塑造了众多令人难忘的角色,《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白毛女》里的杨白劳……他给一代人留下了不能磨灭的艺术形象。
猴戏,是京剧乃至戏曲界的一块瑰宝,那些名震史册的艺术家们以自己的奋进与汗水造就了一个光辉璀璨的艺术门类。传承不断,精神便不绝,一出《大闹天宫》,包含着数代艺术家的心血,凝聚着无数的精神火种,留与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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