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

　　这是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星系。它的主序恒星度过了辉煌的红巨星时期，但剧烈的核聚变反应使其吞没了靠近它的四颗行星，氢、氦等燃料也同时消耗殆尽。于是，它的体积迅速变小，亮度衰萎，演变成一颗垂死的白矮星。它几乎不再发光，只带着剩余的行星，平静地等待末日的来临。

　　这颗被部族唤作“冰雪”的行星，处在整个星系的最外缘，在宇宙中一片荒远的空域飘荡。它已经感受不到恒星的光热，地表一片黑暗。在它的地平线上，永远无法再看到恒星升起的壮观景象。昔日澎湃的海洋，现在已经变成星球表面上一层充满死亡气息的冰壳。

　　冰雪星的外形酷似一个残破的蘑菇。它沿一条漫长的椭圆轨道不断地公转，它的公转速度与自转速度一致。它那个永远朝向轨道内侧的半球，整个向地心方向塌陷下去，形成巨大的盆地。白矮星对行星的巨大引力，导致盆地深处肆虐着无数股龙卷风。它们裹挟着密集的冰块，汇集在盆地上空，再穿越大气层，蜿蜒伸向遥远的轨道圆心。圆心处看上去只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白光，很难发现白矮星的存在，但其极强的引力场证明那里有一颗质量极其巨大的星体，冰雪星正是被它俘获，并绕其旋转的。

　　冰雪星的外半球是一个冰冻的世界。平原、山脉、海洋都覆盖在厚厚的冰壳之下。猛烈的暴风雪在大气层中咆哮着，凝固的冰雪星就长年淹没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只有运行到离白矮星最近的点时，冰雪星才会迎来它的夏天——暴风雪基本平息，显露出一派荒凉的冰雪世界。即使是在冰雪星的盛夏，温度也在冰点之下。这是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可是，谁又会想到这里竟然也有生命存在呢？

　　陨冰

　　冰雪星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暴风雪逐渐兴起。

　　稀稀落落的一行黑点，大约有三十个，出现在莽莽雪山中。与巍峨万米的雪山，或是空旷无际的冰冻海洋相比，这些黑点显得如此渺小。但他们是动的，是有生命的。在这个“死亡”星球上，这无疑是最醒目的景象。

　　长期的进化，使他们已能抵御严寒的侵袭。他们全身裹在厚厚的雪豹皮中，透风的地方全都用豹筋扎紧。

　　凯走在最前面。他背着一支沉重乌黑的长矛，这在物资稀缺的原始部族中，无疑是一件圣物。他的脸裸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坚定而睿智的目光透过茫茫的风雪，射向前方。他年过中年，加之过度操劳，须发已过早地斑白了。但他的身体依然强壮。作为部族的首领，他的表情让人感到安全和信服。

　　其他人都紧紧跟从着首领。他们的长矛只有矛头是金属的，磨得异常锋利，牢固地嵌在用雪鲸骨做的矛柄上。

　　风小了一些。几颗星冰冷地挂在雪山之上的星空里。远离恒星，这里只有永恒的黑暗。而稀薄的大气，又使星光格外灿烂。他们的眼神异常敏锐，借助这微弱的星光，就能清楚地分辨出周围的景物。

　　为了寻找猎物，他们已经在雪山中走了很久。部族曾经狩猎的那片冰冻海洋，在最近的一季冰期中完全冻结了，无法再从中获取浮游植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食物来源，部族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因此他们不得不开始猎杀雪豹。雪豹是一种凶残、机警的猛兽，平时居住在冰冻海洋附近。捕猎雪豹，人类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并且各种迹象表明，雪豹也已经从冰冻海洋附近转移了。凯率领猎手们苦苦地长途跋涉，追猎雪豹，期望能够找到新的狩猎场地。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出雪山，进入一片平坦的冰原。雪豹仍然踪迹全无，凯的内心异常焦虑。冰雪星的夏天是非常短暂的，他们必须在这段时间猎获足够的食物，从而使部族度过漫长、严酷的冰期。现在夏季快结束了，食物的存储量还差得很远呢。

　　又走了很久，他们已经远远超出部族从前的活动范围，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灰暗的冰原仿佛没有尽头，一直没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忽然，他们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不安地凝视着远方，表情惊恐异常。黑沉沉的地平线上，几道粗大的云柱腾起，像恐怖的恶魔在天边扭动——那是高高旋起的龙卷风。它们几乎遮盖了半个天空，把幽蓝的星空涂抹得一片乌黑。他们所抵达的正是冰雪星内外两个半球的交界处，再往前将进入冰块飞舞、龙卷风云集的内半球盆地。

　　再往前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部族里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传说中那里是风雪死神的寓所，它在人类心中显得既神秘又恐怖。

　　“这里有雪豹的脚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果然，在雪地上有一些凌乱的雪豹脚印，远远地伸向前方。大家紧张而兴奋地望着凯。

　　不能放弃这些天的努力！凯暗自下定决心。他挥挥手率先向前走去。

　　冰雪星已经绕过白矮星的最近点，正在逐渐远离它，再次滑向冰冷的宇宙深渊。它从恒星那里获得的一点儿微弱的热量，正在迅速地散失。暴风雪正在龙卷风横行的盆地上空集结，随时可能蔓延到整个冰雪星地表。

　　风越来越大，并开始夹杂着沙粒状的雪，凯从中嗅到了冰期的味道。

　　龙卷风已从小小的烟柱变得无比巨大。它们从地平线升起，发出骇人的呼啸声，旋转着伸向天空，被裹携的冰块在星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偶尔有几块巨大的冰块摆脱了龙卷风的束缚，从半空中落下來，砸在沉寂的冰原上，溅起冲天的雪尘。

　　一路上，部族的猎手终于有了一些收获，他们猎杀了两只掉队的雪豹。他们相信，距离雪豹群已经不远了。因此他们仍埋头迎着恐怖的龙卷风前进。

　　陨冰越来越密集，冰块不时落在冰原上。而要想躲避那些飞速落下的冰块，几乎是徒劳的，他们只有听天由命了。

　　不能再向前走了，凯暗暗想道。陨冰有的像小山一样庞大，只要一块就足以让大家全军覆没，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他身边的猎手都是部族里最强壮的勇士，部族的生存还寄托在他们身上。部族不能失去他们，而且……凯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部族山洞，他的妻子正在疼痛中辗转。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诞生，他强烈地渴望着回到妻子身边。可是，为什么雪豹会向这个死神横行的地方迁徙呢？难道……

　　“首领，小心！”

　　随着一声急促的叫喊，他身边一个名叫旺达的猎手突然扑到他身上。与此同时，凯感到大地猛地一抖。他的身体随同许多破碎的冰块被一股强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又重重地摔落下来，继而，冰凉的海水淹没了他……

　　一块空前巨大的冰块落在了离他们极近的地方，并且击穿了冰层。

　　当凯被海水呛到时，他的心头一阵惊喜。他们所在的冰层下面是海洋，而不是陆地，这意味着……

　　他浮出水面，游到岸边，重新攀上冰面。其他人也纷纷游回冰面。经过清点，没有人员伤亡。

　　大家望着冰洞中涌动的海水，欣喜万分。这海水是冰雪星上的生命之源。尽管冰雪星表面的寒冷阻止了生命的存在，但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因火山、地热而融化的冰雪化成溪流，汇成海洋。这里有一些生物依靠热能，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人类和雪豹的生命就是靠这些生物来延续的。

　　“我们找到新的狩猎地了，我们找到了。”他们梦呓般地低语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在冰原上跳跃着，欢呼起来。

　　风

　　在深邃的宇宙空间，有无数个奇异而美丽的世界。那里有温暖的阳光、奔腾的河流和种类繁多的生物群落。但是这一切对于部族里的人们来说，不过是笼罩在黑色冰原上的一片遥远的星空。

　　这片看似平静的冰原，实际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巨大的龙卷风在冰原边缘旋转着。不时有冰块从风柱中甩出，像流星一样掠过夜空，坠落下来。冰原仿佛是一个遭到重炮轰击的阵地，不断地腾起冲天的冰花。

　　这些与死亡相伴的人已经对这样的危险习以为常了。他们不再对龙卷风那凄厉的尖啸声感到恐惧。他们还学会了根据陨冰的轨迹来判断落点，及时躲避袭击。

　　他们围绕在一个刚刚被陨冰击穿的冰洞前。为了防止寒冷将水冻结，他们不住地凿击着凝起的薄冰。十五六个人脱掉雪豹皮衣，从冰洞潜入冰层下的湖中。他们都是部族中最好的猎手，能够在水下潜泳二十几分钟。与陆地相比，他们更喜欢待在水中。这个接近冰点的湖几乎是冰雪星上最温暖的地方了。

　　在温暖的湖底，生长着一种依靠地热进行能量代换的植物。因为它在水中会散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形状酷似一条长长的飘带，部族的人将其称作“光带”。有时候，许多“光带”聚集在一起，会交织出一片梦幻般的光影，那可能是冰雪星上最美丽的景色了。人们就是根据它散发出的荧光，在漆黑的湖底找到它的。“光带”是这些原始人类赖以生存的主要食物之一，它的确给部族带来了光明。

　　猎手们一手握着可以发出荧光的矿石，用来照亮水中的景物，另一手则持着短刀。他们要潜至湖底，割断“光带”的根，然后把这种长达数十米的植物拖向冰面。

　　凯和其他几个猎手在冰洞边守候着，不断有同伴从水中露出头来，深吸一口气，又再次潜下去。由于气候恶劣，“光带”植物十分稀少，他们需要找上很长时间。

　　又一个猎手探出了头。他嘴里咬着荧光矿石，右手拖着一根粗大的褐色植物。

　　“找到了！”冰上的人们不自觉地发出惊喜的叫声。他们纷纷上前，一同将“光带”拉上来。这植物足有二十米长，而且非常宽大。只需要一根，就足够部族吃上两三天了。猎手们兴奋地将“光带”切成两段，盘成圆盘，以方便运送。

　　几个小时过去了，猎手们已经打捞了十几根“光带”。颇为丰厚的收获，令这些在饥饿中企望了很久的人们欣喜若狂。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不会再受到饥饿的威胁了。

　　危险正在临近，但猎手们都没有察觉，他们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凯忙着指挥猎手们捆绑“光带”，并增加进入水中的人数。但渐渐地，他感觉到耳畔龙卷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越来越猛烈，如同海潮一般，冲击着他的耳膜。大地也开始莫名地抖动起来，仿佛一个无形的巨人正一步步逼近。天空也好像越来越阴暗了。这所有的异常现象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凯警觉起来。他站起身，扭头向背后望去……

　　一团黑色的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云团正迅速向他们推进。它像是一根擎天巨柱，从冰面竖起，越来越粗，越来越巨大，遮盖了半个夜空。是龙卷风！凯原本以为龙卷风只会在天边出现。谁知此刻，它突然摆脱了无形的束缚，正向他们袭来。

　　“快叫水里的人都上来！快！收拾好所有东西！”凯大声吼起来。

　　其他人也发现了压过来的龙卷风，人群顿时一片混乱。

　　为了等待水中的同伴，他们丧失了也许可以逃生的几分钟。当他们在首领的带领下，背起沉重的食物，朝来时的方向狂奔起来时，龙卷风已经近在眼前了。

　　黑色的龙卷风仿佛死神的战车，轰隆隆地吼叫着飞速碾来。在它的脚下，坚固的冰层随之碎裂，所到之处留下了一条宽大的冰沟。破碎的冰块被巨大的力量吸入，一直升向空中。在龙卷风的顶端，风力减弱，冰块便因强大的离心力而四散飞落，像是射出的子弹，飞向四面八方。

　　数十个渺小的人类在龙卷风巨大的身躯前奔跑着。为了加快奔跑速度，他们丢下了视如生命的食物和武器，然而他们的速度仍无法与愤怒的龙卷风相比。

　　冰块雨点般密集地落在周围。不断有同伴被飞落的冰块击中，猛然倒下去。但是凯不能停下脚步去搀扶他们。龙卷风已经近在咫尺了，稍有耽搁，就会陷入那黑色的死神的漩涡之中。他只有咬著牙，拼命地向前奔跑，奔跑……

　　“我们躲不过它，怎么办？”

　　一位猎手绝望地向凯喊道。

　　凯没有说话，除了奔跑，他也没有任何办法。那龙卷风太大了，不可能绕到它的侧翼，唯一的出路只有向前奔跑，然而龙卷风的速度要比他们更快。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凯不住地问自己。在冰天雪地中，他的额头竟然渗岀了汗珠。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到一半了。他的心在滴血。

　　就在此时，又一块巨大的陨冰落在他们前方，致使前方的冰层完全塌陷了。他们被一个湖泊挡住了。前进的路被截断了，而龙卷风仍在逼近。

　　生死的最后一瞬，凯的大脑如电光般一闪。他扭头向猎手们大喊道：“往水里跳。潜下去，快！潜到水里去。”

　　惊恐万分的猎手们立刻明白了首领的意思，纷纷跃入水中。

　　作为部族的首领，凯等到了最后一个同伴跳进水里，又扭头回望，看有没有落下的同伴。果然，在龙卷风的边缘，还有一个人正一瘸一拐地向他跑来。那个人是旺达，他的一条腿被陨冰砸折了，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仍促使他奋力挣扎着。在龙卷风的摧残下，他强壮的身体如落叶般摇摆着，随时可能被卷入死亡的深渊。

　　凯毫不犹豫地迎上去，搀着他奔向湖泊。在抵达湖泊之前，龍卷风终于赶上了这两个人。

　　凯感到强大的风力已使他的身体离开冰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奋力将同伴向湖泊中掷去……

　　这地狱般的世界又归于死寂。龙卷风在冰原上肆虐一番后，又回到天边去了。冰原上一片狼藉，原本平滑的冰面变得沟壑纵横。坚硬的冰块翻卷着，露出的水面再次冻结起来。

　　在一块比较平整的冰面上，陈放着十多具人类的遗体。

　　人们是在一片碎冰堆中找到凯的。龙卷风那粗野的巨手把他的肉体连同冰块揉搓在了一起，又狠命甩了出去……一根锐利的冰柱洞穿了他的胸膛，他浑身的骨骼也都被巨大的绞结力折断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还活着。他仰面躺着，僵滞的目光直直地朝向星空。

　　旺达站在凯身旁，望着首领那瘫软的身体，这个强壮的汉子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凯的手缓慢地朝旺达抬起，抬到一半时又垂落下去。

　　旺达迅速跪下去，握住凯的手，并把这染着血的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凯在说着什么，但根本听不清。旺达将耳朵靠到他嘴边，断断续续听到：“部族……就靠你了……饶恕我们……”他只说了这几个字，苦楚的目光便黯淡了下去。

　　死去的首领，他的手仍然握得死死的。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操劳，把部族留在这险恶的环境里，他不放心。

　　旺达不禁仰天长啸。他怒视着周围的一切，但愤怒又转化为哀愁，深深的哀愁……在这严酷的世界里，死神是如此强大，任凭他们再强悍，也无法阻止部族一步步走向消亡。

　　他们重新找回一些“光带”，缚在幸存的十几名猎手身上。旺达怀里还揣着二十对同伴的眼球。部族成员们认为眼睛是人灵魂的归所。在这酷寒的自然环境里，他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同伴成为孤魂。

　　重整的队伍缓慢地朝远方走去，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

　　虽然注定会死去，但仍要抗争。所有的痛苦只为冰雪中的部族能够延续。

　　选自《冰与火的星球》，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3月版。

　　苏学军，生于1972年，北京理工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毕业，他是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曾获得银河奖。代表作有《远古的星辰》《火星尘暴》《冰与火的星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