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声“好去”
看资料的时候,忽看到叶盛兰先生去世时,杜近芳泪雨滂沱,紧紧攥着灵床不肯走,在场之人无不拭泪。这其中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不去细谈,那眼泪中有多少复杂的内容也可不必深究,但我近乎执拗地认定,这泪水里包含最多的依旧是不舍。
作者引用了马致远的散曲《耍孩儿·借马》中的两句“道一声‘好去,早两泪双垂”。仅这一句,便让我瞬间就想起了《白蛇传》,想起了那“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你护持官人莫辞劳……”的唱词,可斯人已逝,昨夜星辰昨夜风,谁又能“急如星火忙似箭”地去仙山盗草,谁又能倒挽星河变此生?
《白蛇传》真的是一出动人的戏,一段传奇的故事,几多经典的唱腔,流派纷呈的演绎以及那种对于爱与美,对于人间真情的呼唤,都令人无比动容。在那么多经典版本里,我最爱的一直是叶盛兰与杜近芳的不朽之作,那风流文雅的许仙,那风姿绰约的白素贞,符合了我对于白蛇故事全部的想象。
记得刚上大学时,正是国韵京剧社大庆后的一年,我没能赶上现场,只能看现场录像。当时真是请来了很多名家,荣誉社长李荣威先生等一大批名家前来指导,台下坐得满满登登,就这样大的场面,师兄师姐们竟然丝毫不怯场,从开场的西皮流水联唱到最后的师生对唱,淋漓尽致。那次演出压轴的就是老社长们合作的《白蛇传·游湖》,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这折戏,却是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票友的彩唱,那翩翩的衣袂,婉转的唱腔,那水袖掩映间的眼波流转以及那“无中生有”的“平地行船”,还有那把勾连情愫的油纸伞,都那么恰到好处地传递着一份唯美,一份只有中国人才能心领神会的传统文化大雅无言的魅力。
学姐唱的正是梅派,是杜近芳老师的路子,婉转软润,有着无限的端庄与深情;师兄唱的自然是叶派,他追寻着叶少兰先生和宋小川的演出,凡能力范围之内,必是当场观摩,叶公盛兰的录音更是从清晨听到入眠。记得有一次演出,师兄唱了《罗成叫关》,有老戏迷等在后台追问他师从何人,他笑得朗然,高声说:“是叶先生在录音机里亲授哇。”听得在场所有人抚掌大笑。师兄毕业后,拒绝了学院的所有推荐,固执地回到他的家乡,那个很贫困的山区,当了一名语文老师,他毕业离校的时候,我们送了他一套崭新的练功褶子和一双厚底儿,多年过去,竟然再无联系。
師兄不是公费师范生,这意味着他无需“从哪来回哪去”,他相貌堂堂,专业突出,本可以在大城市更好地发展,然而他没有,他似乎从入学的那一刻就准备着回到故土,从未动摇。后来我听了更多的戏,见识了更多的世态与人情,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师兄一直喜欢《罗成叫关》,他听也好,唱也好,最重要的是他在契合,他骨子里就有罗成的那份决绝,那种无怨无悔的劲儿。
之后我再接触的小生票友,就是中臣了。说来很有意思,中臣上大学的时候先是票程派青衣的,而且唱得很好,之后不知什么缘由,就爱上了小生,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又多蒙叶少兰先生指点,苦学叶派小生,再亮相便已经是俊美的都督少年郎了。
我和中臣没有过舞台上的合作,但是时常看他发在朋友圈里的剧照与简短的唱段,有一次见到《壮别》的剧照,突然间我就明白为何小生艺术能够吸引人了,是因着一分英气,英气是小生的骨,哪怕是穷生,内里子也是有英气托着的,那是一种含葩敛翅,一种希冀之感。有此体会后我马上找到叶盛兰先生的剧照,一张张看下来,越发觉得准确,那英姿勃发之感,确是小生的魅力所在。
二、西北风吹得透甲寒
《罗成叫关》是一出传统戏,也是叶(盛兰)派小生的代表剧目。该剧取材于《说唐全传》,讲述李元吉为彻底陷害李世民设计将其手下大将罗成铲除的故事。在讨伐苏定方的过程中,本已取得大胜的罗成被逼迫一战再战,人疲马饥的罗成回来时却被关在城外,他只得破指血书,托守城的小罗春代奏朝廷,而后独身奋战,最终马陷淤泥河,被射杀于乱箭之下。
这出戏太出名了,以至于“无《罗成》不小生”,几代小生名家尤其是叶派小生都苦练此戏,以全专业。然而,听了那么多录音,最让人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叶先生的版本,那真是由腔及境,入木三分。听叶先生的唱,似乎瞬间就能够被带入到彼时彼地的罗成的感情世界,他的悲愤、无奈、凛然的大义就那样在声腔的介质中传递出来,震撼人心。
叶(盛兰)派小生最大的魅力在于无论哪出戏都能让人听之心旌摇荡,唱念抑或武打、工架都一定能在准确表达人物性格与处境的基础上,将圆融的表达做到极致,让人动情处泪如雨下,激越处如快马得鞭。叶派的唱真是好,华丽、隽秀、清健俊爽,先生的行腔是龙、虎、凤三音聚合,听叶盛兰先生的唱腔,便犹如甘霖豪饮,你的心魂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那里吊着,摇摇荡荡,那是一种艺术的张力,让你欲罢不能。
【二黄导板】勒马停蹄站城道,【原板】银枪插在马鞍鞒。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白】拔宝剑,割白袍,【唱】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西皮慢板】十指连心痛煞了人。上写着罗成奏一本,启奏秦王有道君。尉迟恭在床前他身染重病,【原板】无人挂帅统雄兵。三王元吉【快二六】掌帅印,命俺罗成做先行。黄道日不叫臣出马,黑煞之日出了兵。从辰时杀到午时正,午时又杀近黄昏。连杀四门我的力已尽,北门又遇小罗春。【流水】多多拜上秦叔宝,三岁罗通你看承。本当再写各公位,袍短血干写不成。一封血书【散板】忙修定,儿到长安搬救兵。
——京剧《罗成叫关》
《罗成叫关》这段最精彩的唱段,真的是从唱腔唱词到身段情绪无比地契合,加之叶先生对人物入木三分的把握,绝了。这段唱段既有唱也有念,既有西皮也有二黄,短短几句下来峰回路转,情绪绵延而上,最终达到激愤交融伤怀的情感境地,是京剧艺术的经典范本。
三、小生头牌第一人
叶盛兰出身梨园世家,其父叶春善是一位老生演员,当然他还有一个比演员更重要的身份——“喜连成”科班的创办人。这“喜连成”科班原先只是在北京东琉璃厂的一个小科班,经叶春善经营之后异常火爆,这一方面是由于叶春善本人的专业,更有着一份投入与经心,后来科班迁移到了宣武门外的大院,上报了“精武庙”(专管梨园行),正式成名,1912年,投资人更换后,改名为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富连成”,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嵌入了京剧发展史,其培养了不可胜数的京剧名家,更出现了不少开宗立派的名家。
叶盛兰本名叫叶端章,是在入了“富连成”科班之后才跟着三哥一同被分在了“盛”字科。刚入科的时候,是由老先生们根据学生各方面的条件来给决定究竟学哪个行当的,直到随着深入学习,找到了最终契合的角色行当,才“归工”。由于叶盛兰长相俊美,身量小,入科时便被分到了旦行,故而被取名了“盛兰”。或许是天意如此吧,尽管之后在萧长华先生的建议下转了小生行当,这“兰”字也是如此适合叶先生,他的艺术和为人都与兰草相似,清幽俊秀,自有芬芳。
叶盛兰练功勤奋,甚至可以说对自己十分“狠辣”,他从坐科到转小生,哪怕到挂头牌,到享誉全国,他从没有失了这份“勤”,他的刻苦与钻研,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叶派。
在加入马连良的“扶风社”之前,叶盛兰已经跟随富连成科班在天津一行中一炮打响。要知道,无论哪个社,哪个角儿,唯有在天津码头唱响了,才叫立住了。年少的叶盛兰在天津之行中贴出去的是《八大锤》《雅观楼》等拿手戏,尤其是《石秀探庄》这出戏,叶盛兰饰演的石秀那叫个干净利索,从劲儿到味儿真真的是见了功夫。而他的“开打”“耍场”更是令大家叫好,他的功夫全在练上了,一上台,那份儿的稳扎稳打,对人物細致入微的揣摩,无不吐露着叶盛兰台下的功夫,一滴汗水落地摔八瓣儿的付出。到了扶风社,马连良如获至宝,甚至为他单立水牌子,那个放大的“叶”字让叶盛兰身价倍增。也是在这段期间,他的《群英会》大大叫响,“舞剑”“舞翎”英气十足,“打盖”(打黄盖的情节)时的心理活动传神到位,把人物演活,考验的是演员的悟性,更是演员的揣摩,那是要下大功夫的,叶盛兰之所以既是“活周瑜”,又能是“活吕布”,那都是他在舞台上不断积累,在舞台下不断钻研的结果,天下哪有横空出世!
还是在天津,叶盛兰借着与梅兰芳、马连良合作的时机,他以一出《雅观楼》彻底征服了天津卫,自此,叶盛兰已经问鼎了小生。也是从那之后,叶盛兰以小生挑班,成为这“头一份”。
在小生行内,有个“三仙五虎”的说法。三仙指的是前辈大师徐蝶仙、王楞仙、程继仙,五虎则是姜妙香、俞振飞、茹富兰、高维廉、叶盛兰,他们五位先生因为同时属虎的,因此有美誉。这些名家大师,哪个不是叱咤舞台的风云人物,然而也只有叶盛兰先生挂起了头牌,这足以说明叶先生在当时的影响力。然而,真正能够让他挂头牌而不倒的,还是那份勤与思。
在决定自组社挂头牌之后,叶盛兰辞去了所有搭班的大社,半年多的时间苦苦钻研,精益求精,以至于当“育化社”真正贴戏时,在北京那是连演连满盛况空前,尤其是全部的《罗成》,更是成为了北京城热议大赞的戏码,从此无人不知首挂小生头牌的叶盛兰。
叶盛兰和他的《罗成》可以说是戏迷心中的一大好,类似于梅兰芳与杨小楼的《霸王别姬》、程砚秋的《锁麟囊》。据说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京剧院到上海演出,原定的是袁世海、李少春和杜近芳这三大头牌的《野猪林》,戏票一出瞬间售罄,然而快开戏了李少春竟然“失声”了,这可崴了,要是临时回了戏,伤了观众的热情是小,这也影响京剧院的声誉呀。换戏?哪个角儿拿出戏能和三大头牌的《野猪林》比齐?于是大家想,也只有叶盛兰的《罗成》或许可以,牌子戳出去之后,果不其然,无一人退票不说,一群人还挤上来问可有余票,纷纷言道,这是赚了,叶盛兰的《罗成》那是曾经想听也听不到的戏呀。叶盛兰先生的魅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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