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告诉你,关在少年犯感化院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做了很多艰苦的思考。我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问题,可我无法回答。我是怎么来这儿的?难道从此我将在这儿度过余生,在监狱的高墙后面,是不是就与世隔绝了?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愚蠢的,恶劣的,还是两者兼有?又或者,韦斯特小姐是对的吗?我身上真的有些闪光点?
在那个地方,有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我不对别人说一个字。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每天早晨跑两英里,无论天气怎样,连续数小时地砌砖头,在厨房里做面包,在菜园子里锄草。罗利先生和其他人像鹰隼一样整天地监视我们,从不懈怠。而我们没有一分钟是留给自己的。不过,最糟的事情不是工作,不是罗利先生,也不是糟糕的食物,虽然他们总是能做得多难吃就做得多难吃。而是到了晚上,我常常听到别的男孩哭泣着入睡。我总是被感染,然后独自哭泣。我无法控制自己。
宿舍里除了我,还有二十个男孩。起先,我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话。好些夜晚,我面朝墙壁,巴望自己死掉。当我不再巴望自己死掉后,我就梦想逃走,做一个狂奔的人,就像在圣马蒂亚斯我偷东西被发现后常做的那样。不过我知道这些想法全都不得要领。我是说,我能去哪里呢?妈妈希望我别再回家,这我知道。此外,有一两个男孩已经试着逃走过,他们都被带了回来。罗利先生说到做到,他把他们关在健身房里,给了他们十鞭子,我们不得不站在那里,陪看。
从那以后,我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并且决定尽力做好那些讨厌的工作,只做我分内的事情,低调行事,远离麻烦。一天中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天早餐前的两英里长跑,因為我们可以跑到围墙外面去,有时甚至可以跑到海滩上去,大概也就是一英里远的距离。我喜欢跑步,喜欢奔跑,喜欢永不停歇地跑下去。我也喜欢海滩,喜欢海边的空气,还有海鸥,出海的渔船。在那个时候,我相信我是自由的,像海鸥一样自由。其他男孩,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喜欢晨跑——他们说我喜欢跑步简直是发痴,发狂,总之是疯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
在跑步的路上,有个地方时常会让我放慢脚步好好地看一看,那是一排马厩。这地方真有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少年犯感化院里有一些马厩,是真正的马厩,有几个男孩每天去那儿工作几个小时。每次我经过那里,马儿们就会把头从门里伸出来,看着我,凝神谛听,仿佛它们在等着我跑过。有时它们也会向我发出嘶鸣声,我就回应它们。我知道这蠢得很,我发不出马的嘶鸣声,不是吗?从马厩里会喷出一些气味来。我很喜欢马的气味,一贯如此。这让我想起我家那条街上送奶工的马,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家伙——是马,不是送奶工。
有时,当我跑过,我会看见那个和马待在一起的老小子。我认为他老是因为他头发和胡子都灰白了。他看上去精明而整洁,是那种把自己拾掇得很利落的人。大家都叫他阿尔菲先生,关于他,我就知道这些。我见过其他男孩在那里和他一起工作,我常想,要是我能得到这份工作也不赖,无论如何,比砌砖头或者烤面包要强。
当我跑过那些马厩时,还有一些东西真的很吸引我,我总能听到音乐。阿尔菲先生在院子里,推着一辆手推车,要么是在喂马,要么是在清理马粪,收音机里常常放着音乐,那时候他们叫它“无线电”。多数时候放的是大爵士乐团,或者爵士舞曲,这是我喜欢的音乐,有着强烈的节奏,还有鼓声。当阿尔菲先生放音乐时,我就不跑那么快了,我先小跑,然后走路,慢慢地,非常慢地,尽可能延长听音乐的时间。
有一天——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出去晨跑,当我听到音乐再次响起时,我恰好跑到马厩。我放慢速度步行,看见那个叫阿尔菲的老小子站在篱笆旁边看着我,用手帕擦着额头。他叫我过去我就去了。
“孩子,你喜欢马?”他问我。
“它们都很好,”我说,“虽然有点气味。”
“当然,孩子。不过你喜欢它们吗?”
“我想是。”
“你想来这儿当个帮手吗?”
“什么时候?”
“明天。”阿尔菲先生说,“你可以从明天开始,我需要一个帮手,我会跟罗利先生打招呼的。我老看见你跑步,每次经过这儿时,你总是放慢脚步,长时间地朝这儿看。我想你喜欢这些马。”
“那是因为音乐,无线电里的。”我说,“我喜欢音乐,我喜欢鼓,以前我打过鼓。”
“哦,原来如此。我也算得上是一名鼓手,”阿尔菲先生说,“老实告诉你,只有一样东西胜过我喜欢的音乐,就是那些马。它们可都是萨福克马,它们需要无微不至的照料。你不怕吃苦吧?”
“当然不怕。”我说。
就这样,第二天早餐后,我就已经在马厩里了,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帮着阿尔菲先生照料马匹。正像他说的,他搞定了罗利先生。从此,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和那些高大漂亮的马在一起,还有阿尔菲先生。我喜欢这一切,喜欢马,喜欢听音乐,喜欢在这里的每一刻。请注意,离开这些马,回到高墙下,已经让我无法忍受,真的无法忍受。
我得说说阿尔菲先生和他的马,如果没有他们,接下来的故事都不会发生。那之后不久,我就发现对于萨福克马,阿尔菲先生懂得比谁都多。他还专门写过一本书。他了解它们,并且爱它们。这些萨福克马可不是平常的马。它们体形巨大,我的意思是说,显得很魁伟。它们站着时,比你的脑袋还要高,无论你长得多高都没用。它们还很强壮,你无法相信它们有多强壮。当阿尔菲先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它们在农场里一起长大,他和不同品种的马在一起,事实上,他的一生,都是在犁地、割草。他曾经离开过农场一段时间,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那里,他也和马在一起,他告诉我,大多数是些骑兵马。不过,对于阿尔菲先生来说,萨福克马永远是最棒的。“我的那些温柔的巨人!”他习惯这么称呼它们。
我们每次去马厩,都得清理马粪,为马睡觉的地方铺上稻草,给它们添上干草或者在桶里储满水。它们吃得很多,那些家伙!它们喝得也很多!它们把马厩弄得一团糟!我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我也从来没有这么身心愉快过,尤其是当阿尔菲先生播放音乐的时候。不过,在工作上他从不让我们松劲。我们清洁马掌,抛光黄铜,做任何需要做的事情,而且总是有事情可做。
过了一阵,应该有两个星期了,阿尔菲先生开始让我做一部分喂马的工作,不久以后我就去和别的男孩在一起,他们干马夫的时间都比我长。有时,我们驯马,甚至骑着马出去溜达。他成天教我们在马旁边该怎么做。“你们要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它们,”有一次他对我说,“首先,你得试着了解它们的脑袋里想些什么,它们的感受是什么,然后,你得尊重它们的感受。你这样对待别人,你就能顺当;你这样对待马,你也能顺当。就这么简单。”当然,实际上这并不简单,因为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了解马的感受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我现在知道了,要了解一个人也需要一生的时间。所以,阿尔菲先生是对的,双倍的正确。
我想我已经当了大约两个月的马夫,一切都很顺利。一天早晨,我到达马厩,马上投入工作,给院子里的贝拉喂食,它是马厩里最大的一匹母马,足有十八手①那么高,它很大,毫无疑问。我抬起头,看见阿尔菲先生朝我走来。他站着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经常这样,所以我没在意。无线电像往常一样响着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歌:“天啊,哎呀。”
我清楚地记得,阿尔菲先生在下一刻对我说的话一直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孩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说,“我想,你是一个幸运的坏小子,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子。”当时那几个字对我来说有着说不出的意义,至今仍是。“你喂完贝拉,”他接着说,“我让你做一件事。”幾分钟后,他带我走到马厩的最里面。
“在这儿,”他说着,打开了门,“它是昨晚来的,五岁,叫多姆。虽然不是萨福克马,不过一样很棒。也许不是很大,但是同一种类型。我们叫它棕色和白色相间的花斑马,看上去很英俊,不是吗?只是,它有点沮丧。”我看得出来,多姆不像其他马,那些马总是朝马厩外面看,眼睛明亮,神情欢悦,而这匹马垂着头,站在马厩最阴暗的角落里。
“原先看管它的人没法应付它,”阿尔菲先生告诉我,“多姆很难控制。它曾有过一段悲惨遭遇,被人毒打过,我猜想。不过,它有你喜欢的那种强壮,有和善的眼睛、宽厚的胸怀。它是一匹好种马。我一见它就知道,所以我才带它走,所以我才雇用你。多姆是块好料子,只是经历很不幸。它现在厌食,它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一个能理解它、友善待它的人。所以我想,为什么不是你呢?我希望你花点时间在它身上,孩子,和它说话,拍拍它,告诉它,它是一个好小子,让它感觉被需要。这样,它就会觉得有人爱着它。不过,看它的时候要注意,他们说它曾经狠狠地踢过人。”
第二天一早,我就亲自证实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我走进马厩时又轻又慢,我一直在和多姆说话。它的尾巴刷刷地甩动着,我知道它有点紧张。很长时间,我都站在它的脑袋旁边,和它低语,捋它的脖子,轻轻地抚摸它的耳朵。它喜欢我那样,一切都很好。它很高兴我在那儿。之后,我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足够好了。我很高兴,我轻拍它,和它告别,然后像进来时那样从它后面慢慢地走出去。我大错特错了。我还没看见它踢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我背朝天躺倒在稻草上,就像个傻瓜一样。
阿尔菲先生斜靠在马厩的门板上。“它踢你了?”他笑着俯视着我说,“伤着了吗?”
“您认为呢?”我一边搓揉着腿减轻疼痛,一边问他。
“孩子,不管你做过什么,别再重复了,懂吗?”阿尔菲先生说,“多姆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信任某个人。”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同情,“无论如何,”他接着说道,抬头看着多姆,它正啃食着干草,“多姆看上去吃得够多了,它心情不错。你应该马上做点什么。”这就是阿尔菲先生的方式,他总是说些话让你振作起来,让你自我感觉好一些。
正如阿尔菲先生所说的,对于多姆和我来说,需要花时间学会相处,几个月里,我和它说话,给它喂食,训练它,一直和它在一起。它不再踢我。在马厩里,我也不再走在它后面。我了解了一些它的习惯,它也了解了我。多姆变得和其他马一样胆大,眼神明亮,无论何时,当我走进院子,我总会看到它朝马厩的门外张望,等待着我。
在马厩院子里,我交到了两个好朋友,两个最好的朋友。
多姆和我就像亲兄弟。当我骑着多姆沿着海滩行进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快。是阿尔菲先生特许我这么做的。他告诉我,我应该骑着它在浅滩驰骋。他说,多姆需要这样,这有利于伸展它的腿,锻炼它的力度。多姆享受着每一刻,我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我的一个小弟弟,因为我总是照料它。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又像是我的兄长,因为它很高大。它挤我,撞我,或者轻推我,有时是为了表示友好,有时仅仅是因为好玩。它时不时地让我知道,它不仅是个小弟弟,也是我的大哥,我最好记住这一点。我记住了。
至于阿尔菲先生,对我来说他就像父亲,我从未有过的父亲。其实我并没有被区别对待。他对我们所有在院子里干活的男孩来说,都像父亲一样。只要我们努力工作,只要我们对他的那些“温柔的巨人”尽己所能,他就对我们像家人一样,一个真正的家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拥有过这样的生活。
注:
①:一手之宽,度量马匹高度的单位,约为10厘米。
选自《幸运的坏男孩》,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7月版。
迈克尔·莫波格,出生于1943年,英国最受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迄今为止,莫波格已创作了百余部儿童文学作品,获奖无数,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和歌剧。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