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这样一座城池,它非常好,好到任何一个来过此城的人都不愿意离开——不管冒险家还是逃犯,吟游诗人还是手工业者,退伍老兵还是推销员,只要来到这里,就爱上了这里,从流连忘返到长期逗留,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该城的居民。
因为只有迁入,没有迁出,仿佛传说中只吃不屙的饕餮兽,因此,这座城池就有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饕餮城。
可以想见饕餮城有多繁华——它寸土寸金,高楼林立;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每天,天刚蒙蒙亮,街心里就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人群,叫卖声和高谈阔论声让天上的行云都为之凝滞;就算是在最偏僻冷清的所在,也有生活的轻喜剧在随时上演:主妇们从高楼上的窗子里探出身来,使劲用棍棒敲打地毯上的灰尘,同时和对面楼的街坊大声聊天;在她们的围裙下面,孩子们聚拢在窄窄的巷子里踢皮球、跳绳子,经常为了游戏的输赢吵打起来,然后,没多久,就招来母亲们的斥责——如果有人护短,斥责还会演变成主妇之间的吵骂,自然,这也是免不了的……
无心就住在饕餮城里。他是个诗人,每天时间都有固定的安排:上午九点起床,先喝一杯鲜榨果汁当早餐,然后写诗(一上午能创作两到三首诗);到了中午十二点,拿着诗稿出门,去一家诗人俱乐部吃午餐,同时和圈子里的人聊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是诗歌朗诵时间,诗人们在大厅中高声朗诵自己新鲜出炉的诗作,并互相提意见——有时候是赞美,有时候是批评,都是随机的(主要取决于午餐时的聊天是否愉快);五点整,朗诵会结束,诗人们陆续离开——有回家陪伴老婆孩子的,有三五成群相约去看戏的,也有留下来吃晚餐的。无心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不愿意去人潮汹涌的餐馆排队,因此,是属于一天在俱乐部吃两顿正餐的那一伙。
吃完晚餐,离开俱乐部,时间一般在晚上六点半,这个时候回家还早,无心往往选择一个人去闲逛:大街、小巷、公园、菜场……他喜欢探索饕餮城所有幽微的内在。
一个夏日黄昏,无心照例在饕餮城中闲逛。到处都是人,他觉得耳朵闹得慌,就往偏僻处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
就是在这条小巷里,无心遇见了那个奇怪的人。他坐在小巷的拐角处,身边歇着一副担子,担头两箩筐植物叶子,干鲜各别,五色齐备,无心先还当是卖草药的,仔细一瞧,发现那人手上不停地编着东西,所用材料就是他箩筐中的叶子。
无心驻足瞧了一会儿。黄昏,又是光线幽暗的窄巷,因此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能看到他戴顶宽边草帽,是个中年人,十个手指非常灵巧,窄窄的叶片在他指间翻飞,一眨眼,就编成一样精巧的小东西。
“请问,你卖的是什么?”无心忍不住发问。
“我卖的是耳朵。”那个人安静地回答。
“耳朵?”无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的。我用植物的叶子编织动物的耳朵。什么动物都有:猫啊,狗啊,老虎啊,大象啊……只要你能叫得出名来,我都能编给你。”
“真是了不起的手艺!不过,我没有孩子,要这些似乎没有用处……”
“大人更需要啊。活了几十年,有些声音没听过,有些声音听过又忘了,更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地听一听啊。”
“啊?你编织的耳朵能听见声音?”
“那当然!我是卖耳朵的人,不是卖玩具的人!要不,你买一对试试?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花了这笔钱。”
“哦,原来是这样……那,耳朵卖多少钱一个呢?”
“不是一个,是一对!你见过只长一个耳朵的动物吗?一块钱一对,不议价。”
“真便宜!”无心惊叹。
“做生意得凭良心啊。这是一次性的,只能听一夜,明天就成摆设了。”
这话无心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决定买一对体验一下。于是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卖耳朵的人。
“给我来一对吧。”
“好。你想要什么动物的耳朵呢?”
“这个……”无心挠了挠头,思考了片刻,说:“给我一对老鼠耳朵吧。”无心知道的动物中,只有老鼠的耳朵最小——他可不想拿着一对草编的大耳朵,招摇过市。
“我还没有老鼠的耳朵,你知道的,对于招牌来说,它太小了。请稍等,我马上就给你编好。”
“哦,你是头一回来饕餮城做生意?”
“是的,今天傍晚刚到,这不,还没开张呢。”
卖耳朵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箩筐里抽出一片灰绿色的草叶子。那片叶子已经很细很薄了,卖耳朵的人还用指甲把它劈得更细。劈好了,他双手翻飞编起来,不到一分钟,编出一对小巧的老鼠耳朵。
“好了。”卖耳朵的人把商品递交到顾客手上。
“我怎么用它呢?”无心看看掌心里的东西,真比头皮屑大不了多少,值得庆幸的是,都留着两段草叶没剪,要不然一口大气吹飞了,都不知道去哪儿找。
“你可以把它们拴在耳朵上——那两段没剪的草叶就是这用途。塞到耳朵眼儿里也行,只要你喜欢。”
“我塞耳朵眼儿里好了。”
无心把两只老鼠耳朵塞进自己的耳朵眼儿里,然后侧耳聽了听,什么都没听到——除了街面上传来的喧哗。
不过,也只花了一块钱而已。无心没说什么,戴着一对老鼠耳朵走了。可能都没人发现他耳朵眼儿里戴着东西,除了那两截细若游丝的草叶。
无心逛到九点半才回家——他把那对老鼠耳朵当耳塞使,有了它们,饕餮城似乎没那么吵闹了。
回到家,无心把老鼠耳朵取出来,洗澡,睡觉。临睡前他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诗作——这也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诗才还是没什么长进,虽然城中奉他为一流,出版的几本诗集也卖得不错,他还是得承认,自己的作品其实都是平庸之作。
“唉,算了,想太多要得忧郁症的。还是睡觉要紧。”无心抛下诗稿,准备睡觉。
在关掉床头灯之前,无心看着床头柜上的老鼠耳朵,出了一会儿神,后来,他拿过指甲剪,剪掉长尾巴似的多余草叶,把它们一边一个,小心地塞进耳朵眼儿里。
无心一夜都没有睡着!
整整一夜,无心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老鼠的“唧唧”声,下水道滴水的“嘀嗒”声,挂钟的“当当”,婴儿的“呱呱”,猫的“喵喵”声……可是他家,没有挂钟,没有婴儿,没有猫,房子隔音很好,地毯铺得很厚,这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么近,那么真切,仿佛就在他的卧室里,他的枕头旁边。
忽然,又有一声“砰”,似乎是玻璃瓶从橱柜上倒下来的声音,还骨碌碌滚动了几下,然后“哗啦”一声巨响,在似乎是瓷砖的地面上,跌得粉碎。
无心从被窝中惊坐起来,大口喘气。
“该死的老鼠又来了!你赶紧起来!去把它们打死!”他听到女人的尖叫,好像还带着哭腔。
“猫呢?明天我要杀了那只猫,光吃饭,不干活!……好,我去瞧瞧……”一个男人嘟哝着,带着刚从深睡中醒来的迷糊和气恼,然后是拖鞋踩在地板上的“扑哒”“扑哒”声,由近渐远……
接下来,无心听到窸窸窣窣,很细的小爪子奔跑的声音,还有“嗵”,好像老鼠的身体从高处砸下来……群狗在巷子里乱吠,野猫高一声低一声酬唱,醉汉大声唱歌,巡夜人威严地咳嗽,忽然一阵风来,篷布和树叶一齐抖动的声音……然后是雄鸡的啼鸣,清洁工的扫街声……微小的窸窸窣窣一直都在,在窗帘透白时,终于消停下来,然后,无心听到的就是腕上手表的“嘀嗒”声了……
九点钟,无心喝了一杯鲜榨果汁,就去睡觉了,没有写诗,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他起床、梳洗,去诗人俱乐部吃午餐。没带诗稿,也没参加下午三个小时的诗歌朗诵,而是去了有卖耳朵的人摆摊的小巷。可惜,那位神奇的人士不在那里,除了墙根的青苔和几个摇摇摆摆的学步小孩,他什么也没看到。
无心回到诗人俱乐部,吃了晚餐。吃罢晚餐,他又到小巷去,这次,卖耳朵的人在那里了,摊子摆开,周围还有主顾: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几个抱着更小孩子的老太太。
卖耳朵的人好像生意很好,手上不停,还有小孩催促。无心挤过去,想跟卖耳朵的人说点什么,看到他忙得抬不起头来,只好把无数疑问吞回肚子里。
“生意比昨天好多了啊。那个,那个,我还要买一对耳朵。”瞅个空子,无心急忙跟卖耳朵的人说。
“是好了点。这次,你想要什么耳朵呢?”卖耳朵的人抬起头,看到无心的黑眼圈,会心地笑了。
“鲸鱼的耳朵吧。”
“马上好!”
卖耳朵的人抽出两片宽宽的草叶,三折两折,折成直尺的样子——也有直尺那么长。无心拿着两把“直尺”,不知所措:“这,塞不进去啊!”
“你回去绑在耳边就好了。”
“谢谢!多少钱?”
“一块钱!”
无心付了钱,拿着那对鲸鱼耳朵飞快跑回家。这一次,他会听到什么声音呢?
无心用领巾把鲸鱼耳朵绑在脑袋两边,就关了灯,上床躺着。他听到海浪的吟唱,潮汐的叹息,气泡在水里炸裂的一连串细响,龙吟虎啸般的呼吸——鲸鱼跃出了海面,海水“哗啦啦”四溅,巨大的身躯砸回海中,满足的歌吟徐缓又嘹亮……那歌声如丝绸般滑润,如云缕般悠长,那是梦呓一般的呢喃,却又百转千回,深情无限……
无心痴迷地听着,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后来,他睡着了,睡在自己的一摊泪里。
九点钟,无心起床,喝了鲜榨果汁后,写了三首诗:《海兽》《潮汐》《鲸歌》。十二点他去诗人俱乐部,午餐后把它们朗诵了出来,没有赞美,也没有批评,久久的沉默之后,有个老诗人过来告诉无心,那是他今生听过的最美诗作。
那天,无心离开得很早,破天荒没在俱乐部吃晚饭。他跑到那条小巷里,一边看表一边等待,直到五点半,卖耳朵的人挑担出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无心感激地看了卖耳朵的人一眼,卖耳朵的人微笑着照单收了。
“我想要大象的耳朵。”
“没问题!”
卖耳朵的人编织的时候,许多顾客围拢来。听得出都是回头客。他们吱吱喳喳地分享夜里听到的声音:虎啸和松涛,马鸣和草原的风声,母猪的哼哼和猪仔抢奶吃的尖叫……无心没有说话,他的话都在上午的诗句里了。
尽管卖耳朵的人手速飞快,编织一对大象的耳朵还是花去了十五分钟时间,编好后,担头的草叶也矮去了一截。
卖耳朵的人把留着拴绳(也是草叶编的)的象耳递到无心手里。
“多少钱?”
“一块钱。”
“啊?这么大的一对耳朵,费工又费料,也才一块钱?最便宜的蒲扇也得卖三块五!”
不只无心一人惊诧,其他顾客也纷纷发表意见,认为这对巨耳太过“价廉物美”。
“生命平等,没有贵贱。归根结底,都是一对耳朵,听着同一个世界的声音,无非环境不同罢了。”卖耳朵的人淡淡地说。
无心付了钱,向卖耳朵的人表示感谢后,用力挤出人群。
当晚,无心把一对象耳綁在脑袋两边,小心躺平。他听到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大地仿佛都在颤抖;还有野狗的号叫,其他什么野兽的怒吼,树枝被折断发出的“噼啪”声,从容的咀嚼,响鼻,汽笛般的长啸……那是热闹的草原,也是静谧的草原,在如此美好的仲夏之夜……
无心睡着了,嘴角挂着婴儿般的甜笑。
又是上午九点,无心喝了一杯鲜榨果汁,摊开诗稿。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心情写诗,他的心都在卖耳朵的人那里:今天他会准时出摊吗?他会不会离开饕餮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以后到哪里去?在他神奇的手艺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无心没写诗,也没去俱乐部,他出了门,把整个白天都用来在饕餮城闲逛,倾听各种声音,并记挂着晚上要买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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